香波王子和梅萨跑出离公寓区最近的中央民族大学西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北而去。一个多小时后,赶到了白石桥路口,这是他们跟智美约好见面的地方。
雅阁早已停在“藏人之家”餐厅的门边,智美一见他们就把胳膊伸向窗外连连招手。他们下了出租车,跑过来钻进了雅阁。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不进去吃点喝点?”
智美把自己的牛皮挎包放到胸前,指了指身后一百米外的喇嘛鸟,一踩油门就走。
香波王子说:“湿牛粪粘到了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了。”说着,把电脑平放在了腿上。
坐在前面的梅萨回看一眼说:“你拿这个电脑干什么?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香波王子说:“空,不等于什么也没有。”他抽着烟,打开电脑,再次把所有磁盘扫了一遍,又打开控制板面,调出屏幕保护程序。屏幕上很快出现了辉煌一片的寺庙衬景和姣好美艳的唐卡美女。
香波王子拍了一下身边的遗稿说:“为什么边巴老师用《情深似海》命名了自己的遗稿?在我关于仓央嘉措情歌的书中,‘情深似海’是第五章的小标题,我在想,这是巧合,还是边巴老师的借用?”
梅萨不服气地说:“也许是相反吧,是你借用了边巴老师的。”
香波王子挥挥手:“我说的不是谁借用谁的问题,‘情深似海’放在仓央嘉措身上是恰到好处,放在‘十万幻变德玛’后面就显得不伦不类。以边巴老师的才智,他不会借用一个不伦不类的词汇做遗稿的标题,可是他偏偏借用了,那就说明另有深意。”他又盯上了电脑,“屏幕保护一直是这样的吗?”
梅萨肯定地说:“死前两天才更换的,以前一直是西藏山水。”
香波王子又问:“是不是也是死前两天,他的遗稿《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出现在了桌面上?”
梅萨说:“是啊,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香波王子说:“那就应该看成是一种暗示。”
梅萨说:“为什么要暗示?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们?”
香波王看着手上残留的血迹说:“这也是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你们,你们是他最亲近的人。难道他不信任你们?为什么不信任?”
梅萨警觉地说:“你这是什么话,挑拨我们师生关系啊?”
香波王子瞪她一眼:“女人就是女人,尽说些八竿子够不着的话。”他看看遗稿,又看看电脑上的屏幕保护,来回看了好几次。突然,他一把抓住胸前摇晃的鹦哥头金钥匙,茅塞顿开地喊起来,“我知道了,她戴着孔雀尾毛的项链,我知道她是谁了。”他指的是唐卡美女胸前的项链,一轮一轮的蓝色纹路之间,是一个更蓝的核,就像睁开的眼睛,深情无限地瞪着香波王子。“孔雀尾毛的项链是玛吉阿米的标志,玛吉阿米突然出现了。而且,而且,在我的书中,第五章‘情深似海’的内容恰好是关于玛吉阿米的。”
梅萨回过头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香波王子端起电脑递给梅萨。
智美望着后视镜说:“路虎警车跟上来了。”
梅萨盯着电脑上的唐卡美女,头也不抬地说:“甩掉,甩掉。”
智美左拧右拐,嗖嗖地超车。有个被超的司机在后面喊:“疯子,撞死去。”
香波王子持续着自己的思考:“这就是说,边巴老师让我们关注玛吉阿米。你们知道玛吉阿米的出处吗?”
梅萨说:“当然知道,它是当今最普及的仓央嘉措情歌。”说罢,就唱起来: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洁白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香波王子说:“你这是流行唱法,三百多年前仓央嘉措的原始音调应该是这样的。”他唱了两句又说,“仓央嘉措不仅是诗人,更是歌手,他的所有情歌都是即兴唱出来的。我能重复当年仓央嘉措的音调,这是我和这位歌圣情圣的因缘。因缘就是使命,我必须毕生关注‘七度母之门’,如果有发掘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但对我来说,完成使命也许就是接近死亡。知道《地下预言》是怎样提到玛吉阿米的吗?”没等到梅萨回答,他就背诵起来:
让乔装护法的骷髅杀手用粗砺之舌舔掉玛吉阿米的头。
让护佑圣僧大宝的门隅黑剑用锁链锁住玛吉阿米的灵魂。
让持教的凹凸大血黑方之主阎罗敌挖掉玛吉阿米的心脏。
让御敌的鹫头病魔吃掉玛吉阿米的脚让她永世无法走动。
隐身人血咒殿堂把如此猛烈的诅咒射向了圣教的最大祸害情欲和淫痴。
她是烦恼大黑的化身,是杀死圣僧大宝、摧毁圣教传承的群魔之首。
但是独脚鬼之主索命太乌让保护了她,谁也没有拘住玛吉阿米的灵魂,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追杀现在开始。
玛吉阿米,站在兜率天宫之上,等待掉头,等待心脏碎裂,等待双脚斧斫,等待灵魂受难。
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受持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一展成空。
小心伏藏。
香波王子说:“每次想到《地下预言》的这些句子,我就不寒而栗。”
梅萨说:“我就听明白了一点,对玛吉阿米,有人要追杀,有人要保护。”
香波王子说:“不那么简单,其实你什么也没有明白。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小心伏藏’,它和‘七人使团’留在澜沧江悬崖边上的‘小心伏藏’一样,让人心惊肉跳,寝食不安。‘七人使团’中的‘叛誓者’把仇恨和仇恨的理由、毁灭和毁灭的方法,伏藏在了岩洞、礁穴、树巢、佛身、空气、阳光、灵魂、本能、记忆、语言、眼睛、耳朵乃至麦子、青稞、奶酪、苹果等等一切思议与不可思议之地,随时准备向圣教发动进攻。而《地下预言》用公允的立场提醒后世,曾经被圣教启用的‘隐身人血咒殿堂’这个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血教集团,同样也把仇恨和复仇的计划伏藏在了时间的虚空里和后继者的肉体、意识、骨血中,随时准备应对来自‘叛誓者’的任何进攻。都是牢不可破的秘密传承,都是不灭的火焰、愤怒的燃烧。”
梅萨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叛誓者’和‘隐身人血咒殿堂’都已经复活,对抗和死亡正在发生,‘叛誓者’想通过开启‘七度母之门’,以伏藏的力量复仇历史。‘隐身人血咒殿堂’同样启动了伏藏的神秘力量,杀戮所有与开启‘七度母之门’有关的人。边巴和姬姬布赤之死就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所为。”
香波王子默然不语。
梅萨说:“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七度母之门’,它是最后的伏藏,而伏藏不管是经文教典,还是仓央遗言,都应该具有挽救历史和开启时间的能量。在不同的时期发掘出不同的伏藏,为的是信仰的复生和精神的重建,一个情人,玛吉阿米,有这么重要吗?”
香波王子说:“是的很重要,跟玛吉阿米相比,所有的都是延伸,是背景,但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还要看我们有没有证悟破解的能力。仔细琢磨《地下预言》吧,或许它会帮助我们理解三百多年前的玛吉阿米,在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里,经历过的苦难。”
梅萨喃喃自语:“玛吉阿米,又是恐怖、流血和死亡?”
“这是传承之战,也是伏藏之战,一方是‘叛誓者’,一方是‘隐身人血咒殿堂’。但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肯定还要复杂,当复活的双方已经开始你死我活的时候,我们最不能忽视的,却是第三方,那就是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叛誓者’想开启‘七度母之门’,乌金喇嘛也想开启‘七度母之门’,但目的显然是不一样的,‘叛誓者’是为了报仇雪恨,乌金喇嘛是为了用他们那一文不值的新信仰代替包括佛教在内的一切宗教。”
香波王子还想说下去,却听梅萨令人意外地反驳道:
“是这样吗?我觉得我们并不了解新信仰联盟,更不了解乌金喇嘛。”
“还需要了解吗?新信仰联盟制造的悲惨事件全世界都知道,人们等待乌金喇嘛就像等待瘟疫、地震、世界末日。”
“那不是悲惨事件,是宗教丑闻,那不是世界末日,是宗教末日。”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瞪着梅萨说:“你怎么这么说?怎么能把新信仰联盟制造的惨案栽赃到宗教身上?”
梅萨回头正视着他说:“我只是坚信如果一个人或一个组织要义无返顾、坚持不懈地制造事端,一定有他崇高的理由,有值得我们同情的背景。”
香波王子激愤地说:“不不不,不能这样认为,对新信仰联盟的任何同情,都意味着玷污‘七度母之门’。因为在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看来,作为仓央嘉措遗言的‘七度母之门’,一定是他对自己被杀害的事实的陈述,是对历史的控诉和对圣教的声讨。他们要揭开‘七度母之门’的秘密,就是要利用仓央嘉措让佛教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可在我的情怀里,恰恰相反,仓央嘉措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拯救圣教,重建信仰,就是要用佛光照亮世界而让新信仰联盟黯然失色。”
梅萨倔强地说:“不对,仓央嘉措惨遭宗教迫害,他的遗言不可能是拯救宗教,重建信仰。”
智美盯着后视镜,平静地说:“有点怪,路虎警车好像并不想追上我们,喇嘛鸟超过它了。”
梅萨说:“快点,不能让喇嘛们抓住,丢脸的不应该是我们。”
香波王子吼道:“我知道你们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为了让佛教丢脸。”
智美突然说:“绝对不是,我们有更实际的目的。梅萨致力于‘伏藏学’的研究,‘七度母之门’是自有佛教以来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伏藏,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而我是宣谕法师的后代,我的研究方向又是‘藏族占卜文化’,跟伏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藏区大部分占卜术都是从伏藏中显现的,同时占卜也是发掘伏藏的重要途径,几乎所有伏藏的发掘,都离不开占卜。”
香波王子说:“我不相信,这不足于让你们去冒生命危险,你们一定另有企图。”
梅萨说:“当然,我们有更崇高的目的。”
香波王子依然沉浸在激愤中,大声说:“停停停,我要下了,原来你们是新信仰联盟的立场,你们和乌金喇嘛一样,想让跟佛教过不去。我和你们搅在一起干什么?停停停,我要去投案,我即便被他们当成杀人犯枪毙掉,也不会跟着你们一起污蔑仓央嘉措。停下,停下……”喊着,他打开了车门。一股风忽地吹了进来。
智美说:“危险。”
梅萨气冲冲地说:“有本事你跳下去,跳啊。”
香波王子抬起屁股就要跳。
智美猛踩油门加速,且大声说:“你想畏罪自杀?杀害了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的凶犯巴不得你这样,从此他们就可以逍遥法外。”
香波王子无奈地坐下,砰地拉上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