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 星期四
他们在院子里沉默地吃着早餐,咖啡没有加牛奶。莎兰德拿出佳能数码相机拍下这恐怖画面后,布隆维斯特才用垃圾袋将猫尸清理掉,放在借来的沃尔沃的后车厢。他理应去报警说有虐待动物行为,也许有恐吓意图,但他实在不想解释为何有人想恐吓他。
八点半,伊莎贝拉经过他门前走上桥去。她没看见他们,或至少装作没看见。
“你还好吗?”布隆维斯特问莎兰德。
“喔,还好。”她有点困惑地看着他。好呀,他想看我惊慌失措。“不知哪个王八蛋为了警告我们,竟然把无辜的猫凌虐致死,要是被我知道是谁,我非用球棒痛打他一顿不可。”
“你觉得这是警告?”
“不然还会是什么?一定有用意。”
“不管这整件事真相如何,我们已经让某人担心到足以做出这么变态的事情。不过还有另一个问题。”
“我知道。这是动物的献祭,和一九五四年与一九六○年的风格相同,可是一个活跃于五十年前的人会在今天将虐死的动物尸体放到你家门口,似乎不太可能。”
布隆维斯特同意她的看法。
“这么一来有嫌疑的就只有哈洛德和伊莎贝拉。约翰那房也有几个年纪较大的亲戚,但都不住在这一带。”
布隆维斯特叹了口气。
“伊莎贝拉是个讨厌的老太婆,绝对可能杀死一只猫,但我怀疑她在五十年代时会到处杀女人。哈洛德……不知道,看起来好像老得走不动了,实在难以想象他昨晚会偷溜到这里抓一只猫,做出这些事来。”
“除非有两个人。一个比较老,一个比较年轻。”
布隆维斯特听见车子驶过,抬头碰巧看到西西莉亚开车过桥离去。哈洛德和西西莉亚,他心想,但他们几乎不交谈。虽然马丁承诺会去找她谈,西西莉亚仍未回他任何一通电话。
“一定是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也知道我们有进展的人。”莎兰德说着起身入屋,再次出门时已经穿上皮衣。
“我要去斯德哥尔摩,今晚回来。”
“你想做什么?”
“去找一点小玩意。如果有人疯狂到用这么恶心的方式杀死猫,下一回就可能攻击我们,或是趁我们睡觉的时候放火烧房子。你今天去赫德史塔买两个灭火器和两个烟气报警器,而且灭火器要有一个是海龙。”
接着她二话不说就戴上安全帽,发动摩托车,往桥的方向呼啸而去。
布隆维斯特将猫的尸体、头和内脏藏在加油站旁的垃圾桶之后,开车到赫德史塔买东西,也去了医院。他事先已和弗洛德约好在医院餐厅碰面,听他说完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后,弗洛德一脸惨白。
“麦可,我实在想不到这件事会有如此发展。”
“为什么?我的任务毕竟是找一个杀人犯。”
“但这太令人作呕、太不人道了。如果可能危害到你或莎兰德小姐的性命,我们就要喊停。我去跟亨利说。”
“不,千万不要。我不希望他再度发病。”
“他一直在问我,你的事情进行得如何。”
“请代我向他问好,告诉他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那么接下来呢?”
“我有几个问题。第一桩意外发生在亨利发病后,我去斯德哥尔摩的那天,有人潜进我的工作室。当时我已经印出《圣经》章节的内容,加瓦斯加坦的照片也放在桌上。这件事你知道,亨利知道,马丁也知道一点,因为是他安排我进《快报》办公室。其他还有多少人知道?”
“这个嘛,我不晓得马丁跟谁说过,不过毕耶和西西莉亚都知情。他们曾私下讨论过你去照片档案室找照片的事。亚历山大也知道。对了,尼尔森夫妻根纳和海伦也都知道。他们刚好来向亨利问安,便也加入谈话。还有阿妮塔。”
“阿妮塔?伦敦那个?”
“就是西西莉亚的妹妹。亨利心脏病发后,她和西西莉亚一起回来,但住在旅馆。据我所知,她并没有到岛上去。她和西西莉亚一样,不想见到父亲。不过亨利离开加护病房后,她又飞回去了。”
“西西莉亚住在哪里?今天早上我看见她开车过桥,可是她家里一直没有开灯。”
“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吧?”
“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她住在哪?”
“她住在哥哥毕耶家。来看亨利的话,走路就能到。”
“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吗?”
“不知道,反正她没来看亨利。”
“谢谢。”布隆维斯特说完随即起身。
赫德史塔医院里到处是范耶尔家的人。毕耶走过大厅正要去搭电梯。布隆维斯特等他离开之后才走进大厅,结果又在门口——就在他上次遇见西西莉亚的同一地点——碰见马丁。他们握手寒暄。
“你上去看亨利了吗?”
“没有,我只是刚好来见弗洛德。”
马丁显得疲惫、两眼无神。布隆维斯特忽然觉得认识他这六个月来,他苍老了许多。
“麦可,你的事情进展得如何?”他问道。
“每过一天就更有趣。希望亨利病情好转后,我能满足他的好奇心。”
毕耶家是一排白砖连栋住宅中的一栋,到医院走路只需五分钟,从这儿可以看到海景与赫德史塔游艇码头。布隆维斯特按了门铃,但没有人来开门,打西西莉亚的手机,也无人回应。他在车内坐了一会儿,手指敲着方向盘。毕耶是这副牌当中的百搭牌;一九三九年出生,因此蕾贝卡被杀时他十岁,海莉失踪时他二十七岁。
据亨利所说,毕耶和海莉几乎没有碰过面。毕耶和家人同住,在乌普萨拉长大,直到进公司工作才搬到赫德史塔。几年后他丢下工作,专心投入政治。不过莲娜遇害时,他人在乌普萨拉。
猫的事件给他一种不祥的感觉,好像就快没有时间了。
海莉失踪时,法尔克三十六岁。他现年七十二,比亨利年轻,但智能状况却差多了。布隆维斯特去了燕子疗养院找他,那是位于赫德史塔另一头离赫德河不远的一栋黄砖建筑。布隆维斯特向柜台服务人员自我介绍,希望能和法尔克牧师聊一聊。他解释说他知道牧师患有阿兹海默症,并询问他目前的意识状况。一名护士回答说法尔克牧师是在三年前首度被诊断罹病,接下来病情便迅速恶化。法尔克可与人交谈,但只有非常薄弱的短期记忆,也不认得所有亲人,整个人正逐渐陷入混沌晦暗中。如果被问到答不出来的问题,也可能因焦虑而攻击人。
法尔克与另外三名病患和一名男护士坐在庭院的长凳上,布隆维斯特花了一个小时试图与他对话。
他还清楚记得海莉。一听到她的名字,他立刻喜形于色,说她是个很迷人的女孩。但布隆维斯特很快便发现牧师忘记她已失踪三十七年,提起她时仿佛最近才刚见过面,还请布隆维斯特代为问好,也请她赶紧来探望他。布隆维斯特答应了。
他显然已不记得桥上的车祸。一直到对话快结束时,他才说了让布隆维斯特竖耳倾听的话。
当布隆维斯特将话题导向海莉对宗教的兴趣时,法尔克忽然犹豫起来,脸上像笼罩一片乌云。法尔克坐着前后摇晃了一会儿之后,抬头看着布隆维斯特,问他是谁。布隆维斯特又自我介绍一遍,老人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说:“她还在摸索。她得好好照顾自己,你要警告她。”
“我应该怎么警告她呢?”
法尔克顿时激动起来,皱着眉头猛摇头。
“她要看sola scriptura,要了解sufficientia scriptuae。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有sola fide。约瑟一定会将他们排除。他们永远不会被纳入正典。”
这些话布隆维斯特一句也听不懂,但很用心地作了笔记。接着法尔克牧师向他倾靠过来,低声说道:
“我觉得她是天主教徒,她喜欢法术,到现在还没找到她的上帝。她需要指引。”
对法尔克牧师而言,“天主教徒”一词显然有负面含意。
“我以为她是对五旬节教会的活动感兴趣。”
“不不不,不是五旬节教会,她在寻找禁忌的真相。她不是好的基督徒。”
话才说完,法尔克牧师便似乎完全忘了布隆维斯特的存在,开始和其他病患聊天。
回到海泽比岛时刚过两点。他走到西西莉亚的住处敲门,还是没找到人,再试着拨手机也无回应。
他将一个烟气报警器贴在厨房墙上,另一个贴在前门,一个灭火器放在卧房门边的火炉旁,另一个放在浴室门边。随后煮咖啡、做开面三明治当午餐,坐在院子里,一面吃一面整理和法尔克牧师的谈话内容。整理完毕后,他抬起眼睛望向教堂。
海泽比新的牧师住所是一栋相当普通的现代住宅,离教堂仅几分钟脚程。四点,布隆维斯特前去敲门,向玛格丽塔·史特兰牧师解释说想请教一些神学问题。史特兰年纪与他相仿,一头深色头发,穿着牛仔裤与法兰绒衬衫。她打赤脚,脚上还涂指甲油。他曾在苏珊的咖啡馆里遇见过她几次,也和她提起过法尔克牧师。女牧师很亲切地欢迎他,请他入内坐在庭院里。
布隆维斯特将自己去见法尔克的事以及和老人所说的话告诉她。史特兰牧师倾听之后,请他一字不漏地再说一遍。
“我是在三年前才被派到海泽比这里服务,所以没有真正见过法尔克牧师。他在我来之前几年便已退休,但我相信他相当传统保守。他对你说的那番话意思大概是‘唯独《圣经》’——唯一经文——那才是足够的圣典。后面这句代表了传统信徒认为《圣经》具有至上性。sola fide的意思是唯一信仰或真实信仰。”
“我懂了。”
“这些可以说是基本教义。大致而言这是教会的基础,毫无不寻常之处。他想说的纯粹就是:‘要读《圣经》——它能提供足够的知识,保证让你拥有真实的信仰。’”
布隆维斯特觉得有点难为情。
“现在我得问问你这段对话是怎么开始的。”她说。
“我向他询问某个他多年前认识的人,我现在正在写有关那人的事。”
“一个寻求信仰的人7"
“差不多。”
“好,我想我了解其中的关联了。你说法尔克牧师提到另外两件事,一个是‘约瑟一定会将他们排除’,还有‘他们永远不会被纳入正典’。可不可能是你听错了,他说的会不会是约瑟夫斯而不是约瑟?这其实是同一个名字。”
“有可能。”布隆维斯特说道:“对话我录音了,如果你想听的话。”
“不,我想不必了。这两个句子很清楚地传达了他的暗示。约瑟夫斯是个犹太历史学家,那句‘他们永远不会被纳入正典’的意思,可能是他们绝不会被写人希伯来《圣经》。”
“这意思是?”
她笑了起来。
“法尔克牧师是说这个人受到秘传文字的蛊惑,明确地说就是‘次经’。在希腊语中,‘apokryphos’意指‘隐秘’,因此次经就是一些隐秘的著作,有些人认为次经具有高度争议性,有些则认为应该把它纳入旧约。其中的篇章包括多比传、犹滴传、以斯帖记、巴录书、西拉书、马加比传等等。”
“请原谅我的无知。关于次经我只听说过,从未读过。它的内容有何特别之处?”
“其实毫无特别之处,只不过撰写时间比旧约其他篇章稍晚。希伯来《圣经》将次经删除,并不是因为犹太学者不相信其中的内容,只是因为这些是在上帝的启示作品完成后才写出来的。不过,希腊文译本《圣经》将次经包含在内。罗马天主教便不认为次经有争议性。”
“我明白了。”
“然而在新教徒心中,它的确很有争议。宗教改革期间,神学家们希望能更贴近旧希伯来《圣经》。马丁路德将次经从宗教改革《圣经》中删除,后来卡尔文主张绝不可以次经作为坚定信仰的基础。因此次经的内容与《圣经》的明确性有某种程度的矛盾与冲突。”
“换句话说就是禁书。”
“没错。例如次经支持施行法术,并认为在某些情形下可以说谎,这类说法当然惹恼了基本教义派的信徒。”
“所以说如果有人热衷宗教,会去阅读次经或因而惹恼像法尔克牧师这样的人,并非不可能的事?”
“是的。研究《圣经》或天主教信仰时,次经几乎难以避免,另外对秘传教派有兴趣的人,通常也很可能会阅读。”
“你该不会刚好有一本吧?”
她又笑了。爽朗、亲切的笑容。
“当然有了。其实在八十年代,《圣经》研究委员会便将次经编入全国性的研究报告中。”
听到莎兰德想与他私下谈谈,阿曼斯基心想不知发生什么事。他等她进来之后关上门,示意她坐到访客椅上。她说她为布隆维斯特做的事已经完成——律师会在月底前付她钱——但她决定继续执行这项特殊的调查。布隆维斯特答应付给她的月薪比先前高出许多。
“这是我自己接的工作。”莎兰德说:“直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依照协议,只接由你经手的案子。我想知道如果我自己接工作,对我们的关系会有什么影响?”
阿曼斯基无谓地耸耸肩。
“你是自由工作者,想接什么工作都可以,也可以自己开价。你能自己赚钱,我真的很替你高兴。不过如果是通过我们接洽的客户,就会有忠诚的问题。”
“我并不打算这么做。我已经根据和布隆维斯特签订的合约完成了任务,现在的问题是我想继续这个案子,即使没有酬劳也要做。”
“绝对不要做白工。”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知道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所以说服了布隆维斯特要求律师再雇用我当研究助理。”
阿曼斯基从她手上接过合约,很快浏览一遍。
“这样的酬劳和做白工也没两样了。莉丝,你很有天分,不需要为一点小钱工作。你也知道如果到我这里做全职,赚的钱会多得多。”
“我不想做全职工作。不过德拉根,我会对你忠诚。自从我来到这里工作,你一直对我很好。所以我想问问你同不同意这份合约,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不愉快。”
“我懂了。”他思索片刻,说道:“完全没问题,谢谢你征询我的意见。以后若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也希望你能来问我,以免产生误会。”
莎兰德心里想着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同时一语不发地瞪着阿曼斯基。最后只是点点头便起身离去,照例没有道别。
既已得到答案,她对阿曼斯基立刻失去兴趣。他暗自一笑;她竟然还会来问他的意见,可见她的社会化过程又进步到一个新高点。
他打开一份关于某家博物馆的安保报告,那里即将有一场盛大的法国印象派展览。不一会儿又放下报告,望着莎兰德刚刚走出的那扇门,想到她在办公室里和布隆维斯特说笑的情景,不禁怀疑她是终于长大了或是受到布隆维斯特的吸引。他也同时感到一种奇怪不安的情绪。他始终甩脱不掉“莎兰德是完美受害者”的感觉,如今她偏偏又跑到那偏僻乡野去追查一个疯子。
重新北上时,莎兰德忽然心血来潮绕到阿普湾医院去跟母亲问安。除了仲夏节前夕那次来访,她从圣诞节起便没有见过母亲,对于自己只抽出这么少的时间给母亲,她觉得很内疚。几个星期内二度来访可说是破天荒头一遭。
母亲人在活动室。莎兰德待了整整一小时,带着母亲到院区庭园的鸭塘去散步。母亲还是把莉丝和妹妹搞混了。她一如往常,几乎总是心不在焉,但女儿的来访似乎让她有点激动。
莎兰德道别时,母亲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尽管承诺很快就会再来,母亲仍伤心而焦虑地目送她离去。
她仿佛有预感即将发生什么不幸的事。
布隆维斯特在小屋后面的院子花两个小时研读次经,毫无领悟。不过他倒是想到一件事,海莉究竟有多虔诚?她是在失踪前一年才开始研读《圣经》。她将《圣经》内的章节与一连串谋杀案联系在一起,除了有系统地研读《圣经》之外还阅读次经,而且也对天主教产生兴趣。
当时她真的作了和三十七年后布隆维斯特与莎兰德相同的调查吗?她萌生的兴趣会不会来自追查凶手而非宗教信仰?法尔克牧师曾说他认为她比较像是摸索者,而非虔诚的基督徒。
正想到一半,爱莉卡来电打断他的思绪。
“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和贝克曼下星期要去度假,有一个月的时间不在。”
“你们要去哪里?”
“纽约。贝克曼有个展览,然后可能会去加勒比海。我们运气不错,贝克曼的一个朋友愿意把安提瓜房子借我们住,所以我们会在那里待两个星期。”
“听起来很棒,好好玩吧!替我向贝克曼问声好。”
“新一期的杂志已经完成,下一期也差不多了。我希望你能接手编辑,但克里斯特说由他来。”
“他需要协助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达曼那边怎么样了?”
她略显迟疑。
“他也要去度假。我已经让柯特兹代理执行编辑,现在就由他和克里斯特掌舵。”
“好的。”
“我八月七号回来。”
傍晚时分,布隆维斯特试着打了五通电话给西西莉亚,并发了一条短信请她回电。但仍无回音。
他将次经搁到一旁,换了运动服,锁上门后出发。
他先是沿着海岸边的狭窄小路,然后转进林区。穿越灌木林、绕行连根拔起的树木虽然艰难,他仍以最快速度前进,最后来到要塞时已是精疲力竭、脉搏狂跳。他在一座老旧炮架旁停下来,伸展几分钟。
忽然他听到尖锐的爆裂声,头旁边的灰色水泥墙随之爆炸。接着他感觉一阵疼痛,因为水泥与子弹碎片在他头皮上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
布隆维斯特呆立原地,仿佛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紧接着他纵身跃入壕沟,重重撞到肩膀,痛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就在他往下跳的同时,第二发又来了,子弹射入水泥地基。
他站起来环顾四周。他此时位于要塞中央,左右两边都有一米深、杂草丛生的窄道连接一整排长达两百五十公尺的炮台。他以蹲伏的姿势,开始往迷宫的南方跑去。
这时他忽然听到基律纳步兵学校的冬训中,班长亚铎夫森那独一无二的声音。布隆维斯特,你要不想屁股中弹,就把头给我放低。多年后,他依然记得班长亚铎夫森所设计的特别操练。
他停下来喘气,心“怦怦”跳得厉害。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到。人类的眼睛对于动作会比对形体敏锐得多,所以移动时要尽量放慢。布隆维斯特慢慢将头探出掩体顶端几公分向外窥探,此时阳光从正前方射来,让他看不出任何细节,但并未发现移动迹象。
他又低下头,奔往下一个炮台湾体。不管敌人的武器多好,如果看不到你,就打不到你。掩护、掩护、掩护。绝对不能让自己暴露在外。
他离“东园”农场边缘约三百英尺,距离他所跪之处四十英尺左右,有一道几乎无法穿越的矮树丛。不过到达树丛前,他得先从炮台全速冲过一个草坡,那么就会完全暴露在外。这是唯一一条路。他背后是大海。
忽然他觉得太阳穴发疼,接着发现自己在流血,把T恤全染红了。头皮的伤口会一直流血,他这么一想之后转而重新专注于自己的处境。一发子弹也许只是巧合,但两发就表示有人企图杀他。目前无法知道开枪的人是否正等着他再度现身。
他试着冷静下来,理性地思考。现在要不是等待就只能冲出去。如果射击者还在,后者显然不是好选择。但如果留在原地等候,射击者便可从容地走上要塞、发现他,然后近距离射杀他。
他(或是她?)不可能知道我是向右或向左走。步枪——也许是麋鹿猎枪——甚至很可能有瞄准器,也就是说如果射击者透过瞄准器寻找布隆维斯特,视野便有限。
假如被困——要采取主动。这比等待来得好。他张望并倾听了两分钟,然后爬出炮台湾体,尽速冲下斜坡。
跑到一半时,第三发子弹射出,但他只听到身后“啪”一声很模糊。他往前一跃平飞过浓密的灌木丛,滚过满地刺人的荨麻,随后站起来朝子弹来处的反方向移动,蹲伏、奔跑,每五十英尺暂停一下,竖耳倾听。他听见他所在处与要塞之间发出树枝断裂的声音,立刻趴到在地。
用手肘匍匐前进,这是班长亚铎夫森最爱说的另一句话。接下来的一百五十英尺,布隆维斯特手脚并用甸甸爬过灌木丛,小心地拨开粗细树枝。有两度他听到身后树丛中猛然发出声响,第一次似乎离得很近,也许就在右手边二十步外。他停下来,动也不敢动地趴着。片刻过后,他小心地抬起头四下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见着。他又趴了好一会,全身神经紧绷,准备着万一敌人出手便立刻逃跑,或是可能的话作最后一搏。第二声来自较远处,过后便无声无息。
他知道我在这里。他会不会已经在某处定位,等着我开始移动?或者他已离去?
布隆维斯特继续爬过灌木丛,直到来到“东园”的围墙边。
这又是个关键时刻。有一条小路通到围墙内。他整个人平趴在地,观察着。农舍位于一道缓坡下方四百英尺处,屋舍右边有牛在吃草。为什么没有人听到枪声,出来巡查呢?夏天。也许现在没有人在家。
要通过牧草地是没问题的——但一出去便毫无掩护。至于沿着围墙直行的小径,就连他也觉得像个空旷的射击场地。于是他又退回灌木丛中,从另一头进入稀疏的松林。
他循远路绕过“东园”农地和南山回家。经过“东园”时,可以看到车子不在。到了南山顶上,他停下来俯视海泽比。游艇码头旁的旧渔屋里有一些夏季观光客,一群穿着泳装的女人坐在码头上谈天。他还闻到有人在户外烤肉的香味。游艇码头的船坞附近有小孩在戏水。
八点刚过,距离开枪时间五十分钟。尼尔森正在草地上浇水,只穿了条短裤,光着上身。你在那儿多久了?范耶尔的屋里除了安娜没有别人。哈洛德的屋子看起来一如往常空无一人。接下来他看到伊莎贝拉坐在自家后院,好像在和谁说话。布隆维斯特一回神才发现那是多病的叶妲,她出生于一九二二年,目前和儿子亚历山大住在范耶尔家再过去一点。他从未与她正式晤面,但见过几回。西西莉亚的房子似乎也没人,但不对,厨房里好像有动静。她在家。开枪的会是女人吗?他知道西西莉亚会射击。他可以看到马丁的车停在他家门前的车道上。你回家多久了?
或者是某个他尚未想到的人?弗洛德?亚历山大?太多可能性了。
他爬下南山,沿着道路走回村里,回家的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他第一眼便看到小屋的门半敞着,接着几乎是出于下意识蹲低身子,但马上就闻到咖啡香并从厨房窗户看见莎兰德。
她听见他进门的声音,才一转身随即愣在那儿。他的脸可怕极了,布满了开始凝结的血渍。白色T恤左侧一片深红,手里拿着一条整个染红的手帕按在头上。
“血流个不停,不过没有危险。”布隆维斯特不等她开口便说道。
她转身从橱柜取出急救箱,里头有两包弹性绷带、一条蚊虫药膏和一小卷手术用胶带。他脱下衣服丢在地上,走进浴室。
太阳穴上的伤口很深,都挑起一大块肉来了。血还在流,伤口需要缝合,但他心想如果将它贴紧应该也会意合。他用冷水打湿毛巾擦脸。
他用毛巾按住太阳穴,然后闭上眼睛站在莲蓬头下方冲水。过了一会儿,他握起拳头狠狠地往瓷砖上打,把指节都给刮伤了。去死吧,你这混蛋!他暗想。你一定会落在我手上!
当莎兰德碰他的手臂时,他像触电似的惊跳起来,注视她的眼中充满愤怒,吓得她不自主地倒退一步,她将肥皂递给他后,又默默回到厨房。
他贴了三条胶带,走进卧室,穿上干净的牛仔裤和新的T恤,拿出放着打印出来的相片的讲义夹。他愤怒得几乎全身发抖。
“留在这里,莉丝!”他吼道。
他走到西西莉亚家按门铃,不到一分钟门就开了。
“我不想见你。”她才说完便看见他的脸,这时血已经渗出胶带。
“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她犹豫着回答道:“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有了,看是要站在这阶梯上说还是进厨房去说。”
布隆维斯特的口气十分坚定,西西莉亚只得侧身让他进屋。他直接走到厨房餐桌旁坐下。
“你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你说我挖掘海莉失踪的真相只是亨利的消遣,根本徒劳无功。有可能,但是大约一小时前,有人差点把我的头给轰了,而昨晚也有人,一也许是同一个恶作剧的人——在我门口丢了一只死状凄惨的猫。”
西西莉亚张嘴正要说话,却被布隆维斯特给打断。
“西西莉亚,我不在乎你有什么苦衷、你在担心什么或是你忽然一见到我就厌恶。我绝不会再靠近你,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再来烦你或缠着你不放。此时此刻,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或范耶尔家族的任何人。但我有疑问一定要问清楚,你愈早回答就能愈快摆脱我。”
“你想问什么?”
“第一:一小时前你人在哪里?”
西西莉亚的脸立刻蒙上阴影。
“一小时前我在赫德史塔。”
“有人能证明吗?”
“应该没有,但我不必向你报告行踪。”
“第二:海莉失踪那天,你为什么去打开她房间的窗户?”
“什么?”
“你没听错。这么多年来,亨利一直想查出那段关键时刻,是谁打开了海莉房间的窗子。所有人都不承认。有人在说谎。”
“你凭什么认定是我?”
“这张照片。”布隆维斯特说着将那张模糊的照片甩到餐桌上。
西西莉亚走到桌旁看照片,布隆维斯特似乎从她脸上看到惊愕的神情。她抬头看着他,他感觉有一滴血流下自己的脸颊,滴在上衣上。
“当天有六十个人在岛上。”他说:“其中有二十八个女性,其中又有五六个留及肩的金发。但当中只有一人穿着淡色洋装。”
她紧紧盯着照片看。
“你觉得那应该是我?”
“如果不是你,那么请你告诉我你觉得是谁。之前没有人知道有这张照片,我拿到照片已经好几个星期,一直想和你谈谈。我也许是个笨蛋,但我还没拿给亨利或其他任何人看,因为我很怕你遭人怀疑或冤枉。不过我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我会给你你要的答案。”她将照片拿给他。“那天我没有去海莉的房间,照片里的人不是我。她的失踪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说完走向大门。
“答案听到了,现在请走吧。但我想你那伤口应该去看看医生。”
莎兰德开车送他到赫德史塔医院。伤口只缝了两针,敷了一大佗药。另外在脖子和手上因为荨麻引起过敏,也涂了可的松药膏。
走出医院后,布隆维斯特考虑许久,不知该不该报警。他已经可以想象报纸的标题:诽谤案记者的枪击疑云。他摇摇头,说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海泽比岛时天已黑了,正合莎兰德的意。她将一只运动袋放到餐桌上。
“这玩意是跟米尔顿全保借来的,现在该利用一下了。”
她在屋内安装了四个使用电池的移动侦测感应器,只要有人进入六公尺范围内,电波信号便会启动她装设在布隆维斯特房内的警报器发出“哗哗”声。另外又在小屋前后的树上架设感光摄影机,会传送信号到她装在前门旁橱柜里的手提电脑。摄影机用暗色的布掩盖住了。
她还在门上方的鸟屋摆了第三架摄影机,直接在墙上钻洞穿电线,镜头则对准马路和大门到前门之间的小径。机器每秒钟会拍下一个低画质影像,并全部存到衣橱里另一台手提电脑的硬盘里。
接着她在门口放了一张压力感应脚垫。若有人躲过红外线侦测器进到屋内,便会启动一一五分贝的警报器。莎兰德最后向他示范如何用衣柜里一个盒子的钥匙关闭侦测器。此外她还借来了夜视镜。
“你几乎什么都考虑到了。”布隆维斯特边说边替她倒咖啡。
“还有一件事。查出真相前不要再跑步了。”
“相信我,我对运动已经完全失去兴趣。”
“我不是开玩笑。一开始这也许是一件陈年悬案,可是出现死猫又有人想轰掉你的脑袋,可见我们已经追踪到某个人。”
他们很晚才吃晚饭。布隆维斯特顿时感到疲惫至极、头痛欲裂,几乎无法说话,便上床睡觉。
莎兰德看报告一直看到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