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至 十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四

爱莉卡在他家度过周末。他们除了上厕所或找东西吃之外都待在床上,但并不只是做爱而已,还黏在一起好几个小时谈论未来,衡量各种可能与胜算。星期一天一亮,因为是圣诞夜前一天,她便与他吻别,道声改天见,然后驱车回家。

当天,布隆维斯特都在洗盘子、打扫家里,然后走到办公室清理桌子。他并不想与杂志社断绝关系,但他终究说服爱莉卡让他离开一段时间。他可以在家工作。

因为圣诞假期没有上班,同事们都不在。他清掉大迭纸张,把书收进纸箱正打算搬走,电话忽然响起。

“我找麦可·布隆维斯特。”电话另一头传来陌生但充满希望的声音。

“我就是。”

“请恕我如此冒昧地打扰你。我叫迪奇·弗洛德。”布隆维斯特记下姓名与时间。“我是律师,代表我的当事人来找你,他非常想和你谈谈。”

“好呀,那就请你的当事人打电话给我。”

“我的意思是他想和你见个面。”

“好,我们约个时间请他到我办公室来。不过最好能快点,我正在清理东西。”

“我的当事人希望请你到赫德史塔与他见面,搭火车只需要三小时。”

布隆维斯特将手边的文件收纳盒推到一旁。媒体就是有办法吸引这些疯狂至极、自称握有最荒诞离奇的小道消息的人。全世界每间新闻编辑室都会得到UFO研究专家、笔迹专家、精神疗法专家、偏执狂和各种阴谋论者提供的最新消息。

有一次在首相帕尔梅的被谋杀纪念日当天,布隆维斯特到劳工教育协会听作家卡尔·阿瓦·尼尔森演讲。演说内容很严肃,前外长林纳特·伯德斯特朗与帕尔梅的多位好友也都到场聆听。但也来了许多业余调查员,其中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趁着问答时间抢过麦克风,说话时却将声音压低到几乎听不见。单凭这点便可预知将有有趣的后续发展,果不其然,妇人一开口便说:“我知道是谁杀了帕尔梅。”台上的人略带讽刺地建议妇人,若有相关消息最好立刻与帕尔梅案调查小组联系。她却连忙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不行,太危险了!”

布隆维斯特不禁怀疑这位弗洛德该不会也是那类预言家,打算向他披露秘密警察在进行思想控制实验的秘密精神病院吧?

“我不上门采访。”他说。

“希望我能说服你破例一次。我的当事人已经八十几岁,让他大老远到斯德哥尔摩来恐怕会太劳累。你若执意如此,我们当然也能作安排,但老实说,最好还是能请你……”

“你的当事人是谁?”

“我想你在工作上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亨利·范耶尔。”布隆维斯特惊讶地往后一靠。亨利·范耶尔——他当然听说过。他是实业家,是曾在锯木厂、矿场、钢铁、金属与纺织等领域风光一时的范耶尔集团前领导人。当年范耶尔确实是个大人物,不但以正直、老派的作风闻名,也是个强风吹不倒的大家长。他是瑞典产业的基石,更和MoDo林业公司的马茨·卡格伦、旧日伊莱克斯家电制造集团的汉斯·卫尔森同为旧派系的原动力。他也可说是这个福利制度完善国家的产业砥柱。

但至今仍为家族企业的范耶尔集团,这二十五年来历经重组、股市危机、利率危机、亚洲的竞争、出口减少等等伤害,在企业群中已是敬陪末座。公司目前由马丁·范耶尔经营,这个名字让布隆维斯特联想到那个矮胖、头发浓密、偶尔会在电视屏幕上一闪而过的男子。他对他所知不多。亨利·范耶尔早已退隐至少二十年了。

“亨利·范耶尔为什么想见我?”

“我担任范耶尔先生的律师多年,但他想做什么得由他自己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范耶尔先生想和你谈谈工作的事。”

“工作?我一点也不想进范耶尔公司。你们需要新闻秘书吗?”

“倒也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说范耶尔先生非常渴望见到你,并私下与你商量。”

“你还真会含糊其辞哦?”

“很抱歉。但有没有办法能让你答应去一趟赫德史塔呢?当然了,你的一切开销与合理费用都由我们负担。”

“你来电的时间实在不巧。我现在有很多事要处理,而且……我想你也看到这几天关于我的新闻了。”

“温纳斯壮事件?”弗洛德咯咯一笑。“是的,那确实有一定的娱乐效果。不过老实告诉你,正因为审判闹得沸沸扬扬才让范耶尔先生注意到你。他想雇你完成一项任务,我只负责传达,至于任务内容只有他能向你解释。”

“我很久没接到这么奇怪的电话了。让我考虑考虑。我怎么和你联络?”

布隆维斯特呆坐望着凌乱的桌面。他想不出范耶尔可能给他什么样的工作,不过那位律师确实引发了他的好奇。

他上网搜寻范耶尔公司的信息。它或许敬陪末座,但好像几乎天天都上媒体。他储存了十几份公司分析数据,然后搜寻弗洛德,接着搜寻亨利和马丁·范耶尔。

担任范耶尔企业总裁的马丁似乎做得十分用心。关于弗洛德的数据不多,只知道他是赫德史塔乡村俱乐部的董事,也积极参与扶轮社活动。亨利的名字则只出现在探讨公司背景的文章中,唯一的例外是两年前,《赫德史塔快报》刊登了一篇文章祝贺这位昔日大亨八十大寿,旁边还附上一小张素描。他把这些五十页左右的资料整理好放入讲义夹。最后他终于清空桌子、封起纸箱,然后回家,完全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

莎兰德在乌普兰威斯比的阿普湾疗养院度过圣诞夜。她带了礼物来:一瓶迪奥香水和在海伦百货公司买的英式水果蛋糕。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这个四十六岁的妇人笨手笨脚地试图拆开蝴蝶结。莎兰德眼中透着温柔,但眼前这个怪妇人是自己母亲的事实始终令她感到惊奇,因为她看不出两人的长相或性格有丝毫相似之处。

她母亲放弃努力,无助地看着包裹。她今天的情况不太好。莎兰德将明摆在桌上的剪刀推过去,母亲这才蓦然清醒。

“你一定觉得我很笨。”

“不,妈,你不笨。可是人生就是不公平。”

“你有没有见到妹妹?”

“很久没见了。”

“她从来没来过。”

“我知道,妈。她也不见我。”

“你有工作吗?”

“有,做得还不错。”

“你住在哪里?我连你住哪都不知道。”

“我住在你伦达路那间旧公寓,已经住了几年。我得替你付房租。”

“等到夏天,我也许可以去看你。”

“好啊,等夏天。”

她母亲终于打开圣诞礼物,闻闻香水味,相当开心。“谢谢你,卡米拉。”她说。

“莉丝,我是莉丝。”

母亲显得有些难为情。莎兰德便提议一块到电视间看电视。

圣诞节前夕,布隆维斯特到前妻莫妮卡与她现任丈夫位于绍伦吐纳的家中去看女儿时,迪斯尼电视台正在播放特别节目。他和前妻商量过,决定送佩妮拉一台iPod——一种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MP3播放器,可以储存她大量的CD歌曲。

他们父女俩一块在她楼上的房间待了一小时。佩妮拉五岁时父母离异,七岁起多了一个新父亲。她约莫每个月见父亲一次,若有一星期的长假也会和他在沙港度过。他们在一起总是相处愉快,但布隆维斯特还是让女儿自己决定想多久见一次面,尤其前妻再婚后更是如此。在她进入青少年初期后,有几年他们几乎中断联系,直到最近这两年她才似乎又比较愿意见他。

她也留意审判的消息,并坚信事情正如父亲所说:他是清白的,只不过无法证明。

佩妮拉告诉他说,她和另一班一个男孩算是在交往,还说她去上教堂,这令他十分惊讶,但并未表示意见。

他们邀请他留下来用餐,但妹妹一家人正在史泰克的高级郊区住宅等他过去。

其实当天上午贝克曼夫妻也请他到索茨霍巴根共度圣诞夜,他婉拒了,因为他相信贝克曼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而他也全然无意去试探这个限度。

最后他去敲了安妮卡·布隆维斯特的门,她现在是贾尼尼太太,和她原籍意大利的丈夫以及两个孩子同住。他到的时候,他们和她丈夫的一大群亲戚正要切圣诞火腿。用餐时,他回答了有关审判的问题,并得到善意却无用的建议。

他妹妹虽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的律师,却也是唯一没有对判决发表意见的人。她曾在地方法院当书记官,又当了几年的助理检察官之后,才和三名同事在国王岛开设律师事务所。她专攻家庭法,而且布隆维斯特还没来得及注意,这个妹妹就已经开始在报纸上为受虐或受威胁的妇女发声,并上谈话性电视节目宣扬提倡女权运动。

饭后他帮她准备咖啡时,她一手按着哥哥的肩膀问他好不好。他说自己这辈子没有这么低潮过。

“下次找个正牌的律师。”她说。

“在这个案子里恐怕帮助不大。我们还是改天再谈吧,等一切尘埃落定后。”

她抱抱他、亲亲他的脸颊,两人才将圣诞蛋糕和咖啡端出去。接着布隆维斯特道歉离席,借用了厨房的电话打给赫德史塔那名律师,听得出来他身后也十分嘈杂。

“圣诞快乐。”弗洛德说:“我大胆猜测你应该作出决定了吧?”

“我目前没什么计划,又很好奇想多知道一点。如果方便的话,圣诞节一过我就去。”

“好极了,好极了,我太高兴了。请你原谅,我家里来了一群儿孙,吵得我几乎无法思考。明天我再打电话给你确定时间好吗?我怎么联络你呢?”

布隆维斯特尚未出门便已后悔自己的决定,但此时又不好意思去电取消。于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早上,他搭上了北上列车。他有驾照,却从不觉得有必要买车。

弗洛德说得没错,旅途不长。过了乌普萨拉,便是诺兰地区一连串的沿海工业小镇,赫德史塔是其中又更小的一个,从耶夫勒再往北大约一个小时多一点。

圣诞夜,这里下了场暴风雪,但现在天空已经清朗了,当布隆维斯特在赫德史塔下车时,呼吸到的是冰冷的空气,他立刻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不足以抵挡诺兰的寒冬。弗洛德认得他,亲切地到月台迎接他,直接带他坐上暖和的奔驰车。赫德史塔镇上正在全力清理积雪,弗洛德小心翼翼地在狭窄街道间穿梭。高高堆起的白雪呈现出与斯德哥尔摩全然不同的景致。这座小镇距离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赛格尔广场也不过三个小时多一点的车程,却仿佛到了外星球。他偷偷瞅律师一眼:一张瘦削的脸,稀疏白发理成小平头,大大的鼻子上架着厚重的眼镜。

“第一次来赫德史塔吗?”弗洛德问。

布隆维斯特点点头。

“这里是个旧工业海港,人口只有两万四,不过大家喜欢住在这里。范耶尔先生住在海泽比,在镇的南边。”

“你也住在这里吗?”

“现在是的。我生在南部的斯科纳,但一九六二年毕业后就开始替范耶尔工作。我是公司法律师,多年下来范耶尔先生和我成了朋友。现在我已正式退休,范耶尔先生是我唯一的客户。当然他也退休了,不太需要我的服务。”

“除了募集身败名裂的记者之外。”

“别看轻自己。你不是第一个输给温纳斯壮的人。”

布隆维斯特转头看着弗洛德,一时不知该如何解读他的回应。

“这次的邀请和温纳斯壮有关吗?”他问。

“没有。”弗洛德说:“不过范耶尔先生和温纳斯壮的交友圈还算接近,他对这场审判也很有兴趣。他想见你,完全是为了另一件事。”

“你不想告诉我的事。”

“应该说是我无权告诉你的事。我们已经安排好让你在范耶尔先生家里过夜,假如你不愿意,也可以替你在镇上的大饭店订房间。”

“我可能会搭下午的车回斯德哥尔摩。”

往海泽比道路上的积雪尚未清除,弗洛德只得循着结冰的辙迹前进。旧城区的房子沿着波的尼亚湾建,外围则是较大、较现代化的住家。小镇范围从大陆往外延伸,越过一座桥到一个山丘起伏的小岛。在大陆这端的桥头有一栋小小的白色石砌教堂,对街有一面写着“苏珊桥头咖啡糕饼屋”的旧式霓虹招牌在闪闪发亮。弗洛德大约又开了百来公尺后,左转进入一栋石屋前刚铲过雪的庭院。石屋农舍规模太小称不上庄园,但比起四周其他房舍已经大得多,显然属于主人所有。

“这里是范耶尔农场。”弗洛德说:“一度热闹非凡,如今只剩亨利和一名管家住在这里。屋里有很多客房。”

他们下了车,弗洛德指向北方。

“依照传统,范耶尔集团的领导人住在这里,可是马丁喜欢现代一点的房子,所以自己在那个岬角上盖了房子。”

布隆维斯特环顾四周,不明白自己哪根筋不对,竟会接受弗洛德的邀请。他于是决定当晚无论如何都要回斯德哥尔摩。门前有一道石阶,但他们还没爬上阶梯门就开了。他在网络上看过亨利,范耶尔的照片,一眼便认出他来。

照片上的他比较年轻,不过以八十二岁的高龄而言,他倒是出奇强健;瘦长结实的身子,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往后梳的浓密花白头发。他穿着烫得笔直的深色长裤、白衬衫和一件旧了的棕色休闲夹克,留了一道细髭须,还戴着细金边眼镜。

“我是亨利·范耶尔。”他说:“谢谢你答应来见我。”

“你好。你的邀请令人惊讶。”

“快请进,屋里暖和。我已经为你备好客房,要不要先梳洗一下?等一下就要吃晚饭了。这位是安娜·尼格伦,专门负责照顾我。”

布隆维斯特和这位六十多岁、短小壮硕的女人握手致意后,她取过他的外套挂在客厅衣柜里,并让他穿上脱鞋以免脚受凉。

布隆维斯特谢过她后,转头向范耶尔说道:“我不一定会留下来用餐,得先看看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游戏。”

范耶尔与弗洛德互望一眼。他二人之间有一种布隆维斯特无法理解的默契。

“我想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弗洛德说:“我还得回家管管孙子,免得他们把屋顶给闹翻了。”

他说着转向布隆维斯特。

“我住在一过桥的右手边,走路只要五分钟,过了糕饼屋第三间面海的屋子就是了。需要我的话,随时可以打电话。”

布隆维斯特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按下录音机。他不知道范耶尔想做什么,但有鉴于过去一年温纳斯壮所带来的纷扰与伤害,他必须准确记录下身边发生的一切怪事,而意外受邀到赫德史塔便属于这类事情。

范耶尔拍拍弗洛德的肩膀以示道别,关上前门后才又将注意力转回布隆维斯特身上。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不是游戏。我要请你仔细听,然后作出决定。你是记者,我想雇用你完成一项任务。安娜已经在楼上书房备好咖啡了。”

书房呈长方形,约四十平方米大,其中有一面长约十米的书架墙,从地板连到天花板,摆放着形形色色的书:传记类、历史类、工商类,还有A4大小的讲义夹。架上的书没有明显的排列顺序,但似乎经常被取阅。对面墙边摆了一张深色橡木桌,桌后墙上挂着许许多多压花,一列列排得整整齐齐。

在书桌前可以透过山墙窗看见桥和教堂。另外还有张沙发和茶几,管家已经在茶几上准备好热水瓶、小面包和糕点。

范耶尔指了指糕点盘请他坐下,但布隆维斯特假装没看见,开始绕起书房来,先是参观书架,然后欣赏墙上的裱框压花,桌面很干净,只放了薄薄的一叠纸。靠桌边有一副银制相框,相片上是一个深色头发、美丽却一脸淘气的女孩。很可能变成危险人物的少女,他暗想。这显然是参加坚信礼相片,早已年久褪色。

“你还记得她吗,麦可?”范耶尔问道。

“记得她?”

“是啊,你见过她。其实你以前进过这间书房。”布隆维斯特转过身摇了摇头。

“对,你怎么可能还记得?我认识你父亲库尔特。最初在五六十年代期间,我雇用过他几次,请他来装机器和维修。他很有天分,我曾经想说服他继续读书,成为工程师。一九六三年,赫德史塔的造纸厂换新机器,你在这里待了整个夏天。想找个地方让你们一家人住并不容易,所以最后决定让你们住到马路对面的木屋。从窗口可以看到。”

范耶尔拿起相片。

“这是海莉·范耶尔,我哥哥理查德的孙女。那年夏天,她经常照顾你。你当时两岁多,快满三岁,也或许已经三岁——我记不得了。她十二岁。”

“抱歉,你说的这一切我完全没印象。”布隆维斯特甚至不确定范耶尔说的是不是事实。

“我明白,但我记得你。你老是在农场上跑来跑去,海莉则紧跟在后。你一跌倒,就会大声哭喊。我记得我曾经送你一个玩具,是我自己小时候玩的一辆黄色金属薄板牵引车。你喜欢得不得了。我想是黄色没错。”

布隆维斯特微微打了个寒噤。黄色牵引车,他确实记得。他年纪稍长后,玩具车还曾摆在他卧室的架子上。

“你记得那个玩具吗?”

“记得。有件事你或许有兴趣知道,那辆牵引车还好好的,就摆在斯德哥尔摩玩具博物馆中。十年前他们在搜集特殊的旧玩具,我就捐出去了。”

“真的吗?”范耶尔开心地笑道:“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老人走到书架旁,从一个较低的架子上拉出一本相簿。布隆维斯特留意到他弯腰时有点吃力,直起身子时也得扶着书架。他将相簿摊在茶几上。他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一张黑白快照,左下角还映出摄影者的身影。前景有个发色浅淡、穿着短裤的小男孩,盯着相机的表情有些焦虑。

“这是你。你父母亲就坐在后面的花园长凳上。海莉被你母亲半遮住,而你父亲左手边的男孩是海莉的哥哥马丁,也就是范耶尔集团今日的领导人。”

布隆维斯特的母亲很明显怀有身孕——他妹妹就快来到人世。他看着照片,内心五味杂陈,范耶尔忙着替他倒咖啡,一面将糕点盘移过去。

“你父亲过世了,我知道。你母亲还在人世吗?”

“她三年前死了。”布隆维斯特说。

“她是个好女人,我对她印象很深刻。”

“但我敢肯定你叫我来绝不是为了怀念你和我父母的往事。”

“的确。要对你说的话我已经琢磨了好几天,现在你真的来了,我却反而不知该如何启齿。我猜你稍微作过调查,应该知道我曾经在瑞典产业界与就业市场上叱咤风云。如今我只是个随时可能死去的老人,就从死亡说起好了,这也许是最好的开头。”布隆维斯特喝了一口直接用锅子煮出来的地道诺兰式黑咖啡,心下狐疑这话题会如何演变。

“我的髋关节会痛,早已经不能走远路。总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体力是如何快速流失,不过我既没有生病也不衰老,更没有被死神纠缠,我只是已经到了不得不接受来日无多的年纪。所以我想算算总账,把没做完的事给完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布隆维斯特点点头。范耶尔说话的声音平稳,他已认定这个老人不衰老也不糊涂。“我很好奇你叫我来的目的。”他又重提。

“因为我想请你帮我关账。”

“为什么是我?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帮你?”

“因为我正想着要请人,你的名字就突然出现在新闻当中。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也或许是因为你小时候曾经坐在我的腿上。你别误会。”他挥挥手像要抹去什么似的。“我并不期望你看在往日情分上帮我,我只是刚好有股冲动想找你罢了。”

布隆维斯特友善地笑笑。“我可不记得曾坐在你大腿上。话说回来,你怎么联想得到呢?都已经是六十年代初的事了。”

“你误会了。你父亲在萨林德机械找到工厂领班的工作之后,你们全家便搬到斯德哥尔摩。那份工作是我介绍的,我知道他是个好工人。我和萨林德有生意往来那几年,还经常见到他。我们不是亲密的朋友,但总会闲聊片刻。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去世前一年,当时他告诉我你进了新闻学院,他非常引以为傲。后来你因为银行劫匪的新闻出了名,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注意你的动向,也读了不少你的文章。事实上,我常看《千禧年》。”

“好,我懂了,可是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范耶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吸了口咖啡,好像需要稍作停顿才终于开得了口提出他的要求。

“麦可,在说明之前,我想先和你达成协议。我希望你帮我做两件事,一件是借口,另一件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什么样的协议?”

“我要分两部分说一个故事。第一部分关于范耶尔家族,这是借口,也是个冗长而黑暗的故事,我会尽量不加修饰地吐露实情。第二部分是我找你的真正目的。有些内容很可能会让你觉得……疯狂,但我希望你能耐心听完,了解我的要求与我提供的条件之后,再决定你接不接受委托。”

布隆维斯特轻叹一声。范耶尔摆明了不让他搭上下午那班列车。他敢说如果此刻打电话叫弗洛德载他去车站,车子一定会因为天冷而莫名其妙地发动不起来。

这个老人必然是绞尽脑汁要钓他上钩。布隆维斯特有种感觉,从他到达以后所发生的每件事都经过设计:一开始是他幼时曾见过主人的意外消息,接着是相簿中双亲的照片,范耶尔并一再强调他与父亲友好的事实,最后还恭维地表示知道麦可·布隆维斯特是何许人,多年来也一直远远地留意他的表现……这其中无疑有几分真实,但主要还是打心理战。范耶尔善于操控人心——否则他又怎能成为瑞典数一数二的企业领袖?

布隆维斯特下定结论:范耶尔要他做的必定是他一点也不想做的事。现在他只需打听出是什么事,然后拒绝就行了。说不定还来得及赶上下午的列车。

“很抱歉,范耶尔先生。”他说:“我已经到了二十分钟,接下来我只能再给你三十分钟说出事情原委,然后我就要叫出租车回家了。”

这一瞬间,温和大家长的面具滑脱,布隆维斯特瞥见了全盛时期那个冷酷的企业领袖遭受挫折的模样。只见他撇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我明白。”

“你对我无须拐弯抹角,要我做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好让我决定到底做不做。”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在半小时内说服你,就算再给我一个月也没用——你是这么想的吧?”

“差不多。”

“可是我的故事很长、很复杂。”

“长话短说,新闻都是这么做的。剩下二十九分钟。”

范耶尔举起一只手来。“够了,你的意思我懂,但过度夸张绝非上策。我需要找一个能进行调查、能评断是非而且耿直的人。我想你符合条件,这不是恭维。一个好记者必须具备这些特质,而你写的《圣殿骑士团》也让我读得津津有味。我选中你的确是因为我认识你父亲,也知道你是谁。如果我的情报正确,你已经因为温纳斯壮事件离开杂志社,也就是说你目前失业,而且很可能面临经济拮据的窘境。”

“所以你也许可以乘人之危,是吗?”

“也许吧。不过麦可——我可以叫你麦可吧?——我不会骗你。我已经太老了。我说的若不合你意,你大可叫我滚到一边去,那我也只好另外找人了。”

“好,说说看工作内容是什么。”

“你对范耶尔家族了解多少?”

“不多,星期一弗洛德打电话给我之后,我在网络上查到一些数据而已。在你那个时代,范耶尔集团是瑞典最重要的工业公司之一,如今有点没落了。现在的经营者是马丁·范耶尔。其他多少还知道一点,你问这个用意何在?”

“马丁是……他是好人,但基本上他只能掌顺风舵,不适合在面临危机的公司担任领导人。他想现代化、专业化,这种想法很好,但他却无法贯彻,理财能力也不强。二十五年前,范耶尔是华伦伯格集团劲敌。我们当时在瑞典有四万名员工,如今有许多工作都转到韩国或巴西,员工因而缩减到一万人左右,再过一两年——如果马丁再不加把劲——我们将只剩五千人,而且以小型制造工厂为主,范耶尔集团也将从此走入历史。”

布隆维斯特点头同意。他根据下载的资料,也大致得到同样的结论。

“范耶尔仍是国内少数几个家族企业之一,有三十名家庭成员是小股东。他们一直是公司的支撑力,却也是我们最大的弱点。”范耶尔稍一停顿,接着以更急切的口吻说:“麦可,你待会儿可以提问,但有句话我希望你听进去,那就是我很厌恶大多数的家族成员。他们多半都是小偷、守财奴、恶霸和无能的人。我经营公司三十五年,这期间几乎始终争吵不休。他们是我最大的敌人,比竞争对手或政府都令我头痛。

“我说过我想委托你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我希望你为范耶尔写家族史或传记。简单一点说,也可以称之为我的自传。我会将我所有的日记和数据交给你,你将接触到我最私密的想法,无论挖到什么丑闻你都可以公布。我想这个故事将会使莎士比亚的悲剧变成适合合家观赏的娱乐节目。”

“为什么?”

“你是问为什么我要公开范耶尔家族的不名誉事迹?还是为什么我要请你执笔?”

“两者都有吧。”

“老实告诉你,我并不在乎书将来会不会出版。但我的确认为有必要写下这段故事,万一只有一份,你就直接捐给皇家图书馆。我希望我死后,故事能流传下去。至于动机再简单不过:就是报仇。”

“报什么仇?”

“提到我的名字就让人联想到一个信守承诺不食言的人,这点我感到很自豪。我从不玩政治游戏,与工会协商从未遭遇困难,就连埃兰德首相位时也对我十分礼遇。我认为这是道义问题;我要为数万名员工的生计负责,我关心我的员工。奇怪的是,马丁的个性虽然和我南辕北辙,对待员工的态度却是一样。他也曾努力想把事情做好。只可惜我和马丁是家族中的异类。今天范耶尔公司陷入绝境的原因很多,但关键之一就是我那些亲人的短视近利与贪婪。如果你接受委托,我就会解释他们是如何破坏这家公司的。”

“我也不骗你。”布隆维斯特说:“调查加上写这样一本书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我既无动力也无精力。”

“我想我可以说服你。”

“恐怕很难。不过你说有两件事,写书是借口,那么真正目的呢?”

范耶尔再次费力地起身,拿起桌上海莉的照片,放到布隆维斯特面前。

“你写传记的时候,我要你用记者的观察力仔细检视家族成员,另外我也会让你有借口去刺探我们的家族史。我希望你能解开一个谜,这才是你的真正任务。”

“什么谜?”

“海莉是我哥哥理查德的孙女。我们共有五兄弟,生于一九○七年的理查德是老大,我生于一九二○年,是老幺。我实在不明白上帝怎能创造出这群孩子这么……”接下来几秒钟,范耶尔仿佛失去头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然后才重新下定决心继续说道:“我来跟你说说我哥哥理查德,就当做是我请你写的家族编年史的一段小实例吧。”

他又替自己倒了咖啡。

“一九二四年,十七岁的理查德是个反犹太人的民族主义狂热分子。他加入瑞典国家社会自由联盟,那是瑞典最早的纳粹团体之一。纳粹党人总会采用‘自由’一词,很不可思议吧?”

范耶尔取出另一本相簿,翻到他要找的那页。“这是理查德,旁边这个是兽医伯格沃·富鲁高,不久就成了所谓‘富鲁高运动’的领导人,那是三十年代初最大的纳粹运动。不过理查德没有跟随他。几年后,他加入瑞典法西斯战斗组织SFBO,认识了裴尔·英达尔等令国家蒙羞的人。”

他翻到另一页:理查德着军装。

“他不顾父亲反对入伍服役,在三十年代期间,参加过国内绝大多数的纳粹团体。只要是当时存在的变态阴谋组织,成员名单上一定有他。一九三三年,林霍尔姆运动开启,也就是说,国家社会劳工党立。你对瑞典的纳粹主义了解多少?”

“我对历史不熟,但看过一些书。”

“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开战,一九四○年,芬兰爆发冬季战争。有许多林霍尔姆运动人士加入了芬兰志愿军,理查德也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在瑞典军中任职上尉。他在一九四○年二月被杀——就在与苏联签订和平协议前不久——因此成了纳粹运动的殉道之士,还有一个战斗团体以他的名字为名以兹纪念。即使到现在,还有少数笨蛋会在他忌日当天,聚集在斯德哥尔摩墓园悼念他。”

“我懂。”

“一九二六年,他十九岁,和一个名叫玛格丽塔的女人交往,她父亲在法伦敦书。他们是在某个政治活动场合认识的,发生关系后,一九二七年生下儿子戈弗里,同年两人结婚。三十年代前半期,我哥哥随军团驻扎在耶夫勒,便将妻儿送到赫德史塔这里来。闲暇时他四处旅行,为纳粹招兵买马。一九三六年他和我父亲大吵一架,致使我父亲宣布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在那之后,理查德只得自谋生路,他和家人搬到斯德哥尔摩,日子过得相当清苦。”

“他没有自己的钱吗?”

“他继承的公司股份被附加条件所限制,不能卖给家族以外的人。然而他们不仅家境困窘,理查德还有暴力倾向。他会殴打妻子、虐待儿子。戈弗里就在父亲的威吓凌虐下长大。理查德死的时候,他十三岁。我想那应该是他长这么大最快乐的一天。我父亲同情这对孤儿寡母,便将他们接到赫德史塔,在当地替玛格丽塔找了间公寓,照料他们的生活起居。

“如果理查德象征家族的黑暗狂热面,戈弗里便是体现了怠惰面。他满十八岁时,我决定接手照顾他——他毕竟是我过世哥哥的儿子,你也别忘了戈弗里和我的年龄差距不大。我只大他七岁,但当时的我已经是公司董事,而且显然将会由我继承父亲的位子,而戈弗里却多少仍被视为外人。”

范耶尔略一沉吟。

“我父亲不太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孙子相处,所以就由我在公司为他安插工作。这是战后的事。他的确努力想做好分内的事,只是生性懒散。他是个贪图享乐的万人迷,对女人很有一套,有时还会酗酒。我对他的感情很难形容……他并非一无是处,但却一点也不可靠,经常伤透我的心。经年累月下来,他变成了酒鬼,并在一九六五年去世——是意外溺毙。事情发生在海泽比岛另一头,他在那儿盖了间小屋,常常躲在那里喝酒。”

“这么说他是海莉与马丁的父亲啰?”布隆维斯特指着茶几上的相片问道。他不得不承认老人的故事确实引人好奇。

“没错。四十年代末,戈弗里遇见一个在战后来到瑞典的德国女子伊莎贝拉·柯尼。她长得很美——我是说她散发出一种亮丽光彩,很像葛丽泰,嘉宝或英格丽·褒曼。海莉很可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遗传更多一些,你也看到相片了,她才十四岁就是个美人胚。”

布隆维斯特和范耶尔都凝视着影中人。

“我还是继续说吧。伊莎贝拉生于一九二八年,现在还活着。大战爆发时她十一岁,你应该想象得到一个青少年在天天遭受空袭的柏林会有多苦,当她踏上瑞典土地时,肯定像是来到人间天堂。可惜的是她和戈弗里有许多相同的缺点;她很懒惰,一天到晚吃喝玩乐,经常在国内外旅行,毫无责任感。这当然会影响到孩子。马丁出生于一九四八年,海莉一九五○年。他们的童年一片混乱,母亲老是不见踪影,父亲又是十足的酒鬼。

“到了一九五八年我受够了,决定终止这个恶性循环。当时,戈弗里和伊莎贝拉住在赫德史塔——是我逼他们搬来的。马丁和海莉可以说是被丢在一旁自生自灭。”

范耶尔瞄了一眼时钟。

“我的三十分钟时限快到了,不过故事也快说完了。可以宽限一下吗?”

“继续说吧。”布隆维斯特说。

“那么我就不啰嗦了。我没有孩子——这点和我的兄弟以及其他亲戚很不一样,他们似乎一心想让范耶尔家族开枝散叶。戈弗里和伊莎贝拉的确搬来了,但婚姻却触礁。不过短短一年,戈弗里就搬进他的小屋,独居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因为天气太冷才又搬回来和伊莎贝拉同住。马丁和海莉由我照顾,我虽从未有过孩子,但在很多方面他们就像是我亲生的一样。

“马丁呢……老实说,他年轻时我曾一度担心他步上父亲的后尘。他个性软弱、内向、忧郁,但也有开朗热情的一面。青少年时期的他曾荒唐过,上大学后就自动改过自新了。他是……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如今仅存的范耶尔公司的总裁,我想他功不可没。”

“那海莉呢?”

“海莉是我的心肝宝贝。我试图想给她安全感、为她建立自信,我们的互动非常密切。我把她当亲生女儿,后来她跟我比跟她父母更亲。你要知道,海莉是非常特殊的。她很内向——和她哥哥一样——才十几岁就热衷于宗教,这可是这个家族里绝无仅有。但是她显然天赋异禀,也绝顶聪明,而且道德感与骨气兼具。她十四五岁时,我便确信她将来注定要接掌范耶尔的事业,而不是她哥哥或其他那些围绕在我周遭、才能平庸的表兄弟与侄孙辈,否则至少也会扮演重要角色。”

“结果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我们要切入我之所以想雇用你的正题了。我要你找出是哪个家族成员谋杀了海莉,还花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企图把我逼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