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个月,数千年来建立的一切常识都不再管用。世界大乱。
「所谓的定义,就是要区分出谁是、谁不是。」
著名的英国哲学家兼作家阿兹克卡如此主张:「倘若依照以往哲学家笛卡儿的定义……我思故我在,那么这个世界已没有真正的死人了。所以我主张,死人应该分成『前死人』跟『后死人』,所谓的前死人就是死了就死的死人,后死人就是符合前死人的生理特征、却持续拥有思考能力的新一代死人!也就是现在引发我们重新思考死人定义的那些东西!」
这个听起来拖拖拉拉的废话主张,迅速淹没在定义的大海里。
现在,就连大家要叫「那些东西」做死人还是活死人都无法决定,也有人硬是要费功夫发明新名词如「死不像死人」、「半生不死人」、「死亡边缘人」、「硬是不死人」、「全死不活人」等等。
每个称呼都有媒体跟着附和,让原本活着的人更加心烦意乱。
詹姆斯对「活死人」这个简单的称呼比较有好感,因为其他的新名词听起来都有种嘲讽的稳义,或太具娱乐效果让死人不舒服。
这阵子除了死而复生的种种传闻外,所有的信息都失去了魅力。例如詹姆斯在地下铁捡到一份八卦报纸,上面详载了两个礼拜前发生在俄罗斯的爆笑凶杀案。
为了争夺姑妈的遗产,凶手伪装成小偷潜进了豪宅,用刀刺杀了表亲死者后,再将死者塞进后车厢预备开到深山里弃尸。没想到凶手在弃尸途中,路过高速公路休息站时下车上厕所,复活的死者就自行踢开后车厢逃走。后来忿忿不平的死者亲自指控跟自己有远亲关系的凶手,凶手想赖也赖不掉,第一次开庭法官就给了死刑,连凶手自己也没反对。
可以想见的是,这个凶手将被处死,然后一脸茫然地从极刑房里走出去。
有什么意义呢?
这类莫名其妙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无名小卒有无足轻重的好处,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对那些努力活着的人比较困扰,但像詹姆斯这样毫无亲人朋友、完全没有社会地位的流浪汉,根本不需要烦恼为什么自己死不像死,更不必去思考这样的自己对其他活着的人会产生什么冲击。
省省吧。
詹姆斯终日漫无目的地闲晃着。
他可以在市立图书馆的视听间里连续租借八个小时的电影、歌剧、演唱会的光盘,也可以在书报杂志间里干耗五个钟头读遍每一份报纸的每一则新闻。
今天早上詹姆斯在公园长椅上看人喂鸽子喂了三个小时,不,也许是四个小时吧。无所谓了,如果詹姆斯可以连续看人喂鸽子十个小时而不厌倦,他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詹姆斯下意识瞧了一下路边的垃圾桶,里面有盒还剩一半的爆米花。
虽然多余,但詹姆斯还是忍不住将那盒爆米花捞起来揣在怀中,然后躲到树荫下享受。嚼一嚼,然后吐出来,只是做个样子回忆自己之前过的生活。
可惜吃了几个连精神上都索然无味,只好悻悻放弃。
「……」詹姆斯在公园里绕来绕去。
绕来绕去。他期待天快点黑,但黑了又怎样?
詹姆斯不再乞讨,因为他不需要任何东西。
肯定是犯贱,詹姆斯从来没有不虞匮乏过,也无法习惯。
以前流浪的时候都花很多精力在找吃的,找喝的,无所不用其极。
想办法骚扰店家勒索点好处,直到店家受不了报警为止。
在昂贵的餐厅附近苦着脸徘徊、祈祷有钱人奢侈了一顿后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连肚子也填不饱、于是赏詹姆斯几个铜板。
街上的热恋情侣最容易施舍流浪汉一点零钱,因为没有情人愿意在对方的眼中是个冷血动物。
詹姆斯过去费尽心机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不只吃喝,找个暖一点的角落可以窝几天,偶尔抢劫酒钱大获全胜把自己灌醉,这些蛆虫般的作为,耗费了詹姆斯所有的人生。
现在则完全不必烦恼。
不必找吃找喝,也不必找醉!天杀的詹姆斯喝酒就跟喝水一样,完全没感觉,两者都只会让自己的肚子鼓了起来。就算睡在雪堆里也不怕冷死,因为詹姆斯已经死了。
流浪到底要做什么呢?
死不像死太容易了,让詹姆斯完全没事干。
提过很多次了,过去面对寂寥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睡觉。
顺利的话,一般人可以靠睡觉逃避三分之一的人生,流浪汉如詹姆斯则至少能办到逃避二分之一。如果加上酒,全部都逃避掉也不是难事——应该说,这就是詹姆斯人生最大且唯一的愿望。
但现在詹姆斯只是一直在发呆、发呆、发呆。
不发呆的时候,詹姆斯偶尔会想起那一个罪孽深重的冬夜。
或许是因为死不了并不算太坏,至少没有坏到足以成为「报应」,詹姆斯当初杀了那对夫妇的罪恶感还在,始终挥之不去。
如果那对好心的夫妇在被詹姆斯杀了后也能复活,就像鼎鼎大名的赛门布拉克一样,那詹姆斯的心里肯定会舒坦多了。不,说不定一点歉疚感也没有。
歉疚令死者也很难受,所以詹姆斯还是习惯发呆、发呆、发呆。
「真羡慕那些知道自己等一下要做什么的人。」詹姆斯对着空气说。
他坐在大树下已经连续好几个小时了,身上都是干掉的白色鸟屎跟落叶。
没人想靠近他,他也没动机靠近任何人。
要站起来也找不到理由,一直坐着也不累,那便一直僵僵地坐着吧。
远远的。
詹姆斯看见一个流浪汉正在垃圾桶找东西吃,心中竟有说不出的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