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强,还带着点让人颠簸的旋转。

苍叶看着三十七楼底下的风景。

从这种连猫都不敢接近的高度看下去,整个城市变得模糊又后现代地旋转,许多原本死意坚决的人都会因为过度害怕而却步,逆向产生人生再怎么悲惨、也不想经历这种自由落体的求生意志。

苍叶打了个哆嗦,将衣领拉得更紧些。

他跟所有人一样,都很怕死。站在这个城市上空,已虚耗了一个小时又五分。

“不公平,这一点也不公平……”

苍叶缓缓曲起膝盖,将重心放低,免得真的因为一时头晕而摔了下去。

他曾在早餐店桌上沾满蕃茄酱跟酱油的报纸专栏里,看过一个不知道数据何来的专家说法:在天台上考虑自杀超过九十分钟的人,当天绝对不会自杀。拿着水果刀盯着自己手腕超过一百分钟却迟迟割不下去的人,当天绝对不会自杀。拿着一大罐安眠药或农药考虑超过一百一十五分钟而没有一鼓作气吞下去的人,当天绝对不会自杀。

超过一个固定的时间限制而无法果断做出毁灭自己的决定,当天,便不可能再考虑毁灭自己的选项。

这是上帝装在人类身上,好令人类远离危险的自我保护机制的证明?

还是,这是某个心理学家为了嘲笑死意不坚的人所作出来的无聊研究?

距离绝对不可能自杀的时间限制,还有二十五分钟得熬。

“这一点也没有道理……为什么我要在这种鬼地方吹风?”

苍叶将脸埋进了膝盖中间。

自己从不贪心,也没有过剩的物质欲望,这辈子从没买过超过三千块的东西,会欠下这种令他穷极一辈子都无法清偿的巨债,完全就是太天真。

出于对从高中栽培自己到大学的国家教练的信任,他豪爽地在借据上落了保证人的名字,谁晓得那个叫“忠佳财务整合管理公司”如此冠冕堂皇的契约甲方,竟然是恶名昭彰的地下钱庄。

国家教练,在他签字后的第二天,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苍叶一个堂堂的田径国手,从此比赛奖金就不曾进了自己口袋。

不管到哪里比赛,都可以看见讨债人坐在观众席上的身影。

回到家,迎接他的是满墙怵目惊心的红色油漆,一包装在信封袋里的子弹。

所有放在手机通讯簿里的亲戚朋友都被讨债人轰炸过三轮,就连交往三年的女朋友也不断被骚扰、动手动脚地要她下海帮男朋友还债。

最后当然只有分手。

“欠钱的明明不是我,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死缠着我!”

苍叶这么咆哮过。

“请各位大哥放过我一马吧!如果你们活活把我打死,我怎么还钱啊!”

苍叶如此哀求过。

地下钱庄根本不会管你,欠条上有你的名字,无论如何就赖定了你。

白天的法律管不到黑夜的世界。黑夜自有见不得人、却运转自如的秩序。

身家都被剥光光,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当掉,肋骨被打断了两次,鼻青脸肿的裸照也拍了,甚至还冒奇险帮那伙人从泰国携带进毒品两次,肛门痛得要命。

这么听话的结果?

欠债的数字竟然还用诡异的数学公式累进繁衍,多了一个零!

“报警”这么彻底普通的选项也不是没作过。

只是报了警也逮不到人,或者该说无人可逮。

那个帮苍叶作笔录的警察,十之八九连想过办这个案子的念头都没有过,或者只是将笔录装模作样记在一张根本不是报案三联单的纸上。

“先生,能帮你的话我们都会帮,法律就是为了保障市井小民而存在的,不是吗?只是法律规法律,有些不文明的人也不管你这么多,在他们眼中只有欠钱还钱这四个字。先生,我看这件事真的要解决,还得靠你自己的诚意。”

“……”苍叶目瞪口呆。

承办案件的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另一间财务管理公司的联络电话,说:“这间公司是几个退休警察自己投资搞的,比外面那些牛鬼蛇神开的店要正派多了,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问问看?”

苍叶还知道蠢字怎么写,之前他只是过度信任恩人犯了大错。

那张名片苍叶出了警察局就撕了。

走投无路了。

什么也做不了。

自己怎么逃也逃、怎么躲,也避不过那些神通广大的讨债人。

除了死。

只剩下死亡,是苍叶唯一可以替自己决定的事。

如果早晚都要被打死,却徨徨终日不晓得哪一天会是自己被扔下海的忌日,还不如尽早自己替自己作决定,至少可以尊严点,省下那些明知道待会死定了、却还是不争气地下跪磕头求饶的烂戏码。

风很强。

从这栋高楼跳下去,一定会死,且死得一塌糊涂,迅速而确实。

直接跳过想多活几分钟也好的懦弱动机,苍叶说服自己,为了避免堕楼中间回光返照的时间不够,苍叶挤出残余的力气回忆了自己短暂的二十六岁人生。

第一次偷东西。第一次打架。第一次养狗。第一次考试作弊。第一次参加测试就赢了田径校队所有选手。第一次赢得全国大赛的一百公尺冠军。第一次跳远就打破区运纪录,可惜无人见证。第一次改练十项全能就夺得大专杯冠军。第一次参加欧洲杯十项全能大赛就获得第四名,前途似锦。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第一次劈腿。第一次被劈腿。第一次被提名宜兰县十大杰出青年。第一次当保人……第一次当保人……

“够了。”

苍叶下定决心仅仅回忆到这个部份就足够。

接下来的人生全都是马桶壁上冲也冲不走的污渍。

苍叶看了一下廉价手机上的时间。

“在我跳下去之前,我得说个清楚……听仔细了……”

苍叶拿出插在口袋里的、上头印有某某立委候选人服务处的地址电话的蓝色原子笔,在手心上用力刻着“我考虑了一百分钟,还是打算跳下去。”像是对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的某个无聊心理学家的微弱反驳。

然后将原子笔朝空中用力扔出,那抛物线一下子就消失在视线之下。

自己过几秒也会干净利落地消失在地球上吧。

站在危险的天台围墙边在线,张开双手,苍叶呼吸困难地闭上眼睛。

等待着来自远方一股强风,顺势将自己的命运吹倒。

苍叶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其实就算往前踏出一步就会绝命,自己还是没这个胆量。

结果还是要呆等一阵毫无干系的风帮他了断。

风来了。

苍叶的头发往后吹拂,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双眼闭得更紧。

……不够强。风不够强。

风过去了,苍叶还是伫立在围墙边在线。

“……”他诚实地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坚定地张开双手。

过了十七次呼吸的间隙,风又来了。

这次风从后面卷扑,苍叶感觉到自己的全身寒毛都往前竖了起来。

在微微前倾的体势中,他明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噗通,砰砰!噗通,砰砰!

但。

“还是不够强。”苍叶的鼻头渗出冷汗,在风过后颤抖地咬着牙。

半个钟头过去了。

风来来去去,左左右右,强又更强。

可这个国家田径好手还是没给吹下楼,

苍叶完全忘了,或刻意忽略这样的事实:自己受过严格锻炼的双脚肌肉,透过畏惧死亡的潜意识,像钢铁一样强硬地焊在危险的墙台上。

这种程度的高楼强风无论如何别想吹动苍叶的双腿。

正当苍叶试图感受下一股强风的时候,口袋出现震动声。

苍叶面无表情地伸手将手机捞了出来。

无来电显示……一定又是那些吸血流氓打来的。

一改前几天一拿起手机就断然挂掉,这次却想都没想就按了接听,苍叶直觉接听这通电话有助于增强他的死意。

“干你娘你这不知死活的臭小子!终于想清楚要接电话啦?”是小陈。

“……”苍叶干咽了一口口水。

“听好了,不管你躲到哪,就算逃到大陆,公司还是会把你找出来!”

“嗯。”苍叶想大骂,却只能窝囊地吐出这个字。

“不过你也别想那么多,走运了你这狗娘养的,今天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个还钱的好办法,上次你去泰国办的护照还留着吧?还留着吧?”小陈的口水好像从手机那头直接喷了过来。

“要……要做什么?”苍叶身体里的语言系统,开启了自动应答机制。

“公司要买你的护照,出行情价八万块。”

“买了,要做什么?”

“你他妈问个屁啊!八万块抵得过这个礼拜的利息钱了,你想什么?”

“……”

“你别给我装模作样不出声,给你这么轻松的活路你看不见,找死啊!”

八万块啊……至少可以抵过这个礼拜的利息钱吗?

一般人不是都可以靠八万块活上大半年的吗?

手机另头持续传来小陈带着恐吓意味、却又装作大方施舍的猥琐声音。

苍叶很清楚,再多活一个礼拜,他的人生也不会出现转机。

不过苍叶还是在电话里将小陈说的时间地点听了个清楚,然后睁开眼睛。

当他整个人往后摔倒在天台上的时候,看着巨大的灰蒙蒙天空时……

“我,连死掉的资格都没有吗?”

苍叶没有哭。

只是用手指装作手枪,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虚伪又孬种的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