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人怀疑到吉思美身上,但在月的强烈建议下,Ramy还是勉为其难地收拾行李,到欧洲避避风头,也顺便散个心什么的。

“到了哪里写封email给我。过一阵子去找你。”月说。

就这样,飞机停在伊斯坦堡的小机场。

“Take me to…… Cinderella Hotel.”

Ramy上了机场外排班的出租车,随手指着自助旅行导览中,一个小旅馆的图片简介。

十七分钟后。

Cinderella 旅社的昏暗柜台,戴着老花眼镜的妇人看着过期的杂志,身后的炉子正烧着一壶开水。

导览中对这间旅社的介绍果然很道地。四十五年的历史,四十五年的陈旧。

旅行并不是搬家,Ramy没有携带什么行李。

要说什么特别的东西,大概只有那台黑色的powerbook笔记型计算机躺在提袋里,维系她与太平洋小岛的某种在线归属。

她喜欢这样的小旅社,低调,缓慢,充满流浪的慵懒气味。

“Already order?”妇人慢吞吞拿出一本厚册,推推眼镜。

“Not yet. Just give me any single room.”Ramy微笑,还戴着从机场出关后就没拿下来的ipod耳机。

“How long will you stay?”妇人抄写着Ramy的护照号码与名字。

“I'm not sure, maybe three days or more……”Ramy摊手。

“Room 404?”妇人将一串钥匙从抽屉里拿出。

“That's ok, I can go alone. Pay in cash.”Ramy将几张钞票放在桌上,接过钥匙,笑笑走上柜台旁老旧的阶梯。

房间404,有个可以看见旅馆后院大枫树的窗。

大枫树生得不怎么漂亮,树干歪斜,有些怪模怪样,但毕竟还是火红艳丽。

有窗户,光线良好,尚令Ramy满意,让她假装忽视那张摇摇晃晃的木床。

Ramy将水煮开,为自己砌了杯热茶。

“开始有旅行的感觉了。”Ramy坐在靠窗的小椅子上,享受着枫树上的黄昏。

三辆黑色轿车停在旅馆门口。

Ramy皱眉。

尽管没有受过严格的师承训练,但当了杀手十几年,在怎么样也生出了些第六感般的直觉。

刻意降低的缓慢爬梯声,揭露出来者非善的意念……大约有五到七个人?

Ramy沉吟片刻,却放弃任何动作。

她的提袋中并没有流浪不需要的刀子,也不打算从四楼的窗口冒险攀下去。有两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正攀过墙,神色不善地潜进旅馆后院。都看在Ramy眼底。

“原来是这么回事。”

Ramy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啜饮着手中热茶。

该来的,必不会错过。

自己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每个杀手各自的结局。

Ramy省下了叹气。

Ramy所拥有的,不过是杀手其中一个结局的版本,而且还是毫不意外的那种。何况自己这辈子已叹了太多气。

门被踹开。

四张鹰勾鼻西方脸孔,四柄拴着消音器的手枪冷冰冰地对准Ramy。

没有语言,没有多余的威吓。一有反抗或暧昧的动作,Ramy就会立毙当场。

Ramy摸着颈子上的粉红色疤,将ipod的音量调到最大。

是她最喜爱的音乐,Snow Rose的轻快游吟。

一张略嫌稚气的脸孔慢慢出现在四名刺客的身后,带着点感伤的愧疚神色。

庆之。

“我想了很久。”庆之。

“喔?”Ramy,不,吉思美。

“总觉得,应该亲眼看着你死,才能表达我心中的哀恸。”庆之叹气。

“嗯。”吉思美没有看着庆之,只是望着窗外火红的枫树。

即将阖眼前的每一秒都很珍贵,没必要浪费在丑陋的嘴脸上。

一切都很清楚了。

庆之没有找登峰造极的G,而是挑上实力微薄的吉思美,真正的原因其实是:要杀掉G烟灭买凶弑父的丑闻,远远难于让吉思美从这世界中蒸发。如果吉思美因为实力的不足,落得跟金牌老大同归于尽,就那更好了。

而吉思美不只拥有杀死金牌老大的觉悟跟勇气,也有超绝于其他杀手的信念。就算失手被抓,也不会供出委托人是谁。

简直不会有更好的人选……吉思美正是黑道幼主提前登基的最佳祭品。

“虽然我父亲坏透了,但从小我父亲就不许我沾上黑道分毫,逼我做个正常的孩子,甚至打算让我高中一毕业就出国念书,拿到博士学位再回台湾;要不,留在美国当个教授还是律师什么的,都行。就是别碰黑道。”庆之坐在床上,点了只烟。

竟说起故事来了。

“但,即使父亲刻意遮掩,我还是见多了黑道肮脏龌龊的手段。为了吃下对方的地盘,为了抢走对方的女人,为了一些根本不值得的东西……黑道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惜一切代价达成目的。”庆之感伤非常,看着开启他“人生”的吉思美。

吉思美并没有听见庆之的告解。不想也不愿。

她的世界沉浸在Snow Rose翻唱的Reality,多么美好,多么的空白。

“我发誓,我一定要亲手终结这一切。身为一个黑道老大的独子,我可以感觉到天命加诸在身上的责任。”庆之看着为自己弑父的吉思美。

嘴里吐出一口污浊的白气。

“我无法逃避,只能鼓起勇气面对。即使手段很脏。但只有最脏的手段才能并吞脏脏的一切,然后重新归零。很可笑吧?我无所谓,成为罪人已经是难堪的事实。”庆之流下眼泪,将烟撵息在床缘上。

喔?

“要等多久?我不知道,只能拼命去做,要用多少子弹、制造多少尸体都在所不惜。也许十年?二十年?届时台湾的黑道只剩下一个帮派,从此不再有火并,不再有黑吃黑,不再有背叛。”庆之站起。

擦去眼泪,庆之做了最后的批注:“那便是不杀。那便是,和平。”

吉思美依旧没有反应,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似的。

庆之闭上眼睛,点点头。

四颗寂静的子弹结束了吉思美与Ramy的短暂流浪。

庆之整理衣服,拍去灰尘,在佣聘的陌生刺客护卫下转身离去。

Cinderella Hotel,Room 404 窗边,火红却模样奇怪的大枫树上。

吉思美的视线被蒸蒸热气遮蔽,逐渐模糊。

而她的心,还留在梧栖高美湿地。

爽朗的海风中,那双浸泡在无限宽容的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