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

任教于警察大学犯罪心理课,同时也是谈论性节目的名嘴叶教授,精神奕奕地坐在家里餐桌上看著报纸,妻子刚刚开车送儿子去上学,留下丰盛的早餐。

即使还在家里,叶教授依旧习惯身著烫得发亮的黑色西装,最能凸显出他的专业素养,脚上穿著反覆擦拭的皮鞋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的踢踏声响,有种高级品味的悦耳。

叶教授喜欢这一切。

他笃信一个人身上衣装的标价,就等同于一个人份量。

楼下的门铃响了。

“谁?”叶教授起身,走到对讲机前。

“你好,我是苹果日报的记者,我们想针对猫胎人的案件向您做个访问。”

“是这样吗……一大早的,我才刚起床呢。进来吧。”

“实在是太感谢了。”对方似乎正松了口气。

一大早就有采访找上门,叶教授其实没有丝毫不悦,但在语言上摆个架子有助于抬高他的地位,何乐而不为?事实上,叶教授的心里正为了自己受到媒体的重视沾沾自喜著。

听著楼梯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叶教授打开门,对方一见到他便鞠躬问好。

“叶教授,实在是打搅了。”记者诚惶诚恐。

“贵报也真够烦人的,幸好我还没出门呢。”叶教授话虽如此,却伸了手拍拍记者的肩膀,说道:“你们这些跑第一线采访的也实在辛苦,吃过早餐没有?”

“这……还没呢。”

“别客气,我们边吃边聊吧。”

笼络媒体是叶教授一贯的做法。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功成名就,就得跟媒体打好关系,这也是叶教授之所以有别于其他的同行的嗅觉,他可不想一辈子窝在警察大学里教书、或是去上节目通告赚钟点费。

总有一天,叶教授也想开一个属于自己的谈话性节目。

记者还没坐下,便拿出相机说道:“我们会放在显眼的版面。”于是叶教授对著镜头摆出非常严肃的表情,微微皱起的眉头散发出成功人士的神采。

让人陶醉的镁光灯过后,记者拘谨地坐下,将录音笔放在叶教授面前。

“是这样的,由于猫胎人连续两天的犯罪手法在社会上掀起很大的恐惧与讨论,许多人指出,猫胎人的犯罪很可能是台湾第一宗仪式性的连续杀人,请问叶教授你的看法?”

叶教授先喝了杯水,不疾不徐地轻了轻喉咙,表示慎重。

“我认为,猫胎人的仪式性犯罪意味著这个社会,受到好莱坞电影太多的负面影响,虽然目前为止警方收集到的证据还不足以明白猫胎人的犯案动机,但我可以大胆地预测,猫胎人一定还会继续犯案,直到警方跟上他的脚步为止。”

“虽然现阶段资讯不足,是否可以请叶教授分析一下猫胎人的犯罪动机呢?”

“动机,八九不离十,是为了哗众取宠。”

记者嘴巴,被这样的答案给翘开。

“哗众取宠?连续杀了两个人,就为了……”

“没错,就是为了曝光。为了曝光,猫胎人急切希望警方注意他与众不同的犯罪手法,所以才会冒险在短时间内连续犯案,这点暴露出猫胎人犯罪心理的不成熟,其实,猫胎人还在属于自己的犯罪逻辑。”

“难道猫胎人毁掉孕妇的子宫,把猫缝进去,不是一种犯罪逻辑吗?”

“不过是一种烂手术。”

“不过是一种……烂手术?”记者手中的笔歪了一下。

“对子宫的破坏,当然是一种犯罪心理上的选择,我们可以牵强附会猜测凶手有扭曲的恋母情节。”叶教授想起昨天深夜,他跟几名专办此案的警察解说了同样的内容,说道:“但是凶手实在是太刻意了。”

“太刻意了?”记者的身子震了一下。

“没错,太刻意了。猫胎人非常专注地在破坏子宫,将人类的婴儿取出再缝进小猫,而且在过程中,猫胎人还用点滴注射生理食盐水维持被害人的生命;第一次缝的是死猫,第二次缝的是活猫;第一次被害人提前死亡,第二次被害人还在医院急救——还是托了猫胎人打电话报警的福。你说,猫胎人在干嘛呢?”

“在改进他的犯罪能力。”记者很快回答。

“没错,改进犯罪能力,但改进犯罪能力做什么?那只是很表象的东西。”叶教授为自己与记者倒了一杯牛奶,说道:“猫胎人一心一意延迟被害人的生命,就是想制造出恐怖的感觉,这种过于专注在增强犯罪强度的心态,要远远胜过于他想传达的东西。”

“表达的东西?”记者非常认真地抄著笔记。

“猫胎人只留下了犯罪手法,却没有留下讯息。”叶教授睿智地拨拨头发,说:“一个什么话都不想说的凶手,大大失去他应得的魅力。”

“原来如此,没有留下讯息!”记者茅塞顿开,点头如捣蒜。

叶教授对记者的反应非常满意,补充说道:“当一个凶手没话说的时候,谁会替他说呢?”期待地看著记者。

“记者!”记者脱口而出。

“对,就是记者。”叶教授拍拍桌上的报纸,说:“你们这些记者能替他说什么?有限嘛!最后还不是一大早跑来问我这个犯罪学权威的想法?”

句句命中要害,记者几乎要鼓起掌了。

“但……”记者像是想到了什么,虚弱地问:“难道那种变态手术,不也可以看作是讯息的一种吗?子宫……跟猫?有没有什么比喻上的关系?”

“硬要说,硬要说的话,哼,也不过是在告诉警察,他是一个有虐待动物习惯的人。除此之外?少来了。”叶教授自以为幽默地说。

“那么,对于猫胎人崭新的犯罪手法,教授认为可以在台湾犯罪史上占有什么指标性的地位?”记者将录音笔往前轻轻一推,意味著这段话特别重要。

“创新?指标性的地位?你在开玩笑吗,我看不出这个犯罪有什么创新的地方,猫胎人所作的只是一种粗糙的模仿。”叶教授摇摇头,果断地说道:“这个犯罪最缺乏的不是技术,而是犯罪的心态。”

记者愣住了,好像完全无法理解叶教授在说什么。

叶教授微笑起身,走到一尘不染的书柜上取了一本厚厚的犯罪学实录出来,迅速在里面找到了资料,说:“Edward Theodore Gein,一九○六年出生,美国东岸的支解杀人狂,从一九五四年起开始他艺术般的犯罪。他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在与世隔绝的小镇,性格孤僻,自从母亲过世后,他便将母亲的尸体保留在家中,好像她从未死去。”

记者接过沉甸甸的犯罪学实录。

这是叶教授的拿手好戏。

对他来说,知识是可以计算重量的,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将书放在磅秤上,指标最后停在哪个数字,知识就值多少。每次叶教授将最有份量的犯罪学实录慎重其事交给他人时,根本就不是要对方阅读。

而是,最有效率地取得对方的尊重。

“后来Edward变本加厉,跑去掘墓偷尸,将偷来的女尸剥皮并缝制成人偶,还把人皮作成灯罩、用人骨刨碗、用乳头制作成皮带、人脸切下来当作面具等五花八门的<人类手工制品>。最后他杀死了附近酒吧的老板并支解剥皮,才被警方发现。”叶教授双手揽后,倒背如流:“虽然听起来很可怕,但Edward终究也有可怜之处,长期与世隔绝的人生与过度依恋母亲,让他对自己的犯行毫无做错事的感觉。最后Edward的精神状态后来被法院判定无罪,强制送往医疗机构治疗,据说后来还成为一个慈祥的老人。”

“这……跟把猫缝进子宫比起来,好像也没有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没有了不起吗?与世隔绝的小镇,过度依恋母爱的扭曲,天真无邪的犯罪,制作人体手工艺品的世界……”叶教授顿了顿,打量著记者:“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一九六○年,希区考克,惊魂记。”

“不只。”

“一九九一,沉默的羔羊。二○○一,人魔。二○○二,红龙。”记者呆呆地从如数家珍的电影记忆库中说出:“桑莫斯的汉尼拔三部曲。”

“没错,许多好莱坞的惊悚犯罪电影都是取材自无心插柳的Edward先生,就连一再翻拍的德州电锯杀人狂都是向Edward取经的经典。”叶教授毫不留情地批判:

“相形之下,猫胎人那种机械式的犯罪,怎么能够跟Edward的天真邪恶相提并论呢?连替Edward提鞋子都不配。”

“……”记者没有说话。

这个反应,让叶教授有点反感。

这是在质疑自己的专业能力吗?于是叶教授走到记者旁,在犯罪实录上快速往前翻了一大迭,最后停在注记浩繁的开膛手杰克那章节。

“一八八八年,妓女玛莎被发现陈尸在移民混杂的伦敦白教堂区,身中三十九刀,此后至少有五名妓女遭到开膛手杀害,肠子被拖出、子宫遭到挖除,行凶手段有如外科手术,其残忍大大震惊社会,说起来,开膛手杰克也是世界上第一个由报纸媒体命名的连环杀手,此例一开,他就拥有了魔鬼的地位。”

“原来还是媒体。”

“没错,当时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整个城市弥漫著恐怖的气氛,日落之后街头罕有人迹。后来还有许多命案都怀疑是开膛手杰克所为,其实都是别的杀人犯模仿开膛手杰克猎杀妓女犯案,你说,就连其他的杀人犯都为之倾倒,恨不得通过相似的犯罪仪式去“成为”开膛手杰克,他能不经典吗?”

叶教授喝著牛奶,像是缅怀犯罪史上最经典的篇章。

记者碰巧也研究过开膛手杰克,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一个多世纪前的犯罪者,只是凭著用手术刀到处猎杀妓女,如何能够跟猫胎人相提并论。

“但他不过是杀死杂草般的妓女,猫胎人杀的可是孕妇。”

“孕妇又如何?就算把犯案用的救护车开到红绿灯前停著,猫胎人也不过是静静的动手。谜一般的开膛手杰克,他的犯罪之所以让整个社会陷入人人自危的恐慌,就是他寄了一封附有死者肾脏的信挑衅伦敦警方,肆无忌惮的嚣张夺走民众对警方的信任,彻底让伦敦警场蒙羞。而且民众嗜血地关注开膛手杰克的所有报导,让伦敦的报纸卖到空前的好!”叶教授莞尔。

叶教授走到记者身旁,伸手想拿回厚厚的犯罪学实录,继续说道:“仪式性连续杀人犯从此变成犯罪小说最好的题材,所谓的犯罪追随者,不过都是开膛手杰克的膺品。”

然而,叶教授发现记者的手牢牢地抓著犯罪学实录,抽也抽不回来。

“我还是觉得,把猫缝进孕妇的肚子里比较了不起。”记者的眼神有些呆滞。

“……”叶教授又试了一次,犯罪学实录仍旧牢牢嵌在记者的手里。

记者放在地上的背包,好像抽动了一下。

不知怎地,一滴汗从叶教授的后颈渗出。

汗,是冷的。

“你知道,要把猫缝进一个人的肚子里,是多么了不起的手术吗?”

记者的眼神依旧空洞,好像瞳仁里藏著一望无际的沙漠。

“你……”叶教授倒抽一口凉气。

要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叶教授的双脚只顾著发抖,却连一点逃跑的力道都挤不出来。

“教授,来不及了。”记者缓缓从后腰抽出一把手术刀。

叶教授跌坐在地上,掀倒桌上的餐盘与牛奶。

记者脸上的胎记不自然地抽动,眼神里的沙漠刮起了狂暴的风。

露出,猫胎人的血肉。

“你……你……”叶教授吓得无法言语,像无行为能力的婴儿瘫在地上。

猫胎人迅速压制地上过度恐惧的犯罪学家,一手捂著他的嘴,另一手,刀子迅速确实切开了脖子两旁的肌腱,鲜红的血慢慢涌出。

“在改版后的犯罪学实录里,猫胎人才是真正的连环杀人案的典范。而你,你也会成为典范的一部份。”猫胎人的冷笑里,激昂著忿忿不平的情绪,在痛得快要昏厥的叶教授耳边说道:“忘了告诉你,你忘了解释开膛手之所以成为典范的最大原因……”

叶教授的牙齿紧紧咬住猫胎人的手掌。

手术已经开始。

“没有人抓得到我,我也将成为永远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