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喝点什么?”

“日行一杀,咖啡特调。”

看着落地窗外的嚎啕大雨,整棵行道树都给吹歪了。

这台风病得不轻,自以为是龙卷风来着,朝四面八方尽呼呼打打,飞树走石。

我也是神经病,大台风天在“等一个人”咖啡厅,等着那一个人。

桌上放着厚厚的业务名册,我的手里翻着一点都不让人惊奇的八卦杂志。

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怪味道的咖啡还没煮好,这是我今天唯一期待的惊喜。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直得下,横得下。

居然横着下。

我的思绪随着表上的时针,以缓慢到偷偷摸摸的姿态爬到桌上的名册,钻进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与名字。

我想说几个故事。

关于几个有意思的人,关于一些穿凿附会,关于一些荒诞的传说。

是啊。

荒诞的传说。

所谓的职业,不分贵贱,只有报酬高低。

上帝给了自由意志,于是傻一点的人便为了荣耀他而存在,但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就知道,所谓的上帝只存在于电影里的台词“我们的心中”,真真正正走在大街上的,却是一个又一个装模作样的妖魔鬼怪。

几年前,我是个杀手。

杀手九十九。

我们的工作不主张荣耀上帝,也不负责替上帝打扫这个污浊的世界。

严格说起来,面目狰狞的魔鬼才是我们的大主雇,因为人们愿意花钱将另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的理由,几乎都在比肮脏龌龊的。虽然跟我无关。

最多的原因当然是为了钱。

例如我第一个接到的单子,就是要我搭乘一班前往泰国的飞机,去杀一个刚买钜额保险的台湾观光客,期限五天。我还记得我根本等不到飞机着陆,就在饮料里动了点手脚,让目标的灵魂直接在两千呎高空飞升到天堂。半年后,幕后花钱买凶的目标妻子被逮捕了,跟我无关,一切都是她自己酒后漏了口风。

全世界警方有个共通的办案守则:某人死后,谁能获得最大利益,案子就往哪里查。利益,就是真正的动机。很有道理。

其次是为了复仇。

复仇的单子,要不是我是个敬业的杀手,坦白说我能不接就不接,因为单子里的附注要求特别啰唆。比如委托人一定要我把对方的眼睛都给刨出来泡在宝特瓶里带走(因为目标长期鄙视委托人);或要我把目标入珠的生殖器割下,并当着半死不活的目标的面丢进果汁机里榨成肉汁(我可以理解被强暴的痛苦,但你可知道我因此反胃、吃了几个月素吗?);或是规定我一定要在目标身上砍足一百刀,最好是在目标气绝前、还有痛觉时砍完(抱歉我办不到,我只能痛快地给了目标一刀,然后再随便划上九十九道)。

也许你会想,帮人复仇是一件正义事业,就像美国英雄漫画里替天行道的那一回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哎,其实关于因复仇而生的买凶,常常跟正义一点狗屁关系也没有!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前经纪人交给我单子的时候,那场错愕的对话。

“九十九,这次的目标还请你多担待了。”

我的前经纪人是个老女人,老烟枪,退休后从事杀手经纪已有十九年的历史。

她是死神餐厅的常客,据说也是股东之一,所以我们的委托接单大多发生在死神餐厅。

我打开牛皮纸袋,成叠的照片,都是一对可爱双胞胎女孩的生活照。

真不寻常,看样子才不过七、八岁大的小女孩,谁忍心杀掉她们?

“是买主的亲生子女被杀掉,所以想要杀掉仇家的双胞胎报复吧?”

“老弟啊,我原先也是这么想,但这对双胞胎偏偏就是买主的亲生骨肉。单子上交代,你下手的时候要搞成像绑票勒赎,手段残忍一点,别让警方怀疑到买主身上。”前经纪人点了烟,替我倒了杯水。

“不是吧,保险金动到自己的骨肉上头?”我皱眉。

前经纪人摇摇头,她的鱼尾纹埋在烟雾里,深沉地不多透露一字。

“如果你不接,我可以理解。”她说,将烟撵熄。

“不,我接。”

我漠然地翻着手中的几张照片,说:“这个世界上谁该死谁不该死,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们杀手决定。这个世界上不该死却死掉的人实在太多,也不见得就坏了什么改变。我收钱办事,就是这么简单。”

但,我想知道原因。

我将照片收叠好,一言不发看着前经纪人。

这是我接下单子的小小权利。

“雇主上个月刚刚发现有钱有势的丈夫偷情,对象是自己的好朋友。雇主气疯了,她提离婚,丈夫竟一口就答应,也不多做挽留,还开了一张吃穿不尽的支票给她。我能说什么?她唯一能报复丈夫的,就剩这一对女儿。”前经纪人像是读着苹果日报的头版,语气平和却不淡漠。着实是个专业的杀手经纪。

“女人真是轻惹不得。”我收起照片,将杯子里的水喝完。

起身要走了。

“让这两个小孩子上了头条,后款多一成。”她又点了支烟。

“试试看。”我戴上墨镜。

“保持心情愉快。”烟雾。

“保持心情愉快。”我没有回头。

没道理的事可多着。

干杀手的 ,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没见过。

就像神秘的宗教组织,也不知道从谁开始,杀手间有了法规样式的职业道德。

一,绝不抢生意。杀人没有这么好玩,赚钱也不是这种赚法。

二,若有亲朋好友被杀,即使知道是谁做的,也绝不找同行报复,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都别说“这是最后一次”。这可是忌讳中的忌讳,说出这句话的人,几乎都会在最后一次任务中栽觔斗。

除了职业道德,委托人与杀手之间也有不成文的默契。

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托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透露出委托人的身分。除非委托人想杀自己灭口,否则不可危及委托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做爱时,也得牢牢记住这点。

虽然不是每个杀手都有经纪人,但自我有了经纪人后,上面那三条不成文默契的前两条也就形同虚设。

说到经纪人,打现代社会高度发展后,职业分化也就梳理得越发细致,想当杀手除了靠师承关系,就得自己发展个体户,坦白说接单十分靠运气,有一杀没一杀的日子十分辛苦。此时藉助经纪人广接凶单就变得很重要了。

毕竟大家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工作,杀人嘛,有供给,也从不缺需求,两边却不知道怎么连结起来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报纸上满满的都是不专业的临时起意杀人、拙劣的业余杀人犯罪。你蹲苦牢,我没钱开工,何苦来哉?经纪人帮两方牵线,收取佣金,也算是暗黑的功德。

经纪人跟杀手一样,端地是千奇百怪,但我敢打赌每个杀手经纪以前也都是杀手,因为只有真正杀过人的专家,才能了解杀人专家的心理素质,与接案发展性。

无关抽象的理论,你得双手染血才能明白为什么我们须要“保持心情愉快”。

心情愉快对我来说相当重要,我无法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但职业就是职业,“选人杀”这种不像样的自由让我浑身不自在,因为这意味着我不是杀人的人道工具,而是一个有价值判断的人性容器——这令我觉得这个人的死在道德上我也有一份。这根本不对。

所以在执行能力范围内,我什么单子都接,也杀了不少人,吐了几次。

然而当我做了九十九次恶梦之后,我就不再干杀手了。

这是我的制约。

那对可爱的双胞胎姊妹,就占了其中八十七次恶梦。

制约非常奇妙。就在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双胞胎姊妹的阴影时,所有的恶梦在我退出杀手那天正式结束,就像海啸快要形成却瞬间潮退,海水一退千里永远不再袭岸。这个现象连天桥下的黑草男也没办法解释。

你问我不当杀手以后,我怎么办?

世事难料,我什么都信。

我是存了好大一笔钱,也有一些类似环游世界的庸俗规划,但就在我正好完成了制约隔天,我的前经纪人过世在荣总。死因跟不得善终一点关系没,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得了鼻咽癌,某夜在化疗的睡梦中死去。

当时我正好买了束花去探望她,她的遗物给了我一点启发。

“请问你是家属吗?”护士。

“不是。”我将花放在隆起的白布上。

“那么,你是九十九先生?”

“对。”

“高老太太有东西留给你。”

我的前经纪人到底还是了解她旗下的杀手,依照遗嘱,律师将她的大笔遗产扣除阴险的税金后汇往在美国教书的女儿,而我则接收了护士转交给我的杀手经纪记事本。

记事本里面没有任何一句话是真正留给我的,连一句“这东西就交给你了”之类的寒暄都没有。

里头有的,尽是一些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数字。

几个只曾听过名字却未曾谋面的“同僚”连络资料。

几页常见委托人的档案。

如你所料,我坐在安宁病房外的蓝色塑胶椅上,翻着记事本,翻着杀手职业背后另一道复杂的人际机关。摸索着我往后的人生之道。杀手经纪。

那天,也是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