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小姐领著张安廷医生走进窄小的走廊,来到一间编号C2l的房间外。

门外角落,有两个并排的宝特瓶,宝特瓶裡装满了金黄色的液体。

「这是尿。」护士小姐嫌恶地说。

「嗯。」张安廷医生也猜到了。

看来这几年,这傢伙的病真的有「突飞猛进的进展」。

每天除了扔尿扔屎外,这傢伙是不可能打开这个门,更别提踏进正常的世界。

这麼说起来……

「你们没有把他锁起来?」张安廷医生讶异。

「老鼠王比任何人都不想离开这个房间,房门当然不需要上锁。」

护士小姐敲敲门,瞥眼看著张安廷医生:「你是医生,我可以放心丢下你一个人进去吧?」

她的表情,写满了「我完全不想跟这个神经病有任何瓜葛」。

「请便。」张安廷医生笑笑:「我可以应付任何状况。」

他看著护士小姐的背影离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

这扇门裡,住了一个他曾经的恶梦。

挤出一张友善又无害的脸,他慢慢打开门。

这麼费工夫自成一格的「监禁」,还得拿掉身上所有跟电子科技有关的东西才能进来的地方,裡面其实普通得要命……只是暗了点。

原本採光很好的窗户,从裡面整个被「立起来的床」给封死。

幽暗的空间裡除了敷以千计的、杂乱无章的书跟杂誌外,什麼摆设都没有。

「老鼠王,看来我来的时间不对啊。」

张安廷医生抓头,看著那个明显营养不良的瘦男人,老鼠王。

老鼠王蹲在地上,光著屁股。

右手拿著一本宫本喜四郎写的《栽花园艺面面观》,左手拿著一只透明塑胶袋,屁眼上正悬晃著一条不上不下的大便,摇摇欲坠的,眼看就要摔进塑胶袋裡。

「不会,我在大便而已。」

老鼠王像个高深莫测的智者,对大便被别人看到这件事不以为意。

「还记得我吗?」张安廷医生找了一叠堆得高高的书,整理了角度,坐下。

「张安廷,一个自以为是精神科医生的男人,第一次见面时二十九岁,现在是三十一岁。能不能顺利活到三十二岁,还在未定之天。」

老鼠王瞇起眼睛,一屏息,大便应声而断。

「关於三十二岁这件事……我尽力而为。」张安廷医生竖起大拇指。

「哼。」老鼠王又开始聚气,酝酿著肚子裡的第二条大便。

「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聊聊我正在处理的一个病人,她是个女生,大约二十三岁,长得很漂亮,腿又长又白,如果她不是那麼爱讲手机爱讲到生病,我真想藉著医生的身分跟她交往看看。」

「关我屁事。」

「我说了,她非常爱讲手机。」

「关我屁事。」

「她梦游了,就跟你当初的症状一样。」

老鼠王一愣,第二条大便几乎要夺眼而出,又立刻啾了回去。

「她几乎一分鐘都离不开手机,不见得都在聊天,但也做了很多跟手机有关的活动,传简讯,打游戏抓游戏,听歌抓歌,下载一辈子也用不到的程式、拍照、整理手机裡的相簿、上网,差不多能用手机做的都做了。」

「傅简讯。」

「嗯,她常常在传简讯给别人。」

「不,不是。」

「什麼意思?」

「是接。」

「接简讯?」

「一定要找到传简讯给她的人。」

「?」

「因为一定找不到。」

「什麼意思?」

「查无此人。去电信公司调纪录,也一定调不出来。」

「会有这种事吗?不过是很普通又很无聊的连锁信。」

「连锁信不对。」

「你当初也有接到类似的连锁信吗?」

「接到连锁信,就代表快出事了。」

张安廷医生皱起眉头,这些话他以前也听过老鼠王讲过好几遍。

当时一头雾水,现在也不见得清楚到哪裡去。

还有点毛骨悚然。

「你知道,手机在台湾,为什麼会叫做大哥大吗?」老鼠王深呼吸。

「不知道。」张安廷医生迅速地摇头。

「全台湾总共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手机都被政府这个「大哥大」监听了。不管是谈天的内容,简讯的内容,下载了什麼,上传了什麼,只要跟「特殊关键字」扯上一点关係的,一律被看得死死的。」

「原来如此。」

张安廷医生点点头,心想……典型的被害妄想症。

「说是政府,但那些人不是国安局,不是情报局,不是任何一个曾经被人知道的情治单位,而是一个系统,一个组织外的非组织,连总统都不见得可以掌控的神秘单位……很可能,歷届总统没有一个知道那些人的存在。」

「继续。」

张安廷医生点点头,心想,连总统都不见得知道,这样预算要怎麼编列啊?

老鼠王神色痛苦,第二条大便好不容易採出头来。

「那个组织,早就研发出一种特殊的暗码,将暗码整合在手机的电磁波裡,长期播送的话就会產生深度催眠的作用,影响到人类的潜意识。不过那套特殊暗码不是每个人都会接受,对自我意识强的人,那种不正常增幅过的电磁波只会让他头痛,但是对那些在人群中比较没有主见的小角色来说,暗码的力量会令他们渐渐屈从,改变他们的行为,甚至是思想。」

什麼乱七八糟的「催眠暗码整合在电磁波」?

这种随便搭著科学的顺风车鬼扯出来的东西,完全在物理知识上站不住脚,任何一个有认真在上大学物理课的人都不可能相信的。

张安廷医生克制住想吐槽的衡劲,安静等待老鼠王说出更多的东西。

「她,开始看电视了吗?」

「每个人都看电视。」

「医生,你知道我在说什麼。」

张安廷医生身体一震。

「……你是说,对著没有讯号的电视发呆?」

「是吗?已经开始了吗?」

「你以前也有过那样吗?」

老鼠王诡异地咧开嘴角:「电视裡有东西。」

「有什麼东西?」张安廷医生立刻追问。

「等到最后的『确认』完成,电视裡还会有更多的东西。」老鼠王冷笑。

接著,不管张安廷医生怎麼问,老鼠王就是不肯直截了当地回答电视裡有什麼。只是自顾自滔滔不绝解说神秘电磁波裡的加料暗码,是什麼样的加密形式,撰写方式接近哪一种电脑程式语言,听起来像什麼,感觉起来像什麼。

虚无飘渺的,空泛异常,前后逻辑又常常搭不上嘎。

老鼠王在说这番奇怪的理论时,语气跟教授上课没有两样。

如果不是老鼠王一边论述一边用肛门剪大便,差点就会被他唬住了。

「到底,这麼机密的事,你从哪裡听来的呢?」张安廷医生好奇。

他完全不信,但这套说法还蛮有想像力的,於是半推半就顺著老鼠王。

「听来?完全没有,我是这两年把自己关在这间房天间裡,慢慢地想,仔细地想,认真地想,大瞻地想,才把当初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想了一半。」老鼠王面色凝重地大便,说:「另一半,是我慢慢回想过去几年我窃听到的手机内容,拼拼凑凑才得到的结论。」

「窃听?」

「我快发疯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周遭的人讲手机的内容。」

快发疯,难道是指还没发疯吗?

精神病人对自己有没有生病的定义,真是宽得可怕。

「这种事,真的可以办到吗?」

张安廷想起了护士小姐口中的,关於老鼠王的「特异功能」。

「二百公尺内,就算我想不听都不行,那些声音、简讯的内容、图片,全部都会衝到我的脑子裡,吵死了,很乱,只要承受十分鐘就快崩溃了。」老鼠王冷冷地说:「不过,我终究是熬过来了,没疯,还练成了控制过度膨胀资讯的能力。慢慢地,两百公尺,三百公尺,四百公尺……我的收听范围越来越大,全神贯注的话,就算一公里左右的讯号也可以听到,只是会有杂音。」

张安廷医生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他的优点,不会看不起病人的胡说八道。

却也是他的缺点。

常常因为过度的好奇心引导到奇怪的方向,迷失了思考的焦点。

「照你这麼说,你以前也接受过催眠的暗示。」

「肯定是的,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一定被他们搞过。」

「那他们催眠你之后,是想要你做什麼呢?」

「小子,我干过什麼,我完全不记得了,他们一定用了更强的电磁波,例如电磁脉衝弹之类的东西搞过我,让我完、完、全、全、都失去了记忆,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

老鼠王的眼睛瞟来瞟去,似乎在防备些什麼。

张安廷医生的眼睛也跟著瞟来瞟去,说:「老鼠王,我不会说出去的。」

老鼠王不说话了,气氛变得很……很臭。

因为一旦没有了谈话的声音,老鼠王在大便的画面无形中就会放得很大。

那条死在塑胶袋裡的大便,也就特别特别地臭。

咚。

第二条大便总算是落下。

「……医生,当我把秘密告诉你之后,我就得準备逃离这裡,因为他们会找到我,找一个同样被催眠的第三种人把我灭口。」

「你随时都可以离开这裡的,门一直都没锁。」

老鼠王笑了。

他多多少少觉得,张安廷医生的幽默感值得欣赏。

「嘿嘿,其实他们接近不了我的,我每天都在这裡看书,专心致志锻鍊我的脑波,他们只要一接近我,就会被我发现,我就会用我的方法逃出这个鬼地方。」老鼠王信誓旦旦地用右手大拇指指著鼻子,用力说:「我办得到。」

「嗯。」

老鼠王撕下书裡其中一页,动作温柔地擦起屁股。

「他们靠著那套暗码,催眠出三种人。」老鼠王边擦边说。

「嗯。」

「三种人中,只有两种人有机会活下来。」

老鼠王将黄黄的纸揉成一团丢进塑胶袋裡,再仔细地绑好,递给医生。

张廷安医生接过装了大便的塑胶袋,说:「继续。」

「第一种人,绝对活不下来。他们就是专门去干见不得光脏事的人,那些事报纸都会登很大,因为都是大事……尹清枫命案、刘邦友命案,嘿嘿,嘿嘿。这一种人是兇手,也是目击证人、受害者,所以无论如何一定得灭口。」

「第二种人呢?」

「第二种人,有机会活下来,就是负责干掉第一种人的二级杀手。」

「合情合理。」

「第三种人,也有一些机会活下来,他们负责清除掉知道这些秘密、或可能知道某些秘密、或自以为知道部分秘密的杂鱼,例如不小心拍到什麼的记者,例如乱写东西正好矇中什麼的作家,例如……从病患口中得知什麼的精神科医生。」

张安廷医生莞尔,说:「那你呢?当初你是哪种人?」

「我还活著?显然不是第一种人。」老鼠王的身子好像微微缩起来。

听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很扯,但张廷安医生知道老鼠王不是骗他。

而是疯了。

一个疯子将他刻骨铭心的混乱思想跟医生做了诚挚的分享,无论如何,这个医生都该感激。

或许这都多亏了两年前张安延医生非常努力,想将老鼠王「治好」的过程,虽然最后终告失败,却也同样让老鼠王心生感激一样。

只是张安延还是颇为失望,原本他以为老鼠王会说一点真正有用的东西,没想到听到的竟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天马行空。

「我说老鼠王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

「……」

「如果你相信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为了自保,为了不被『那些人』偷偷做掉,你应该什么都说不清楚、什么都说不知道才对啊。」

「嗯?」

「我把自己关在这裡两年了,大家都以为我发疯了,其实我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我很想逃出去,我很不想哀求那些护士将最新的报纸跟杂志拿给我。可以大大方方在路边水沟尿尿,谁愿意每天都尿在宝特瓶裡让那些护士鄙视?呿!」

「所以,你跟我说这些事的目的?」

「你会死。」

「?」

「如果你死了,一定会上报吧。」

老鼠王因兴奋而不断抽搐的脸。

「那样,我就知道我是对的了。那样,我就可以用力逃出去了!」

张安廷医生虽然很想露出嗤之以鼻的幽默表情,却打了个冷颤。

猛地,老鼠王霍然跳起,撞翻身后的一大片书墙。

「……」老鼠王的脸惊骇莫名。

顺著老鼠王的视线,张安廷医生看见舒可站在病房门口。

「你说十五分鐘的。」

舒可这话是说给张安廷医生听的,却表情古怪地看著还没穿上裤子的老鼠王。

「……妳……妳……」

「我叫舒可。」舒可虽然有点害怕,但还是做了自我介绍。

老鼠王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叫:「妳的脑波已经快变成他们的了!」

被这凄厉一叫,舒可感到非常害怕。

张安廷医生也不由自主拎了大便塑胶袋站了起来,踌躇要不要叫护士。

「接下来妳会每天晚上都梦游,妳会越来越常看没有画面的电视,妳会完成最后的测验——绝对不要再碰手机了!不!没有用了……妳完成了!妳完成了!快点到山裡!到海边!用最快的速度到一个没有手机的地方,否则妳也会变成他们!」老鼠王激动地贴著身后的书墙,却还不住地往后退、退、退。

舒可害怕地声音发抖:「他们是谁?」

忽地,老鼠王流出两槓鼻血。

他大嚷:「我的头好痛!好痛啊!妳快点滚!不要靠近我!我的头好痛啊!」

张安廷医生趁势搂著舒可颤抖的双肩,没注意到此刻舒可也流下两槓鼻血。

「那些画面衝进来了!好多!好恐怖!不行……我撑不住了。妳快滚!滚滚滚滚滚!我们两个聚在一起,电磁能量更大,他们会重新盯上我的脑波!会重新盯上我!」

老鼠王这一失控大吼,屎尿齐出。

「今晚!我就要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