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茝姐姐,茝姐姐……”
是采采的声音么?阿茝醒了过来,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真是采采。突然胸口一痛,又昏了过去。过了一会,一股清凉顺着咽喉滑下,阿茝又恢复了知觉。
“茝姐姐,茝姐姐,你醒醒!”
看着眼前越来越清晰的采采,阿茝蓦地想起晕厥前的种种,失声叫道:“采采,采采!小镜湖、小镜湖出事了!”
“什么!”
“那个河伯,他……”阿茝突然顿住了,因为她发现采采身边围着好几个人:四个青年,或矫健,或威武,或清秀,或隽挺;一个温婉的女孩子;一个嘴上留着茸毛当胡须、坚决不肯剔的大男孩。一转头,萝莎姨姆躺在自己身边的毛毡上,犹未醒转。
“采采,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茝姐姐,小镜湖到底怎么了?妈妈她没事吧?姨姆们,姐妹们没事吧?”
阿茝警戒地看了看身边那几个陌生人,犹豫着不说话。
“采采,我们先出去一下。”那个清隽绝俗的年轻人说。
“不!你们别走。”采采又对阿茝说:“茝姐姐,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信任他们。”
“可是,族里的事情……水后不准我们……”
“我信任他们!”采采重复道。阿茝突然有些迷茫,在这个看起来娇弱如芙蕖的小公主脸上,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坚毅的神情。“嗯,我们……”
“不能说!”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阿茝一转头,发现萝莎姨姆已经醒转,她的脸色依然那么苍白,但语音却说不出的冷酷:“不能说!我们水族的事情,不能对外人说!”
“萝莎姨姆,”采采跪了下来,脸上的神色异常的坚定:“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长久以来要这么躲躲闪闪!请你告诉我。”
萝莎疲倦地摇了摇头,阿茝说:“水后有旨意,没有她的允许,这件事情知情的人谁也不能对你提起。”
“好,那么远的事情我不问了,我只问一句:我妈妈现在在哪里?”
阿茝一声抽搐,眼泪流了下来。
“茝姐姐!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看着采采急得快要哭的样子,阿茝一阵不忍:“别太担心!水后她,她只是让那个河伯给困住了。”
“那小镜湖呢?”
“小镜湖也给霸占了,”阿茝看了看萝莎姨姆,垂泪说:“一条怪鱼误闯小镜湖,暴露了我们的住处,水后知道那个河伯马上会到,便让我们和几个长老率领族人撤走,她自己断后,来不及退走,被那个河伯困住了。我和萝莎姨姆混乱中和族人失散了,途中又受到怪鱼的攻击,虽然最后用小水咒摆脱了,但姨姆和我都受了伤,这才用‘水之眠’藏在水里疗伤。”
采采道:“难道集合我们全族的力量,还斗不过那个河伯吗?我不信!我不信!”
“根本没有战斗。”阿茝垂下了头,说:“水后到最后也不肯使用大水咒。”
“什么!”采采满是泪水的脸突然愤怒起来:“为什么!我们连家园也被夺走了,为什么还要执着那不知所谓的教条!我们明明有力量,为什么要禁止自己使用!”
阿茝哭道:“采采!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
“那你们就告诉我啊!到底为什么!”
阿茝抽泣着,萝莎闭上了眼睛,都不说话。
“我决定了!”采采说:“我们不要再躲躲闪闪了!无论妈妈是出于什么理由,我再不能容忍我们族人继续这种窝囊的生活!敌人再强大也好!我们至少要有挺身一战的勇气。”
“采采……”阿茝呆呆地看着她:“你变了……”
采采道:“对!出来以后,看见这么广大的天地,看见这么雄伟的山河,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阴湿的地方躲一辈子!他们……”采采指着身后的人:“我新结交的朋友,更教会了我什么叫做勇气!萝莎姨姆,阿茝姐姐!无论敌人有多么强大,我宁可战死,也不愿这么窝囊地憋下去。”
“可是,采采!”阿茝踌躇着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一直闭着眼睛的萝莎却突然开口打断阿茝:“你说再也不愿意躲闪下去,这句话,是随口说说,还是愿意以水族公主的骄傲,为这句话负责!”
“我愿意负责!”采采说:“无论未来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我都不会后悔。”
阿茝还想说什么,萝莎却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好!好!我也早受不了了!十六年了!为什么我们要为了和我们全无关系的人这么隐忍!十六年了……”她摸了摸阿茝惊呆了的脸:“可怜的孩子,十六年前,你才十四五岁啊……若再忍下去,难道要你也要像我这样,在那阴冷潮湿的地方数着自己越来越多的头发么?”
采采喜道:“姨姆!你……”
“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等救回水后,你亲自问她。”萝莎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绽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只是采采,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
陶函商队主车,鹰眼。
“了不起!”有莘不破叫道:“好样的,我们的采采公主真是好样的!”
江离却有些忧色,道:“但我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水后不肯动用大水咒,仅仅是因为软弱吗?”
桑谷隽道:“不管怎么样,这个忙我们是帮定了!再说,那个河伯又不是什么顶天的角色!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他!”
江离道:“你别乱夸海口。在鱼凫北界,我们和镇都四门的小一辈交过手,确实有过人之处,他们的师长想来还比不上季丹大侠、桑国主,但多半在我们之上。”
桑谷隽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就不信经历雀池一战后,你一点进步都没有。”
江离道:“我担心的不是河伯。”
桑谷隽道:“你担心水族的那个大敌?”
江离点了点头。
桑谷隽道:“虽然谁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你估摸着,这个人会比有莘伯伯、季丹大侠更厉害么?”
江离沉吟道:“只怕世上再厉害的人,跟他们也就在伯仲之间。”
桑谷隽拍手道:“这就得了!这里五……六人联手,就是季丹大侠这样的人物,我们也能斗他一斗!”
芈压白了桑谷隽一眼。有莘不破道:“说得不错,这场仗就算有些凶险,那大敌也绝不可能强大到我们不可能战胜的地步!孺婴兄,你怎么说!”
于公孺婴淡淡道:“见义不为非勇也!”
有莘不破又问芈压,芈压拍案叫道:“那还用说!这一次,我要做前锋!”
江离叹了口气,目视雒灵,雒灵微微一笑,江离会意,道:“也就这样吧。最多我们惹出乱子来,自己收拾摊子。”
有莘不破道:“那好!就这么定了!”
陶函商队客车,白露。
“姨姆。”采采靠在萝莎的肩头上,说:“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采采,现在最要紧的是救出你妈妈。到时候,你亲自问她。”
“妈妈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我的小公主。水后投身于白水晶之中,除非有精金之芒劈开,或者重黎之火烧融了,否则谁也伤不了她。只是,你那些朋友真的可靠么?”
采采抬起了头,道:“姨姆!我相信他们,请你和阿茝姐姐也相信他们!”
“好吧,其实,我也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希望我们能够顺利地夺回小镜湖,救回水后。”
“就是这里了。”阿茝指着那条汇入大江的支流:“沿着这河流而上二百五十里,就是小镜湖的所在。”
有莘不破问道:“你们住在湖边么?”
采采道:“不是,我们住在湖里。”
“湖里?船上?”
“准确一点说,是在湖底。”看着有莘不破吃惊的样子,采采笑道:“那是我们族人用碧水石开拓出来的水下空间,你到时就明白了,反正收复小镜湖以后,我一定要在那里好好招待你们。”
陶函众人见多识广,虽感新奇,也不骇异。
于公孺婴道:“现在铜车在舟筏之上,无论攻防都不适宜。我们若驱舟筏沿河而上,若遇大战,水涌舟翻,只怕又要重蹈前几天的覆辙。”
江离道:“不错!而且水族失散在外的人也得赶快召集汇合。我们兵分三路:萝莎前辈与孺婴兄、雒灵作一路,搜寻水族人众;阿茝姐姐引桑兄与我为先锋,前往收复小镜湖;有莘、芈压和采采坐镇商队,且把舟筏在岸边停一停,看我们前方传来大捷的信号,再沿河而行。”
他话才说完,芈压登时鼓噪起来,有莘不破满面不快,采采也道:“收复家园的大事,我怎能不尽力?请让我代替阿茝姐姐一起去小镜湖吧。”
江离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你母亲既然总是淳淳叮嘱,必有道理,如果没有必要,你还是暂时不要再使用水族异能的好。”
见采采不再说话,江离又对有莘不破道:“我们这次是要去帮采采夺回家园,小镜湖虽然没去过,但光听名字便知道是个十分秀美的地方。你和芈压两人出手不知轻重,打起架来山倒浪翻,只怕河伯还没死,小镜湖倒先毁掉了。”见有莘不破没话说,江离又道:“其实我们最大的敌人还不是河伯东郭冯夷!而是那个还不知藏在那里的敌人。这几天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倒像被人盯上了。”说着看了采采一眼。
萝莎心细如发,惊道:“你是说有人要不利于我们采采!”
江离道:“很有可能。芈压,你不能老看见哪里有架打就往哪里冲啊,保护人比打仗难啊。”
芈压冷笑道:“我不上你的当。上次在鱼凫北界有莘哥哥也是这样骗我!结果……哼!”
采采柔声道:“芈压,你不喜欢和我呆在一起么?”
芈压一呆,忙道:“没有的事!采采姐姐你不知道啦!他们老把我当小孩子,总是护着我!我今年十六了!用不着别人来保护!唉,好啦,看采采姐姐的面子,我再信你们这些家伙一次。”
江离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出发吧。苍长老,靠岸抛锚。”
七香车赶到小镜湖上空时,天色已黑。天上月如水镜,地上湖如明月。
“小镜湖……这名字起得多好啊。”江离道:“可惜多了这么多蛇虫鱼蠡。”
阿茝在七香车往下望,只见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小镜湖无论岸边水里都充斥着各种各样古怪丑陋的鱼虫,既感恶心,又觉痛心。
桑谷隽突然说:“江离,我想独自斗一斗那个河伯。”
江离道:“你有几分把握?”
“不是把握的问题。”桑谷隽道:“夏都的那群混蛋,我迟早要面对的。我想试试自己的实力到底去到那里,和镇都四门相比到底如何。你我联手自然胜算大增,但却试不出我的真功夫。再说,今天连一个东郭冯夷都打不过,明天怎么去面对血祖无瓠子?过不了血祖那一关,我哪里还有希望向那个暴君报仇。”
江离沉吟半晌,道:“好吧。但你得把东郭冯夷引出来,在小镜湖之外打。”
“我去引他出来!”阿茝说,“这是我们的家。我虽然能力卑微,但无论如何希望能出一点力气。”
桑谷隽摇手道:“不行!我不能让女孩子去冒险!”
江离却道:“或者是个好办法。
“为什么?”
“根据采采的描述推断,那东郭冯夷多半是冲着你们族中之宝‘水之鉴’来的。水后既然预知东郭来犯,想必这件宝物一定妥善安排了吧。”
阿茝道:“‘水之鉴’?我也只是听说。却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宝物。我们和水后临别时她也未提起。如果真有这件宝物,那么现在多半在长老们手中。”
江离道:“我敢打赌!东郭冯夷的目的还未得逞,因此才霸着着小镜湖不走。所以阿茝姐姐若以此为诱饵,顺利则东郭冯夷闻声出巢,就算失手,他也不会轻易加害。”
桑谷隽道:“不行!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女孩子去冒这不必要的险。我另外想办法引他出来。”
江离道:“引他出来后呢?”
桑谷隽指着注入小镜湖的一弯小河道:“依这地形看,逆流而上,必然是一片土木潮湿的所在,如果是一片沼泽那就更妙了。我先过去看看,如果所料不错就在那里布个阵势,把东郭冯夷引到那里灭了。”
江离道:“那我做什么?”
“你就等着接手小镜湖吧。”桑谷隽道:“这么漂亮的一个地方被搞得乌烟瘴气,连我也觉得可惜。这清洁的工作,没人比你在行了!”
“真不知道你这句话是夸我,还是损我。”
胯下的地狼凶猛狰狞,奔跑如飞,阿茝有些害怕,不由把桑谷隽抱得更紧一些。
“不行!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女孩子去冒这不必要的险……”
她有十六年没听见这样阳刚气十足的话了。阿茝悄悄把头前倾,闻了闻桑谷隽后颈的汗味,突然一阵小鹿乱撞。
由于江离不反对由阿茝去引诱河伯,所以桑谷隽把她带在身边,为的是怕江离被阿茝说动,此外桑谷隽并没有其它的心思。
小河的尽头,地狼脚下所踏,果然是一块理想的沼泽地。
“行了!”桑谷隽有些兴奋地对阿茝说:“我们有六成胜算了!”
这个晚上,采采没有下江沐浴,只是打开窗口,怔怔地望了望天上水底两轮明月。
她失眠了。
“芈压,你这样盯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去睡觉!”
“不行!”芈压说,“今晚雒灵姐姐不在,我得替她盯着你点。”
“盯什么?”
“盯着你,不要让你往白露那里钻。”
有莘不破失笑道:“胡说什么啊你!人小鬼大!快回去睡觉吧你!”
芈压满怀警戒地说:“如果你心里没鬼,干嘛这么着急地要赶我走?不行!我今晚一定盯死你!”
有莘不破无奈,摊手道:“算我怕了你啦。你不睡,我睡!”他闭上眼睛,突然想起芈压的话:“刚才我确实想去看看采采的。这样的夜,我会胡闹么?……嗯,不行!对她还是没感觉啊。再说,她好像有心上人的样子,要不为什么有时候话说着说着会走神?嗯……会是谁呢?会不会是桑谷隽,或者于公孺婴?总不会是江离吧……”
芈压盯着有莘不破,没多久便听见他微微的呼噜声,自己也打起了哈欠。
“你先睡吧。”
桑谷隽不知道从哪里召唤来一堆松软干燥的黄土,给阿茝作了个炕。然后他自己又在月色下忙碌起来了。
阿茝失眠了,却假装睡着了,躺在土炕上偷偷看着忙碌的桑谷隽。这个温柔的男人忙碌起来的样子多帅啊。她的记忆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时候采采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时候水族还是一个完整的部落,那时候他们住的地方,不是精致小巧的小镜湖,而是华丽大气的大镜湖——那个时候,水族不但有美丽的女子,更有强壮的男人!可是从自己懂事开始,族里就开始发生冲突,终于在那天,水族分裂了。从此她们离开了大镜湖,离开了她们的另一半,悄悄躲进小镜湖,一躲就是十六年。
“水之鉴……”
水族的分裂,听说就是为了它。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阿茝也不清楚。萝莎姨姆肯定知道,但她却不肯说。萝莎姨姆答应让外人介入水族的事务,却不肯告诉采采,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为什么这么做?
“‘无论敌人有多么强大,我宁可战死!’……采采啊!那不是战死不战死的问题啊!我们面对的不是强大的外敌,而是男性的族人啊!”
“哈哈,成了!”桑谷隽的一句话把阿茝拉了回来。她赶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正向她走过来。
阿茝闻到了一股汗臭,知道桑谷隽到了自己的身边,她把呼吸声控制得很平缓,但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
“嗯,睡得挺沉嘛。我也睡一会,天亮了再想想怎么把那该死的河伯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