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巴拉为之语塞,德仁老爷站起身来,也只比坐着的强巴拉高不了多少,但他那睿智的双眼,却令卓木强巴低下头去,感到自己的无知与浅薄。德仁老爷的手掌抵在了强巴拉的脑门,随着那股大力传来的,还有德仁老爷的声音:“这些,在大藏经中,早已告诉了我们答案,须弥芥子,大千世界。须弥,指的是无穷大,芥子,则象征着无穷小,不管是无穷大,还是无穷小,它们都各自成一个独立的世界。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世界上最小的物质,是原子,后来你又说,原子还能分出中子、质子和夸克?而今天你又告诉我,宇宙是一个144亿光年的球体。那么,今天我要告诉你,如果,你将一个原子,或者是一个中子,放大到地球大小,那么,你看到的,它就是一个世界……”
强巴拉猛然一震,原子由中子构成原子核,由电子围绕着中子旋转,由电子数量的不同而决定了铁、碳、锌等不同的元素原子,如果说中子被放大成一个太阳,而电子就被放大成了一颗行星,那么每一个原子,不都构成了一个星系吗?这……这难道真是大藏经所涉及的吗?阿爸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科学遐想能力?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德仁老爷继续道:“如果把它们放大到宇宙大小,那么,你看到的,将是另一个宇宙,那里同样有星云、有恒星,而在那样的世界里,你一样能发现那里的原子和中子……”
卓木强巴茫然不解,这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和接受的范围,他心想,恐怕得请爱因斯坦来,才听得懂阿爸所说的另一个宇宙了。德仁老爷道:“所以说,大和小,都是一个轮回的世界,无穷无尽,永无休止。”
德仁老爷收回智慧灌顶之手印,坐下道:“强巴拉,你完全没有理解呢,你很努力地在寻找一个结果,却忽略了寻找本身的重要性,事实上,当年我问你这个问题,并不是期望你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要知道,人类文明超过了一万年,知识包罗万象,一个人的生命却很难超过一百年,短暂的生命想要掌握很多的知识,那是不可能的,当年问你这个问题,只是希望你,学会思考!找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容易,或许困难,那些都不重要,你需要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去找那个答案,以及,隐藏在问题和答案中间的东西。”
“为什么要去找那个答案,以及隐藏在问题和答案之中的东西?”卓木强巴更加迷茫了,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了,为什么要去做自己却是很少考虑呢。
德仁老爷继续开导道:“知道你为什么答不出宇宙有多大这个问题吗?因为,你的思维,始终禁锢在时间和空间这样的概念上,然而,真正的世界里,是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好好想想吧,如果你理解了这句话,就说明你已经开始学会思考了。”
“真正的世界里,是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卓木强巴猛地睁开眼,醒了过来。
黑暗中,蛇形船依旧如摇篮一般轻轻地在河面飘荡,那一盏探照灯像一条柔和的丝带铺在黑色的岩壁上,大家都在安睡,姿势各有不同,在这充满狂暴的地下激流中,竟然也有如此宁静的时刻,这是卓木强巴没有想到的。抬腕看看原子表,凌晨两点,看来大家的生物钟还没有被打乱,正当熟睡时。卓木强巴小心地站了起来,蛇形船就这点好处,它的船体由那种人造仿皮绷成,被水浸泡之后软软的,踩在上面就如踏在棉花上,绝不发出声音。在确定没有惊醒身边的人后,卓木强巴向后走去,他就像幼稚园里巡视小朋友午睡的老师,轻轻的,从船头一直往船尾。大家都安静地躺着,都累坏了,这段时间他们又冒险穿越了七次激流区,行驶河段二十五节,最后根据岳阳准确的推算,在涌水到来之前找到了拴船的位置。只是不时有队员突如其来的一阵抖动,让卓木强巴揪心不已,很明显,这是肌肉痉挛的表现,经过长时间的过度挥霍体力,很多队员都出现了肌肉痉挛症状,他们的肌肉疲惫得无法忍受了,卓木强巴只能在心中期望:“再多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就好。”
胡杨队长在打鼾,声音可真够大的,敏敏斜靠在巨大的背包上,蜷起双腿,像一只慵懒的猫,吕竞男呢,吕竞男坐得笔直,那棱角分明的脸带着一种凌傲,这个吕竞男,究竟在想什么?她就打算一直这么单身过一辈子吗?她为什么就不找一个可以共度一生的人,她是那么优秀,不,她已经找了……不!又在胡思乱想了!塔西法师的耳朵动了动,唔,不是错觉,确实动了,他一定知道有人起来了,肖恩也累得够呛,看他那一头乱发,哪里还有绅士的影子,王佑和孟浩然肯定是睡得最沉的两人,只是仅靠药物维持也不是办法,他们还能坚持下去吗?应该能吧。那个空缺……本该还有一个人的,导师,定明走了,回去以后,我该怎么向你说起啊!
来到船尾,却看到有一个人没睡,是赵庄生,这个小伙子正依在船舷旁,探头看向河中,仿佛是感应到有人来了,他回过头来,看到了卓木强巴,刚准备出声,卓木强巴示意小声说话。赵庄生低声道:“强巴少爷没睡啊。”
卓木强巴道:“刚醒,你呢?你没睡?”
赵庄生道:“睡不着。”刚说完,就听到“咕……”的一声从肚子里发出。
卓木强巴道:“饿了?你好像没吃东西,是吧?”
赵庄生道:“吃不下。”
卓木强巴沉下脸来,道:“吃不下也得吃,你别看你年轻,身体可未必有我耐受,是不是背包里没有了?我去给你找,多少吃点。”卓木强巴心里知道,吃不下睡不着,这是野外生存中的大忌,如果在绝境中出现这种现象的人,通常坚持不了几天,更何况他们还一直处于强劳度状态。不过幸好,按照他们目前的行程,再有一天就能到目的地了。
赵庄生制止道:“不用浪费了,强巴少爷,我吃点东西就吐,本来早些时候吃过东西的,刚才又吐了,而且拉肚子,他娘的,喝清水都吐,这胃不知道怎么搞的,像拧紧的衣服。”
卓木强巴这才发现,赵庄生的脸色有些发白,看来不仅仅是饥饿那么简单,他果断道:“这不行,你也得注射维生剂。”
“喏……”赵庄生将头往他前面的两位一昂,道:“得留着给他们吊命呢,我还能坚持一下,明天不是就出去了吗,我年轻,没问题。”
“不管怎么说,你必须注射一次。”说着,捋起赵庄生的袖子,道:“这是命令!”
赵庄生看着针头扎进静脉,突然询问道:“强巴少爷,要是明天……明天还没出去呢。”
卓木强巴愣了一愣,旋即道:“不用担心,会出去的。”但他心里知道,他们在这地下河里究竟走了有多远其实并不清楚,特别是在迷失了方向之后,在这四通八达如迷宫一般的地下河里,虽说是顺流而下,但是没有人知道,明天是否一定能冲出河去。
赵庄生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强巴少爷,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计算失误,那粮食和药品,应当提早计划使用了,否则,大家挨不到出去的那一天呢。”
卓木强巴冷静的一想,奇怪道:“你……你怎么知道?你比我想得要周到。”
赵庄生笑道:“这些都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是一名矿工,赵庄煤矿,唐山。”
“哦。”卓木强巴有些明白了,赵庄生道:“我父亲告诉我说,当危险突然来临时,保持冷静,是最重要的,要冷静,才能发现希望。”
卓木强巴不禁问道:“你父亲是这样说的?”
赵庄生笑了笑,道:“怕他娘的。这是原话。”卓木强巴也笑了。
“肚子还那么疼吗?要不让敏敏或是塔西法师给你看看?”
“不用了,好很多了。”
“那就休息,我是说立刻!”
卓木强巴也再次回到自己的位置,这次沉睡,却再也没有梦到什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被岳阳叫醒,这将是他们经历的第五次涌水。
似乎越接近出口,涌水就越是明显,仿佛在这条地下河的另一头,有一个巨大的心脏,将那一股股水泵向四面八方。一想及此,卓木强巴不由又想起了方新教授他们提起的那个倒悬空寺内的巨大心脏,如果说这整个地下河系统都有一个心脏来泵水的话,这个未免太惊人了。
来了,三十米高的白色水墙,当它们突然出现在眼前,并以急速冲过来,那距离越来越近,越发彰显它的可怕,虽然已经经历了数次涌水,但大家在涌水到来前,还是习惯性将安全绳绕在手腕上,死死握住,闭上眼睛,低下头,仿佛等待死神的宣判。
“吭”轰天的巨响之后,余音未了,若非那可怕的涌水成斜面而来,他们这艘蛇形船在三十米高的巨浪面前就像一个豆丁儿,连塞牙缝都不够的。
余波之后,水面渐渐恢复平静,卓木强巴道:“岳阳,我们目前统计的数据如何?”
岳阳道:“我们已经在地下河道度过了五十四个小时,其中有二十一个小时属于行船时间,总航程四百八十七公里,平均时速约二十二公里,我们目前的食物还有罐头三十二个,高热巧克力四十八封,压缩饼干七公斤,能量饮品二十五听,……”
听完岳阳的汇报,卓木强巴计算了一下家底,食物还够每个人吃七餐,电量还可以维持照明设备正常工作四天有余,不,准确的说,是一百零三个小时。卓木强巴听取了赵庄生的建议,像个吝啬的守财奴一般,精心地计算着自己手中的每一枚金币,他知道,虽然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他们距离目的地还有刚好两百公里左右,若他们能全速航行,这个距离一天就可以抵达,但是,在现实中,特别是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下,总会有超常规的事情发生,如果他们不能按时抵达目的地,那意味着他们将在这片黑暗之地多呆一段时间,合理的分配物质就是对他们生命的最后保障。
河水倒流还将持续一段时间,这期间不断有小的涌水迎面涌来,随后河面会恢复平静,但这时候依然不敢起航,因为开始的那段时间,正是地下河最激烈的时候,他们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亏,甚至搭上了黎定明的性命,绝不能犯同样的错误了。因此,实际上,他们休息的时间要远远大于在地下河里前行的时间。
出发的时间终于到来,一解开船缆主绳,蛇形船就开始不由自主地顺流漂去,而所有的船员,又一次绷紧了肌肉。这是一种强劳力的活儿,当桨片挥动起来时,上半身的肌肉都被调动起来,而下半身也没能闲着,他们的双脚,得死死抵住前一根船的肋骨,这样才能保证蛇形船不扭来扭去,这样的坐姿保持半个小时,对人的忍耐力、肌肉爆发力、持久力都是一种考验,比跑完一场五千米赛跑还累。而到了激流险滩区,为了保持船身平衡,更是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要在那一次次让人迷失方向感的旋转中,及早避开石柱、暗礁和刀锋样岩壁,没有一致的协调性是不可能完成的。
在可怕涌水面前,人会感到自己的渺小,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威力,直让内心深处发出原自远古的战栗,这群人并未被这种可怕击倒,每次迎着汹涌的波涛,发出愤怒的咆哮,一次又一次在激流中搏杀,虽然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但他们坚信,一直向前,终归会到达他们想去的地方。
浪花打湿了衣服,冰凉的水包裹着全身,他们无所谓,在跌宕起伏的波浪中奋勇向前,忽明忽暗的探照灯也在这样的激流暗涌中颤抖,那群赤膊上阵的粗野男子却毫无惧色,他们没有妥协,从不后退,就算是死亡,也丝毫不能阻止他们前进的步伐。
又一个巨浪打来,跟着是一个漩涡将船扯了下去,在呐喊声中,蛇形船又一次艰难地昂着头,从巨大的漩涡中摆脱出来,紧接着,是另一个漩涡,前面还横着无数的漩涡和翻涌的浪头。
“冲过去!过了这个坎,前面就只有几个小漩涡了!”同样的话,卓木强巴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但好似每次都是重复同样的话语,每次都在惊涛骇浪中全力拼搏,哪里有什么小漩涡。“小心右边的礁石!”他暴吼着,当先第一个用船桨拍击暗礁。
冲出那暗流奔涌的激流区,跟着又是急速划船,他们是在和死神抢时间,必须在下一次涌水到来之前找到合适的停靠点,每一桨都必须全力挥出,在船停靠之前不能有丝毫懈怠,船速每快一分,他们离生的希望就多一分。
“前面左拐,有停船点!”
“船停好了,检查自己的装备!”每次涌水,都是对全船人的一次生死考验,主绳能否承受那巨大的冲击力,船在激流中是否能保持平衡而不倾覆,系在每个人腰间的安全绳是否牢靠,甚至背包是否捆紧,里面的重金属物是否会掉落,这一切,都是关系性命的决定因素。
刚拴好船,就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他们清楚,下一刻,整艘船将瞬间抬高二三十米,整条船像是被涌水高高抛起的玩具,然后才会重重地落下,随后又被激流再次抛起,再落下,整个过程会持续几十次,每次涌水过后,所有的人都会有肠翻胃涌,手脚发软的感觉。
没想到那看似距离蛇形船足有三四十米的头顶悬椎,当船被高高抛起的时候,也成为了致命的杀手,当船第一次被抛离水面时,只听“咔”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撞击倒地,跟着再没发出任何声息,紧接着,船体扎向轰鸣的水面,随后再度被抛起,如此反复。
短短的数分钟,给人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当船平稳下来,人人都像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精疲力竭地趴在船底,大口呼吸,这就是活着的最好证明。
“禇兄!”张立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