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强巴的手搭在头狼的背脊上,顺着它的毛发抚摸。与灰狼三兄弟的重逢令他倍感欣慰,他知道,这三头狼拯救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不知道为什么,除了那些 被操兽师控制的狼之外,这些狼朋友对自己似乎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从小便是如此,他甚至可以不用像别的狼与狼接触那样,有数日甚至数月的磨合期和接触期。他 记得小时候,自己往往是第二或者第三次给狼朋友带食物时,只要确认是无害食品,狼就敢直接从他手里取食吃,他往往便在那个时候,趁机摸狼两下,那皮毛软软 的,光滑如缎子,摸上去十分舒服。想到这里,卓木强巴再次苦笑起来,或许自己,去做一匹狼,比做一个人更适合吧。
迷雾之中,湿气氤氤,小强巴孤独又恐惧地走着,前方树林中突然闪出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小强巴害怕了,向后退去,却靠上一条粗壮的腿。小强巴想也不想,就抱着那条腿道:“阿爸,前面……”年轻的德仁摸着小强巴的头道:“别怕孩子,那是狼朋友,它们的家在森林里,和我们是邻居。”小强巴看着树林中走出来的几头高大灰狼,却把阿爸的腿抱得更紧了, “阿爸,我怕。”阿爸俯身道:“不怕,它们和我们是一样的,狼妈妈在家带孩子,狼爸爸在外面找食物。”接下来,小强巴不那么怕了,他看到,那些狼朋友伸出舌头来,舔着阿爸的手心,其中一头狼朋友还舔了自己的小脸,痒酥酥的,舔得他“咯咯”地发笑。一头母 狼,叼着还未断奶的小狼,也来到了阿爸面前。阿爸伸出手去,用拇指捋着小狼的额头,告诉母狼:“他会成为一个好小伙子的。”看着不及阿爸拳头大小的小狼崽,小强巴再也不害怕了,问遭:“我可以摸摸它吗?”阿爸回答:“那要看狼妈妈愿不愿意了。”小强巴又问狼妈妈:“我可以摸摸它吗?我一定不会伤害它的。”狼妈妈轻柔地将小狼放入了小强巴的手中,小强巴双手捧着小狼,小家伙眯着眼睛,在小强巴手心里转动,身体软软的、暖暖的。阿爸道:“孩子,这就是生命,每一个生命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世间。”这就是生命啊……
卓木强巴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刚才那究竟是一个梦,还是自己真的亲历过?不过就算是自己亲历过的事情,那也是四五岁以前的事,他已经淡忘模糊 了,记不真切。可是一闭上眼睛,刚才的梦境就像电影一样清晰可见,挥之不去。当他意识稍微清醒了些,却愕然发现,以他现有的知识去理解,那梦境中出现的情 况,却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母狼奶崽期间,对幼崽是绝对的呵护,就是同一家族中的公狼,也严禁靠近狼崽,若是它真的肯将幼崽让一个陌生人触摸,甚至放 在人类的手心中,那简直就是近乎神迹的存在。卓木强巴愈发坚信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罢了,可是,为什么全身大汗淋漓?他看了看灰狼三兄弟,显然醒了,却不愿 意睁眼,有些慵懒地甩着尾巴,继续贴在卓木强巴身上,感受彼此带来的温暖。
卓木强巴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手,心中愈发迷茫了,那到底是梦还是……为什么感觉如此真实?阿爸年轻时的相貌,就是自己现在去回忆,也未必有梦境中那般清晰。难道说,自己的身体真的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接下来的几日,卓木强巴更是连续做梦,全是梦见一些小时候,自己已经淡忘的事情,每天醒来,都是大汗淋漓,浑身乏力,好像同野兽搏斗了许久一般。他曾想是不是灰狼三兄弟压在自己身上的关系,但若是如此,那么第一日醒来,为何自己反而觉得神清气爽、耳聪目明?
而且每日醒来,卓木强巴就说不出的烦躁,总觉得体内空落落的,少了什么东西,说是腹中饥饿又不像,说是心情郁结也不似。每当这个时候,他调整着吕竞男教自 己的密修呼吸,配合那些奇怪的动作,那种失落感就会稍有减轻,而次数久了,灰狼三兄弟看在眼里,特别是小狼,开始有模有样地学着卓木强巴做那些动作。有一 次卓木强巴做着一个动作,刚巧看见小狼仰躺在地,四肢朝天,正努力地将身子团成一个圆,要将头从两条后腿中穿过去咬自己的尾巴,卓木强巴心中一乐,那种烦 闷感顿时大减。此后烦闷感便日渐削弱,而体内那种气息流动和徐徐转轮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卓木强巴发现,自己的动作是越来越敏捷,而体力也在逐渐恢复,大 有超越从前的趋势。而体能恢复后,灰狼三兄弟也不用趴在他身上睡觉了,不过大家仍在岩洞中,簇拥在一起入睡。某日卓木强巴突然想到,工布村的长老曾说过, 自己尚未觉醒,心道,难道前几日的种种异常感觉,便是觉醒的前兆?
这些日子下来,卓木强巴已和灰狼三兄弟混得熟稔。大狼,最明显的地方便是那条折了的右后腿,同时,它颌下的毛要长一些,看上去像是有一撮络腮胡,左边的鬣 须上方有块星状疤。相处时间久了,卓木强巴总觉得大狼的眼睛不似小狼那般睁得浑圆,上眼睑微微有些下垂,就像时时都在凝眉思考一般。二狼身上疤痕最多,以至于麻灰色的皮毛近了看有些像斑马一样,嵌着许多肉色的条状凸起。二狼的嘴似乎要稍微短一些,但向两颊的裂口似乎开得更大,嘴边的唇黑比大狼和小狼都要厚一点,双眼眼角也比大狼和小狼略向下垂,正面看起来竟是一脸凶悍之色。
相比而言,小狼身上的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全身的毛色也是很纯正的麻灰色,没有异常色斑,四肢修长平整,脸上也没有瘢痕,一双眼睛极是聪慧,盯着你看的时 候,那双眼睛就像要和你说话一般。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它那断了的半截尾巴。卓木强巴知道,狼的尾巴其实才是它们展示美的重要部位,断了尾巴的小狼,再怎 么好看,也当不了狼中美男子了。当然,它耳朵上那个缺口,不走近细看是发现不了的。此外,他观察了它们的牙口和皮毛、爪牙,初步断定,头狼的年龄在十二三岁左右,按照狼的生命算是步人中老年;体型仅次于头狼的加头狼年龄在十岁左右,属于 壮年;小狼也有七八岁年纪,它的体格和另两头狼其实相差不大,只是三年前见它的时候最为瘦弱,卓木强巴印象格外深刻。根据年龄不同,卓木强巴分别给它们取 了三个名字,大狼、二狼、三狼,便于称呼。灰狼三兄弟各有特色,大狼老成稳重,二狼勇武好斗,三狼伶俐机敏。
取名字那天,卓木强巴分别轻点三头狼的额角,同时重复着:“大狼,二狼,三狼……大狼,二狼,三狼……”仅重复了五六遍,三头狼便不约而同地知道了这三个 发音分别是自己的代称,不过眼神中都有些不屑,哼哼唧唧的,卓木强巴叫到它们的名字就各自偏过头去,显然在道:“只需要闻闻气味就知道谁是谁了,何必要用 发音来表达这么麻烦。”卓木强巴颇有些无奈,自己可无法利用气味来分辨灰狼三兄弟。小狼尤其不满,当卓木强巴叫大狼的时候,大狼可以跟着呼喊:“阿——肮 ——”叫二狼时,二狼也能跟着重复:“呜——肮——”三狼却没法跟着叫,小狼咬着卓木强巴的皮大衣,可着劲儿地摇头,得给它换一个能叫出声儿的名字。卓木 强巴想了想,还是叫它小狼好了。小狼这才满意,它能自己撮着嘴,发出“咻——肮——咻——肮——”的声音。
接着,卓木强巴又指着自己道:“卓木强巴,我,卓木强巴……”这次轮到灰狼三兄弟傻眼了,它们可发不出这个音来。大狼张张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便瞧着二 狼;二狼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看着小狼;小狼眼珠子转动着,也不知它怎么想的,只见它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喉咙里打转,突然一张嘴,发出 一声:“阿呜肮……”大狼和二狼对这个发音表示满意,纷纷跟着叫了几声:“阿呜肮——”、 “阿呜肮——”于是,卓木强巴从此有了一个狼族的名字,他叫“阿呜肮”。
而对狼语的研究,卓木强巴已然超过了方新教授所传授的范围,他基本上能听懂最简单的那几个意思为“集合”、 “隐蔽”、 “趴下”、“开饭了”等词语。而与小狼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小狼天性童真,说得最多的便是“快过来”、 “和我玩吧”、“走开,我不想理你”。就这么几个简单的词,卓木强巴也是半听半猜,通过自己不断模拟实践才掌握的。记得一次早上刚起来,卓木强巴就模拟狼腔吼了一嗓子: “开饭了!”结果灰狼三兄弟都好奇地把他盯着,发现他两手空空在那里干号,顿时把他按翻在地一顿海扁。卓木强巴这才明白,哦,原来这句发音的意思是“开饭 了”,我还一直以为是“去打猎”呢。他又辨认了好久,才分辨出“去打猎”和“开饭了”两个发音之间的细微差别。卓木强巴一直想替大狼接好断腿,反复安慰劝说了好一阵子,大狼才同意让卓木强巴看看它的断腿。卓木强巴摸到断处,大狼吃痛,掉过头来露出狼牙,咆哮道: “小心点,很痛耶。”卓木强巴这才发现,那条腿断了太久了,无法接回去,不过好在没有坏死,只是大狼只能这样吊着一条腿走路了。他有些哀伤道:“对不起, 我没有办法。”一面说,一面摇头。大狼鼻腔里发出重重的呼吸音,转过头去,将视线投向迷雾远方,似乎在说:“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
如此又过得七八日,大狼带着家族成员最后一遍巡视领地之后,说了一些卓木强巴听不懂的狼语,紧跟着小狼就回到洞穴叼着它最心爱的羊羔裘钻了出来。卓木强巴 跟在家族首领后面,发现离洞穴越来越远,终于,踏过了他们曾经领地的界限,大狼一路走,开始沿途做新的标记。卓木强巴这才明白过来,对小狼道:“我们要去 新的地方了吗?”小狼发出“嗯唔……”的声音,卓木强巴大致听得懂,意思是食物不够了。
的确,卓木强巴跟着灰狼三兄弟在一起的这些天,总共就猎了两次食物,不,应该是总共就发现过两次食物。幸好两次都是大型动物,天寒地冻肉质也不易腐坏,不 过卓木强巴还是不得不尽量改变作为人类的进食习惯,像狼一样一次进食大量的肉质,然后很长时间不再进食。不知什么原因,卓木强巴欣然发现,自己越来越适应 这种无规律的进食方式,后来自己估摸着,或许和那些呼吸以及那些奇怪的动作有关。因为他联想起来,那些密修者挑战的人体禁食极限,似乎很像在无食物状态下 的狼或其他野生动物。按照书本上的知识,狼家族巡视领地或开辟新领地都应该是紧跟在首领身后,但灰狼三兄弟似乎有些不一样,它们三个各跑各的,只是相隔不远,彼此保持能相互感 应到的距离。不知走了多远,卓木强巴听得小狼在前面欢叫:“阿呜肮,快来。”而大狼二狼早已感应到什么,飞也似的奔了过去。卓木强巴知道,能让灰狼三兄弟 这么兴奋的,绝不是猎物,他奔上那道岩坎,眼前一亮,眼睛也湿润了——一条“S”形河道横陈在前,蜿蜒流淌,那泠泠波光映人眼中,好似嵌满宝石的哈达。这可是条足有一米来宽的大河啊!想这些日子,和亚拉法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吃的是自带备用水;后来与灰狼三兄弟在一起,下雪时就吃点雪,偶尔在灰狼三兄弟带领下能找到一两条不足一指宽的小沟,与这条足有一米宽的大河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卓木强巴急匆匆赶到河边,正准备像灰狼三兄弟那般埋头痛饮,突然河里出现一个可怕的怪兽身影,吓得他猛地抬头,收势不住,连连后退。小狼在一旁看着,双眼 弯如新月,分明在咧嘴畅笑,看那样子,就差没捧腹大笑了。卓木强巴想了想,旋即明白过来,也不禁苦笑,那怪兽就是自己啊!原来,时间一长,卓木强巴渐渐忘却了人类的习惯,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脸刮面了,头发胡须纠结,披着自己裁缝修补的真皮大衣,一身的狼味儿;抽空他还用干树枝给自己编了一件蓑衣,套在真皮大衣外面,乍看上去,很有野人的气概。
掬一捧清水在手,有暖暖的感觉,卓木强巴将水泼在脸上,然后将头埋人了水中,久久不愿起身,灰狼三兄弟痛饮之后,也在河边追逐嬉戏起来。卓木强巴痛痛快快 地洗了把脸,如果不是有些惧怕天寒地冻,他还想跳下去洗个澡。就在大狼准备招呼大家出发的时候,卓木强巴发现,一个东西自水中顺流而下,他捞起来一看,很 明显是一个塑料口袋,卓木强巴认识,这是莫金他们封高压缩能量食物的口袋。卓木强巴立刻想起了吕竞男教过他们的知识,由于这是不溶于水的塑料制品,所以无 法从浸泡程度辨识时间,只能从撕开封口处的氧化变形程度初步辨识,大概是在三五天前,袋身有轻微划痕,估计不是直接抛入水中,而是在附近某处被吹入水里 的。也就是说,在三五天前,莫金的队伍或他们中落单的人在这附近出现过。由于长期浸泡,水流冲刷了气息,狼也不可能捕获太多有用的信息,但卓木强巴还是将 口袋重新撕开一道口子,让灰狼三兄弟记住这种塑料制品撕裂的化学分子气息。
发现河流之后,灰狼三兄弟的前进路线就变了,它们将领地沿着那条河划分。任何生物都离不开水,有这么大一条河的地方,更容易捕获猎物,这是常识。不过,自 从卓木强巴看到那个塑料口袋起,他的心就乱了,这十几日与灰狼三兄弟的平静生活,只是使他暂时忘却了伤痛,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继续寻找帕巴拉和紫麒麟,但 他同时也知道,一旦继续,就不可避免地会继续有伤痛,有离别。灰狼三兄弟它们不会袖手旁观的,而且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也无法摆脱灰狼三兄弟单独行动。纵 使灰狼三兄弟很强,可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一两个敌人,而是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不管卓木强巴怎么算,他们依然没有任何胜算。
大狼领着他们沿着河道圈了一块领地。这条河纤细绵长,或许是从香巴拉流出,或许是从雪山山根融雪而成,尽头直抵第三层平台边缘,化做一匹笔直的银练,倾注 而下。由于狼群每天行走距离有限,它们的领地范围也就不能无限延伸,所以它们的领地便圈起了小河末梢,并沿着第三层平台横断延伸的一片面积。随即又在领地 范围内,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岩穴。小狼见卓木强巴一路上心事重重,便在他前后绕跳,逗他开心。卓木强巴歉意地笑笑,心中却被各种纷乱的念头填塞着。“莫金 他们到底走到什么地方了?” “亚拉法师,还有敏敏,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岳阳……岳阳……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新领地圈定的头几天,便是严密地巡察领地内的地形地貌、走廊通道,监控搜索可能有生物出没的地方。在这方面,卓木强巴帮不了什么忙,他没有狼一样的嗅觉。 在狼的世界中,它们可以凭借嗅觉在脑海中构筑一个由气味组成的三维立体图,据研究表明,那幅地图比电脑绘制的还要精密。所以这些天,卓木强巴将他这几年整 个寻找帕巴拉和紫麒麟的过程完完整整地回忆了一遍,他突然发现,有很多疑点,是自己曾经没注意到的,同时也开始觉得,或许岳阳所做的,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 那样。卓木强巴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间,另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正带着喧嚣的抱怨,在他身后转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