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上海的时候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江轮,轮船顺流而行,在长江上游湍急的水流的扶推下破浪前行。船出四川后江面渐宽水流渐缓,站在甲板上江风拂面,江风无形无质却撩人于神秘之中。夜晚,繁星满天,星斗连成一片一片延伸至目力无法到达的远方,昭示着世界的无尽和不可解。然而此般的江风江水却没有令我有丝毫欢愉之感。临走时候林翠的忧伤深深印在我的心里,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怀疑的绝望与无辜——她为什么这么无辜呢?即使每个人都证明她的记忆是错的她还一如既往的无辜。我觉得世界忽然变成了两个,一个是众人的世界,一个是她的世界,她被从众人的世界中抽离了出去,一个人与其他的人对抗。然而更大的可能仅仅就是因为她掉到了水里然后患上了失忆症,为什么我要把她想得如此神奇?但“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又是从何而来?只有当她说出“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的时候她是如此自信,一扫本来的绝望和无辜,语气平静,不容置疑。
唉。
怎么回事?
自从从林翠家出来我一直神情恍惚,整体处于两种状态,一种是默想林翠,一种是默想以后疲倦得什么都不想。天哪,我这是在单相思吗?如果是俞建国这样“扑通”掉到水里去,然后被人湿漉漉捞起来之后变了个人似的说胡话,我现在多半在拿这个事情当笑话想,或者拿这个当素材给新办的那个《东方早报》写个专栏什么的,反正他们喜欢这种乱哄哄的东西。现在是因为林翠落水才让我这样全副心思地挂念吗?算了,我决定不去想了,找点事情做做。
船上居然有可以租小说看的地方,正好让我打发时间。我借了套黄易的《寻秦记》来看,虽然这部书我已经看了很多遍了,但是我觉得这样一部小说的厚度正好可以打发掉一次旅行路上的时间,况且我喜欢黄易,用他仅有的那么一点点想象力可以写到一种极致的趣味。《寻秦记》写一个叫项少龙的家伙,被人拿来做时光机器的试验,结果被送到秦朝回不来了,但是他知道历史上有个家伙会坐上始皇帝的位子比较有前途,于是就去傍了嬴政。我窝在船舱的灯下面看《寻秦记》,这一看就看得昏天黑地,直到睡意袭来,书盖在脸上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在打捞铁牛,结果有人落水,捞起来一个人自称项少龙,然后对所有的人说“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醒来回想这个梦我暗暗吃了一惊,想到了什么但被局限在黄易先生仅有的这么一点想象力当中了,依旧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想法。
回到上海的时候是下午,我到家就给俞建国打了个电话:“俞老,有关铁牛,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哦,现在已经邀请有关考古专家,特别成立了一个铁牛的研究小组,同时也有西南水利大学最资深的一位教授参与,按照惯例我们会先搜集一切关于铁牛的资料做背景分析,过一两个星期就会有一份详细的考据报告出来了。”
“到那个时候仍旧要让我发独家呀。”
“当然当然,铁牛打捞的报道什么时候登?”
“就这个星期了,报纸出了我第一时间给您寄。”
“呵呵,多谢了。”
“哦,对了,林翠的情况怎么样?”
“怎么样……唉,这两天单位领导去探望她她都关门谢客,弄得领导很是尴尬。让她再多休息几天吧,别说你着急,我们也都着急啊。”
“嗯,也只好这样了……再联系吧。”
挂了电话我定了定神,泡了杯咖啡,决定无论如何先把稿子炮制出来再说。最后稿子成型的时候我已经把岁修作为背景一带而过,定题为《飘荡10年的铁牛缓缓浮起》,稿子中极尽跌宕起伏之能,几张铁牛“亮晶晶”的照片也非常抓眼,天亮收工的时候因为喝了四整杯咖啡,没有什么睡意,出去到信箱里拿晨报看,却非常意外地拿到一封信——我近乎10年没有收到过手写的信这样高级的东西了。
信封下署名:四川林缄。居然是林翠寄来的。林翠估计在我走不久就开始写信,才会信到人到。信写得很长,林翠在信里说,她把她记得关于铁牛的资料都写了下来,铁牛的来历,一些传说,铁牛牛角花纹的考据,当初造铁牛者的身份和古籍上对此人的记载等等。“铁牛铸于至元12年,彼时川中大水,都江堰危悬一线。世祖忽必烈亲至太庙祈天。次月,传汉中天降玄铁,世祖命当世第一之匠人名王元泰者,领工匠上千,熔玄铁而混五金,铸六万斤铁牛,同时大修都江堰。铁牛既成,沉于鱼嘴之前永做分水之用。传水牛成后,王元泰整日坐于铁牛之侧,不饮不食,忽一日,不知所终……”她说,不知为什么,她相信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相信她,那就是我了。我看到“这个世界”,蓦地一怔,我在她家的时候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她在信的最后留了她家的电话,说希望我打电话给她。我看完信不假思索抓起电话就打,拨过去却是“您拨的号码不存在,请查阅电话号簿。”忽然想起都江堰市的电话是7位的,林翠在信里给我一个8位的号码。另外,我清楚记得我给过林翠其他所有我的联系方式,唯独没有给过她我家的地址。在四川我也没有给过任何人我的地址,因为我从来没有记住我家是多少弄……为什么林翠搞错了自己家的电话却如此神奇地知道我家的地址?
我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给俞建国,开口先问了一句:“俞老师,铁牛没有新动向吧,那我稿子就定下来了。”然后开始问林翠家电话。
俞建国把林翠的电话给了我,顺便对我说:“昨天晚上,小翠原本一直住在重庆的妈妈听说女儿落水后记忆上出了些问题,连夜从山城赶了过来。”
我“哦”了一声,向俞建国道了谢。俞建国呵呵呵了几声说不用谢。挂了电话我拨通林翠家的电话,接电话的声音明显是林翠的母亲,问我找谁,我沉默了5秒钟,挂掉了电话。
隔了两天俞建国主动打了电话过来,开口第一句:“是小翠的事情。”
我问道:“怎么了?”
俞建国道:“小翠今早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是她妈妈的主意,她妈妈以前是做护士的,凭经验断定小翠是由于过度惊吓而引起的记忆错乱,希望通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可以恢复过来。”
俞建国又说:“小翠这孩子,一开始死都不肯去医院,后来我打了电话给医院的看护队一起把她送了进去。在那里住一段日子应该对她身心都好的吧。”
我应了俞建国两声,脑子里晃着的却是和林翠并肩眺望大江的画面,心里堵得慌。愣了一会发现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应对,只能说道:“也好,小翠是有些问题,送到那里去治疗应该对她颇有益处的吧。”
挂上电话后,当晚一夜没有睡好,脑子里重复播放那天和林翠一路看大江的镜头。奔腾的江水、昂然挺立的鱼嘴、林翠模仿领导的口吻喊“翠花,上大坝”一一浮映眼前。我开始后悔那天拨了林翠家的电话又挂了,现在她进了医院,想给她打电话却已无法了。
这次的报道刊出后大受好评,我的稿子被评为了甲等稿,拿了1000元奖金。从主编到社会新闻部的领导都对稿子赞赏有加,说我真有敬业精神,并指示我继续关注铁牛的报道,做一系列追踪报道出来,追踪一定要做得有依有据,我们《晨星报》是大报,办报态度要严谨,不能为了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放弃科学的态度。由于俞建国的关系,追踪还是比较容易的,于是我应承了下来。
几天后我打几通电话到负责考据铁牛的研究小组处。虽说都江堰水利局对铁牛的研究非常重视,如俞建国所说把西南水利大学的首席教授都请来了,但由于关于铁牛的资料太过零星,要翻阅很多文献才能收集完整,所以铁牛的考据工作进度很慢。一个星期后,我终于收到了对铁牛考据的初步报告,是研究小组给我发来的一封E-mail。我粗粗一瞥就觉得里面的东西似曾相识,细细看下来不由得越看越惊。这份研究报告上的主要资料,那天林翠在给我的信中无不有所提及。“铁牛铸于元至元12年,川中大水,忽必烈亲至太庙祈天。次月汉中天降玄铁,忽必烈命江湖铁匠王元泰铸铁牛以分水……传水牛成后,王元泰整日坐于铁牛之侧,不饮不食,忽一日,不知所终……”
我立刻打电话给发这份E-mail给我的那个水利专家:“喂,您好,许教授吗?我是《晨星报》的记者那多,非常感谢你给我发的那份资料,可是那些考证我前几天就见过呀。”
电话那头的许教授稍稍一愣,随后用微怒的口气说道:“怎么可能,我们的资料绝对是刚刚整理出来的,我们整理这些资料去翻文献的时候,许多文献已经几十年没人翻了,装这些文献的柜子的门,锈得一塌糊涂都是硬掰开的。你不要套我的话了,俞建国跟我打过招呼的,给你们报纸的肯定是我们最先发布的,给你们第一时间报道的独家资料。”
挂了电话我陷入沉思,虽说在看到林翠的信时,我已经有些相信她说的都是真事,但是当这些真的被证实出来后,我的吃惊仍然是非同小可。我想起我在船上做的那个梦,如果那天落水被捞起来的,不是林翠,而是一个比如自称是项少龙的陌生人,他告诉大家铁牛在1992年已经被捞起来了,并且说出了如此多关于铁牛的研究数据,那所有人都不会认为他是在发疯,会把他当作什么呢?至少当作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家伙关起来研究,听他细细讲述他那个世界里的事情和我们有何不同,就像纪嫣然听到项少龙吟李白的诗一般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这仅仅是一个假设,现在我们这里并不是凭空多一个人出来,而是大家都熟识的林翠。因为熟识,大家不会怀疑林翠来自另一个世界,于是都在记忆这一点上做文章,认定林翠的记忆出了偏差——林翠的记忆忽然之间和所有人的记忆都对立了起来,包括对林翠其人的记忆,没有任何吻合的地方。从概率来讲,一般不会是除了林翠外成百上千的人的记忆出了问题,只可能是林翠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当然这一点实际上并没有逻辑上的依据,只是根据显得有些卑劣的所谓“从众”原则。在一个疯子的国度,一个人只要不疯,就会成为唯一的“疯子”。
但是林翠的记忆却和其他人的记忆是有吻合点的,而且她的记忆居然要比别的人的记忆带有预见性。如果说是林翠的记忆出了问题,那怎么解释这个出了问题的记忆中出现了“预测未来”的东西?我同样不能怀疑林翠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但是觉得林翠的认知世界和其他人的认知世界分开了,某一种力量使林翠的认知世界发生了一点偏离,从而和其他人的认知世界有了一些差距,但是林翠的认知世界和其他人的认知世界之间仍有契合点,而且这个契合点在经验上领先于其他人的世界——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假设,只有这样假设我才觉得我的思考稍微有些顺序,可是这样假设也很可能因为我对林翠怀有好感这些天来一直在想她以至于走火入魔。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的假设,我的假设只是我暂时自欺欺人的一种思考。
我下决心要和林翠联系。我打电话到林翠家里,仍然是林翠的母亲接的电话:“喂您好,我是《晨星报》的记者那多,两个星期前我来都江堰做采访,看到的你女儿落水……”
还没有等我讲完,林翠的母亲抢过去说:“哦,是你啊,我听俞建国说起过你,是你把我女儿送到医院去的。这几天小翠一直说要打电话给你,可医院说要让她静养,说和越多人交流越不利她的恢复,所以不让她和别人通电话……唉,她落水后精神出了点毛病,所幸还记得你。”
原来俞建国已经向林翠的母亲暧昧过我的事情了,真是专家也八卦呀。不过我倒好乘势对林翠的母亲说:“我也想念小翠呀。医院说不让她和别人通电话,那通信应该没问题吧。”
林翠的母亲想了想说:“嗯,应该没有问题的。”
我说:“那给我一个她医院的地址吧。”
林翠的母亲说:“好的,你记一下……”
按理说追踪的报道明天就该见报的,但是我已经无心写稿子了,当晚我开始酝酿给林翠写信。我在写信前斟酌了很久,最后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把自己想得到的一切都写了下来——首先告诉她从一开始就相信她肯定没有疯,愿意做“这个世界”里最后一个相信她的人,然后把我关于她由于某种力量致使她的认知世界和别人的认知世界的假设讲给了她听,又告诉她我们这个认知世界和她存在有不少契合点,最后说想跟她多聊聊多沟通,大家开诚布公地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讲出来,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相信对于林翠目前的状况,我一定要和她讲真诚,因为她正处于一个怀疑周围一切并被周围一切怀疑的境地,但是我坚信她沦落到这一境地绝对不是病理的原因,肯定背后有一种更加玄妙的原因。
写完信天已泛白,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在等她回信的这些日子里我终于可以把她的事搁在一旁,一切等有了进一步的沟通再说吧。
此后的一个周末,我接到一个采访任务——F大因为开展助学贷款活动有声有色,主编要我以此作为新的学生热点做一篇报道。
此行自然是一帆风顺,按照惯例只要到学校有关部门听取一下情况介绍,再到学校门口的银行拍摄几张照片就算完事了。至于学生拿了“助学贷款”是不是马上就到门口的电脑商城或运动名品店换成了GEFORCE显卡或者“加内特5”,就不是我所该关心的了。
在F大里,像梁应物这样以校园为家的年轻老师应该不在少数,恰好是休息天来他也不用上课,好歹该找他喝杯茶叙叙旧——在打电话约他聊天这件事上,我是这么对自己解释的。然而心底里,我却是有些事想请教他。
对梁应物这样的工作狂来说,想要约他而不付出“等待”作代价是不可能的,他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休想“随传随到”。这次他就十分明确地告诉我:“我还有些事没忙完,到我办公室来等吧。”我非常识趣地根据他在手机里的指示乖乖找上门去,要知道他在“我还有些事”的时候没请我吃闭门羹,恐怕是看在我在X机构里留有档案的面子上,而未必跟什么同学交情有啥关系。
梁应物是研究生物工程的,在走进他的办公室以后,老实说对室内环境的简单我感到挺惊讶。“你这儿倒挺干净的嘛。”
“怎么?难道我这儿就应该乱七八糟才对吗?”梁应物头也没抬,语气依然咄咄逼人。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这里不大像是个生物老师的教室啊。我以为应该有点……分子模型什么的东西……”
“分子模型?”这下梁应物的语气慢下来了,甚至两个字还拖了长音,但不知在写些什么的笔一点也没慢,一直等到过了几十秒,他停下笔满意地看了看手里的一大叠A4纸,我才知道他总算忙完了。
“分子模型?哦,你说的是中学里用塑料棒塑料球做的那种啊。”他一面整理,一面恢复了正常的反应。
我背起包等他跟我出发,随口接道:“是啊,还有原子模型,一个小球,周围套着个轨道,还有个球围着它转的那种。”
“哦,那种东西啊,只是为了便于中学生理解才做的嘛,实际上并不完全符合科学事实,大学里自然用不到了。比如你说的那个原子模型,其实电子围绕中子的运动根本不是像地球围绕太阳转,有个固定的轨道。我们也无法确定每一时刻电子的具体位置在哪儿,只是知道它大致在这个范围内运动,轨道其实只是表示它所处位置的可能性。”
梁应物一开口就是专家嘴脸,本来我向来看不惯他这一点,但是这次,他提到的“可能性”三个字却触动了我的心弦。过去一段时间里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问题,一下子冒了出来。
“其实不光是原子,”看我若有所思,梁应物说得更来劲了,“只要是身在这个宇宙中,任何物体每时每刻都在运动,我们也无法知道自己确切所在的位置,只能根据某个参照物画出一个运动轨迹……”
“我们生活在一个可能性的世界里。”我喃喃道。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其实我是说我们自己的运动也并不精确……”
“不,我说的是另一个问题,”我打断了他,“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在我们的世界里,总是存在无数的可能性。比如说,我有可能是你的同学,也有可能不是;今天我有可能来找你聊天,也有可能不会;你的房间里有可能有原子模型,也有可能没有;我现在说这些话,你有可能打断我,也有可能不打断——总之,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只是无数种可能性中的一种,只有这一种成为了‘现实’,而原本具备的那么多可能性,都变成了‘不现实’。”
“爱因斯坦原本说过‘上帝不掷骰子’,但是他后来收回了这句话。”梁应物的表情认真起来,“的确,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偶然。要去探求为什么那么多可能性里,偏偏这一种可能成为了现实,而不是另外一种,那是没有结果的,至少现阶段没有结果。我们只能说,这一切出于一种偶然。
“抛一枚硬币,落地时或正或反或直立,没人知道为什么,只能说这是偶然所作的选择。而有些事情,好像人类可以自主选择,比如我现在在口袋里伸出手指,让你猜是哪一根,似乎全凭我自己作主。其实从因果关系上来看,伸哪一根手指,不过是看我大脑里的某个神经元受了刺激或者没受刺激,其情况和抛硬币是一样的。我们的其他决定也莫不如此,不管它多复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生活在一种偶然的数字排列游戏里。
“人有时为了激励自己,会把这种偶然性神圣化,甚至把它说成是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必然。比如有本《纸牌的秘密》的哲学普及书里,就说过‘一个人有一父一母,父母又各有一父一母,如此上溯10代,和这个人有血缘关系的就多达1024人;上溯20代,就会多达100万人。如果这100万人里有一个出了点什么岔子,或者50万对姻缘里有一段不成,20代以后就不会有这么个人了。所以每个人都是十分珍贵的存在,都是一种奇迹。’其实这就好像由于抛硬币,最后直立起来的概率很小,就认为一旦直立起来,就不再是偶然,而是上天注定的什么结果。这种说法只是自我打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上天注定,偶然就是偶然,就是在无数可能性里随机出现的情况……话说回来,你不会是想和我作哲学探讨吧?这可不是个有意思的话题。”
对梁应物的长篇大论,我一直很耐心地听着,直到这时我才冲他笑笑,尝试把他引入我想说的话题:“你刚才说,根本没有上天注定。那我问你,你是否相信有外星人?理由是什么?”
“我当然相信有。因为人类没有理由狂妄到认为自己独一无二。说什么上帝只让地球上繁衍出生命是荒谬的。我们不过偶然符合了一些条件,从概率上来说,在别的星球上,也会出现这种偶然的……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我对梁应物的回答非常满意,于是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更平添了几分信心:“我是想说,既然你认为,我们的星球并不是唯一的有生命星球,那么,是否可以怀疑,我们的‘现实’,也不是唯一的‘现实’呢?”
看得出来,这个问题带给梁应物的冲击是不小的,他明显地放慢了步子——而直到此时,我们才刚刚走出办公楼,来到校园里而已。其实这个时候,我也并不明确自己所说的是一种什么假设,只是有些事一直憋在心里,实在是不吐不快罢了。今天讲给梁应物听,其实也是想借他的头脑,帮我整理一下思路。
走出大约10步,梁应物开口了,“你的类比并不贴切。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我们的‘现实’只是无数种有资格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中的一种,而且也没有什么‘天注定’来说明只有这么一种‘现实’是唯一合法的,那么就可以怀疑,是不是有其他的可能性,也构成了许多种‘现实’,存在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我很高兴他这么快就明白了我的想法,“我以前看过一个姓苏的写的科幻小说,他的构想是,存在着无数个平行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有一种和其他世界截然不同的事实,这种差异或大或小,全部都是由于某一个选择的不同而产生的。比如世界A里我家养的小猫上午吃了条鱼牙里卡了根鱼刺,世界B里我家养的小猫上午吃了条鱼但很顺利没卡鱼刺,就这么点差异,但是却构成了两个世界。”
“挺有意思,”梁应物耸耸肩,“但那只是科幻。”
“你觉得这种科幻有没有可能成为真的?”我紧追不舍地问道。
梁应物皱了皱眉:“从理论上来说……在没有能够证伪的情况下,我不排除任何一种假设,但是在没有证明的情况下,我也不能确立任何一种假设为事实。也就是说,有可能,这世界上的每一种可能性,都各自排列组合成了无数个可能性的‘现实’——这话真别扭——你说的平行着的‘可能世界’,是有可能存在的。”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并不释然,梁应物补充道,“现在我只能说‘有可能’,除非让我看到从另一个可能性组成的世界里来的人,我才能确信。”
当他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相信在他的眼睛里我一定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看着他。因为我说出的是这么一句话:“如果说有个人……不,如果说我猜,有一个人,就像你所说,是从另一个可能性组成的世界里来的,你怎么看?”
如果说当时我看他的表情不够奇怪,那么梁应物看着我的表情,就只能用“看见外星人”来形容了,不,对X机构的人来说,没准“看见外星人”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而我这时候说的话,才真的足够让人惊诧!
理所当然,接下来我对梁应物说的,就是水利研究员林翠小姐,如何在一次落水之后,对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的记忆,和周围其他人的记忆完全不符,她如何把刚刚打捞上来的铁牛当成10年前就已捞起,她又如何如数家珍地轻易报出铁牛的具体数据,还有她如何告诉家里的相册所收的照片完全不一样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其实勾勒出了我心里一直存在的一个模糊的怀疑——林翠根本不是记忆出了问题,而是她根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平行的,都有林翠都有都江堰都有那多,唯一的不同是,在那个世界里,铁牛10年前就打捞上来了!
这个怀疑太过大胆也太过离奇,所以我直到今天对着梁应物说出来的时候,才真正地在脑海里清晰地产生。不能否认,我当时几乎是带着一种战栗来说完我的猜想的。我当时觉得,这简直可以称为“那多猜想”,成为物理学,不,哲学,不,甭管什么学王冠上的一颗明珠!
但是!随后梁应物对我的回答,一下子把我的恐惧兴奋完全扑灭。
他没有立刻反驳我,只是很平静地听完后,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么,如果你那个朋友真的是从另外一个‘现实’中来的,本来这个现实里的‘她’,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当场呆掉,心想自己太傻了,怎么把这么重要的问题给忘了?!所以说把还没想清楚的问题,刚产生念头就讲给人听,是极其危险的。搞不好就要被人嘲笑!
当天我连茶也没请梁应物喝,就悻悻离去。作为记者,我很少那么失礼,但是那天说完这么伟大的猜想以后,居然被人轻描淡写地“灭掉”,这沮丧真的比想象中大多了。而梁应物也似乎因为打击了我这“科学门外汉”的异想天开后,颇感满足,对于喝不喝茶反倒不怎么在意了。
当时陷于挫败感的我,当然不知道事实的真正面目是怎样的。“现实”的一切的流向,对我来说还是未知。
生活在沉寂中度过了半个月后,我收到了林翠的回信。信看似很长,足有七页A4纸之多,可实际上的内容却只有两三页,很多地方都是写一句涂掉再写,再涂掉再写。一封信上墨团团比比皆是,可见林翠写这封信时心情复杂至极。信大致摘抄如下:
那多:
见信好。在医院一住近一个月,其他没有什么不习惯,独独觉得异常孤独。除了母亲,来看我的人极少,整日对着依着窗就可以望见的天,或在户外的园子里散步。即便大家还是说我精神错乱,唯我知道我清醒异常,条理明确,思路清楚,长这么大也算体味过一回精神病院的生活了——这里所有的人都各不相干,医生专注于病人,病人无法专注,整个医院能专注于窗外风景的,可能独我一人,远离水利工程队一人在这医院里过乌托邦似的生活。
写上一段文字的时候我是自信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很有自信的人。然而眼前这孤独却令我时常陷入思考之中,过分地思考令我的信心一度开始动摇。细细想来,我的记忆似乎被清晰地劈成了两块——落水前是一块,落水后是一块,两块记忆界线分明却又分别清晰无比,两块记忆各有各的非常严密的逻辑推展却相互之间毫不相干。这样的记忆令我痛苦不堪。我一面自信一面痛苦,这样的痛苦令我无法自拔。两块记忆之间的你似乎也变了,一部分变得熟悉一部分变得陌生。我不知道我对你的记忆是否有出错的地方。自醒来之后我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却唯独仍然信任你。可能你是我昏迷苏醒之后第一个所见的人吧。我和你认识并没有多久,可我却感觉你如此熟悉令我宽慰。然后又看了你的信……我想见你,想见你一次。每天的孤独逼我思考,每天的思考逼我回忆,回忆明晰而混乱,这样的回忆快把我逼疯了。所以我想见你一次,我希望有个人和我谈一谈,把整件事情和我一起理一理……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信任,对这件事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怀疑,我就只有指望你了……
……
信写得非常之乱,都是涂涂改改的,还请见谅了。其实你看到这些信纸已经是比较干净的了,我揉掉的信纸远远不止这些。我这封短短的信写了整整两天。无论如何,想见见你,盼着你来,真的盼着。
祝安好
林翠
××年×月×日
我捧着信看了两遍,随即作出一个决定。与其说这是一个决定,不如说是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牵引着我去寻找一些东西,或者用后来归纳出来的话说,在这个由无数可能性事件构成的世界中,有些事情的选择是偶然的,有些事情的选择则有非常强的必然性,这个决定,似乎就是带有十足的必然性,因为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似乎没有意识参与其中,决定自然而然成为了一个决定。
我拎起电话打了两通电话,第一个给报社,说铁牛有了重大发现,对方答应给我独家报道权。具体是什么发现对方没有说,因为要求我必须要亲自再去一趟。老板出人意料的好说话,也许正有什么别的事情占用了他的脑细胞,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偶然吧。
第二个电话自然是去订了一张火车票。
就这样我假公济私第二次踏上了入川的旅途。
沿路风景还是一样的风景,都江堰还是一样的都江堰。到了都江堰市之后,我特地先去了一趟江边,岷江江水磅礴依旧,铁牛被放在了江边,双角朝天,非常之气宇轩昂,一只鸟掠过,停在铁牛角上,稍顷冲天飞去。我暗暗朝这些事物叹了口气,动身前往都江堰市的精神病防治中心探望林翠。
林翠确如她信中所说的那样,浑身带着寂寞的味道。林翠不像医院里的其他病人,她属于不能确诊的疑难杂症,一个病区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又不吵又不闹,住久了医生都懒得管她,任她一个人在那里疗养。林翠见到了我,前一刻还憔悴难熬的眸子里一下子闪起了光。她问我:“你到底信不信我?”
我说:“信。”
林翠说:“那你想办法把我从这里弄出去。然后陪我去看一样东西。”
我问:“什么东西?”
林翠说:“铁牛。我仔细想过,在我两段记忆断裂的地方,最末和最始都是铁牛。前一段记忆消失的时候,我是因为落水抓住了铁牛。然后醒过来,听到第一句话,就是你说‘铁牛找到了’。所以我直觉中,铁牛肯定是关键。你愿意帮我一起弄清楚整件事情吗?”
我说:“好,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林翠低声说:“拜托你了。”
当我去找院方,向他们提出林翠要出院的要求时,医院办公室主任却说:“哦,太好了,林翠提出院已经提了几次了,据我们观察她确实也可以出院了。你是她丈夫吧,你打个申请办完手续她就可以出院了。”
我微一惊异,说:“我不是。”
办公室主任道:“那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是她的同事。”
办公室主任说:“这样子啊。其实我们检查过了,林翠的逻辑思维完全正常,这些日子情绪也很稳定,和别人不一样的记忆这一个星期来也没听到她提及了,照理说可以出院了。可是按照规定,林翠这样属于还没有确诊的,出院需要病人家属先提出申请。所以她要出院还得要她跟家里联系一下。”
我愣了愣神,随即想起这是再合理不过的要求了。为今之计……哎,已向林翠夸下海口,总不好撒手不管。
第二天,我再一次坐上了开往林翠家的TAXI,随身拎着“今年过节不送礼,要送就送”的脑白金。林翠的母亲由于副所长的八卦对我印象非常好,虽然我知道林翠跟她母亲提过出院的事情她母亲没有肯,但我还是想去跟她母亲说说看。
进了林翠家发现林翠的房门上多了一张F4的海报,我惊异地问:“小翠已经回来了?”
林翠的母亲说:“哦,没有,这个门上不是有个洞么,小翠她爸爸老早住在一起的时候喝醉酒一拳打出来的。这次我来看到这个洞还在,小翠也不知道找木匠补一下,我就拿张F4的海报贴掉它,看上去也舒服。”
我暗叹一声,唉,F4还真是老少通吃啊,回去可以做个追星霸王花的选题。我向林翠的母亲诉说了自己的来意,我说已经去看过林翠了,交谈下来发现她已经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了,她自己也蛮想出院的,不如就接她出来住,家里照顾得总比医院里好云云。
林翠的母亲朝我笑笑说:“还是让她多住几天好。我知道你,向着她,她想出来就帮着她来找我说话。我以前是做护士的,知道这种病还是一次根治得好。今天我又给她送过饭,和她聊天的时候,看她有些事情还是没记起来,加上那家医院环境那么好,就让她在医院再巩固个把月看看吧。”
看来F4的FANS林翠母亲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动她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把林翠弄出医院了。
说办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007看了20部,可电影里的脱身办法一放到现实里就变得这般苍白。
我去医院再找林翠商量,林翠点点头,似乎早预料到她老妈的态度。
10点一过发放药物的护士查房完成以后,林翠小心翼翼地起身,一副虚弱的样子。说实在我有些吃惊,她本来身体就没毛病,难道住院会让一个人体质下降?我赶忙上前搀扶她。而林翠好像也正期待着如此,于是表面上是我搀扶着她,实际上是她拖着我,来到医院的园子里散步。
散着散着散到一座假山背后,这里沿墙堆着许多石垛,又遮人视线。
林翠说:“其实出医院的法子我早就想好了,就是在等你来。我不是要你帮我出这医院,而是要你陪我一起出这医院,陪我一起搞清楚这事情的始末。一直以来,我都不认为这件事情只是我失忆这么简单,特别是收到你那封信之后。但是这些假设都太荒唐,我不敢一个人去证实,所以要你陪着我。”林翠说话的时候紧紧抓住我的手,目光透着无限诚挚。
我还能说什么呢?为了这份诚挚,我只有甘之如饴地在林翠爬出围墙的时候,当她的垫子。
心中有鬼的我四下张望地从院子抄小道直接出了医院门,一路上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贼头贼脑”:长这么大没有偷过东西,没想到第一次就偷了一大活人……那大活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出去以后摔着没有……
走出医院门,我朝着林翠跳出去的围墙方向走去。那里已经停了一辆出租车,车后座上的林翠通过反光镜看见了我,立刻招手要我过去。等我一进车厢,林翠在催促司机快开的同时,又让我把茶色的车窗拉起来——她的一身病号服,还是尽量别被人看到的好。
车上林翠用我的手机给她母亲发了条短消息,说她已经出院了,但是暂时不回家,有些事要干,有那多在一起,叫她母亲不要担心,随后就再也不搭理她母亲的回复了。我问她去哪里,她指指前面,原来是一条类似上海七浦路的商业街。
哪里的商家都不会拒绝客人,即使那客人穿着病号服。我耐心地在车上等待了25分钟,林翠终于一身光鲜地站在了我面前。开着计价器吹口哨的司机由于心情不错,一看到就马上叫好。我自然也赞了几句“好看”。女人挑起衣服一般是没完没了的,区区25分钟已经算是她知道情况紧迫只好委屈自己了。
林翠再次上车以后,报出了一串行车线路。看来她认定说了地方司机也不会认识。
大约15分钟以后,车停在一家图书馆门口。
图书馆门牌上写着“×××××图书馆”。这是一个很小的图书馆,进门只看见有一个图书管理员状的老头,没有别的借书者。林翠向老头索借几本岷江沿岸几个地方的地方志,老头颇有些吃惊,说:“都三四十年没有人来这里翻这些地方志了,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有这样的书呢?嘿嘿,我本来以为除了我已经没有人知道这里有这些书了,这不,连‘文革’破四旧的时候都没有人知道这里有这些‘四旧’。”
林翠并不以为异,她接过那些书,每每翻开前先给我说一段有关铁牛的资料,都是专家组的报告里没有的内容,然后随手翻开那些泛黄的书页,她的手指就如一根仙人的手指,所指之处她所说的东西就神奇地映现在书页上。她越说越是自信,两眼放出带有希望的光。最后连这家图书馆的来历她都一清二楚:这家图书馆原本是民国时一个对都江堰很感兴趣的人的私人收藏,解放后几乎为人所遗忘,但是这里有许多古书甚至是珍本孤本。
林翠告诉我,住在医院的那段日子,她通过和她母亲的交谈发现,她的记忆和别人所谓的记忆其实出入并不是很大,生活上90%的细节甚至吻合得丝丝入扣,但是不吻合的地方——比如铁牛——现在她的许多记忆点也在这里一一得到了证实。“今天带你到这里来,一是要证实我的一些记忆点,二是再想翻一翻这里的书籍。还记得我对你说过,铁牛肯定是个关键吗?这里的书我大抵只翻了一半,还有一半我们今天好好翻一翻。”
这一翻果然翻到不少和铁牛有关的事件。其中有一篇野史大致说铸造铁牛的原因:都江堰自造好,岷江上的渔民有时会发现怪异事件,渔具、渔船甚至渔民都会时而不见,一千多年来这种事件不时发生,铁牛的铸就,便是镇邪之用,铸完之后颇见“功效”——先是铸造铁牛的王元泰无故失踪,又过数月,“天降紫气,岷江水日升三丈,没铁牛,次日水退而铁牛不见其踪。”并说此事惊动了朝野,元世祖派了好几批水性好的人下水寻找铁牛,都一无所获。“铁牛既失,往日种种异状则复现,屡而不鲜也。”正史没有提到过渔具渔民不见的事,王元泰失踪倒确有所载,关于铁牛的下落,则说是被一次洪峰所携泥沙冲走。“暴雨数日,雨停而洪水至,沙石其下,卷铁牛入江中,不复寻归。”
一直到图书馆闭馆老头要回家吃饭才把我们赶了出来。天色已暗,我建议林翠一起去吃饭,林翠却说:“我脑子很乱,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却说不好,可能要好好想一想。你先回宾馆,我晚上来找你吧。”
林翠打了辆的先走了。我在江边散步,眼见一个渔民正泊舟靠岸,看来是鱼货满仓准备回家了。我向那渔民打了声招呼,问他:“大伯,你在这里打鱼多少年了?”
渔民一口四川土话:“怕有30年了吧。”
我问道:“有人说在都江堰旁打鱼老是会少东西,这个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渔民道:“少东西?当然不会没有了。我去年就少了两个篓子一张网。你那都江堰旁打鱼都会少东西的说法我倒头一次听说,我一少东西我老伴总是怪我,老了,没用了,没记性了,吃饭的家伙都会没有。唉,不过去年倒真有一件怪事,江对过张家的小三,那一网网到一堆鱼啊,正一边拖一边美着呢,忽然手里就轻了,一看怎么着,网没破鱼全没了。”
我谢过了老渔民,顺便问他买了两斤鲜鱼,准备拎回宾馆边吃鱼边等林翠来,拎着鱼时却想起王二请陈清扬吃鱼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