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元已经被送进火车站了,我和六耳并肩走着,这里一时找不到可以安静谈话的咖啡馆或茶坊,只好边走边说。

我记得很清楚,在杨家的时候,六耳没有上过厕所,可是在公车上的时候,我却在他的脸上、手上找不出一点细黑的毛,他的脸干干净净。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你去找梁应物的时候,就慢慢地有知觉了。到上火车,已经完全好了。”

“现在长到多长了?”

六耳竖起右手食指,一根尖刺从指尖长了出来,阳光下泛出银色的金属光泽。尖刺直生长到食指的一倍多长才停下来,约有15厘米。

我看着尖刺快速地缩回去,不由联想起《终结者》系列中的液体金属人。

他那些不可思议的能力,居然又回来了。

是永远回来了,还是会周期性地再次失去?前一次的失去,是否因为留出能量,好让他的基因进一步变化。人脑的运转消耗着人体大量的能量,如果要改善大脑,想必耗用的能量更多。而在那段时间里,六耳的记忆力观察力都有了大幅提升,甚至拥有了“直觉”。

我转了许多念头,却听六耳说:“而且,比起从前,现在我掌握它们要轻松多了。那多,我要去一次八仙洞。”

八仙洞?这就是他留下来的原因。

“你是和我一起去,还是自己回上海?”

“我既然已经留了下来,自然是和你一起去了。只是我看见过八仙洞是什么样子,那悬崖可没法子爬下去,铁索又没了,怎么进去?”

六耳笑了笑:“我想我应该能解决吧。”

“而且去的话,白天不方便,那里现在成旅游区了,只有晚上。你真准备晚上下那个悬崖?”

“只是下个悬崖而已,至于进了洞,白天晚上都一样,总是需要照明工具的。怎么,担心我没法顾全你的安全?”六耳看着我。

“都市传奇不是又回来了吗,有什么不相信的。”我这样说着,心里还是不太踏实。不过我冒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晚饭前我们跑了大半个顺昌城,买了水、干粮、绳索等必需品,不过我买绳子的时候六耳颇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想到他的能耐,说不定还真能不用绳子就下悬崖去。另外有两支大功率手电,一堆电池,更让我高兴的是买到两盏手持节能灯。经过了几年前人洞的经历,我知道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手电能发挥的作用实在有限,但有这两盏灯就不一样了。


天已经全黑了,没有风。南天门上,哗哗的水帘瀑布声中,间歇传来蛙鸣声。

两支手电的光柱交错往来,水帘后的几个洞口依稀可见。

“有三个洞口看起来极小,根本进不得人,我们的目标,在另五个之中。”我说着借手电光四下打量,“可是这里似乎没有可供固定系绳的地方。”

光柱晃过六耳的左手,却见他的手指在夜色里翻腾跃动着。

“你在干什么?”

那只左手蓦然静止下来。

“没什么。”六耳说。

“你……不会是在画三兔图吧?”我问。

“只是随便画画。”六耳静默了一会儿,说。

“我好像看你这样好几次了。”

“那又怎样,这没什么关系吧。”六耳语气中有些不耐烦,“准备下去吧。”他说。

“下去,绳子绑在哪里?”

“不用绳子,我背你下。你抱紧就行。”

我吓了一跳,他背我?他准备就这么下去?

“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六耳说。

“好。”我狠狠说了声。

我把包背起来,收起手电。六耳弯下腰,让我好趴到他背上。

毫不费力地把我背起来之后,六耳反而退开悬崖,来回走了几步。

我猜他是在熟悉我的重量,果然,走了一圈之后他就开始试着跳跃,轻轻松松就平地跳起两米多高。

我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和他一起忽上忽下。

“怎么样,没问题吧?”我问。

“抓紧了。”他沉声说。然后就跳了下去。

我觉得身体一沉,不过很快就停住。

六耳双手抓着悬崖边,吊在峭壁上。借着星光,我依稀看见他的每根手指上都伸出尖刺,像钢爪一般,抓进石头里。

稳住身体,他拔出右手,凿进下面的石壁,然后又拔出左手,身体顿时下降了几分。如此往复,“叮叮”金石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却相当稳健地慢慢往八仙洞移去。

瀑布的水帘颇宽,后面的山壁向内凹,像被上古巨人咬了一口。八仙洞的八个洞口,倒有一半分布在这方山壁处,其中一个很浅,另三个是我们的主要目标。至于其他两个可容人进去的洞口,则在水帘的另一边,要过去需再费番工夫。

六耳慢慢移近这块山壁,溅在我背上的水珠越来越多,衣服早已经全湿了。

离最近的洞口还有不到两米,六耳手上用力,一下跳了进去。我眼看着洞顶的岩石快速逼近,忙一缩头,不然就撞上了。

顾不得骂六耳,我打量着洞里的情形,只看了一眼,就打消了从六耳背上跳下来的打算。借着星光月色,我依稀能看到洞底,大概也就五六米深的样子。刚才在悬崖上,因为角度不对,才看不出深浅。

中间的洞和这个洞离得很近,并且洞口有块平地。六耳背着我走到洞边,伸出头看了看,向后微退半步,纵身一跳。

我只听他口中突然“嘿”地叫了声,身子一歪,叠罗汉般堆在一起的两个人急速向下滑去。

这里常年水气弥漫,那块平地上长着青苔,六耳的脚底一滑没站稳,跌出平地,顺着弧形凹壁往下滑。

六耳双手往石壁上急抓,碎石子崩起,却钉不进去,只是略微缓了缓速度,于事无补。

我心里闪过念头:这回完蛋。却又突然发现,下滑之势居然停住了。

六耳急急往上爬,几下爬进洞里。两个人立刻坐了下来,大口喘气。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到了这安全的地方,才发现心脏正在急跳。

六耳伸手把运动鞋脱下来,扔出洞外。原来刚才危急之刻,他脚上的毛发化为钢锥,踢进石壁里,才化险为夷。现在鞋头破了大洞,是再也不能用了。

轰轰的水声不绝于耳,但也掩盖不了我们两个粗重的呼吸。喘了一会儿,我从背包里拿出手电打开,这个洞看起来有点深。

往里面照了照,我叹了口气。这洞是比刚才的深,可也不过十几米而已。

“对不起。”六耳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要翘是一起翘的。”我没好气地对他说。

两个人又默默坐了几分钟,六耳站起身来。

“歇好没?”他说。

“你歇好就行,我又不费什么劲。”我站起来,收好电筒,重新趴到他背上。

另一个洞离这个有六七米远,六耳再不冒险,用和刚才下来差不多的方式,慢慢地移过去。

这个洞里不像前两个洞是平地,而是有向上的坡度。前车之鉴,六耳不敢怠慢,仍然用手抓着洞壁一侧,一步步慢慢往里挪。

就这么向上走了一段,约有十几米,空间越来越狭小,外面的光线也已经很弱,虽然六耳的视力变得极好,也不得不要我从背包里摸出手电为他指路。

我小心翼翼从六耳的背上下来,双脚着地的时候安心了不少,这里的地面崎岖不平,鞋子轻易就能抓地,虽有坡度也不是什么问题。可余惊未平,我一手拉着六耳,一手从背包里摸出手电打开。

光柱所照之处,却让我和六耳齐齐“咦”了一声。

前面十几步的地方,洞已经急速狭窄到宽四米多,高仅一米五不到。那儿有一根连通上下的钟乳石,在钟乳石一人合抱的粗壮根部,赫然缠了根两指粗细的麻绳。

猫着腰急速走到石头旁,手电光照去,前面的地势陡然下降,而下面,居然是个比这里广阔得多的天地。

“哈。”我不由笑了一声。应该是进对洞了。

这根直垂下去的绳子,多半就是当年杨德林系的吧。

经过这么多年水气的腐蚀,这麻绳现在一摸一把碎屑,不能再用了。我从包里取出专用登山绳,一头围着钟乳石打了死结,一头扔了下去。

“怎么,不要我背啦?”六耳蹲在一边问。

这句话怎么听都不顺耳, 我闷哼一声不理他。现在不是那么危险了,还是自食其力心里舒坦。

顺绳子爬下十几米,我把手电给六耳,取出手持节能灯打开。

这儿的空间相当大,到处都是高起的怪石,还有些从洞顶断裂下来的钟乳石碎块。这些岩石经过千万年的溶蚀,千姿百态,活像个大自然的雕塑广场,绝对有开发旅游项目的资源。

我正提着灯一边信步游走,一边啧啧称奇,六耳却推了我一把。

“看什么呢,那儿。”六耳用手一指。

那个方向有个新的洞口。

我跟着他往那里走,绕开一个极像骆驼的怪石,却发现另一个方向还有个入口。

“分开走吧。”我说,“碰到死路或歧路太多,就退回去汇合。”

“好。”六耳说完举步往他发现的洞走去,我把他叫住,从包里翻出另一个节能灯递给他。

“这个给你做后备。”

在这里如果没了灯,真是一点光线都看不到,只能摸着石头走了。现在两个人分开走,每人都有备用光源比较保险。

我选的支路极长,左折右拐,有个地方还要侧身挤过去。总的来说是往下走,却还有一小段要手足并用的上坡道。

一直走了五分钟,还不知尽头在哪里。我放慢了速度,心想不晓得六耳选的那条怎么样。

正这样想着,后脖颈一点凉意,然后后背就被不知什么东西戳了一记。

我吓了一大跳,这洞里非常安静,除了水滴声就只有我自己的脚步,那无声无息就到自己背后的是什么东西?

向后撩起一脚,“砰”地正中后面的东西,我向前冲了几步,留出段距离,这才转回身去。

却看见六耳正在捋着自己的小腿。

“你要吓死人啊。”我骂道。

“哎呀,你怎么反应这么快啊,我都没躲过去。”六耳苦着脸道。

“别装了,子弹对你都只是皮肉伤,这一脚算什么。”我立刻拆穿他。

“谁说的,换别人非骨折不可。”六耳又捋了几下,才直起腰。

“你是故意吓我的对吧,特意关了手电,走路也没一点声音。”六耳现在光脚走路,又有厚厚的毛垫,小心一点就不会发出声音。

六耳嘿嘿笑着,也不反驳。

“笑什么,前面开路去。”

“开什么路,你跟我走。”

“咦,你那条不是死路吗?”我奇怪地问他。

“不,我那条才是正确的路,所以才赶过来找你。”

“你怎么能肯定?”

“三兔图。”六耳一笑,“我看见了三兔图。而你这一路我留心看了,到这里都没有。”


回到巨石广场,重新走六耳选择的路。这条路有几段很急的下坡,也比我刚才那条狭小,好些地方要侧身或弯腰才能过。中间过了两段稍开阔些的空间,这才到了六耳所说的“三兔图”处。看来六耳前进的速度要比我快得多。

那是幅刻在我们前进左手边洞壁上的三兔图,大小和双圣庙里石头上的差不多,刻痕也一模一样,正好放进一根手指。再往前走了一会儿,又在右侧的石壁上看见一幅。

拐过一个弯,前面又是个怪石广场,不过比第一个小了点。到现在我们走了足有二十多分钟,虽然因为地形的原因前进速度不快,但这水帘洞里也绝对称得上别有洞天。

经过一块钟乳石的时候我发现了幅三兔图。一边摸着,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浓。看见的三处三兔图分布毫无规律,这里也没有其他的人工痕迹,实在想不通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在如此隐蔽的地方刻下这些图。即便是野蛮人的图腾,巫师的鬼画符,都该有规律才对。

“你在想什么?”六耳见我发愣,问。

“我在想为什么要在这里刻三兔图,不过想不通。这些痕迹,就像一个人随手画下的。可是他随手一画就画进了石头里,怎么可能?”

“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什么?”我惊讶地望着他。

六耳轻轻摸着身边的钟乳石,我这才想起他是怎么把我背进洞里的,他的确是可以做到。

果然,石粉飞溅后,一幅新的三兔图出现了。

“你看像不像。”六耳说。

我比较来比较去,不得不承认两幅图的刻痕非常像。

“可难道说,还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的能耐?”

“这可难说得很。这个世界上隐藏着无数的奇人异士,我这点本事还是不要那么炫耀的好。这话不是你对我说的吗?”

我摇了摇头,心里依然疑惑不解。不过干想也想不明白,还是继续往前走吧。

这个小一号的怪石广场就只有另一个十分显眼的石洞通道。往里走了不到两分钟的路,洞的高度越来越低,现在是弯着腰也前进不了了。要想再往前去,只能爬。

我用手电往前一照,不由愕然。

前面的路越来越矮,就算是爬,不用多远也得停下来,那儿只有一条三四指高的幽黑裂隙,不知通向何方。

这可不像是杨德林老婆所说,因为地震把通路堵了。难道说地震让整个山体直接下压,把原来可以走人的通道压扁成只能爬青蛙?

六耳也是摇头,说:“回去吧,多半是前面我们哪里漏看了。”

回到小怪石广场,就发现了那处被堵住的通路。刚才是因为另一个太明显,两个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

从洞顶塌落下来的钟乳石和大石块把洞口堵了超过三分之二,最上部还剩不到一米的空隙。

“我来。你退开些,万一还有不稳石头掉下来。”六耳说了声,就走上前。

“你小心些。”我乖乖等在一边,那些堆着的石头稍大一些的放在地上我都未必能推动,只有看六耳的了。除了抗击打能力,变形变色能力之外,我还没见识过他的力气增长到多大呢。

六耳站在乱石前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侧,用力推一块稍突出来的石头。这块石头本身倒不太大,估计五六十斤的样子,但上面那么多石头压着,要推动,双臂得出至少千斤的力量。

六耳先试着推了一下,这块石头微微动了动。他抬头看看上面压着的乱石,双腿下蹲,两手交叠放在石头上。

“嗬!”他猛喝一声,石头应声被推了出来。与此同时,他飞快地向后一跃,跳开四五米远。

几乎在被推出去的石头落地瞬间,原本上面堆着的乱石倾倒下来,我和六耳又急速向后退开好多步,“轰轰”声夹着回音震耳欲聋,地面也传来轻轻的颤动,好一阵才停歇下来。

如果是失去能力前的六耳,他最多只能靠蛮力一点点搬,但现在,他已经可以找出破坏平衡的那点,只推一把就竟了全功。

现在洞口虽然还堆着石头,但上面空出的空间,已经能让我们轻易地爬过去了。

“什么声音?”六耳突然说。

我侧耳听去,却什么都听不见。

“是水声,前面有水。”六耳听了一会儿道,“先爬过去再说。”

爬过乱石,往前走了一会儿,我也听见了流水声。

“不像是瀑布的声音,倒像是河。”我说,“地下河。”

又往前走了五六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一条近三十米宽的地下河横在面前,水面只低过洞口一尺,节能灯的白光照去,十分的清澈洁净。

“看那里。”六耳用手一指。

对面洞壁靠右的方向,又是一幅三兔图。而从被堵的洞口进来到这里,沿途我们又发现了五幅三兔图,出现的频率比之前大大增加。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离某个地方越来越近了。

“不知道这水有多深。”我用手电贴着河面往下照,却照不到底。

“不会很浅。”六耳说着探出头去用手电往右边方向照。

“好像前面又有一幅,四五十米的地方。”六耳说。

“要是有船就好了。”

“船?”六耳想了想,笑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把衣服裤子一件件脱下来。

“你要游过去?”

“不,我要做船。”六耳说。

“做船?”我忽然明白了,“你能把自己变成船?”

六耳并着脚背向河面,像站在十米跳板上的跳水运动员,往后倒去。在碰到河水之前,“砰”地溅起许多水花。

他手脚并着仰天躺在水里,头两边,手和腿外沿的毛发竖了起来,向上升起变成密不进水的船舷。

“你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六耳躺在水里对我说。然后这条“人船”的颜色迅速变成了淡淡的木色,居然还有木纹,和真的小木船一般无二,但在船头的地方,却嵌着六耳的一张人脸,很是诡异。

“上来吧。”这张脸说。

我踩上应该是他胸膛的位置,“人船”向下一沉,不过船舷足有两尺多高,再上一个都能支撑住。

向右是顺水而下,但六耳嫌水流过慢,就让他的那些小家伙充当船桨,破水行去。

我稳稳站在船上,行不到五十米果然是幅三兔图,再过三十余米又是一幅。要是以三兔图为指路标,那么过不了多久,就会看到什么吧。

又行了百多米,过了四幅图,前面一个黑黑的洞口越来越近。

我换了手电照去,不禁惊呼出声。

六耳仰天躺着,什么都看不见,连忙问怎么回事。

“前面有个石洞,而且洞的上方刻着字。”

“什么字?”六耳问。

“齐天归所。”

那四个繁体正楷,就是“齐天归所”。在“齐天”和“归所”之间,还隔着一幅三兔图。

“人船”很快靠上这“齐天归所”。我一步跨进洞里,六耳也恢复了人型,双手一撑洞沿,从水里跃出。

他全身毛发一阵狂抖,腾起一团水气,接着重新紧贴皮肤,变成衣裤,就好像他没把衣裤脱在前一个洞里似的。

这洞和此前走过的都不太一样,没有突兀而出的石头,这里的石头都比较平整,像是被那不知多少年前的洞主人简单打磨过。三兔图接二连三地在洞壁两边出现,行不多远,就进入一个环形石洞。

一个矮矮的黑影斜靠在石洞一侧。六耳忙把手电光柱移过去,是具森然白骨。

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洞叫“齐天归所”,而眼前的人死在这洞里,难道说,“齐天归所”的意思就是齐天的墓吗?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一个荒谬的念头克制不住地浮出来。齐天?是齐天大圣吗?

飞快地用手电照了一圈。这个不大的石洞没有别的出路,除了这个死人,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哦,石壁上到处三兔图,有一块地方还刻着字。

我把一个节能灯放在石室中央,六手打开另一个,顿时洞里亮如白昼。

靠进白骨一看,我目瞪口呆。这具坐在地上的白骨之所以不倒,是因为他左手的指骨,硬生生插进了旁边的石壁里,直深入到指骨根部。我这才真正相信,那些三兔图都是他用手在石头上直接刻出来的。

再看他的头,上下颚骨分得极开,显然死前张口大呼。这样一个有着不可思议本领的人,竟是在极端痛苦之中死去。

可他的骸骨看上去相当完整,并没有刀剑加身的痕迹。

我正要问问六耳的意见,却见他直愣愣地看着石壁上的留字,张大了嘴,已经陷入极大的震惊中。

这人死前到底刻了些什么?我从未看见六耳有这么惊讶的时候,好奇心顿时炽烈到极点,赶忙把视线转到石壁上。

一行行的铁钩银划,和洞口的“齐天归所”是同一手笔。

余自廿六岁骤逢异变,形容大改,却渐悟变化之道,周身十万八千毫毛,曲折如意,软硬随心。遂先豪侠乡里,又行走中原,会天下英雄,能人异士,未有敌。其间神图偶随手自出,略平胸中郁气。四十八岁母亡时,足迹已遍华夏,心犹不甘,遥想海外风光,急迫之情日渐难耐。终与弟别过,驾船出海,才方知天下之大,煌煌神州,亦仅占一隅。转眼离故土已逾甲子,历数十番国,见千万人杰,天赋神通一日强于一日,体内气血翻涌,虽神图频出难止矣。知大限将近,回返故土,天下竟已是朱明之朝,弟亦早成白骨,叹白驹过隙间沧海桑田。余自忖非凡人,不愿如土鸡瓦狗,没于田间,寻到幼时偶得之秘洞,号齐天归所,取之元时旧称齐天大圣,就此归于天地间也。

又及,最后些许时光,竟不能自克,神图急出。父幼时在田间曾掘出一碑置于家中,上有神图,想来吾之异变,与神图必有关联。余一生留下神图无数,神图有灵择主,或千百年后,又出齐天大圣,也未可知。

孙渔绝笔

短短三百余字看完,我也和六耳一样,呆在那里。

真的有齐天大圣,只是不叫孙悟空,叫孙渔。那著名的七十二变,其实又何止百千变,肯定有人见过这孙渔的本相,才有实为猴子的传言。

“原来我是齐天大圣的传承者。”六耳喃喃自语。

孙渔所写自己异变的特点,什么“变化之道”,还有“周身十万八千毫毛,曲折如意,软硬随心”,不是和六耳的情况一模一样吗?而六耳在异变之前,也恰好见过三兔图,我还记得那时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双圣庙,而六耳还一个人留在庙里,摸着三兔图出神呢。

原来一切的根源就在这张图上,并非是什么遗传基因搞的鬼。这张图竟能使一个普通人,变身成为几近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的传承者。”六耳犹在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响,从最初的震惊到现在的兴奋,他的情绪溢于言表。

当年三兔牌内衣那么多人用过,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生异变,反而是偶然在双圣庙里见到三兔图的六耳,成为了现代版二十一世纪的齐天大圣。而给游宏起的这个外号,现在想来也极是恰当。六耳猕猴王,同样精通变化,和齐天大圣最接近的生物。

我感叹着,再看看已成白骨的上一任齐天大圣。有上一任,自然还有再上一任,孙渔的父亲从地里挖出来的石碑上,就是再上一任齐天大圣留下的图,每个齐天大圣四处留下三兔图,即便几率再低,多少年后,也还是会有后继者出现。

我目光从白骨上移开,却发现白骨附近的石壁有些奇特,走近一看,这石壁上密布着一个个极小极小的细孔。

“六耳,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这孔在白骨边最是密集,往外面慢慢扩散开。

再看看孙渔张大的嘴,想到他临死前的痛苦,一个可能掠过心头,脱口说:“是他的毛,他的毛在死的时候向四周炸射出去。”

六耳一震,显然想到了发生这种情况时的痛苦。

我跑到另一边白骨对面的石壁,果然找到了同样的细孔。我又用手电照着孙渔头骨的正上方,让六耳看洞顶有没有。

“有。”六耳点了点头。

“那就没错了。”

“能够换来这身本事,就算死的时候痛苦些,也不枉了。而且,这孙渔活了一百多年,怎么都值的。”六耳不以为意地说。

对着孙渔的白骨又唏嘘了一番,我们原路返回。

爬过碎石洞口的时候,顶上突然掉了块大石,幸好没有砸中,只是被弹射的碎石打中脸颊。急忙手脚并用加紧速度通过,六耳也跟在后面窜出来,又是一块石头在他身后落下。

脚踩实地,感觉微微震动,这不像是大石头掉下来引起的,要更强烈。

“地震!”我惊呼。

我们两个人立刻飞奔起来,尖锐的钟乳石时而从头顶掉下来。从小怪石广场到大怪石广场,我们只用了三分钟,地震有所减弱,身后的通道应该已经有好几处被堵死了。最危险的一次,一块上百斤的石头当头掉下来,没有闪避的空间,六耳大喝一声,一拳把石头击飞。

奔到绳下,六耳弯腰急道:“趴上来。”

我扑到他背上,大口喘着气。六耳双手交替顺绳而上,几秒钟就到了上面的洞口。好在最糟糕的事情没有发生,这个窄洞口要是被堵住就完蛋了。

刚进上面的洞,震感再次传来。这段的空间很小,六耳几乎是贴着地跑出去的,身后“喀啦”一声响,转回头去,拴绳子的钟乳石已经断裂,一米五高的空间只剩不到五十厘米,山体下压,真的把空间挤没了。

再次回到悬崖上的时候,六耳大字形趴在地上,我也从他背上滚落一边,两个人全身瘫软,再没半分力气。

事后我们知道,这次地震的震级是里氏4.7级。顺昌城所受的破坏很小,但那水帘洞里的齐天归所,却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