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梁应物用手指比出V字。

“胜利。”

“别想那么多。”

“哦,是二。”

梁应物叹了口气:“这是两根手指。”

我一副败给他的样子:“冷面,请不要玩这么弱智的游戏,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才变得这么复杂。”

“喂,请不要随便给人起绰号。”

“哈,可我觉得很合适啊。哦呵呵呵,你看你看。”

梁应物连忙低头,脸顿时苦了。刚才忙着比手势,一只苍蝇在他面前盘旋了几圈,终于下决心落在了他没来得及干掉的小半碗冷面上,顺着面条努力爬着。

“老板,再来一碗!”

我的眼珠顿时瞪出来:“我以为你差不多吃够了呢,饭量这么大怎么就不胖。”

梁应物用手指了指脑袋:“劳心者花费的能量永远是你这种劳力者无法想象的。”

“看见了,一根手指。”我蹲在战略的高度直接鄙视他。

我们单位附近的一条弄堂里新开了家神秘冷面馆,没错,就是叫这个名字。小店里只有冷面,各种各样的冷面,光一字摆开的配料就有二十几种,绝对美味。梁应物听我说过好几次,这个中午终于有空冲过来尝尝鲜。

“七贱下天山冷面一碗来了。”跑堂的胖子嗓音低沉浑厚地可以去唱男低音,很有气势地把面拍在桌上。

放七种配料的面就叫七贱下天山,可是面客们无法自主选择用哪七种料,只凭做面的瘦子高兴。所以梁应物这次吃的七贱和刚才的七贱味道是不一样的,一样的是美味。为了不让面客误会成七剑下天山,墙上挂满了菜单竖幅。

如果是八仙跳海冷面就要贵一块,依此类推。原本只到十一裸汉就截止了,我推测老板文化有限,想不出新词,就告诉跑堂的胖子,还有金陵十二猜和十三太饱。结果第二天竖幅就多了两条,我也获得了八折贵宾优待。

“你看,精神文明就是这样转化成物质文明的。”我对梁应物说。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有给梁应物起绰号的冲动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起绰号的最高境界就是双关。我以前有个读过博士的领导姓田,所以大家都叫他田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田博,是田伯。”

“什么意思?”

“田伯光的简称,知道不?”

梁应物摇头。

“那是站在采花界巅峰的人物,竟然连超现实主义大作《笑傲江湖》都没看过,我无语了。”

“屁,今天你话特别多,还无语!那什么冷面又怎么双关了?”

我嘿嘿笑着,鬼扯道:“在食物界给你找一个代码,有韧劲弹性好才是好冷面,多么优良的品质,你要好好向冷面学习。”

冷面的新冷面已经少了一半。他停下嘴,问:“废话说完没有?”

“说完了。”

“你不能理解为什么六耳可以同时控制那么多的毛发,你觉得人脑不可能负荷这么复杂的工作,对不对?”

“我的电脑同时进行几个程序就会慢得要命,人脑虽然很神秘,可也强不到这种程度啊。”

“你刚才看见我竖起两根手指。这没错,可你知道这两根手指是怎么竖起来的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想要回答的时候,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的肌肉是怎么运动的,这个动作牵动了多少东西,你知道吗?”

“这……”

“你只看见动了两根手指,其实为了这个动作,不知多少亿组织细胞各司其职,没有一个会出差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大脑要直接指挥那么多的组织细胞。”

“你的意思是,六耳并不是直接指挥每一根毛发的?”

“是的,我想他的大脑只是发出要干什么的指令,神经系统就能自动执行命令,安排合适的毛发去做合适的事。不过就是这样,也足够惊人了。这代表着他全身所有的毛发都有了神经系统,组织成分和普通毛发也大有区别,而大脑也认可了这新增加的庞大系统,这一系列的变化,真是生物史上的奇迹,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切的变化,竟是自发产生的!”

“是啊,如果他肯来配合你们研究的话,不知会有多少新发现。可惜他现在对自己满意得很,怎么都不愿来的。”

梁应物叹了口气,显然我说中了他的心坎。

“好啦,六耳的事我算是向你汇报了,以后东窗事发,你可不能让警察找我的麻烦。”

梁应物奇道:“和我说有什么用?”

“我才不信你不会如实报告给X机构呢。说到底,X机构也算是官方吧。就算你们不会像警方一样,急着抓六耳归案,也想把他控制住吧。”

梁应物苦笑:“你想得太多了,可能上面是想把一切都控制住,但哪里有这样的能力。比如路云,我们不一样没奈何吗?不过,保持良好的关系是必要的,你找个机会和他说一下,让他接触一下机构。当然不是要拿他做实验。”

我点点头:“试试吧,不过他戒心挺重的。”

梁应物已经把冷面干完,伸手过来搭着我的肩膀:“小同志,做事要注意方式方法。”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冷面就要有冷面的样子,你这不着四六都和谁学的呀。”

“就跟着你学了点皮毛。”梁应物看看被我打开的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回干净了。”

我连忙看肩膀,还好,没真留个咸猪蹄印。抬眼正好看见“七贱下天山”的竖幅,心里嘀咕:这面还真是厉害,一碗半下去立刻就贱了。


下午4点,杨华的座位边不时人影晃动,各路神仙来来回回了好多次,对他那张空椅子望眼欲穿。

每天一场的杨氏评书今天还未开播,主角到现在都没回报社。前些天他最迟三点半都回来了。

“一定是有突发性进展了。”鬼子唐说。

我没吱声。心里却大概猜到了原因。

4点20分,杨华终于出现在新闻中心的大厅里。

十几个人的注视下,他打开电脑,在WORD上飞快打出标题:

上海城市传奇最新进展:神秘人前夜饮弹!

果然是这件事,我在心里叹息着。

围观的家伙一下子兴奋起来,七嘴八舌问经过。

“具体情况也不是很清楚……”杨华经常以这句混账话作为开场白,这说明市局的人口风确实紧,打探消息困难。不过他的稿子写出来总是像模像样,头头是道,似乎深悉内情,又不瞎编到被人指责职业道德,绝对体现了一名老记者的精深功力。

“神秘人前晚被伏击了,这次是个超魁梧的肌肉男,身高超过两米。”

“又冒出来一个啊。”

“在龙茗路的一个工地上,一共有一百三十多人参加了这次攻击,其中至少有一小半是精通空手道、跆拳道或其他格斗术的硬手。”

“连警方都没抓到神秘人的影子,那帮人是怎么伏击到的?”宗而的脑子很清楚,立刻问了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据说前些天被神秘人击破的一个扒手集团是附庸于某个势力的,扒手头子被打到半死的时候昏了头去威吓神秘人,结果现在还在医院里重度昏迷。神秘人顺藤摸瓜去找扒手集团背后势力的麻烦,不料人家消息灵通,有个在场的小弟把话传了出去,那帮人一琢磨就猜到这几天会被自命正义使者的神秘人找上门,于是聚集了大批人马守株待兔。”

“结果呢?”

“那个肌肉男超级强悍,发现被围了一点都不慌,只一刻钟就收拾了大半人马。可是他没想到有个人揣了把改造手枪,在他背后开了一枪,据开枪的人说在背上打了个大洞出来,看见的人都愣了,没想到这枪威力这么大。”

“啊!”林大美人掩口轻呼。

“照理那神秘人是受了重伤,可他中枪后反而突然发飙,一下子把枪夺了过来,一拧就弄断了,剩下的人在两三分钟里,一半死了,一半重伤。”说到这里,杨华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这件事连警方都没弄清楚,好像他用了某种神秘武器,很多人像被几千根细钢针射了个对穿,死状极惨。但这种武器没留下一点痕迹,先前被打倒的人,也没见到这武器的样子,只看见有的人被打了一拳,身上就喷出血来,还有的人明明没被拳打到,神秘人只是在他身边掠过,就喷着血倒下了。”

连我在内,所有人都听得直吸冷气。

“还有更妖的,现场鉴识专家工作到今天上午,依然没有找到神秘人的血液,也就是说他被枪在背上开了个大洞,只流了极少的血,或者甚至没流血。弹头没找到,相信是留在了身体里。还有个人说他看见神秘人背上的枪伤后来又愈合了,不过警方认为他太紧张看错了。另外还有件怪事,从现场留下的足迹看,这人的体重不会超过一百五十斤,可是从他的外形看,至少也该在一百八十斤以上。之前的现场分析里,也都有神秘人体重过轻的现象,可这次差得最夸张。”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鬼子唐很肯定地说。

“警方对此也相当困惑。”杨华点头说。

“这是一个超人家族。”鬼子唐接下来的话就引来一阵嘘声。

我悄悄地退出来,走回自己座位。

昨天六耳的确受伤了。

我看着他是怎样闭着眼睛,凭感觉用伤口附近的毛发,像舞动的软镊子一样,把弹头从背肌里夹出来,痛得他手都在颤动。

弹头只嵌进肉里约三分之二,还留了个尾巴在外面。之前他用毛把伤口紧紧地裹住,那个人没有幻视,看起来伤口的确快速愈合了。

伤并不算重,用酒精消过毒,六耳就把伤口“缝合”了。据他说,他的恢复力很强,上次手上的割伤只一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现在他知道自己真的挡不住子弹。

其实在那人开枪前一刻,六耳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那似乎是野兽的直觉,几乎在子弹射出的同时,他就绷紧了背上的肌肉,指挥附近的毛发结了一层又一层。

可还是没有用,子弹的高温让前几层的毛发一碰就烧焦了,后面几层临时组成的防线稍稍挡了一下,还是被弹头钻进身体。

这样看来,就算是早有准备,在近距离也很难挡住这种手枪的射击,更何况还有威力更强、射速更快的枪。

受伤的六耳怒不可遏。

他完全听不进我的劝告,他甚至等不及把伤养好。

“敢伏击我的人,就要准备好付出代价!”他咆哮着,让我担心墙壁的隔音效果是否足够好。

“他们有枪!”

“我不会笨到第二次停下来被打,凭我的速度他们根本瞄不准。”

那一刻,他像个被忤逆的暴君。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伤口已经结痂。我出门的时候,他告诉我,准备下午出发,去倾泻他的怒火。

“毒瘤必须被铲除。”他这样说。

唯一对我作的妥协,如今静静地躺在我的裤子口袋里。

希望我不会用到它。


走在小区里,天色渐暗。

拎着两份八仙跳海冷面外卖,摸钥匙极不方便,从进电梯就开始摸,到了房门口手还在包里抓瞎了好一阵。

屋子里没开灯。

我关上门,叫了一声,没人应。

六耳未归。

我心里有些不安,希望他没事。

今天他挟愤而去,恐怕下手不会留情。从杨华那里,我知道六耳昨天中枪之后,杀了不少人。昨天他没有告诉我这些,他只是在展现他的愤怒。

或许死的人罪有应得,或许他们只曾为小恶。但六耳对人性命的轻贱,让我心里不舒服。我已经想好,如果他今天平安归来,就让他搬到别处去住吧。

到了8点半,我已经把一份冷面吃完,六耳还没回来。

他的手机已经不用很久,没有可以联系上他的办法。

莫非真出事了?

他枪伤未愈,如果再被枪击……

而且前天的事之后,曾无往而不利的神秘人在子弹面前受挫已经不是秘密,有心多备几把枪的话……

我坐在电脑前开了好些网页,却没有心思浏览,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

的确,我对他的做法想法不甚认同,但显然他还是拿我当朋友的。真要有事,我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时钟已经指过9点。

我摸出口袋里的一卷纸条,展开。


钻出出租车的时候,脸上几点冰凉。开始飘小雨了。

眼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酒楼。

我再次看了一眼酒楼的名字,没错,就是六耳昨天走前写给我的那座。

这就是他今天的目标,也是那股势力最重要的据点。

我向门口走去,门童笑脸相迎。

“先生一位吗?”

“我找朋友。”我示意已经有人在里面等我吃饭,谢绝了引路,自己往里走。

这家酒楼的生意不错,已经快到夜宵时间了,还有一半的桌子上有人吃饭。

我扫了眼一楼大堂,顺着楼梯走上二楼。

六耳几天来的表现,让我知道他的性子比从前偏激了很多。这次最后肯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内心深处他怕是也没把握,告诉我也算是为自己留了条退路。

这酒楼规模极大,地段又好,可见老板的实力。六耳真要出事,单枪匹马我怎么救法?

从二楼走到三楼,又到四楼,我装作找人的样子,心里却越来越疑惑。

我所看到的一切迹象都很正常,四楼还有几家在办婚宴,以六耳前几天的声势,不管是否平安离开,一定是闹个天翻地覆的啊。

通往五楼的楼梯上竖了块“顾客止步”的牌子。我刚往上走了没几步,一位服务小姐就拦住我。

“先生,上面两层是办公区。”

就是这上面了。我心里暗想。

“我有个朋友喝醉了,转了遍都找不到他,会不会跑到上面去了?”

“我没看见有人上去呀。”

“兴许是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晃上去的,我这朋友一喝醉就爱耍酒疯,我得上去瞧瞧,别砸坏什么东西。”

我刚走了一步小姐又把我拦下来。

“一定没往这上面去,就算我没注意,这上面也有保安呢。你那朋友要是真在上面耍酒疯,早就被扔下来咯。”小姐笑盈盈地说。

我有些无奈地随着小姐往下走,这地方硬闯可不行,而且一定有监视器,再找借口多半会引起他们注意。

“听你的口气上面的保安可够狠的呀,看来是没人敢在你们这儿捣乱的了。”我试探着她的口风。

“反正我在这儿做的这大半年里是没见过有人来捣乱的。再说好好的吃饭谁没事要来捣乱呀。”

看样子这服务员并不太清楚上面两层待的是何许人。

大半年没见过有人捣乱?也就是说今天下午没出过什么事情,更肯定的一点是没有过枪声,否则下面楼层的服务员不可能不知道。

我慢慢走出酒楼,心中疑云越来越重。

难道六耳没有来过?

那他去了哪里?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别等我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在看电视吧。

六耳只抄了这么个地址给我,现在我还能去哪儿?

回头看看灯火辉煌的酒楼,线索断了,我心里涌起无力感。

绕着酒楼附近再转转吧,发现不了什么就只能回家干等了。

还是小雨,风却大了。我迎着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吹到了脸上。

我抹了把嘴角,是根头发。

我随手一甩,这根头发又细又长,粘在手上,甩了好几下才甩掉。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等我意识到什么,那根头发已经消失在风雨里,再也找不到了。

是从哪里来的?我前面并没有人啊。

我四下张望,最终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

一张下半身还贴在电线杆上,上半身在风里飘摇的纸。

这是城市里随处可见的“牛皮癣”——简易广告招贴,多是性病治疗或贩卖假文凭。在这张纸上,有些许黑丝飘动。

我快步走近,一把将广告撕下来。

十几根近一米长的黑发插在薄薄的广告纸上,从上面的痕迹看,最初上面至少有上百根,如今已经被风吹走大半。除了六耳,还有谁会在这种地方干这么高难度的事?

意识到这是六耳留给我的信息,我立刻端详起纸上的广告。

这是张再普通不过的承办假文凭的广告,留了个“张先生”的手机号。

这张先生当然不会和六耳有什么关系,那么六耳把毛发留在上面的意思?

这张纸的纸质不太好,被雨水打湿,已经有些残破了。特别是下半部分。

我抬起头细看电线杆,原先贴着广告的地方好像有些白痕,但不太清楚,也不像是字。

不对!

刚才这张广告是上半部分脱落,在我撕下来之前,下半部分还贴在水泥柱上。我几乎完整地把广告撕了下来,照这样看,如有残破也该是先脱落被风吹着的上半部分,可现在的情况是……

看过纸上的残痕,我仔细地把这张广告再贴附到原先的位置,和上面的白痕对应起来。

像是有人用一把钢锥,在纸上划了个右转弯的箭头。

当然不会是钢锥了,我清楚地知道,这把锋利的锥子,一定是手上这些毛发组成的。

我顺着箭头的方向望去,离十字路口还有很长的距离。

沿途我一直留意四周,小心不要错过六耳的标记,到了十字路口右转,直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都没有发现新的记号。

再怎么走?往前,还是向左转,抑或向右?

或许是六耳留下的记号被风雨吹掉了?

想到这点,我突然意识到,要是我晚来半小时,恐怕酒楼前的这个记号也看不见了。六耳真要做记号的话,为什么不做一个保留时间长些的?

一个答案在心里浮起来:他没有这个时间。甚至,他已没有这个力气,只能匆匆为之。

我不再往前走,掉回头,查看有没有被我错漏的地方。

经过的几根电线杆上贴着的广告我都凑近看了,没有曾被毛发穿过的痕迹。

心里愈发地着急,我抬头看看挂在路口上方的交通标志,突然想到,会不会六耳的意思不是“前方路口右转”?

六耳不会开车,这样的标记对任何一个司机来说是前方路口右转,但对一般的人来说,或许只是前方右转?

少了一个“路口”,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我快步向酒楼方向走去,果然在离酒楼大门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有条狭窄的小巷。就是因为太近了,刚才一心想着前方路口右转,竟然忽略了过去。

我毫不犹豫地转了进去。

这条小巷一边是所工厂,另一边是酒楼,所以并没有住户。

巷子里很脏,有许多酒楼排出来的污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这还是下着雨,如果平时,一定没人愿意走进来。

走了五六十米,巷子往工厂的方向直直地拐了个弯。我转过去,前面不远就是尽头。这是条死巷。

工厂在巷末一侧开了扇铁门,但现在铁门紧紧关着,远远望去上面锈迹斑斑。

门前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废弃物,占了十几平方米,把巷尾填满了。

我走到废弃物旁,看着紧闭的铁门。会不会在那后面?

已经到了这里就没什么可思前想后的,我一脚踩进地上的那些纸箱子里,打算走到铁门前想法子翻过去看看。

还差一步到铁门口,脚下的触感有异,连忙收回脚,稳住重心,低头用手一拨。

正是六耳!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躺在破纸箱空隙间的长条形物体。并不是他曾经变出的女人模样,也不是高大威猛的肌肉男,更不是六耳自己原本的模样。除了我,没有人会在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湿淋淋躺在地上的,或许是一个人。

因为六耳已经显了原形。

那些曾在我面前张牙舞爪,被六耳亲热地称为“小家伙”的黑毛,软软地胡乱地耷拉着,贴满了六耳的躯体,没有半点生气。他满身都是毛,我虽已经移开上面的遮盖物,却一时看不出他伤在哪里。

我连忙去摸六耳的鼻息,还没拨开他脸上的毛,就听他气息微弱地说:“还没死,你总算是来啦。”

我放下心来,忙问:“怎么了,中枪了?”

他微微摇头。

“先……先想法回去再说。”他说话都异常吃力。

回去?这是个难题。他这幅模样我不可能明目张胆扶着他叫出租车。不过,眼前庞大的杂物堆倒是颇有些可以掩饰的道具。

拾了两个还算完整的长纸箱,一头一尾正好把蜷着腿的六耳套进去,告诉他别乱动,上面有孔闷不死,看他样子也没力气折腾。

捡了几根绳子勉强把箱子绑好,千万别在路上散了。我已经想好,万一散开就告诉别人是长毛绒人型玩具。

双手抱着这个超重的拼装纸箱,我走出巷子,把纸箱放到地上,扬手欲招出租车,又把手放下。

这么长的纸箱,出租车里放不下啊。

想了想,只好摸出手机拨通大众出租的订车电话,订了辆小货车。原本订货车至少得提前半天,我在电话里好说歹说,同意加钱,才订到了一辆。接线员明确地告诉我,至少得等40分钟。

雨开始大起来,我没带伞,又不能躲进酒楼,怕多生是非,所以没一会儿全身都湿了。而地上纸箱里的六耳,虽然闷不死也淹不死,也一定不好受。

不知他什么地方受的伤,昨天中了枪都没变成这样子。希望他的伤口别感染化脓,否则往医院一送又是宗大新闻。

等了近一小时,小货车才出现在雨幕里。在把六耳抱进货厢里的时候,司机还好心地跑下来搭了一把,让我心里一慌,还好他没发觉什么。

“什么东西啊,挺沉呢。”司机一边开一边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说。

“呃,是我朋友送的一个艺术雕像。”

“雕塑啊。”

“是的,用最新型的软性塑料做的。”我怕他刚才在搬的时候感觉到里面的东西不太坚硬,就补了一句。

好在这司机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暗自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一直沉默到了终点。

下车后我用最快的速度一个人把纸箱抱出了货厢,免得司机再来帮手。

从小区门口到我住的楼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虽然已经过了11点,又下着雨,只有零星一两个行人,但抱着大纸箱,我还是感觉芒刺在背。

好不容意挨到进电梯。门口保安看了我几眼,让我十分不自在,简直像做了贼一样。

把这见不得光的东西抱进房间放在客厅地上,反腿踢上门,我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一阵粗气,这才开灯拆箱。

把六耳从箱子里拖出来,他四仰八叉地躺着,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样子,胸膛起伏,狼狈至极。

“伤在哪里,我看看。”

他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要弯下腰去,方听见他像蚊子叫那么轻的声音。

“我没受伤。”

“没受伤?”这可比他中了十几枪更令我吃惊。

“没伤你怎么这副模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六耳轻弱的声音中满是不安和惶恐。

“我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了。”他颤抖的声音里还有另一种情绪。一种我似乎有些熟悉的情绪。那是什么?

在他断断续续,并且有些混乱的叙述中,我了解到发生了什么。

其实一切非常简单。

六耳并没有进入那家酒店。

在去的路上,他就觉得身体不对劲。本来每时每刻,六耳都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可是现在这力量正一点点地从他体内抽离。

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六耳到达的时候小心勘察了附近的情况,找好退路。可他做完这一切,准备进入酒店的时候,力量流失的情况加剧了。

他清楚地感到,全身像手臂一般亲切的毛发,那些“小家伙”们,正在枯萎。它们迅速地衰弱下去,支持正常人的形体已经越来越困难,不管是变化出的花衬衫还是皮肤,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力量的飞速逝去让六耳顿时陷入慌乱,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暴露,或许会死去。想到那个勘察地形时看到的死巷,六耳用最后的力气做了标记,拼命地跑进巷子里。

他一边跑,身上的皮肤、衣服一边变形。当他转过弯,扑进废物堆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毛人。

六耳扯了一大堆东西把自己盖起来,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已没有半分力气,连一个孩童都不如。

“我躲在那堆废物里的时候,就在想,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

“我想你会来救我的,你总是能救我的。可是我又变成一个废物了。”六耳仰着头,努力地看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这样说。

“我还能好起来的,是吗,我还能好起来的,到了明天,我就会重新有力量的。”六耳突然拼命地喊着起来,可是这轻微的喊声,我一旦站直身子,恐怕就听不清楚了。

我想起来了,那种情绪。

是绝望。

是一切都开始崩溃了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