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报社,我就洋洋洒洒写了篇稿子出来,把“三层楼”的历史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当然实情被我改头换面,将孙氏四兄弟写成了一个旗帜收集者,总是扛着收到的旗在街上走,而大学者钟书同则亲眼见到,貌似外国人的孙家兄弟在日军飞机来袭的时候,站到顶楼上,随便取了一面旗挥舞着,而日军飞行员以为下面是外国人在挥外国国旗,就避开不炸,于是“三层楼”得以传奇性地保存至今。

因为要避开许多不能提及的地方,所以这篇报道我写得颇放不开手脚,好在“三层楼”传奇保存这件事本身就有相当的可读性,所以这篇稿子还算能看看。不过一定没达到蓝头心中的期望值,所以他所说的奖励云云,再也没听他提过。

钟老已经答应不会拆穿我,而我也不太担心杨铁这样的知情老人会跳出来说我新闻造假。要是他们有这样的想法,第一个拦住他们的怕是他们的子女。相信随便哪个正常人,都会对他们所说的不屑一顾,而相信我报道中所写的更接近真相。

还会有幽灵旗这种东西?说出去谁信?

蓝头交给的任务算是应付过去了,但对“三层楼”的调查却才刚开始。不单单是对钟老的承诺,更因为我的好奇心一旦被勾引上来,不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是没那么容易罢休的。

所以,我决定在报道出来的当天下午,再去一次“中央三层楼”,拜访一下那个半疯不疯的钱六。尽管钟书同说我不可能问出什么,但只要有得到线索的可能,我都不会轻易放过。

本来想上午就去的,但晚上接到母亲的电话,她信佛,最近我爸和她身体都不太好,希望我能到龙华寺为他们俩上炷香。

在大雄宝殿外点了香,进到殿内的如来像前拜过。虽然我不是信徒,但既然代母亲来上香,许愿时当然也恭恭敬敬诚心诚意。

出寺的时候,在前院里见到一个人,稍稍愣了一下。他已经笑着招呼我。

“那多。”

我本来无意叨扰这位年轻的龙华寺住持,没想到正好碰见了。

“来了就到我那儿喝杯清茶吧。”明慧笑着说。

他把我引到方丈室边的会客静室,这间亮堂的屋子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和明慧认识其实也是工作原因。我虽然一直说自己是个没有条线的记者,但其实还是有一根条线的,那就是宗教局。但这条线有和没有一个样,由于报纸在宗教方面有许多限制,所以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几条来自于宗教局的新闻,就算有也是经宣传部审了又审的统发稿,照抄上去就是了。但我接这条线之初,还是老老实实把条线上各处都一一拜访过,除了和宗教局的领导们照个面外,就是上海的各大寺庙教堂的当家人。明慧就是那时认识的,我们相当谈得来,所以之后又有过一些交往,有时经过龙华寺,也会来坐坐。一般的大教堂大寺庙,本来四十岁以下是很难做到当家人这个位置的,但近年来有年轻化的趋势,不过像明慧这样三十五岁就成为大寺的住持,还是不多见。

“知道你忙,所以本来没想找你。”我说的是实话,这么个大寺的住持,要操心的事情千头万绪,别说喝茶了,我看就算是静下心研究佛法都不会有太多时间。

明慧笑了:“就是因为没时间,所以看见你,就有理由可以停下来喝杯茶了。不过,说我忙,我看是你正好有事忙,所以才没心思找我喝茶吧。”

我笑了,他说的也是。

品茶间,我把“三层楼”这件事,简单地告诉了明慧。可以和我聊这些异事的人不多,明慧是其中一个,他的环境和他的位置,让他的眼界和想法和常人大不相同。

“这倒真是一宗悬案,等你调查有了结果,千万别忘了再到我这里来喝茶。”明慧听得意犹未尽。

我应承着,却忽地想起一件事来。虽然明慧也未必知道,但既然已经碰到了,就随便问一声。

“对了,你知不知道圆通这个人?”

“圆通?”

“随便问一下而已,是一个住在‘三层楼’里的老房客,现在已经还俗了,圆通是他六十多年前没还俗时的法号。”

明慧露出思索的神情:“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哦?”我一听有戏,忙竖起了耳朵。

“大概在七十年前,玉佛寺有一个僧人就叫圆通。”

“那么早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你天才到这种程度?”我笑着问了一句。明慧在佛学界素有天才之名,年纪轻轻,佛理通达,悟性极高,不然他也不会在现在的位置上。

“呵呵,和圆通比起来,我可算不上什么了。圆通十二岁时,就已经熟读寺内所藏佛典,十四岁时就被当时的方丈许为玉佛寺佛法第一人,到了十七岁时,他在五台山的佛会上大放异彩,那次佛会归来之后,所有与会的高僧,都对圆通极为赞赏,他被称为当时最有佛性的僧人。而且,他还有一项非同寻常的能力。”

“哦?”没想到苏逸才当年竟是如此的有名,想来也是,孙氏四兄弟请的这三个人,肯定都是各方面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是不知道张轻是什么来头。还有,他们请来圆通这位年轻的高僧,却是什么目的?

我思索间,明慧已经说了下去,而我的问题也随之解开。

“这就是他最有佛性的体现了,传说圆通在打坐禅定到最深入,可以和诸佛交流沟通,除了佛理得以精进之外,还能预知一些事情。”

预知?原来是这样,孙氏四兄弟当然不会因为要和圆通讨论佛法把他请入“三层楼”,显然是有事要依赖圆通的预知能力。只是这位最有佛性的高僧却最终还俗,真不知道当年他预知到了些什么。

从明慧这里知晓了苏逸才的真实身份,下午再次前往“中央三层楼”,我改变了原先的主意,直接先上三楼,敲开了苏逸才的门。

苏逸才开门见是我,愣了一下,但老人还是很有礼貌地把我引到屋中。

“苏老,我已经拜访过钟书同钟老,钟老已经把他当年和孙家四兄弟的交往都和我说了,钟老自己也说,很想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而我也非常好奇,所以再次打扰您。”

“哦……”苏逸才沉吟不语。

“圆通大师,您当年在五台山佛会上的风采,佛学界的前辈们至今还赞叹不已呢。”我点出了他的身份,却没有再说下去。

“啊,没想到今天还有人记得我。”苏逸才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大概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我就已经知道了那么多。

“您的突然还俗,不知令多少高僧大德扼腕叹息啊。”我并没有问孙氏兄弟或幽灵旗的事情,却选择了这个话题,如果没猜错的话,圆通的还俗绝对和孙氏兄弟有关,或许这是一个更好的突破口。

苏逸才眼睑微合,叹息道:“六十七年前,我的心已经沾染了尘埃,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反省自己当年的过错,希望能将自己的心灵,重新洗涤干净。”

突破口一经打开,苏逸才便不再保留,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我。


1937年初,孙氏兄弟到玉佛寺去,专门见了圆通,他们希望圆通能够住到“三层楼”修行一年,相应地,他们愿意出资为寺里的佛像塑金身,并翻修寺庙。

这是一件大功德,加上圆通相信无论在哪里修持都是一样,所以和方丈商量之后,就同意了。

住到“三层楼”里之后,孙氏兄弟希望圆通每天都能在屋子里禅定一次,如有什么预感,要告诉孙氏兄弟。对于圆通来说,每天的打坐禅定是必修的功课,所以这样的要求当然没有问题。于是,孙氏兄弟每天总会有一个人到圆通的屋子里去一次,问问当天入定后,有没有什么预感。

圆通对于食宿都没什么要求,日复一日,他在屋内打坐修行,和在玉佛寺里相比,他觉得只是换了一个场所,对佛法修行来说,其实并没有区别。

可是,虽然抱着这样的念头住进“三层楼”,但圆通却发现,他入定之后的预感越来越少,仿佛这里有什么东西,使他没有办法像在玉佛寺内一样,能轻易进行最深层次的禅定,又或者,有什么力量,在影响着他和冥冥中未知事物的沟通。

时日久了,他感觉到,那阻碍的力量,来自于他身处的这一片土地。有几次,在入定后他隐隐感觉到,在地下有着令他感到恐惧的东西。

当他把这样的感觉告诉孙氏兄弟后,孙氏兄弟却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追问他预感的具体内容,但他只感觉到一片模糊。

发觉到来自地下的莫名压力之后,圆通在禅定时越来越难以静下心来,他觉得自己的境界正一点点减退,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心魔渐生,时常问自己,要不要返回玉佛寺去。然而碍于诺言,他终究没有开这个口。

1937年9月初的一天,圆通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全身大汗淋漓,仿佛虚脱一般,如同经历了一场梦魇。几小时后孙耀祖拜访他时,依然没有恢复。

“你们会到那里去。”圆通说出了自己的预感,已经很久没有相对清楚一些的预感了,即使这样,预感仍是晦涩的。

“是的。”孙耀祖点头,“然后呢?”

“会发生些事情。”

“怎么样?”这位孙家的长兄,彼时脸上的神色有些兴奋,有些期待,有些紧张。

冷汗重新从圆通的额上沁出来,他闭上了眼睛:“不太好,我的感觉,很不好。”

孙耀祖沉默了半晌,就起身告辞。

第二天,孙氏兄弟并没有如常来拜访圆通,他们再也没有来过。自那以后,圆通无法再进入禅定,每次一打坐,总是心魔丛生,更不用说与冥冥中进行沟通,得到什么预示了。

无法进入禅定对圆通的打击是巨大的,反思过往,发现自从被孙氏兄弟以大功德所诱,就已经起了得失心,而发现心魔却不自省,直至落到此等田地,已不配再身在佛门,所以黯然还俗,多年来以俗家之身吃斋诵佛,施善于人,并时时手抄佛经,希望能洗净心灵。

我听得暗自叹息,以我的角度看来,能够预感未来发生的事,未必就和佛性有关,以我所见所闻,完全不信佛却有这种能力的人也有,更何况大多数人会有“现在这个场景自己曾经梦见过”的经历,这样的预知虽然无法用现今的科学知识作出解释,但也不一定就要和宗教扯上必然联系。可圆通显然是个很执著的人,只有执著的人才会取得真正惊人的成就,可往往也会因为太执著而走偏。

临告辞出门时,我终于忍不住,斟酌着对苏逸才说:“大师,依我看,您是不是过于执念了,在今天的佛学界,像您这样的佛法修持,可是少之又少,而且当年之事,有太多的不明之处,未必就是您自身的问题啊。”

苏逸才似有所感,向我微微点头。

看来,虽然比起钟书同,孙氏兄弟要更倚重圆通大师一些,但这位当年一心修佛不问窗外事的出家人给我的帮助反没有钟书同多。苏逸才告诉我的经历只是为孙氏兄弟的计划蒙上了又一层神秘光环而已。

毫无疑问,他们所图非小,否则不会在圆通发出警告后,还不放弃。不过想想也是,他们为了这个计划已经耗费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楼也造起来了居民也搬迁了,怎可能因为圆通的一句话就全盘推倒呢,至多是多些准备多些警觉。

以圆通的感觉,似乎脚下的这片土地有古怪?

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顺着楼梯走到了一楼。

我站在楼梯口打量了一番,虽然眼睛已经适应一楼黯淡的光线,但还是有许多地方看不到,四处走了走,最终把目标确定在一处最黑暗的地方,那里曾经被我以为是公共厨房的入口。

走到跟前,果然是个向下的狭窄楼梯。下面是黑洞洞一片,现在是白天,可是下面显然没有任何让阳光透进来的窗户。我向四周看了看,按了几个开关,都没反应,只得小心翼翼地摸黑往下走。

慢慢地一级级楼梯挪下去,在尽头是一扇门。

我敲了敲门,没反应,却发现这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里面应该就是地下室了,可还是一片黑。

我往里走,没走几步,脚就踢到了不知什么东西,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地下室里显得十分巨大,然后我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是谁?”

我被吓了一跳,顾不得看到底踢到了什么,转过身去,那里大概是张床,说话的人躺在床上。

“啊,钱老先生吗,对不起我是《晨星报》的记者那多,冒昧打扰您想请教一些关于这幢大楼的事情。”

对面却没了声音。

我等了一会儿,问了一句:“钱老先生?”

“钱、钱六?”

对面响起了一阵低笑声。

我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你是谁?”笑过之后,钱六忽然又问。

看来得下猛药。我心一横,说:“圆通让我来问你,孙辉祖他们在那里好吗?圆通要去看看他们。”

“孙……孙……”那个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还有孙怀祖、孙耀祖、孙念祖,他们在那里都好吧?”我继续说。如果这钱六的脑子真的不清楚,那么这些名字应该会让他记起些什么。

“大爷,二爷……”

我已经肯定,对面这位躺在床上的老人的确神志不清楚。

我微微向前挪了挪,大声问:“他们去了哪里,那面旗去了哪里?”

“嘿嘿嘿,去了……去了,嘿嘿。”

我摇了摇头,这里的气氛着实诡异,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看来是没法子从老人那里得到什么了。

我挪回房门口的时候,听见床上“咯吱”一声响。回头,钱六似乎坐起来了。

“你去吧,就在那里,去吧。”黑暗中,他的手挥舞着,整个人影也模模糊糊地扭动。

“去哪里?”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钱六忽地干哭起来,声音扭曲。

“你去啊,去那里,去啊。”他的手臂挥动了一番,然后又躺倒在床上,没了声息。

我走出 “中央三层楼”的时候,身上才稍微暖了一些。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是钱六在叹息孙氏四兄弟,还是因为我的问题,而给的提示呢?

可就算是提示,也太晦涩了吧。而且就算是钱六有心提示,看他那副样子,这提示到底和最后的答案有没有关系,谁也拿不准。


回到报社,我给上海图书馆的赵维打了个电话,说我明天要去查些资料,上次查的太简单,这次想要多找一些,尤其是建造者的一些情况。

在我想来,孙氏兄弟在上海滩造了四幢楼,又圈了一块地,动作不算小,一定会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第一次去查资料的时候,没想到围绕着“三层楼”会有埋藏得这么深的秘密,哪怕是看到照片,惊讶之余,心底里却还是没有把它提升到能和我此前一些经历相提并论的程度。直到后来随着采访的逐步深入,才意识到我正在挖掘一个多大的谜团。

如果能查到关于孙氏兄弟的记录,就可以给我对整件事情的分析提供线索和思路。

第二天到上海图书馆的时候,赵维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

“你上我们内部网查吧,要是那上面查不到,我再想办法。”

“那么优待?”我笑着,看着赵维打开网络,输入密码,接入上海图书馆的内部网。

上海图书馆的内部网是很早就开始进行的一项工程,把馆内以百万计的藏书输入电脑,并开发一套搜索程序以便使用者检索。这项工程的工作量实在太过浩大,虽然许多当代小说文本都能找到电子文档,但更多的需要一点点地扫描校对。所以尽管工程开始了好几年,至今不过完成了小半而已。如果有朝一日能全部完成,也不会完全对外开放查阅,更不用说现在没全部完成的时候了。

“其实系统早就完成了,现在的工作就是一点点往里面填内容。像历史文献、学术著作、地方志之类的是最先输入的,所以现在要查什么资料已经可以派上用场了。”赵维打开界面,起身让我。

我在搜索栏里打入“三层楼”,然后空了一格,输入“孙氏兄弟”。想了想,又把“孙氏兄弟”改成“孙耀祖”。

点击搜索。

关于“三层楼”的记载有四条,都是老建筑类的书籍,其中就有上次看到过的那本《上海老建筑图册》,想必内容也差不多。

没有同时具备“三层楼”和“孙耀祖”的信息,但有一条关于“孙耀祖”的。

那是《闸北一九三七年志》。

里面只有一句话:

“名绅孙耀祖义助政府填邱家塘建闸北花园,二月动工,九月毕。”

闸北,1937年,二月动工,九月结束,孙耀祖。从时间和地点来看,应该可以确定这就是四兄弟中的长兄孙耀祖。

我的手指轻快地敲击着桌面,没猜错的话,邱家塘该类似肇嘉浜,是个臭水塘,所以填塘造花园,才是造福周围居民的义举。

可是以孙氏兄弟神秘的行径来看,会无缘无故揽下这么一档子公益事业,我怎么都不会相信。

邱家塘和“三层楼”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吗?

我招呼赵维,把这段记载指给他看。

“像这样的事,当时的民国政府会有相关文件记录在案吧?”

赵维点头:“应该有备忘录之类的文件归档。”

“有没有办法查到?”

“像这类的文件目前倒都保存在馆里,只是一来资料浩大查起来费工夫,二来……”赵维微露难色。

“没问题,有当时的文件可查就行,我自己找欧阳说去。”

要调阅这类早就归档封存的文件,赵维直接带我去查被领导知道总是不妥。我打了个电话给副馆长欧阳兴,他比较喜欢抛头露面,重要一点的新闻发布会他都会参加,所以和我打过几次照面,算是认识。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很痛快地就买了我个面子,说让赵维直接带我去就是,只是不能借出馆。

打开文献档案B馆的大门,一股故纸堆特有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子,让我的鼻腔微微痒起来。

赵维把我领到第五排书柜,指着我眼前一整面的铁书橱说:“就在这里,你得自己找,我还有大堆的事要干,对了,别搞乱了,哪里抽出来的哪里放回去。”

“当然。”我满口答应,心里却暗自叫苦,这么一大堆,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

两小时之后,我走出上海图书馆,在旁边的罗森超市买了两个饭团吞下肚,算是解决了午饭。然后找了家美发店进去洗头发,几天没洗了,翻了一上午上个世纪的旧文献,总觉得沾了一身的书尘,头也开始痒起来。

干洗师力度适合地抓着我的头皮,舒爽无比,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让人满足,这多么美好。

冲完水,擦干,干洗师开始进行例行的按摩,我要求他特别在肩颈部按,用力再用力,我这样长期对着电脑的人,年纪轻轻颈椎就已经开始出问题了。

被按得龇牙咧嘴却十分过瘾。肩膀感觉松弛许多,大脑也再次运转起来,上午的收获,使我穿越时光,开始隐约看到孙氏兄弟当年的计划。

下午接到报社任务,读者打热线电话反映隔壁的老太太总是往家里捡破烂,搞得楼道里臭气冲天。机动记者大部分时间里就是为热线电话而存在的,在没有重大采访任务的时候,我这样的资深记者也得和刚进报社的毛头小伙子们一样被热线电话接听员差得团团转。

采访完回到报社赶稿子,晚饭是在报社吃的,每个记者手里都有好几个报社附近的外卖电话,时间长了大家相互交流去芜存菁,剩下的都算精品。今天我叫的是东北饺子,皮薄馅香。

回到家已经近九点,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脑上网,时间很快在MSN上的聊天和东游西晃中到了十点。我装了卫星,能看到台湾的很多节目,每天十点到十一点中天综合台的《康熙来了》是必看的节目,小S和蔡康永这对黄金搭档一唱一和,内地可看不到这样有趣的访谈节目,千篇一律的煽情,功力越深我越冷。

十一点的时候,我关了电视和电脑,坐到写字台前,翻开工作手册。

这种多年前沿用到现在的格子本子是我从单位总务领的,每个记者每个月能领一本。许多记者都不会去领,因为这种本子如今看来朴素得有些难看,采访的时候拿出来记不太好看,而且这本子太小了,记者总是喜欢用大本子,这样在采访记录的时候不会因为总是翻页而影响记录速度。

我领这样的工作手册当然不是为了采访,这种再平凡不过的小本子,被我用来记录那些不平凡的事。

就像记课堂笔记,在遭遇非常事件的时候,只要条件允许,我都会在每天睡前把当天发生的相关事件简单记录。这样做有两个作用,一是可以帮助我理清头绪,找出线索,接近真相;二是作为我今后正式写“那多手记”时的大纲。


2004年 6月15日 周二

在上海图书馆查到孙氏兄弟的填邱家塘建闸北花园工程。

发现孙氏兄弟和闸北政府所签的备忘录。

备忘录显示,孙氏兄弟无条件帮助政府进行这项工程。名义是自家楼下要挖防空洞,正好用挖出来的土填掉邱家塘。

就政府看来,那只是善人行善的一个借口,无须深究。


我用笔在“防空洞”下面划了两条线。

防空洞?哪里会有什么防空洞,如果有的话,日军轰炸的时候为什么不躲进去?

答案很简单,孙氏兄弟在“三层楼”区域的地下挖东西,或许是通道,但绝不是防空洞。防空洞有防空洞的标准,对每平方厘米的抗力有相当的要求,不是随便挖个洞就可以防空的,所以在日军轰炸的时候,孙家兄弟会这样担心,他们怕是担心在地下进行的工程,会因为轰炸而受到影响。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离成功很近了。

联想起钟书同的话,他在当年的一个清晨所看见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些从楼里用手推车推出来的东西是土,从地下挖出来的土,那些工人晚上挖土,清晨把土推到不远处的邱家塘,填塘造花园。

有了邱家塘作掩护,他挖出来的这么多土就有了合理的去处,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从“三层楼”区域地下挖出来的土,要远远多过挖防空洞的量,如果没有邱家塘这样的掩护,迟早会有人奇怪他们的行为。

一项公益事业,就把这个大马脚补上了。

孙氏兄弟的计划,真是细密周到。

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进入那个地下工程?

钟书同不知道入口,苏逸才也不知道。不肯配合自己的张轻知不知道呢?

但无论如何,钱六总该知道的吧?

我心里忽然一动,在本子上写下一句话。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句钱六告诉我的话里,是不是隐藏着地下通道的入口呢?

或许,孙氏兄弟进入通道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他们,都在那里!

“三层楼”的地下,究竟隐藏了什么?


我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虽然我天天睡到自然醒,但睡到近十二点还是极少见,连睁开眼睛都费了我好大的力气,头昏昏沉沉的。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异样的气味。空调开了一整晚,但这样的气味,不可能是由于空气不流通引起的。

我努力从床上坐了起来,忽然吸了口冷气。

有人来过!

屋子被动过了,抽屉和橱柜都被打开了。我的头转向床边,我的包也被翻过。

居然遭贼了,可是那么大的动静,我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一定是那味道作怪,是迷香之类的东西吧。

我打开窗户,让这股味道尽快散去。

几间屋子走了走,每间屋子都差不多,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过了。我检查了一下房门,没有硬撬的痕迹,有这样的技术的小偷现在很少见了。

还好家里没有存折,钱都存在信用卡里,密码可不是生日,小偷就算连我的身份证一并拿去也没用,但要快点挂失了。想到接下来的一大堆麻烦事,我就头痛得快要抓狂。

报警之前,我得先看看少了多少东西。

至少皮夹里的钱和卡都没了吧,希望他别拿我的身份证和社保卡。

我从包里拿出皮夹,打开就愣住了。

皮夹里的各种信用卡都在,而原本的一千多元也在。

所有的东西都清点完,我把抽屉和橱柜都归位,一手破坏了现场。因为我没有任何财物上的损失。

但我的心里却一点高兴的情绪都没有,因为我还是丢了一件东西。

昨晚临睡前放在写字台上的工作手册,被取走了。

昨天我亲手关了的手机被开机了,我相信通话记录和短信一定被查看过。

电脑被使用过,虽然用过以后被使用者顺手关机,但连着电脑电源线的接线板总开关却忘了关上。

原来,对“三层楼”感兴趣的,并不止我一个。

这算是示威吗?

还是我掌握了闯入者所不知道的东西?电脑和手机里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但那本工作手册里,却记录着事件开始到现在的经过和我的各种推测。

我并没有受到任何直接的威胁或伤害,这样看来,闯入者并不是当年的参与者,而是和我一样,想知道当年事件真相的人。

看来需要提高警觉了,我对自己说。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独自探索,却没想到在黑暗中还有同路人。

我相信,这样的同路人,只要我继续追查下去,总有一天会碰面的。

我决心加快速度,当即打电话给部主任请了今天的假,理由正是家中遭窃。现在没有重大采访任务,假还是比较好请的。

不知道闸北花园现今还在不在,我打算跑一次,看看有没有线索。

闸北花园的位置当然在闸北区,而且一定不会离“三层楼”太远,出租车开到一半,我让司机改道,再次去了上海图书馆。

果然,在1935年版的上海地图上,我找到了。

虽然没有标明“邱家塘”,但位置就在“三层楼”附近,拿出现在的地图进行比对,发现竟包括在现在的交通公园内,不过现在的交通公园面积要比原来的邱家塘大一些。

我是从“三层楼”直接走到交通公园的,我本想先去钱六那里再探探口风,却没想到地下室大门紧锁。

钱六已经死了。

昨天他被上门收水费的居委干部发现死在床上,死于心脏病,死亡时间要更早些。我心里不禁猜测,是否前天我的来访造成了他的心脏病突发。不过他已经年近八十,整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待着很少外出活动,身体本来就很差。

他属于孤寡老人,曾工作过的单位也已经倒闭,所以是街道给料理的后事。在他没死的时候地下室的大门总是开着,死了以后门就被锁上了。

从“三层楼”出来,大约走了近一刻钟,交通公园就到了。

我估计这里离“三层楼”约一公里左右,不要门票,经过上海市的破墙透绿工程,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处公共绿地。公园里的人不多,太阳早已经升起,早晨来锻炼的老人大多已经回去了。

我找到公园管理处,小屋里开着空调,一个五十多岁的管理员正边喝茶边看报。

和我想象的一样,交通公园正是建国后由以前的闸北花园扩建而成。

“这儿,往前走,然后左拐,看见一座雕像的时候就到了。”管理员随手隔着窗向我指明了通向原闸北花园的路。

原来的闸北花园已经和后来扩建的绿地融合到一起了,一律的园林修剪样式,看不出多少区别,倒是那座石雕让我有些纳闷。

石雕一身古人装扮,昂首立在基座上,右手平伸遥指,容貌高鼻深目,不像是东方人嘛。

应该是当年还是闸北花园的时候就在的雕像吧,可这是谁呢?

我靠近去,弯腰细看基座上已经斑驳的文字。

“孙权,字仲谋……”

怎会有孙权的像立在这里?

如果这是孙氏兄弟立的雕像的话……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孙权,孙氏兄弟……

孙权史载外貌是碧目紫髯,而孙氏兄弟刚来闸北时曾被误认是外国人……

难道孙耀祖他们,是孙权的后人?

这么说来,“三层楼”地下所藏之物,竟和两千年前的吴主孙权有关吗?

孙权墓?他们要入孙权墓?孙权墓就在“三层楼”的地下吗?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绕了一下又被我自己否定了,子孙怎么能去盗老祖宗的墓,如果他们会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就不会在闸北花园里为先祖立像了。

那么钱六所说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句原本追忆诸葛孔明的诗句,是否在暗示这座雕像呢?

不过要说得通也有点勉强啊,虽然孙权的吴国最终被灭,但孙权可是活得很长的啊,当不起“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形容。

我看着面前的孙权像,顺着他平指的手,慢慢地转过头去。

那个方向,三十米处,有一株大树。

那是棵两人合抱的樟树,至少有数百年的树龄了。可是这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在一百年前还是个臭水塘呢,这样的大树一定是后来移种的。

我走到樟树前,抬头望去,看见在离地三米多高的地方有一个大树洞,这树不知多少年前经历虫灾,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那大树洞足可容一个人爬进去,难道孙权雕像手指处的含义,是这洞下有一条通道,竟可以通到一公里外的“三层楼”下?

我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人在。正在我考虑该在哪里踏足借力,好爬进这树洞看看时,却听见头顶一阵枝叶响,一个人竟从洞里探出头来。

那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灰头土脸,面颊上沾着枯叶,狠狠地吐了一口嘴里的碎屑,看这架势心里颇有些怨气,却在这时和我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是一愣。

那人迟疑了一下,钻出树洞,手在树干上搭了搭,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

“你……”这样的碰面相当尴尬,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头不痛了吧?那玩意虽然没什么副作用,但醒过来以后头会晕很长一阵呢。”年轻人掸去脸上的枝叶,向我伸出手,“你好,我是卫先。”

我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下,心里暗自惊讶这小贼的开门见山,但对方现在既然这样说,自己总也要有些风度:“那多,你已经知道了。”

“不过,你怎么这么爽快就承认了?”我微笑着问。不过心里却相当郁闷,我发现自己有点被动,只好在面上装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不想被这小贼占尽上风。

“我不承认你也会猜到吧。本来呢,我应该说,你那么快就找到了这里,显示出足以和我一起行动的能力。”

我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不过实际上……”卫先捶了一记树干,“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仅仅是个不深的树洞而已,我们两个都找错了方向,说起来我还是被你的记录误导的,想要尽快找到墓的入口,我想我们还是精诚合作比较好。”说着他拿出那本被他偷走的记事本:“借看片刻,现在物归原主。”

“什么都没有?”我终于无法再假装镇定,掩不住震惊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