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蓝头汇报了一下大致的情况,说到当年的奇迹,又给他看了扫描的照片,他显得非常兴奋。他认同了我对报道的切入点,一定要把当年的奇迹细节还原出来。看来他还算是有点眼光的。

我跟他说,两位采访对象都住得很远,而这个报道又会做得比较大,所以可能这一两天里搞不出来。本来我的意思是想让他给我派采访车,没想到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多你不用管时间,只要把报道做深做透,不管是一个星期还是两个星期都行,这个月你不用担心工作量,把这个报道搞出来,稿费奖金不是问题。

于是,坐着地铁二号线,我来到了杨铁的家里。

两室一厅的屋子,老人和子女一起住,子女白天上班,好不容易有个年轻人跑上门来聊天,老人显得相当开心。

杨铁看上去比张轻和苏逸才都苍老得多,精神头也并不算很好。

“哎呀,真是幸运啊,我还记得当年日本飞机来的时候,一大片,飞得真低啊,轰轰的声音,那时觉得都完了,躲在屋里不敢出去。”杨铁说起当年的事,并没有什么忌讳。

“可为什么没炸这片房子呢?周围的房子可都遭了殃啊。”

“周围?我们那一片都没炸啊?”杨铁奇怪地问我。

我正在想这老人是不是人老了记性也差,杨铁却似乎反应了过来。

“你不会以为我那时就住进了‘三层楼’里吧?”

“啊,难道不是吗?”我意外地问。

“不是不是,我是三九年搬进去住的,三七年那场轰炸可没碰上,不过炸完我上那儿去看过,是挺奇怪的。”

竟然是1939年才搬进去的,大概就居委会的角度来看,这已经可以算是最老的居民之一了,可我想知道的,是1937年日军轰炸时就在“三层楼”里的居民啊。

“哎,看来是我搞错了,本来还想问您老外国旗的事情呢。”我心里郁闷,可来一次总也不能就这么回去吧,想想问些别的。

“外国旗?”

“是啊,听说楼里有人升了外国旗出去,日本人看见了,所以就没炸。”我顺口回答。

杨铁的面容忽然呆滞了一下,他腮帮上的肉抖动起来。

“旗,你说外国旗,他们把那面旗升出去了?”

“我看了本资料书,上面这么写的。”

“那旗子,难怪,难怪。”杨铁点着头,眼中闪着莫名的神色。

“您知道旗子的事?”我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那时候住那儿的,谁不知道那面旗子啊。”

“那面旗子是哪国的国旗啊?”虽然已经暗暗觉得那外国旗可能并非如此简单,我还是这样问了。

“那可不知道了,当时上海租界里飘的那些旗,我们都认识,可这旗子没见过。”

“那拿旗子的是哪国人?”这个问题刚问出我就在心里暗骂自己笨,杨铁当时又不在,他哪会知道是谁把旗子亮出去的。

“哪国人?”杨铁笑了,“中国人呗。”

“中国人?”看来杨铁很熟悉那旗和旗的主人,难道是那本图册上的资料有错?

“不过也难怪,一开始我们都当他们是外国人,可后来,他们一口京片子说得比谁都利索,接触多了,才知道他们家代代头发都有点黄,眼珠的颜色也不是黑的,大概不知祖上哪代是胡人吧。”

“你认识他们?”

杨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人老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不好意思啊。他们就是造‘三层楼’的人,孙家的四兄弟。”

又是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这么说来,他们那时候在楼里把旗子又亮出去了。”杨铁自言自语地说着,他仿佛已经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去了,只是那回忆看起来并非那么美好。

从杨老刚才的说话中,我已经知道所谓的外国人并不存在,所谓的外国旗也只有一面,就是这面旗,从“三层楼”上升了出去,竟保住了整片区域?

这到底是面什么旗?

“一面旗子,怎么会起这么大的作用?”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是你没见过那旗。”杨铁长长地叹了口气,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说起那段尘封数十年的记忆。

当时,闸北那一片的老百姓,只知道孙家四兄弟说一口京片子,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只知道有一天,他们坐在一辆无顶小轿车上,慢慢地从闸北开过。而车上的四兄弟中,一个体格惊人魁梧、明显比其他三人壮出一大截的汉子,站在车里,双手高举着一面大旗。后来,杨铁才知道,那就是孙三爷。他不知道孙三爷到底叫什么名字,但却听说,孙三爷曾经是孙殿英手下的副师长,大家都姓孙,也不知有没有亲戚关系。

孙殿英?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一懔。那个掘了慈禧太后墓的军阀孙殿英?

听说,在来闸北以前,孙家四兄弟坐着车扛着大旗,已经开遍了好些地方,连租界都不知给使了什么手段,就这么竖着面怪旗子开了个遍,终于还是开到闸北来了。

说也奇怪,车子开到了闸北,没像在其他地方那样一穿而过,反倒在闸北的大街小路依次开了起来。就这么过了几天,忽然有一天四兄弟不开车了,扛着大旗满大街地走起来。

“多大的旗子啊?”

杨铁指了指旁边的房门:“那旗子可大了,比这门板都大,风一吹,猎猎地响啊。”

“这么大的旗啊,那旗杆也短不了,举着这面旗在街上走,可算是招摇了。”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整天高举这样的大旗,得需要多么惊人的臂力和耐力。

“招摇?”杨铁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古怪,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这还不招摇?要是现在有人举这么大面旗在街上走,围观的人都能把路给堵了。” 我说。

“你看我现在这身子骨差了,出门走几步路都喘,嘿嘿,当年几条街上提起我铁子的名头,可响亮得很。我还有个名字叫杨铁胆,惹火了我,管你再大的来头都照揍不误,隔街和我不对头的小六子,请来巡捕房一个小队长,想镇住我,还不是给我叫一帮兄弟……”

我心里暗自嘀咕,没想到眼前的老人在当年还是个流氓头子,这会儿说得唾沫横飞,中气也渐渐足起来,还时不时握起拳头比画两下,或许这拳头当年人见人怕,而今天早已枯瘦不堪。只是这跑题也跑得太严重了,我可不是来这里听您老当年的“光辉事迹”的。

我示意了几次,杨铁这才刹住势头。他喝了口茶,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沫子,端茶的手却抖动着,我以为是因为他刚才的兴奋劲还没过。

杨铁也注意到了自己发抖的手,他放下杯子,讪笑了一声:“老了,没用了,当年的杨铁胆,如今只是回想起那面旗子,就怕成这样,嘿嘿。我刚才说自己的事儿,其实是想告诉你,那面旗子有多怪。像我这样的胆子,连坟头都睡过,巡捕房的人都敢打,第一眼看见那旗,却从心底里凉上来。”说到这里,杨铁又喝了口茶,仿佛要用那热腾腾的茶水把心里的凉气压下去。

“我都这样,其他人就更别谈了,刚开始的时候,没人敢靠近那旗子,就是远远看见那旗,腿都发软,心里慌得很。所以啊,那四个人和旗子走到哪儿,周围都没人,都被那旗子给吓走啦。”

说到这里,杨铁又喝了一大口茶,看他的架势,仿佛喝的不是西湖龙井,而是烧刀子之类的烈酒。

“哈哈,可我杨铁胆的名字也不是白叫的,那时我就想,那四个人敢举着这面旗子走,我难道连靠近都不敢?我不但想要靠近,还想要摸摸那旗子咧。后来那面旗子看得多了,心慌的感觉好了许多,腿也不软了,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跟在他们后面,越跟越近,呵呵,你猜怎么着?”

我已经被勾起了好奇心,顺着他的话问:“怎么了?”

“等我走到距离那旗子三四十步的光景,感觉就全变了,你别说我唯心,那感觉可是确确实实的,就像从腊月一下子就跳到了开春。”

“从冬天到了春天?”我皱着眉头,揣摩着话里的含义。

“非但一点都不怕了,还浑身暖洋洋的,好像有一身使不完的劲道,你说怪不怪?”

“那你摸到那旗了?”我问。

“没有,那孙家四位爷不让我碰。”杨铁脸上有沮丧之色。

“呵呵,您不是连巡捕房小队长都不怕吗,孙家四兄弟不让您老碰那面旗,您老就不碰了?”我笑着问。

“哈,事情都过了六七十年,你激我有啥用?老实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在武馆里练过几天拳,功夫不到家,眼力还是有的,举着旗子的孙三爷,可不是光有一身肉疙瘩,我一看就知道,外功了不得啊,就我这样的,让人轻轻一碰骨头就得折。”

我点了点头,那孙殿英是趟将出身,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凶悍,能当上副师长,当然不会是寻常人物。

杯子里的茶被杨铁几口就见了底,他站起来加满水,继续说着当年的故事。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以后,孙家四兄弟就再也不扛着旗子溜达了,他们盘了四块地下来,然后沿着这几块地画了个圈子,他们许给圈子里的那些街坊每户一千大洋,让他们搬出去,要是念旧还想回来住的,等他们的大楼盖成两年以后,按原来的大小给他们住进大楼里,不过这样的每户只给五百大洋。嘿嘿,这在当年可是好大的手笔啊,我就是当年得了好处的一户,圈子外面的街坊邻居不知有多羡慕呢,可人家孙家四兄弟就是不把他们圈进去,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后来四兄弟不在了,国民政府要收房子,可我们这些手里握着房契的,还是在两年以后顺顺利利地住了进来。”

我心里听得一头雾水,杨铁的这一段话,里面的问题不少。

“等等,杨老,您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那是什么事?”我按照顺序开始问第一件不明白的事。

杨铁皱紧了眉头,摇着头说:“那事儿我还真说不清楚,因为事发那会儿我不在,经历的人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一个个怕得要命。”

“说不出所以然,怎么会呢?”

“就是这样,只听说,是孙家四兄弟扛着旗走在街上的时候,突然发生的,周围所有的人都被吓着了。可我问了好几个人,不是不愿意说,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自打那事发生以后,他们就没把旗亮出来过,嗯,好像那事就发生在现在中间那幢‘三层楼’的地方。”

“那您说画了个圈,是什么意思?”我接着问。

“那四幢楼不是隔得挺开吗?”

“是啊。”

“那就是了,中间那些地上的街坊都在圈子里了。”

杨老说得不清不楚,我连问了好几回,才搞清楚那是个怎样的圈子。我实在没有想到,那张照片上的最大疑点,竟以这种方式被化解了。

孙家四兄弟以“中央三层楼”为圆心,以到外圈三幢楼的距离为半径,画了个圆圈,这圆圈里所有的住户,都在他们的银弹攻势下很快搬走了。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那么大的地方,该有多少户,又花了这四兄弟多少钱,怪不得杨铁说“好大的手笔”。

可买下那么大片地方,却只盖了四幢大楼,其他的低矮平房一会儿说要建花园,一会儿说要再盖几幢楼,总之,孙氏兄弟派了工程队进来,把这些平房一一铲倒,却没见他们真盖什么东西出来。

这也就是说,在日军轰炸之前,四幢“三层楼”之间的房子,就已经是一片废墟。日军没有实施当时不可能达成的“手术刀”式的精确轰炸,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炸四幢“三层楼”范围内的任何东西。只不过轰炸结束之后,到处都是残砖碎瓦,所以看那张照片,就给人以错觉。

于是,这个疑点,现在就从“日本飞机为什么没有炸这四幢楼”转到了“为什么没炸这片街区”。目前这同样是个不解之谜。

“杨老,那你刚才说孙家四兄弟不在了,这‘不在’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因为我本已经开始打这四兄弟的主意,要是能找到这四兄弟或四兄弟的后人,就什么都解决了。

“失踪了,没人知道这四位去哪儿了。就在日本人炸过以后一个月的光景吧。那一片他们买下来以后本来就不让闲人进去,日本人来又兵荒马乱的,到底什么时候失踪的我也不清楚,听说巡捕房还专门立案查过,没结果。”

晚上,我靠坐在床头。手上拿着的纸在床头灯的照映下有些泛黄。

这是白天临走前,我让老人给我画的,是他记忆中那面怪旗的模样。这面旗给他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刻,他很快就用圆珠笔画了出来,并且指着画在旗上的那些花纹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就是这样的。”

毫无疑问这不是哪国的国旗,不用看这面画出来的旗,只要想一想围绕在这旗上的种种神秘之处,就会知道哪有这么诡异的国旗。我只是希望能从旗上的花纹研究出这旗的出处,以我的经历,对许多神秘的符号并不像普通人那样一无所知。

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出来,面对着这些歪歪扭扭像蝌蚪一样的曲线,我实在无法把它们和记忆中的任何一种符号联系起来。

看得久了,那些曲线仿佛扭动起来。我把纸随手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错觉,就像一个人盯着某个字看得太久,原本从小就识得的汉字也会变得陌生一样。杨铁老人所画出的这面旗,显然并没有他记忆中孙三爷手中高擎的那面真旗的魔力。

经历了一系列的冒险之后,我虽然不会随便就相信某些神秘事件,但大胆设想还是敢的。如果真有那样一面令人恐惧的旗,“三层楼”在战火中保存下来的谜题也就可以破解了,因为以当时的轰炸机而论,进行低空轰炸得靠飞行员的肉眼,而飞行员看见这面旗产生了恐惧不敢靠近的情绪,当然这片区域就得以保存了。要是真如杨铁老人所说,那面旗子会对人产生这么强大的心理作用,那些日军飞行员没摔下来就算是素质非常好了。

现在好了,我靠着十足大胆的设想,把“三层楼”保存之谜破解了,但那又怎么样,就算我相信,会有别人相信吗?我能这样写报道的标题:一面鬼旗赶走了日军?我能这样写吗?还不得立即下岗?

况且,就杨老的回忆来看,那旗子赶走了日本人,纯粹属于副作用。而孙家四兄弟拿着这面旗子,当年就这么画了个圈子,赶走了圈子里所有的人,必有所图。他们图的是什么?旗又是什么旗?

唉,关灯,睡觉。


第二天上午,我敲开了傅惜娣家的门。

打开话匣子,当年的种种从老太太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倒了出来。老太太总是有些絮叨的,杨铁说一分钟的事,她需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来叙说。

女人的记忆本就比男人好,更何况是令她印象无比深刻的鬼旗。是的,老太太很清楚地称那是面“鬼旗”。

于是我听到了许多的细节,只是那些细节对我的目的来说,又是无关紧要的,而老太太又时常说着说着就跑题,比如从鬼旗说到了自己的女红活上。

“很漂亮,真是绣得活灵活现。”老太太很费力地从箱子底下翻出当年的女红活儿,作为客人的我无论如何也是要赞上几句的,而且确实是绣得不错,当年女性在这方面的水准普遍都很高。

看着老太太笑开花的脸,我知道自己要尽快把话题再转回去,真是搞不明白,明明在谈一件神秘诡异的事情,明明她自己也印象深刻,说当年怕得不得了,为什么还会说跑题呢?

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听说当年发生了一件事,之后孙家四兄弟就不再扛着旗在街上走了,那事发生的时候,您在现场吗?”

老太太的手一抖,绣着两只鸳鸯的锦帕飘然落地。

“你,你也知道这事?”

“昨天我去过杨铁杨老那儿,他说的,可那事发生的时候他不在,所以他也没说明白。”我弯腰把锦帕拾起来,轻掸灰尘后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

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真希望我不在啊。”

“这么说当时您在场?”我喜出望外。

“我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撞鬼的时候都没像那时这么怕过。”

我心里一动,听起来这老太太还撞过鬼?不过撞鬼这种事许多人都碰见过,许多时候是自己吓自己,也有真没法解释的灵异现象。比撞鬼还怕,那可真是吓着了。

“那时候我刚出家门,家里的盐没了,打算去买把粗盐,正好孙家四兄弟举着旗走过来。我连正眼都没看那鬼旗子,除了第一回不知道,没人会故意看那旗,杨铁那不要命的是例外。本来,鬼旗子不正眼看就没事,最多觉得有点阴阴的。可那一次,我都没看,结果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过去,街上除了孙家四个就没有站着的了。我这老脸也不怕你笑话,我都吓得尿出来了,别说是我,就是大男人十个有四五个和我一样,还有被吓疯的呢。”

“吓疯了?”

“有三四个吧,还有好些以后就有点神神叨叨的,所以我都算是大胆的了。”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傅惜娣是怎么被吓到的。

“没人说得清楚,就忽然所有人都被吓到了,回想起来,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心里却一下子慌急了,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我反复问了几次,却依然只得到极其抽象的感觉,怪不得杨铁也搞不清楚,连当事人都不知道是怎么被吓到的。一般人被吓到,总是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有一个原因,然后再产生恐惧的感觉,而当年那条街上的所有人,却是直接被恐惧击中,巨大的恐惧在心里就那么一下子产生了。

这真是一面幽灵旗,诡异得无迹可寻,就算找到了当事人,也完全无助于破解当年之谜。

我摇了摇头,深有无处下手之感。我从包里拿出杨铁画着鬼旗的纸,递给傅惜娣。

“就是这面旗吧?”

“谁说的,不是这样子的。”却不料老太太大摇其头。

“咦,这是杨老画给我的啊,他还拍胸脯说肯定没有错呢。”

“切,他老糊涂了我可没糊涂,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但那样子到死我都忘不了。”傅惜娣说着,把纸翻过来,拿起笔画了面旗。

旗上是一个螺旋型,很容易让人看花眼的图案。

“从里到外有好多圈呢,到底有几圈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但一定是这个形状的。”傅惜娣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看着正反两面完全不同的图案,我无语地把纸放进了包里。照理杨铁看了许多次旗,印象会比较深,但从图案的规律性上来说,却又是傅惜娣所画更像是真的。

看来,等钟书同从巴黎回来,得让他来辨认辨认。


下午回到报社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最不想看见的蓝头。

“这两天收获怎么样,稿子什么时候能出来?”他笑眯眯地对我说。

见鬼,不是才对我说什么“不用管时间”么,怎么见面又问?不过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真是不愿意碰见他。

这回该怎么说来着?说有一面不管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一律生人勿近的幽灵旗?

“采访还算顺利。”我底气有点不足,希望就此先混过去再说。

“是吗,四幢楼是怎么保存下来的搞清楚了吗,那几位老人怎么说的?”

他就不忙吗?我心里抱怨着。

“说了一些关于这四幢楼建造者的事,不过……”我犹豫了一下,该说的还得说,“当时日军飞机轰炸的时候,这两位老人都不在,所以对具体原因也不太清楚。”

“哦……”拉长着语音,眼前这位的脸色开始沉下来。

“还有一位没采访,就是钟书同,著名的历史学家,也是‘三层楼’的老住户,前几天打电话说去巴黎还没回来。”

搬出的金字招牌果然转移了视线,蓝头眉毛一扬说:“钟书同?真没想到,你待会儿快打电话,他一回来就赶紧去采访。让他从历史学家的角度多谈谈。”

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暗骂。从历史学家的角度多谈谈?谈什么呢?用历史学家的角度来看那次轰炸,还是看那四幢楼?说出来似乎很有水准,细想想根本就是不知所云。

不过领导既然发了话,我回到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电话,拨到钟书同家。

他今天早上居然已经回来了。

虽然心里想,这么一位老人家总该给几天倒时差的休养时间吧,可嘴里还是问了出来:“明天您有空吗?”

记者的本性就是逼死人不偿命,不是这样的就不算是好记者。

老人家答应了。


上海的交通一天比一天差,钟书同的住所在市区,从地图上看比杨、傅两人都近不少,可去那两位的家里都可以坐地铁,到钟书同的住所我换了两辆公交,一个个路口堵过去,花在路上的时间竟然是最长的。

他家的保姆把我引到客厅。见到钟老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包里那张纸拿出来,摆在他的面前。

“这上面画的旗,您认识吗?”

钟书同戴起眼镜,仔细地看了看,摇头。

我把纸翻过来,给他看另一幅。看起来傅惜娣画的是正确的。

“这……没见过这样的旗,这是什么旗?”钟书同居然反问起我来。

我一时张口结舌。原本想来个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没想到钟书同竟然不认识杨铁和傅惜娣画的旗,接下来准备好的话自然就闷在了肚子里。

脑子里转着无数个问号,但还是只好按部就班地向这位历史大家说明来意。

“没想到呵,过了这么多年,又重新提起这面旗啊。”钟书同叹息着。

“不过,那面旗可不是这样的,在我的印象里……”

钟书同拿来一张新的白纸,画了一面旗。

第三面旗,于是我这里有了三面各不相同的旗的图案。

可它们明明该是同一面旗!

“这旗子图案我记得很清楚,可为什么杨铁和傅惜娣画给你的却是那样?”钟书同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可杨老和傅老两位也很肯定地说,他们记得很清楚,这旗子就是他们画的那个样子,我本来以为,到了您这里就知道谁的记忆是正确的,没想到……”我苦笑。

“不会是那面旗子每个人看都会不一样吧?”我心里转过这样的念头,嘴里也不由得说了出来。

“哟,不好意思,看我扯的。”意识到面前是位学术宗师,我连忙为刚才脱口而出的奇思怪想道歉。

“不,或许你说的也有可能,那旗子本来就够不可思议的了,再多些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没可能。”没想到钟书同竟然会这样说。

“哎,要是我能亲眼看看那旗就好了。不瞒您老,我原本想从‘三层楼’在日军轰炸下完好保存的奇迹入手写一篇报道,却没想到牵扯出这样一面旗来,可不管这旗是不是真有那般神奇之处,我都不能往报纸上写啊。”

钟书同微微点头:“是啊,拿一面旗在楼顶上挥几下,就吓跑了日本人的飞机,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哪能相信?”

“亲眼所见?”我猛地抬起头看着钟书同,“您刚才说,您亲眼看见了?”

从杨铁、傅惜娣那里知道,拿着地契的原居民,直到1939年才搬进“三层楼”里住,可钟书同刚才的意思,分明是他在1937年的那场轰炸发生时,就在“三层楼”里。

钟书同也是一愣:“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我是‘三层楼’里几个最早的住客之一,不像杨铁他们1939年才搬进来。我从他们刚造好那会儿,就搬进了中间那幢楼里住,所以轰炸的时候我就在楼里。”

“我在苏老和张老那里什么都没问到,而和杨老傅老聊的时候没提要来采访您,所以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哦,老苏也不肯说当年的事吗?那老张和钱六是更不肯说了,这两个的脾气一个比一个怪……这么说来,或许我也……”

怎么又多出个钱六?我听出钟书同话里的犹豫,忙打断他问:“钱六是谁?”

“‘中央三层楼’里的三个老住客,钱六、张轻、苏逸才,你拜访过张轻和苏逸才,怎么会不知道钱六?”钟书同反问我。

“我是从居委会那里了解情况的,可他们只向我介绍了张老和苏老,没说钱……钱老的事啊。”

“哦,我知道了,钱六的性子太过古怪,总是不见他出来,一个人住在地下室里,许多人都觉得他是个半疯子,怪不得居委会的人不向你介绍他了。连苏老都没告诉你什么,你又怎么会从钱六那里问到什么东西呢。”

“您说您是最老的住客之一,那其他还有谁?”

“有烟吗,儿子都不让我抽呢。”钟书同说。

我从怀里摸出“中华”。

烟忽明忽暗,钟书同抽了几口,把长长的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

我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等着他开口。

“这件事,连儿子我都没和他们说过,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你既然问起,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可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你要想弄清楚真相,只怕……这事在当时已经这样神秘,隔了这许多年再来追查,恐怕是难上加难了。呵呵,我人老了,好奇心却越来越强,倒真希望你能好好查一查,如果查出些什么,记得要告诉我,也不知在我老头子入土以前,能不能解了当年之谜。”

“我如有什么发现,一定第一个告诉您。”我立刻保证。

“‘三层楼’的第一批住客,除了造这四幢楼的孙家四兄弟,就是我、张轻和苏逸才了。”

我嘴一动,欲言又止。我觉得还是先多听,少发问,别打断他。

注意到我的神情,钟书同说:“哦,你是想问钱六吧?他是孙家四兄弟的家仆,而我们三个,是被四兄弟请了来的。”

烟一根根地点起,青烟袅袅中,钟书同讲述起“三层楼”、孙家四兄弟和那面幽灵旗。

1937年,钟书同二十七岁。那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西方学术思潮的洪流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省同时碰撞在一起,动荡的年代和喷薄的思想激荡出无数英才,二十七岁的年纪,对于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来说,已经足够成名了。

钟书同彼时已经在各大学术刊物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尤其是对两汉三国时代的经济民生方面有独到见解,在历史学界引起广泛关注,至少在上海,他已俨然是历史学界年轻一辈首屈一指的人物,包括燕京在内的许多大学已经发来邀请函,他自己也正在考虑该去哪一所学府授课。

1937年的春节刚过不久,钟书同在山阴路的狭小居所,就来了四位访客。

尽管这四位来客中有一位的身形魁梧得让钟书同吃了一惊,但四人都是彬彬有礼,言语间极为客气。

这四个人,自然就是孙家四兄弟了。

这四兄弟说到钟书同的学问,表示极为钦佩和赞赏,更说他们四人也是历史的爱好者,尤其对三国时期的历史更是无比着迷,有许多地方,要向这位年轻大家请教,而他们更是愿意以一间宅子作为请教费,抵给钟书同。

要知道当时上海的房子,稍微好一些,没有十几根金条是抵不下来的,钟书同在山阴路居所的租金,以他的稿酬支付已经令他有些吃力,所以才想去大学教书,当时一位教授的工资,可是高得惊人。

孙家四兄弟第二次上门拜访的时候,更是连房契都带来了,钟书同虽觉得其中颇有蹊跷之处,但看这四人盛意拳拳,谈论起三国的历史,有时竟能搔到他的痒处,对他也有所启迪,再加上年轻,自信纵使发生什么,也可设法解决,所以在三月的一天,终于搬出了山阴路,住进了“三层楼”。

而钟书同住进“中央三层楼”的时候,张轻和苏逸才已经在了。那时苏逸才还未还俗,正如我所想的,他那时的法名就是“圆通”。

钟书同刚搬进“三层楼”,就发现其间有许多怪异之处,不仅是楼里住了圆通这么个终日不出房门的和尚,而且张轻也总是神出鬼没,时常夜晚出去,天亮方归。而他住的这幢楼四周,那些街上的平房里,居然一个居民也没有,有时他走在几条街上,看着那些虚掩着的房门,里面空空落落,不免有一种身处死城的恐慌。后来这些平房逐渐被推倒,这样的感觉反而好了许多。

不过虽然周围几条街都没有住人,但钟书同却发现时常有一些苦力打扮的人出没,他们似乎住在其他几幢“三层楼”里,这些苦力除了对这个街区的无人平房进行破坏工作外,并不见他们打算造什么,只是有一天,钟书同要坐火车去杭州,早上五点不到就提着行李出门,远远见到那些苦力把一手推车一手推车的东西从东边的“三层楼”里推出来。天色还没亮,隔得远,他看了几眼,也没看出那车上是什么东西。

四兄弟还是时常到他屋里来坐坐,和他谈论三国时期的种种掌故。对于这周围的情况,钟书同试探了几次,四兄弟总是避而不答,到后来他也明白这是一个忌讳,住了人家的房子,若还这样不识相的话,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一日里对着周围的空屋一阵惧怕后,钟书同就放弃了追根究底的盘问。

可是和四兄弟谈话次数越多,谈得越深入,钟书同沮丧的情绪就越厉害,因为四兄弟关于三国的问题实在太多,而他能回答得上来的又实在太少,如果仅仅是这样,他还有理由为自己解怀:一个历史学家再怎样博学,毕竟不可能逆转时间回到过去,所以哪怕是专攻某个时代,对这个时代的了解,特别是细节局部的了解,终归是有限的。然而让钟书同郁闷的是,谈话谈到后来,有时四兄弟中的某人问出一个问题,他无法回答,那发问之人,却反过来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偏偏这推测又十分合理,有了答案再行反推,一切都顺理成章。当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四兄弟和钟书同的谈话次数却越来越少。钟书同隐约觉得,这四人已经开始对自己失望,言语间虽然还算礼貌,但已没有了一开始的尊敬。

这样的转变,对于钟书同这样一个自视甚高的年轻学者而言,可说是极大的侮辱,偏偏钟书同又无力反击,因为他的确是无法回答那些细致入微的问题,而孙家四兄弟告诉他的许多事,在他事后的考证中,却越来越显其正确。

是以在此后的岁月中,钟书同想尽了一切方法去钻研那段历史,用传统的研究方法走到死胡同,他就创造新的研究方法,以求取得新的突破。可以说他今日声望之隆,有大半得益于当年孙氏四人对他的刺激。只不过当他恢复了自信之后,孙氏四兄弟却早已不在了。

等到“八一三事变”之前,孙氏四兄弟已经十天半月都不往钟书同房里跑一次,但都住在一幢楼里,所以时常还是可以见到,他们暗中所进行的计划,仿佛已经接近成功,因为四人脸上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兴奋,也一天比一天急切。

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八一三事变”爆发,日军进攻上海,轰炸也随之来临。

那日,尖厉的防空警报响起来的时候,钟书同就在屋子里,他听见屋外走道里孙辉祖的声音,孙辉祖就是孙家的老三。

“见鬼,只差一点了,怎么日本人的飞机现在来?”孙辉祖的嗓门本就极为洪亮,情急之下,这声音在防空警报的呼啸声中,仍是穿过钟书同关着的房门,钻进他的耳朵里。

钟书同这时心里自然十分慌乱,人在恐慌的时候,就会希望多一些人聚在一起,虽然于事无补,但心里会有些依托,所以听见孙辉祖的声音,忙跑去开门。

开门的前一刻,他听见另一人说:“嘿,没办法,再把那旗子拿出来试试,看看能不能赶走日本人。”

钟书同打开门,见到过道里站着孙家老大孙耀祖,而楼梯处“腾腾腾”的声音急速远去,孙辉祖已经奔下楼去。

在那之前,钟书同并没有见过这面旗,可这四周的居民虽然全都已经搬走,但圈子外见过旗子的居民还是大有人在,这样一面旗子,早已经传得神乎其神,钟书同有时去买些日常用品,常常听人说起。

钟书同原本自然是不信,可在这样的时候,日军飞机炸弹威胁之下,猛地听孙家兄弟提起这面旗,顿时想起了传言中这旗的种种可怖之处,此时却仿佛变成了能救命的一线希望。

“那旗,那旗有用吗?”钟书同问。

“试试吧。”孙耀祖沉着脸道。看来他心里当时也殊无把握。

说话间,楼梯上已经脚步声大作,孙辉祖当先大步冲了上来,后面孙家老二孙怀祖、老四孙念祖也跟着跑了上来,后面是张轻和钱六。而圆通却不见身影,钟书同早已听说这圆通尽管年轻,但于佛法上却有极深的修持,在这样的危难关头,仍能稳坐在屋内念经,不像旁人这样忙乱。

孙辉祖的手里捧着一个长方形的大木匣,而钱六则拖了根长长的竹竿上来。

孙辉祖并不停留,直接跑上了通向天台的窄梯,几步跨了上去,一拳就把盖着出口的方形厚木移门击飞,率先钻了上去,接着诸人也跟在他后面钻到了天台上。

钟书同站到天台上的时候,远方空中,日军的机群已经黑沉沉地逼来。

孙辉祖飞快地打开木匣,接过钱六递上来的竹竿,把旗固定好,不远处烟火四起,轰雷般的炸响不断冲击着耳膜,日本人的炸弹已经落下来了。

孙辉祖高举着大旗,一挥,再挥。

这是钟书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这面旗。

刹那间,钟书同的慌乱消失了,日军飞机依然在头顶发出刺耳的呼啸,炸弹也不断地落在这座城市里,可钟书同的心里却热血沸腾,充满着战斗的信念,如果此时有日军的步兵进攻,只怕他会第一个跳出去同他们肉搏,因为他知道,那面旗会保护他。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感受,那面旗似乎在一瞬间把大量的勇气注入到他的心中。钟书同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那些百姓在向他说起这面旗时,人人都是满脸的惊怖。

钟书同向天上望去,日军飞机飞得很低,他甚至能看见机身上的日本国旗图案。最前面的三架飞机,已经快飞到“三层楼”的上空。

孙辉祖手里的旗舞得更急了,大旗迎风展开,猎猎作响。

相信日军飞行员在这个高度,可以清楚地瞧见这个在楼顶上挥着大旗的魁梧巨汉。

几乎是同时,三架日军轰炸机的机身抖动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开始向下,险些就要坠毁,千钧一发之际才一一拉起机身,这一落一起之间,已掠过“三层楼”的上空。

而后面的日军飞机,也纷纷避了开去,这在钟书同眼中能给予信念和勇气的大旗,在那些飞行员的眼中,竟似乎是一头要择人而噬的凶兽!

我听得目瞪口呆,尽管心里早已有所猜测,但听钟书同这当事人细细讲来,还是有令人震惊的效果。

“三层楼”的得以保全,竟然真的只是因为那面幽灵旗。

而钟书同看到幽灵旗时的内心感受,几乎和杨铁那次靠近幽灵旗后的感觉如出一辙,其间显然有所关联。或许这旗对人心理上的影响,和距离有关,离得远了,就会产生恐惧,而离得近了则产生勇气。那些日军飞行员离幽灵旗的距离,当然还不够近。

只是那旗究竟为何会具有如此的力量?

那日过后,旗子又被收起来。淞沪抗战已经打响,上海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钟书同基本就在“三层楼”里活动,很少外出。九月初的一个半夜里,钟书同被一阵声响惊醒,那些日子他都睡不好,常常被枪炮声吵醒,入睡都极浅,但那一次却不是枪炮声,而是匆忙上楼的脚步声,然后是“砰”的一声关房门的巨响。

接下来三天,张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都不见,钟书同猜测那天晚上的声音就是张轻发出来的。到第四天张轻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一张脸惨白得吓人,原本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也黯淡了许多。

而孙氏四兄弟因为一直行踪不定,所以又过了几天,钟书同才发现,已经好多天没见着这四个人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孙家四人。

烟灰缸里已经挤满了烟蒂,我的烟盒也空了。

“好了,我所能记起来的,已经都告诉你了,当年我几乎没能给孙家四兄弟什么帮助,相信张轻和圆通也是他们请来有所图的,对他们所秘密进行的计划,这两个人要比我介入得深得多,如果你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些什么,会对当年的事有更多的了解。”

“呃,还有一件事……”我犹豫了一下,提了个不情之请出来。

“哈哈,随你吧,反正我是不会说什么的。”大学者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