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冈日才抬起头来,对岳阳道:"不对,我以前看到的狼群不止这个数,还有别的狼,被安排在别的位置。"

"你说什么!"岳阳差点大叫出来。这两军作战就好比两人对弈,你需要知道对手下子的用途和对手将要走的棋路,才能想出破解对手的招数来。如果说,你连对手的下棋意图都看不出,那就说明二者之间棋力相差太大,那是必输无疑的。岳阳作为一个局外人,已将战场演变精辟地分析了一遍,他也自认为算无遗策,可冈日这样一说,无异于告诉岳阳,狼群还有些想法和作战意图,是你没有考虑到的,这对岳阳打击太大了。

岳阳的反应却在冈日意料之中,他反过来安慰岳阳道:"不用灰心,毕竟这群狼在这里已经经营了一年多了,而你却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各种策略,已经很不错了。"

岳阳很想哭,心中呼喊道:"可它们是狼,那只是一群狼啊!"

岳阳眉头紧锁,瞪大了眼睛用观鸟镜寻找,同时也在苦苦思索,到底还有什么地方是自己没想到的。找了半天也没有新发现,终于,他一咬牙,把心一横,不得不承认,自己想不出来了。

卓木强巴这时却道:"找到了,对面山壁,距离母狼群以南,大约一千米处,它们在移动。"

岳阳赶紧察看,果然,有四头狼在山坡上,它们行动的方式很古怪,急速奔跑一段距离,就停下来,昂首张望一番,随后嘴微张,似乎在发出低吼。他突然有种感觉,其中一只狼,似乎有意无意朝自己看了一眼,岳阳吓了一跳,再看时,那狼又跑开了。

"是巡逻兵!"冈日道,"那是白眼的手下,它们负责外围的警戒工作,如果有别的敌人来打乱它们的作战意图,它们就向狼群发出警告,这样的巡逻兵肯定不止一队。"

张立惊奇道:"大叔,你能认出那是白眼的手下?"

冈日道:"白眼那群狼来得最早,到这里都快七年了,那白眼狼还在我家附近住过半年,我怎么会不认识?"

"嗯,在大叔你家附近住过半年?"

冈日看了看卓木强巴,又看了看冈拉,悠然叹息道:"唉,还不是因为冈拉!"他压低音量道,"强巴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冈拉心情很不好,每天都蹲坐在门口,天黑了也不肯回来。就这样过了半年,一天晚上,它突然把那只白眼狼领了回来,安置在我家后山那草坡上,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白眼的家族移居到了我家附近。当时那只白眼,估计是挑战头狼的失败者,一身都是伤,长得又瘦,在风里直哆嗦。你是知道的,冈拉是喝狼奶长大的,它和狼之间一直就有某种情愫,那时候你又刚离它而去。那白眼狼别的倒没什么,只是一身白毛和冈拉有几分相似,估计也就是这个原因,冈拉才把它救下来,在那山坡养了大半年的伤,冈拉经常把自己的食粮藏一部分起来,偷偷地给它。那狼也知恩,伤好了之后也会捉些野兔什么的,给冈拉打打牙祭。有时能看到它们在一起,虽然那狼小了点,但冈拉似乎很开心,也没从前那么忧郁了,我想它也到了那个年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谁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虽然有时候它们显得很亲密,但冈拉根本不允许那匹狼碰自己,每次那匹狼要有什么越轨的举动,冈拉就会狠狠地教训它。有一次教训得狠了,那匹狼跑掉了,就没回来了。原来,它又一次去挑战头狼,而且成功了,在冈拉和狼群之间,它选择了后者。"

卓木强巴叹惋道:"可惜了,冈拉为什么不接受那匹狼呢?"

冈日低声埋怨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冈拉它真正喜欢的,是你啊!"

卓木强巴一愣,岳阳和张立也是相当的惊奇,不过他们很快对了一眼,同时想起他们的雌性吸引论,果不其然!

冈日低声道:"你不知道,当年我们让冈拉自己选择,是留下来还是跟你走,对它来说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你走了之后它在我怀里委屈地哭啊,哭得我心都碎了。这些年你写的每一封信,我都要念给它听,每次听完,它都会坐在家门口,望着你走的方向,它一直都在等你回来……"

那一人一狗,在草甸上自由地嬉戏奔跑,追兔子,扔树枝,下河泡澡,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一蹲下冈拉就会扑到怀里;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冈拉就会坐在一旁;给它插朵小花,它会去河边映照,冈拉是头罕见的有我识的灵獒,它知道那个水中的倒影是自己……

刹那间,与冈拉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涌上心头,卓木强巴觉得心尖一酸,眼眶湿润了。

岳阳和张立也收起戏谑的心情,回头看冈拉,只见冈拉背对着他们蹲坐,仰望着胡杨队长手中的精密仪器,双肩隐隐抽动。他们可以想见,当年强巴少爷离开时,冈拉需要做出怎样痛苦的抉择,一面是养育自己长大的亲人,一面是自己心中喜欢的人,对冈拉而言,那才是真正的爱在心中口难开呢。

为了避开这个伤感的话题,岳阳对冈日道:"冈日大叔,我看现在它们一时也打不起来,不如你跟我们说说,这第三群狼,究竟是一群怎样的狼,它们的首领在哪里?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长了两个脑袋。"

冈日苦笑道:"首领啊,呵呵,我从来没见到过,但它肯定是在狼群中,我一直有种感觉,那首领知道我在暗中观察,它只是不揭穿我。哼,毕竟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

"什么,什么?什么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大叔你说清楚啊。"

冈日道:"你们到我家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的羊?"

羊?冈日这么一说,岳阳想起来了,道:"没有啊,你的羊圈是空的,难道说……"

冈日点头道:"对,我家的羊,都被这群狼给偷……哦,是被借走了!"

卓木强巴也暗吃一惊,道:"你是说,你的一百多头羊,全都被狼虏走了?冈拉呢?"他看了冈拉一眼,冈拉假装望着远山,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冈日无奈道:"冈拉,唉,别说冈拉了,就连我这么个大活人,亲自睡在羊圈里,还不是没守住?我觉得吧,它们就是在试探我忍耐的极限,一开始还只是三五头三五头地借,到后来胆子是越来越大,愣是一头也没给我留下。"

岳阳道:"难道,大叔就没采取防御措施?"

"防御措施!"不提还好,一提这茬,冈日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下套,捕兽夹,抹药,挖坑……我告诉你,古往今来,所有人类能想到的招我都用完了,人家是照借不误。就这些手段在人家眼里,跟玩儿似的,我和这群狼明争暗斗几十次……"他突然把头一低,"没一次赢过它们。"

他叹息道:"也不是冈拉不尽职,只是这群狼太狡猾,跟它们斗法,什么调虎离山、瞒天过海、借尸还魂、李代桃僵、暗度陈仓,计谋是层出不穷,反正每到夜里,它们就能把羊从我和冈拉的眼皮底下借走。那羊也老实,连吭都不吭一声,就乖乖跟着人家走了。不光是我,那纳拉村里,哪家哪户,没被借走过羊。"

岳阳道:"那村民怎么不联合起来对付狼呢?"

冈日叹道:"唉,你是不知道它们的狡猾。对其他村民的羊,它们每次只借三五只,又都是在白天放牧时,那些村民还以为是羊自己走失了的,而且它们玩了一套借东家补西家的把戏,那些村民的羊身上又没做标志,都说自家的羊跑到别家的羊圈里去了,自己在那里闹腾。只有我家的羊,它们是铁了心有借不还,大大咧咧,连根羊毛都没给留下。"

岳阳心道:"大叔啊,你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狼来了,它不管你借羊,它找谁去啊!"

张立却道:"我怎么听不明白啊,为什么借村民只借三五只,你的羊却全被借走了?"

冈日道:"这件事,得从头说起。这群狼,大概是一年前到这里的,刚开始,它们用一种以物换物的方法,找我借羊。大概就是去年的今天,我早上一起来,那羊圈里莫名其妙多了三头藏野驴,我就觉得不对劲,结果一点数,羊少了五头,我问冈拉,它竟然不知道,这就奇怪了。第一次我以为是谁给我开玩笑,就把藏野驴放了,那群狼也有意思,它们以为我不喜欢藏野驴,又给我赶了四只长毛羊到羊圈里来,又换走我五头羊,这次,我发现羊圈围栏上有狼爪子扒拉过的痕迹,我知道,这是遭了狼,同时我也知道,这次遭遇的狼,与以往任何一次来我家的狼都不一样!我就是那时候和这群狼开始铆上的,我和冈拉在羊圈蹲点,一连七天,没有动静,刚刚松懈下来,隔天我的羊又少三头,把我气得,我和狼的战斗,就这样打响了。一开始吧,我想这些狼都是国家保护动物,它们吃了我的羊,国家会给补偿的,我没打算用枪,只想吓唬吓唬它们,让它们别那么嚣张。所以刚开始时,无外乎是扎草人、挂铃铛、埋绊线、挖大坑,没想到这法子不灵,我家的羊,照样今天三头明天五头地丢,更可气的是,它们能瞒过冈拉的眼睛把羊偷走。普通的陷阱没有用,那我就把陷阱升级,我弄了七八个绑了鲜肉的捕兽夹子,埋在暗处。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七八个捕兽夹,统统被拖到了我家门口,我一开门,差点就中招,不仅如此,它们还把里面的肉给吃光了。我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这狼还成了精了!后来你们也可以想象,我自然把十八般法宝统统用上了,那些陷阱设计得,我自认就算是最厉害的猎人,他也要中招,我还玩不过几只狼么?没想到,它们给我上了很深刻的一课。我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我被我自己设计的陷阱搞得狼狈不堪,要不是冈拉,好几次我就掉陷阱里出不来了。"

张立不敢相信道:"这也太神奇了吧?它们怎么做到的?"

冈日没好气道:"那谁知道,我要知道我就不是人了!不过有几次,它们像是表演给我看的,也故意在我面前强抢走几头羊,你猜它们怎么弄的……"不等张立答话,冈日接着道,"你绝对想不到,就在我家母羊发情那期间,它们不知道从哪里赶来几头英俊高大的公羊,一下子就把我家养的公羊给比了下去。你说那些羊婆娘,也是傻不啦叽的,都不看看那些公羊背后站着的是狼还是别的什么,就屁颠屁颠跟着人家跑了,赶都赶不回来。"

冈日愤愤不平地道:"而且那些狼的意图很明显,你用多狠的招,它们就用多毒的计。比如有一次,我给羊腿上都抹上辣椒水,那些狼只要敢动我的羊,就让它们的鼻子开花,这一招够狠了吧,连冈拉我也不敢让它靠近那些羊,没想到,它们竟然用了招更毒的!"

"是什么?"

冈日苦笑道:"它们怎么把羊弄走的我不管,不过随后而来的报复行为,却让我差点承受不了,它们……它们竟然把纳拉村里,那些村民的羊赶到我的羊圈里来了。第二天,那些村民就找到我来兴师问罪,我是有口难辩,有苦说不出啊!想我冈日普帕,自问行得正,坐得端,没干过一件坏事,却被一群狼搞得声名狼藉,后来村里丢了羊,大家都来找我,唉……"

张立、岳阳张着大嘴,下巴就差没磕到地上。卓木强巴也陷入呆立状态,脑子里想的是:冈日说的是狼吗?这是不是狼?是什么品种的狼?

岳阳最先醒过神来,忙道:"等等……大叔,你刚才说狼赶着公羊来勾引你家的母羊,还把别的村民的羊赶到你的羊圈里,难道,它们不是为了吃羊而掳羊的?"听岳阳这样一说,张立也反应过来,没错,听冈日的说法,那些狼并不是为了猎食才来盗羊,它们的行为,仿佛只是为了和冈日斗法。不吃羊的狼?那它们把羊又掳到哪里去了呢?

冈日赞道:"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没错,那些狼,不吃羊。"他回过头去,放眼山脉,对岳阳他们道:"这大山脚下,地肥草青,栖息了大量的藏野驴、长毛羊、马麝、野猪什么的,这群狼的数量虽然不少,但这里的生态系统要养活它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它们为什么要来偷羊?"张立不解道。

冈日道:"这又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如果不是我亲眼见过,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它们偷走这些羊,竟然是为了喂养它们!"

卓木强巴一愣。喂养牲畜,这绝对是人类才拥有的行为,这群狼,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冈日指着前方道:"就在对面那道山梁后面,估计也是古冰川遗迹,形成了一个像盆子一样的地形,所有的羊都被放养在那里,还有许多野生食草动物。这群狼比最优秀的牧羊犬干得还要好。它们将羊群整合成编队,划定了范围,指挥着羊群有计划、有规律地啃食青草。它们为什么要偷家养的羊呢,就是因为它们知道,家养的羊好管理,你让它们去西边就去西边,让它们去东边就去东边。"

"嗯?"大家更加迷惑了,岳阳奇怪道:"它们喂养羊,又不吃羊,目的何在?难道是想把羊养肥了再吃?"

张立道:"难道是为了可持续性发展?有效利用再生资源?"

冈日道:"别说是你们,我想了半年之久,也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它们究竟是为什么这样做,直到一周前,这群野生牦牛突然出现……"

看着周围的地形,想到被困住的野牦牛,再想想狼群的所作所为,岳阳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背后嗖嗖地冒着冷气,"你,你是说……"

冈日道:"现在你知道我没有说假话了吧,这群狼,的确是从一年前就开始算计这群野牦牛了。我估计,一年前,他们就是跟踪着这群野牦牛来到这里的。这群野牦牛,在喜马拉雅山脉间进行有规律的迁徙,它们从南吃到北,又从北吃到南。对面的谷地里是一片极大的草甸,而要到达那里,需要翻越高海拔的山脊,因此,没有什么野生动物去到那里,对那群野牦牛来说,那里简直就像极乐园。每年这个季节它们就迁徙到那里,那里的青草足够它们吃上好几个月,它们可以在那里修养生息,完成交配。只可惜这次,当它们翻山越岭到达那里的时候,留给它们的,只是一块连草根都不剩的荒地,还有几百头恶狼。"

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每个过程都经过了精密算计,岳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后怕,仿佛他所看到的、所听到的,都不是一群狼,那是一群阴谋家。别说对付一群野牦牛,就连冈日,也被它们玩弄于股掌,折腾得够戗。它们仿佛看穿了人性,小小的一个计谋,就能让人与人相互怀疑,相互猜忌,或许人在它们眼里,也就是一种普通动物,比牦牛聪明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