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搭车去了圣贝纳迪诺,这是个以铁路运输为主产业的城镇,我本打算从这儿免费搭乘一班货运列车去东部,但却没有这样做。我在一家弹子房遇到一个伙计,于是便和他打赌玩起了台球,只打侧袋一个球。就傻瓜而言,他算得上是上帝最杰出的作品,因为他交了一位真正能玩的朋友,这位朋友惟一的毛病就是玩得不够好。我和这两位在一起逗留了两周左右,赢了他们250元钱,也就是他们所有的钱,然后不得不马上离开了这个城镇。

我搭了一辆去墨西卡利的卡车,然后便琢磨起我那250元钱来,心想有这么多钱,我和科拉可以去海滩卖热狗什么的,直到有了赌本再去尝试更大的买卖。这样一来我便下了车,又搭车返回了格伦代尔,开始在他们买东西的市场附近转悠,希望能碰上科拉。我甚至还给她打了两三次电话,但都是希腊人接的,我只好假装说拨错了号。在转悠市场的空当儿,我还去沿街有一街区远的一家弹子房闲逛。一天,只见一个伙计独自一人在一张桌子上练击球,从他拿弹子棒的姿势就能看出他是位新手。我开始在邻桌上练击球,心里合计着要是250元钱够摆一个热狗摊的话,那350元钱就会让我和科拉过上舒服日子。

“咱们一起玩玩,只打侧袋一个小球,你说怎么样?”

“这种球我过去没怎么玩过。”

“这没什么,只打侧袋一个球。”

“不管怎么说,我似乎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我?我只是个臭手。”

“如果这只是场友谊赛的话,那好吧。”

我俩于是玩了起来,起初我让他赢了三四局,好让他感觉不错,自己则不停地摇头,好像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嘿,不是我的对手!哎,真是笑话,不过我发誓,我的水平真的比这要高,好像就是没发挥出来。咱们赌1元钱你看怎么样,只是活跃一下气氛?”

“好吧,一次赌1元钱我输不到哪里去。”

我们说定一局1元钱,我让他赢了四五局,或许还要多。从我击球的样子看,似乎我很紧张,在击球的空当儿还用手帕揩手掌,好像我一定是在出汗。

“哎,看来我表现不佳。改成一局5元怎么样?这样我好把钱赢回来,然后咱们去喝一杯。”

“好吧,这只是一场友谊赛,我也不想要你的钱。没问题,就5元好了,然后咱们就撤。”

我又让他赢了四五局,况且从我的举止看,你会以为我患有心脏病,并伴有两三种别的不适。我显出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看啊,我这个人不傻,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不行,不过咱们还是一局25元吧,这样我赢了之后就正好是不赢不输,然后咱们就去喝一杯。”

“这个数对我来说可是相当大了。”

“你在乎个鬼!你现在是在用我的钱玩,对不对?”

“哦,好吧,那就一局25元好了。”

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开始击球。我击出了连霍庇都击不出的那种球,把弹子分别打到桌子的三个橡皮边,然后再弹进去,真正的台球射球,地道的旋转球,只见球在桌上来回飘动。我甚至还声称要来个跳射,还真成功了。他击出的球就连盲人汤姆——那位什么也看不见的钢琴演奏家也能射出。他用棒不对,姿势也没有章法,失误不断,还把那一个球送错了袋子。他甚至一次也未采用擦边打法。不幸的是,当我走出那里时,我那250元钱和一块3元钱的手表都落到了他的口袋里。那表是我买来用于察看科拉几点钟有可能开车来市场的。哎,我发挥得的确不错,惟一的问题是我表现得不够十分出色。

“嘿,弗兰克!”

是希腊人,正穿过街道朝我跑来,而我还没有完全走出门。

“弗兰克,你这个家伙,你丢下她去了哪里?你为什么在我伤了脑袋最需要你的时候从我这儿跑掉了?”

我俩握了握手。他脑袋上还缠着绷带,眼神也有点怪,但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一身新套服,歪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打着一条紫色的领带,脚登一双褐色鞋,背心上挂着他的金表链,手里握着一只大雪茄烟。

“喂,尼克!你感觉怎么样,伙计?”

“我,我感觉不错,就是刚从监狱里出来也不会感觉更好,可你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你这家伙,我对你可是十分恼火。”

“哎,你了解我,尼克。我原地不动呆上一段时间之后就又得外出闲逛。”

“可你选择闲逛的时间也太糟糕了。嘿,你现在做什么?算了,你什么事也没有,你这家伙,我了解你,跟我来,趁我买牛排的当儿,我告诉你都发生了什么事。”

“你一个人?”

“别说蠢话了,嘿,你跑了,你想想谁在那儿开店呢?我自然是一个人。我和科拉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一起外出了,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就得留下。”

“那好吧,咱们走过去吧。”

他买牛排花了一个小时,一直忙着告诉我,他的头盖骨是如何破裂的,医生们如何从未见过破裂成那样的头盖骨,他和他的助手相处得如何不快,我离开后他如何雇用了两个伙计,其中的一个在雇用的第二天就被辞了,而另一个三天后便悄悄离开了,把现金收入记录机里的钱也带走了,他如何会不惜一切地叫我回去。

“弗兰克,你听我说,我们明天去圣巴巴拉,我和科拉。说真的,我们也该出去走走了,对不对?我们要去那里观看节日庆祝活动。你和我们一起去,你愿意吗,弗兰克?你和我们一起去,咱们借机谈谈你回来给我干这件事。你喜欢看节日庆祝活动和圣巴巴拉吗?”

“喔,听说那地方不错。”

“街上有姑娘们,有音乐,有舞蹈,棒极了。痛快点,弗兰克,你说怎么样?”

“哎,我也不知道。”

“科拉要是知道我见到了你而又不带你去,她会冲我发火的。也许她对你脾气暴躁,但是她认为你这个人不错,弗兰克。行了,咱们三个都去,会很开心的。”

“好吧,如果她愿意,就这样约定了。”

我俩回到餐厅时,看见那里有八到十个顾客,而科拉则在后面的厨房里不停地忙乎着,尽可能快地洗盘子,以便有足够的盘子供这些人用。

“喂,喂,科拉,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喔,天啊,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今天在格伦代尔碰到他的,他和咱们一起去圣巴巴拉。”

“你好,科拉,你过得怎么样?”

“这里已经没什么人认识你了。”

她迅速把手擦干净,和我握了握手,可她的手还是滑腻腻的。她端起顾客点的一份菜到前面餐厅去了,我和希腊人则坐了下来。通常都是他帮她上菜,可这会儿他迫不及待地要给我看点什么,也就让她一个人去忙乎了。希腊人拿给我看的是一个大的剪贴簿,在其正面他粘贴上了他的入国籍证书,然后依次为他的结婚证书,他在洛杉矶县做生意的许可证,他在希腊军队的照片,他和科拉结婚那天的照片,然后是有关他那场事故的所有剪报。要叫我说的话,普通报纸上的那些剪报所关注的更多的是那只猫,而不是他,但不管怎么说上面有他的名字,还谈到了他是如何被送往格伦代尔医院的,并预测说他会复原。不过,洛杉矶希腊报上的剪报谈得更多的是他,而不是那只猫,上面有他的照片,身着他做侍者时的大礼服,并刊有他的生平。再往后是X光片,大约有半打,因为他们每天给他拍一张新片以便观察他的康复情况。他把它们固定的办法是把两页纸沿边儿粘贴在一起,然后在中间挖出一个方洞,从那儿将X光片塞进去,这样你就可以拿起来照着光亮看个透彻。X光片之后是住院账单收据,医生账单收据,护士账单收据。信不信由你,他头上挨的一击花了他322元钱。

“是不是很漂亮?”

“很棒,都在这儿,正合适。”

“当然,还没做完,我会把它涂成红、白、蓝三色,弄得漂漂亮亮的。你看。”

希腊人让我看了他已经涂得花花哨哨的两页。他用墨水涂出了花体字母,然后加上红、白、蓝三种颜色。在入国籍证书的上方,他放了两面美国国旗和一只鹰;在希腊军队那张照片的上方,他放了一些带十字的希腊国旗和另外一只鹰;在他结婚证书的上方,他放了一根细枝,上面有两个斑鸠。他还没有想好在其他东西的上方放什么,但是我说在剪报的上方,他可以放一只猫,尾巴向外喷出红、白、蓝三色火焰,他说这主意很不错。不过,当我说在洛杉矶县执照的上方,他可以放一个红头美洲鹫,手握两面拍卖商的旗,上面写着“今日拍卖”字样时,他却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而要给他解释清楚,看来也实在不值得花那时间。不过我最终还是弄明白了他为什么打扮得如此漂亮,井也不像过去那样往餐厅端菜了,一举一动都很了不起的样子。这位希腊人前些日子头盖骨破裂了,像这种事对于他这样的笨蛋来说并非天天发生。他就像一个移居美国的南欧人,开了一家药房,一旦拿到上面写有“药剂师”并盖有红印的那东西,就穿上灰色套装,背心上还带有黑边,感觉十分了不起,以至于拿不出时间来配药,甚至连巧克力冰淇淋汽水都不沾。这位希腊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原因是相同的: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我才得以和科拉单独在一起。希腊人上楼洗澡去了,剩下我俩在厨房里。

“你一直在想我吗,科拉?”

“自然。我不会这么快就把你忘了。”

“我常常想起你。你好吗?”

“我?我还好。”

“我给你打了两次电话,都是希腊人接的,我害怕和他讲话,于是便扣了。我赚了些钱。”

“哎呀,你过得不错我真高兴。”

“我赚了钱,可后来又弄丢了。我原以为咱们可以用这笔钱开个头,可我却把它丢了。”

“我发誓,我不知道这钱哪去了。”

“你真的想我吗,科拉?”

“真的想。”

“从你的样子看不像。”

“要我看,我的样子没什么不妥。”

“你能亲我一下吗?”

“咱们很快就要吃晚饭了,如果你想洗一洗的话,最好准备好。”

她对我就是这个样子,整个晚上都是这个样子。希腊人拿出了一些甜葡萄酒,唱了好几首歌,我和科拉就坐在一边。就她而言,我不过就是个曾在店里打过工的伙计,而她连我的名字都不大记得了。我一生中还没见过有谁回家会受到如此冷淡的欢迎。

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候,我让他俩先上了楼,自己则来到外面,试图想清楚是留下来看看能否和她重新相处,还是一走了之并试着把她忘了。我走了很长一段路,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不过,不久我便听见店里有人在吵架。我开始往回走,走到跟前时,听到了他俩正在说的一些话。科拉在拼命叫喊说我必须离去,希腊人则在咕哝着什么,很可能是想要我留下来继续干。他试图让她住口,但我听得出,她高声喊叫是为了让我听见。如果我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而她以为我是呆在那儿,我会听得很清楚的。即使是在我此时呆的地方,我也能听见不少。

接下来吵闹声便一下子停止了,我赶紧溜进了厨房,站在那里细听,但由于吓得够戗,因此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就这样。我想我的心这样跳可真够怪的了,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厨房里有两颗心在跳,因此听起来才这么怪。

我“啪”地一声拉亮了灯。

科拉正站在那儿,身穿红色和服,面色白如牛奶,手握一把长长的薄刀凝视着我。我伸手把刀从她手里拿开了。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很低,听上去好像是一只蛇在来回吐芯子。

“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得不回来,就这样。”

“不,你用不着的。我本来可以熬过来的,并逐渐设法把你忘了,可你现在又回来了。你这该死的,你又不得不回来了!”

“熬过什么来?”

“他做那本剪贴簿的目的就是留给他的孩子们看的!现在他就想要个孩子,马上就想要!”

“咳,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走?”

“跟你去做什么?在棚车里睡觉吗?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该跟你去?”

我无言以对。我想起了我那250元钱,可是告诉她说我昨天有几个钱,今天玩台球又把钱输了有什么用呢?

“你一点儿用也没有,这我知道,你就是没什么用。那你为什么不走得远远的,不再烦我,却偏偏要再回到这里来呢?你就让我现在这个样子生活不行吗?”

“听着,他想要孩子这件事先拖延他,拖延住了他,咱们再看看能否想出什么办法来。我是没什么用,可我爱你,科拉,我发誓。”

“你发誓,然后你怎么办?他要带我去圣巴巴拉,所以我说我会要这个孩子,而你,你要和我们一道去,和我们住在同一家旅店里!就坐在同一辆车里一道去。你——”

她停了下来,我俩站在那里相互对视着。我们三人坐在一辆车里,我俩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渐渐地,我俩越靠越近,直到靠在了一起。

“哎,天啊,弗兰克,除了杀死他之外,难道咱们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你刚才不是要拿刀捅他吗?”

“不是的,是捅我自己的,弗兰克,不是他。”

“科拉,咱们命中注定要杀死他,因为任何别的招咱们都试过了。”

“我可不能要个油腻腻的希腊孩子,弗兰克,不能,这没什么可说的。我要是生孩子就只能和你生,要是你有点出息就好了。你很聪明,可是你没用。”

“我是没用,可我爱你。”

“是的,我也爱你。”

“把他拖延住,就这一晚上。”

“好的,弗兰克,就这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