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的门在关闭,手里拿着袖珍报话机的人已经在里面了,他那带枪的伙伴的肩膀挤在合拢来的门扇中间,枪口对着伯恩的头。

贾森身子向右一斜——突然恐惧时的姿态——然后猝然飞起左脚,一个盘旋,脚跟猛踹持枪的手。枪踢飞了,那人踉跄倒退到电梯外面。电梯门关上之前,响了两下发闷的枪声,子弹嵌进厚厚的天花板。伯恩定住脚跟,一肩膀撞向第二个人的腹部,右手按住那人胸膛,左手抓住拿报话机的手。他把这人猛推向墙壁。报话机飞到电梯的另一端,落地时喇叭传出了说话声。

“亨利?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贾森突然想起了另一名法国人的形象,一个几乎歇斯底里的人,带着不敢相信的目光。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一个从“海上公羊”咖啡馆逃出去消失在沙拉辛大街的里的未遂杀人犯。那人不失时机地把信息送到了苏黎世;他们以为已经死了的人还活着,生气勃勃地活着。干掉他!

伯恩抓住他面前的法国人,左臂勒住这人的喉咙,右手扯住他的左耳:“几个人?”他用法语问,“下面有多少人?在哪里?”

“你自己去看,猪猡!”

电梯已下降了一半。

贾森把那脸朝下按,把他的耳朵连根扯下一半来,将头往壁上撞。这个法国人大声喊叫着瘫倒在地上。伯恩用膝盖去冲撞他的胸部,他可以触到一支手枪皮套。他使劲拉开外衣,伸手进去,掏出一支短筒手枪。他蓦然想起有人关上了电梯中的扫描器。康尼希记得?康尼希决不会患健忘症。他把枪塞进那法国人咧着的嘴。

“说!要不叫你脑壳开花!”那人忍住了已到喉头的哀叫。枪抽了出来,枪口指着面颊。

“两个。一个在电梯旁,一个在人行道上,汽车旁边。”

“什么车?”

“碧歌牌。”

“颜色?”电梯速度慢了,快停下来了。

“棕色。”

“大厅那人穿什么衣服?”

“我不知……”

贾森用手枪朝那人的太阳穴捅了一下:“你最好还是记得!”

“黑上衣!”

电梯停了,伯恩把法国人提溜起来,门开了。门左边一个身穿黑雨衣、戴一副古怪的金丝眼镜的人走上前来。镜片后面的眼睛看出了这形势:鲜血从法国人的面颊不停地滴下来。他举起藏在雨衣大口袋里的手——又一支无声手枪对准来自马赛的目标。

贾森把法国人推在前面走出电梯。三下急促的枪声。法国人大叫一声,举起双臂,喉头发出最后的呀呀声,背向后一弯,倒在大理石地面上。站在金丝边眼镜旁边的一个女人尖声骇叫,紧接着又是几个人漫无目标大喊:“快救命!叫警察!”

伯恩知道他不能使用从法国人手里夺来的那支枪。它没有消音器——开枪的响声会暴露他自己。他将它插进大衣口袋,避开那喊叫的女人,抓住穿制服的电梯服务员的肩膀,把这手足无措的人猛一甩,抛向穿黑色雨衣的暴徒身上。

趁大厅里一片慌乱,贾森奔向入口处的玻璃门。一个半小时前错用法语接待他的那位钮扣上戴小红花的接待人员正朝墙壁上的电话大喊大叫,旁边一个警卫举枪守着出口,扫视着骚乱的大厅的目光突然扫上了他。此刻如何出去成了问题。伯恩躲过警卫的目光,面对那个打电话的人。

“那个戴金边眼镜的!”他大声喊道,“就是他!我亲眼看见的!”

“什么?你是谁?”

“我是伏尔特·阿芙尔的朋友!听我说!那戴金边眼镜的,黑雨衣,在那边!”

官僚意识几千年也难改。一听提到上级的名字,人们就服从。

“阿芙尔先生!”联合银行的接待人转向警卫,“你听见了没有!那戴眼镜的,金丝眼镜!”

“是,先生!”警卫向前跑去。

贾森从接待人的身旁擦身过去到了玻璃前。他推开右边那扇,回头看了看,知道他必须再跑,但不知人行道上那个等在棕色“碧歌”汽车旁边的人会不会认出他来,朝他的脑袋上打一枪?

警卫跑过一个穿黑雨衣的人的身边。这人比周围受惊的人走得慢,也没有戴眼镜。他加快步伐走回入口处找伯恩。

人行道上人越拥越多,对贾森是个保护。消息已从银行传出。随着警车疾驰进火车站大街,嚎叫的警报也越来越响。他朝右走了几码,突然起跑,挤进一堆在一家店前躲着看热闹的人群,游目察看着路边的小汽车——看见了“碧歌”。那人站在车旁,一只手不祥地伸在大衣口袋里。不到十五秒钟,穿黑大衣的人到了“碧歌”驾驶人身边,已重新戴上金边眼镜,正在眨巴眼睛调整视力。两人很快地交谈了几句,眼睛扫视着火车站大街。

伯恩明白他们的惶惑。他已经不慌不忙地走出联合银行玻璃门进入了人群。他曾经想奔跑,但并没有跑,生怕一跑反而会给拦住。他一直到离开门口相当一段路才加快步子。其他任何人也没被放出大门——驾驶“碧歌”的人也还没有接上头,他没有认出那个在马赛被发现和判了死刑的目标。

就在第一辆警车到达现场时,戴金边眼镜的人脱掉大衣塞进“碧歌”打开着的门里,然后朝驾车人点了点头。驾车人爬到方向盘后面发动了引擎。凶手又取下精致的眼镜,作了件贾森最想不到的事情:他很快回进银行的玻璃大门,混入正在里面跑来跑去的警察堆里。

伯恩注视着“碧歌”顺着火车站大街疾驶而去。商店前面的人群开始散去,许多人走进玻璃大门,伸长脖子一个挤一个踮起脚朝里看。一个警官出来,挥手叫好奇的人群退后,让出一条路来。一部救护车曲曲弯弯驶到西北路角,汽车喇叭和车顶警报器尖锐刺耳的声音混在一起,吼叫人们让道。驾驶员把这部大车塞入“碧歌”开走后留下来的位置。贾森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必须回卡里隆湖收拾衣物,离开苏黎世,离开瑞士,去巴黎。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为什么去巴黎?为什么他要把款子汇往巴黎?他在坐到伏尔特·阿芙尔的办公室里面对那庞大的数字目瞪口呆之前,从未想到过这么做。他事先毫无这个想法——完全是麻木地、本能地作出反应。本能使他想到了巴黎,好象巴黎同他关系极大,为什么?

他希望能见到卡里隆湖饭店站在柜台后面的助理经理,但他不在,于是他想到给那人留个条子——他姓什么来着?史托苏?对史托苏——留个条子就够了。没有必要解释他突然离开的缘故。五百法郎足以付饭店过去几小时的费用了——包括他要请史托苏先生办的事。

回到房间,他把刮胡子用具丢进没有整理好的衣箱,检查一遍他从法国人那里夺来的手枪,把它放进大衣口袋,然后在写字桌前坐下,写下给助理经理史托苏先生的条子。里面他很自然地包括了一句话——几乎太自然了:

……我可能不久会同你联系,因为我估计有我的信件寄到饭店,相信你会为我留意此事并代收。

如果那个神秘的纹石七十一号发来任何信电,他想知道它的内容。这里是苏黎世,会来信的。

他把五百法郎裹在信纸里,封上信封,然后拿起衣箱,走出房门,顺着过道到了电梯旁边。有四部电梯,他按了一个电钮,回头看了一眼,想起了联合银行,周围没有人。铃响了一声,第三部电梯门上面的红灯亮了。他赶上一部下去的电梯,好极了。他必须尽快赶到机场,必须离开苏黎世,离开瑞士——信息已经发出了。

电梯门开了。两个男人一边一个站在一名红发女子的两旁。他们中断了谈话,朝进来的客人点点头,见他带着衣箱就往边上移了移。电梯开动时,他们又恢复了谈话。两男人看上去都是三十多岁,一口流利的法语。那女子左盼右顾,时而微笑,时而若有所思。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决定。笑声和半认真的提问混合在一起。

“你明天总结之后就回家吗?”站在左边的人问。

“还不一定。在等渥太华的答复,”女子回答,“我有亲戚在里昂,去看看他们也好。”

“不可能,”右边的人说,“总务委员会不可能找到一个人愿意在一天之内做好这次倒霉会议的总结。我们恐怕还要留上一星期。”

“布鲁塞尔不会批准,”第一个人笑着说,“这家旅馆太贵。”

“完全可以搬到另一家,”第二个人说,对那女子瞄了一眼,“我们等着你办这事,不是吗?”

“你是疯子。”女子说,“你们俩都是。这就是我的总结。”

“你不是,玛丽,”第一个人说,“我说你不是疯子,你昨天的发言好极了。”

“根本不是那回事,”她说,“官样文章,枯燥无味。”

“不,不!”第二人不同意,“报告好极了,当然好极了,因为我连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是我有其它方面的才华。”

“疯子……”

电梯在减速,第一个人又开口了:“我们坐后排吧。反正迟到了,而且是波蒂里尼发言——没啥可听的,我想。他那强制周期波动理论已经同波季亚斯的资金一起完蛋了。”

“在此之前,”红发女子笑道,“恺撒的税收。”她停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不是罗马同迦太基的战争的话。”

“那就坐后排,”第二个人说,伸出胳膊让那女子挽住,“可以打瞌睡。他用幻灯,屋子里黑。”

“不,你俩先去,我过几分钟再去。我要发几封电报,担心电话接线员搞不清楚。”

门开了,这三个人走出电梯,两个男的一起斜穿过大厅,女的向柜台走去。伯恩跟在她身后,心不在焉看着几英尺外的一个三角形公告牌:

欢迎

第六届世界经济会议与会代表

今日日程

下午一时:詹姆士·弗莱齐尔,联合王国议员12号室

下午六时:尤金尼奥·波蒂尼里博士,意大利米兰大学7号室

下午九时:告别宴会

宴会厅

“507文章,接线员说有我一封电报。”

——英语。红发女子现在站在他旁边对柜台办事员讲的是英语。而刚才她说她在“等渥太华的答复”——加拿大人。

柜台办事员从格子柜里拿出一封电报,转过身来:“是圣雅克博士吧?”他问,递过信封。

“是的。非常感谢。”女子转身边起边看电报。

办事员走到他前面:“先生,您有事吗?”

“这张条子想留给史托苏先生。”他把印有卡利隆湖饭店名字的信封放在柜台上。

“史托苏先生明天早晨六点以前不会回来,先生。他下午四点钟下班。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不用了,谢谢。请一定交给他就行。”这时贾森想起:这里是苏黎世,“不是急事,”他说,“可我需要个答复,早晨我再找他。”

“当然,先生。”

伯恩提起衣箱,穿过大厅朝大门走去。一排宽宽的玻璃门通向正对湖滨的环形车道,能看到几部出租汽车——排成一溜停在天篷盖的泛光灯下。太阳已经下去,苏黎世已是夜晚,但直到午夜之后,仍然有航班通往欧洲各地……

他停住脚步,呼吸也停止了,一种麻木感传遍全身。他的眼睛不相信他透过玻璃门看到的东西。一辆棕色“碧歌”轿车开到环形车道上第一辆出租车前面停下,车门开了,一个人走下车来——黑雨衣,金丝眼镜。随后,从另一边车门出现另一个身影,但不是在火车站大街路边等待一个他所不认识的目标的那个开车的。是另外一个凶手,雨衣不一样,它的宽口袋是用来装强火力武器的。他就是坐在联合银行二楼接待室的那个人,曾从衣襟下手枪套中掏出0.38口径手枪的那个人。枪管上有消音器,闷声不响朝电梯里的猎物的头颅射出了两发子弹。

怎么回事?他们怎会找到他的……他想起来了。后悔莫及。完全是无意!偶然!

“您在苏黎世过得愉快吗?”伏尔特·阿芙尔曾问过他,当时他们在等待一个下属走开以后再单独谈下去。

“愉快得很。我的房间对着湖,景色很美,非常安静。”

康尼希!康尼希听到他说他的房间面对湖泊。能有几家饭店有面对湖泊的客房?尤其是拥有三个零字账户的客人经常光顾的旅馆。两家?三家?……从忘却的记忆中浮起了几个名字:卡里隆湖、湖滨,湖滨乐园。还有吗?记不起了。收缩范围太容易了!他又是多么轻易就说了出来!多么愚蠢!

没有时间了。太迟了。他可以透过玻璃门看出去,凶手同样可以看见里面。第二个人已经发现了他。在“碧歌”车头交谈了几句话之后,金丝眼镜托了一下,手伸进特大的口袋,抓紧了看不见的武器。这两个人走到大门口,以后突然分手,在明亮的长排玻璃门两侧一边一个站定。两侧都看住了,包围了——他不可能跑出去。

他们敢走进一家热闹的饭店大厅轻易杀掉一个人?

他们当然敢。人多和嘈杂正好是他们的掩护。两发或三、四发近距离射击的消音枪弹,成功率和大白天在拥挤的广场上伏击同样高。人一乱,逃遁容易。

他不能让他们靠近他!他向后退去,思绪翻腾,怒火上升。他们何以敢这么干?凭什么认为他不会寻求保护,不会去叫警察?然而答案是清楚的,同它的问题一样令人发怵。他所猜测之事凶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不能要求那种保护——不能找警察。贾森·伯恩必须避开所有的政府当局……为什么?他们是不是在寻找他?

耶稣基督,为什么?

两扇对着的门被伸出来的手推开了,另两只手隐藏着。握着枪。伯恩转过身,有电梯、小门、甬道,还有屋顶和地下室。应该有十多条出饭店的路。

可是确是这样吗?现在正穿过人群的暴徒是不是知道一些他只能猜测的东西?卡里隆湖饭店是否只有两三个出口?外面的人很容易把它们守住、围住,把一个孤独的逃亡者堵住易如反掌。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一个孤单的人,一个孤单的人是明显的目标。但是倘若他不是孤单的呢?假如有人同他在一起?两个人不算一个人,对一个孤单的人来说,多了个人就是伪装——特别在人群中,特别是在夜间,而现在正是夜间。下了决心的暴徒不想杀错人,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实用考虑,因为只要一乱,真正的目标可能逃脱。

他感觉到口袋里手枪的重量,但是身上有枪并没使他感到宽慰。就象在银行那会儿,一用枪——甚至一让人看见枪——就会使他暴露。但是,反正枪在那里。他开始向大厅中央退去,然后向右,那里的人更多。现在是一个国际性会议夜晚活动前的时间,上千个试探性计划在探讨,有身份的人和高级妓女可以从旁边用赞赏或蔑视的眼色来区分,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人们。

靠墙有一排大理石柜台,后面一个办事员象举着绘画刷子似地拿着铅笔在核对一叠黄色的纸——电报。柜台前有一个肥胖的男人和一个穿暗红夜礼服的妇人,锦缎的色彩衬托着红色的长发……褐红色的长发。就是在电梯中拿恺撒税收和罗马与迦太基人的战争开玩笑的那个女子,是曾站在他身旁向服务台要电报的那位博士。

伯恩看看后面,暴徒利用人多,一边有礼貌地表示歉意,一边毫不迟疑地穿插着向他逼进,一个在右,一个在左,象把钳子似的慢慢收紧。只要他还在视野内,他们就可以逼着他逃窜,急不择路,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死胡同,等到无处可逃,子弹就会射来,没有声响,只是口袋被火药烧黑……

不让他溜出视野?

那就坐后排……可以打瞌睡,他用幻灯,屋子里黑。

贾森又转过身来注视着红发女郎。她已经办好电报的事正在一面向办事员致谢,一面从脸上脱下牛角边有色眼镜放进手提包,她离他不到八英尺远。

——波蒂尼里发言,没啥听头。

时间只允许出于本能的决定。伯恩把衣箱换到左手,快步走到柜台旁的女郎身边,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肘部,尽力不使她惊恐。

“博士?”

“对不起,您说什么?”

“您是……博士?”他退后一步,露出尴尬的神色。

“圣雅克,”她说,“圣”用的是法语发音,“你是电梯里的那位。”

“我没有认出是你,”他说,“据说您知道波蒂尼里在什么地方演讲。”

“有布告,七号室。”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可以劳驾带一带吗?我迟到了,而我必须把他的讲话记下来。”

“记波蒂尼里的讲话?为什么?你是在哪家马克思主义报社工作的?”

“一个中立的新闻中心,”贾森说,不知道这些辞句是从哪里来的,“我代表一些人来采访。他们感到他不值得一听。”

“也许不值得,可还是应该听。他的讲话中有些残酷的真理。”

“我找错了路,必须赶紧找到他。也许你可能指给我知道哪一个是他。”

“恐怕不行。我可以带你到门口,可我有个电话要打。”她合上她的钱袋。

“请,快些!”

“什么?”看着他,不大高兴。

“对不起,我很急。”他溜了一眼右边。那两个人距他已不到二十英尺。

“你很没礼貌,”姓圣雅克的女子冷冷地说。

“请。”他真想推着她快走,快离开正在移近的陷阱。

“这边走。”她开始穿过大厅,向后墙壁左边一条宽阔的甬道走去。大厅后区的人少些,也不那么显眼。他们进了走廊,象是铺满天鹅绒的深红色隧道,两边都有门,门上有灯光标志标明一号会议室、二号会议室。甬道尽头是一间双扇门的房间,右侧的金字表明这是七号套房的入口。

“到了,”玛丽·圣雅克说,“进去时要小心。屋里也许很黑。波蒂尼里用幻灯片演讲。”

“象是电影院,”伯恩评论,朝后看看通道远端的人群。他在那里,金丝眼镜正在道歉着穿过大厅里兴致很浓的在一起的三个人。他正走进甬道,他的同伴紧跟在后面。

“……大不一样。他坐在舞台下装腔作势。”圣雅克说着,转身要走。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舞台?”

“是呀,高出来的平台。通常供展览用。”

“它们需要搬进来,”他说。

“搬什么?”

“展品。房里有没有边门?另一个门?”

“我不知道。我真要去打电话了。希望你欣赏这位教授。”她转身走去。

他丢下衣箱,抓住她手臂。感到自己的手给抓住了,她目圆睁:“请松开你的手。”

“我不想吓唬你,可是我实在没办法,”他轻声说着,眼睛从她肩上望过去。暴徒已放慢步子。猎物已在陷阱里,用不着着急了,“你必须同我一起进去。”

“荒唐!”

他抓紧手臂把她拉到面前,然后从袋中拔出手枪,用她的躯体挡着不让三十英尺外的人看到,“我不想用这个,也不想伤害你,可是到不得已的时候两样我都会干。”

“我的上帝……”

“不要讲话。照我的话做你就没事。我必须离开这旅馆,你得帮我忙。一出去就放你走。可在此之前不行。来吧,我们进去。”

“你不能……”

“能,我能。”他把枪管顶住她腹部。深红色缎子给戳得起了皱。她吓得一声不响,屈服了,“走吧。”

他移到她左边,仍然抓住她手臂,手枪握在他胸前,离她的胸只有几英寸。她的眼睛盯住枪,张着双唇,呼吸急促。伯恩开了门,推她走在前面进了门。她听到甬道那头传来一个声音。

“快!”

房内一片黑暗,但时间很短暂。一束白光穿过房间,平射过一排排椅子,照亮了听众们的头。远处台上屏幕的投影是一个图表,格子用数字标明,一条粗粗的黑线从左边开始以锯齿形状经过一行行直线向右延伸。一个外国口音很重的嗓子通过扩音器在讲话。

“你们会注意到,在70年和71年,工业界领导人对产量实行了某些自我限制——我重复一遍,是自我限制,结果,经济衰退比——第十二号片,请——比所谓政府干涉主义者对市场实行家长式管制所造成的衰退缓和得多。下一张幻灯片,请。”

屋里又暗了。幻灯机出了毛病没有第二道光射出来。

“第十二号幻灯片,请!”

贾森推着女子在后面靠墙那些身影与最后一排椅子之间往前走去。他想判断这间演讲厅的大小,想找一盏意味着可以逃出房间的红灯。他看见了。远处有一点昏暗的红光。在舞台上面,屏幕的后面。除此以外七号套房没有别的出口。他必须到那里去,要把两人都弄到那个出口处去——在台上。

“玛丽,在这里!”左面后排座位上传来一声低喊。

“不,亲爱的,到我这儿来。”第二声低语来自恰好站在玛丽·圣雅克前面的男人身影,身影从墙壁那边走过来拦住了她。

伯恩用枪紧紧顶着这女郎的肋骨。这意思不可能误解。她屏住呼吸低声说:“请让我们过去,谢谢你。”她讲的是法语。幸好她的脸孔看不清楚,贾森想。

“怎么啦?他是你的海底电缆,亲爱的?”

“一个老朋友。”伯恩低声说。

在听众越来越高的嘈杂声中,有个声音嚷道:“可不可以请你换上第十二号幻灯片!劳驾!”

“我们要到头排找一个人,”贾森继续说,看着后面入口处右边一扇门开了,门口出现一张在阴影笼罩下的面孔,金丝眼镜片上微微反射着走廊中暗淡的灯光。伯恩把女郎从那位弄糊涂了的朋友前面推过去,那人只得朝墙壁靠去。

“对不起,我们很急!”贾森低声表示歉意。

“你很粗鲁!”

“是的,我知道。”

“第十二号幻灯片!”

幻灯机发出一道亮光,在工作人员紧张的手下抖动。贾森到了边上的墙壁处,那里有一条狭长的通路通向讲台。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张图表。他把她推到角落,身子压着她,脸对着脸。

“我要叫,”她低声说。

“我就开枪,”他说,端详着靠墙壁站着的那些身影。两个暴徒都在室内,都在东张西望,象受惊动物似的转动着脑袋,想从一排排脸孔中间找出他们的目标。

演讲人的敲门升高了,象一只破了的铃。他的诽谤简短刺耳:“今天晚上我在这里对怀疑论者——也就是在座的大多数——讲话。这是统计方面的证据!……”

零星响起了几下掌声。波蒂尼里恢复了下沉的声调懒洋洋地说下去,长教鞭指着屏幕。贾森又往后靠。金丝眼镜在幻灯机侧面刺眼的光亮中闪烁。暴徒碰碰的手臂,头朝边一歪,令他的手下人从左面找,他自己负责右面。他移动了,从站着的一排人前面过来,查看每一张面孔,金丝眼镜闪着反光。他会走到这个角落,到他们身旁的。只要几秒钟。开枪阻止这暴徒是唯一的办法。但是,如果站着的这一排人中间有谁走动,或者他推在墙角的女人使劲儿推他……反正,很多因素可能使他开枪时打不中暴徒,那时他就非给抓住不可。即使他打中了这个人。屋里还有一个暴徒,肯定是个神枪手。

“请,第十三号幻灯片。”

“知道。马上!”

光熄了。伯恩趁暗时从壁角把女子拉过来,置身对着她,他把脸凑近过去说:“你敢作声,就杀了你!”

“我相信,”她低声说,害怕他,“你是疯子!”

“走!”他推她从狭长的过道走向五十英尺远的讲台。幻灯机光又亮了;他抓住女郎的脖子,按着她弯下身来,他一样半蹲半跪。一排排坐在椅子上的人们躯体挡住了他俩,暴徒看不见了。他用手指压紧她的脖子;用手指的动作指示她继续移动、爬行……要慢,身子蹲下来,但要移动。她懂了,开始用膝盖向前移动,战栗着。

“这句结论是驳不倒的。”演讲人大声嚷道,“利润的动机与生产力的物质刺激不可分割……第十四号幻灯片,谢谢!”

又暗了——快。

他猛把妇人一拉,再往前推,推向讲台那边——他们离台边已不到三英尺了。

“怎么啦?怎么回事?第十四号片!”

快!幻灯机又卡住了。室内一片漆黑。在台上,在他们的前面,悬着出口处的红色灯光。贾森狠狠抓紧女郎的手臂:“上台跑向出口处!我紧跟你后面。你停下来或者喊叫,我就开枪!”

“看在上帝份上,放了我吧!”

“还不到时候。”他说的是真话。某处一定还有门,有人在那里守候来自马赛的猎物,“快,走!”

姓圣雅克的女子站起来跑向讲台,伯恩在台边把她举了上去,自己也一跃身上了台,随手再把她拉了起来。

幻灯机亮了,雪亮,照明了讲台。看见两个身影,听众马上发出惊奇和嘲弄的叫喊,唤得最响的是波蒂尼里。

“不能容忍!是共产党!”

还有另一种声音响了三下,可怕、急促、突然的三下。消音武器的声音。碎木溅到讲台幕前拱顶的装饰物上。贾森把女郎按低身子,拖着她,朝台边狭窄的边厢暗处冲去。

“是他!上面!”

“快!幻灯机!”

演讲厅过道中部发出尖叫声。幻灯机的光束射到舞台边厢——但是照不到全部。后台一条条后退式背景屏把光线阻截成一段明、一段暗,一段明、一段暗。背景屏的尽头就是出口,一扇又高又宽的铁门,横着一道门杠。

玻璃打碎的声音;红灯也破了。神枪手一枪把门上的这个标志打掉了。没有关系,他可以清楚看到门杠的黄铜在发光。

演讲厅里乱成一团。伯恩拉着妇人的衣裳,使劲把她拉到背景屏后面,朝门奔去。她挣扎了一会儿;他给了她一记耳光,又拉着她跑。到门杠下面了。

子弹射进他们右边的墙壁。杀手沿着过道跑过来找更精确的瞄准线。只要几秒钟能瞄准,枪弹就会击中目标。他们子弹够用,他知道。他不明白自己是怎样知道的,为什么会知道,但反正他知道。凭声音他就能想象那是武器,子弹有多少,还剩多少。

他伸臂去撞门杠。门突然开了,他冲出去,拖着两脚乱踢的圣雅克。

“够了!”她嚷道,“我再也不走了!你是疯子!打来的是枪弹!”

贾森用脚使劲踢上大铁门:“起来!”

“不!”

他用手臂抽了她一巴掌:“对不起,你得跟我走。起来!出去,我保证放你。”但是他往哪里跑?他们所在的地方还是一条过道,只是没有地毯,没有油漆得光亮的、上面有灯光标志的门。好象是空无一人的卸货场。地面是混凝土的,两辆管架装货辘车挨墙放着。他刚才的判断不错:台上的展品必须用车运进去。出口大门的宽和高足以让大件展品出入。

门!玛丽·圣雅克已经站起来。他一手拽住她,一边抓住门前第一辆辘车的车架,用肩和膝盖把它猛然推向铁门,直到把门给顶住。他朝下一看,厚木底座下面轮子上有脚闸。他用脚跟踩紧前刹车,然后再刹住后闸。

在他把脚伸到辘车那一头的时候,女郎一转身想挣脱他。他把手从她手臂滑到手腕,抓紧了朝里一扭。她大叫一声,眼里充满眼泪,嘴唇颤抖。他把她一把强拉到左边,拔脚跑起来,估计那方向是朝着卡里隆湖饭店后面的停车场。那里他会找到出口。在那里,也只有在那里,他可能需要这个妇女;只要几秒钟就够了——出现的是一对夫妇出饭店,不是一个孤单男人在逃跑。

身后传来接连不断的猛烈碰撞声。杀手在砸舞台的门,但是锁住闸的运货辘车太重了,要冲出来谈何容易。

他拉住女郎顺着水泥路狂奔。她再次挣扎着想脱身,又踢又扭,躯体从这边甩到了另一边,她已经进入了歇斯底里状态。他无计可施,紧抓她的肘部,拇指尽全力压紧她肘部内侧。她透不过气来,突如其来的钻心的剧痛使她倒喘了一口气,抽泣着继续跟他往前奔。

他们到了一座水泥台阶,四级钢边的台阶,下面是两扇铁门。这里是装货台,门外就是停车场。马上就到,只是用什么姿态出去的问题了。

“听我说,”他对已经吓得木然的女郎说,“你要不要我放你走?”

“噢,上帝,要!求求你!”

“那你就要不折不扣照我的话办。我们走下台阶出门的时候要若无其事,象两个平常人干完一天工作出来。你手臂挽着我慢慢走,边走边轻声谈话,一直走到停车场那一头的汽车旁边。两个人都要笑——不是大笑;要笑得轻松自然,似乎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什么有趣的事。听明白了吗?”

“过去十五分钟我没有遇上任何有趣的事,”她以平板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

“假装有。我可能给人抓住。如果真的跑不了,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懂吗?”

“我想我的手腕断了。”

“没有。”

“我的左臂,还有肩膀,动不了啦。跳着痛。”

“神经末梢受了压迫,几分钟就过去。会好的。”

“你是畜生。”

“我要活,”他说,“来。记住,我开了门以后要看着我微笑,头向后仰,笑一笑。”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做的。”

“比死总要容易些。”

她把受伤的手搭在他臂弯上,一起走下短短的台阶,到了平台门口。他开了门。两人走了出去。他的手在大衣口袋里抓紧法国人的手枪,眼睛扫视着装货台。门上有一个套在铁丝网里的灯泡,在灯光下可以看到左边有几级水泥台阶通向下面的人行道。他带着人质向台阶走去。

她按照他的命令做了,可是效果惨不忍睹。走下台阶,她向他转过脸来,惊恐的脸恰好正对着灯光。丰满的双唇使劲往两边咧出一个假笑,龇着一口洁白的牙齿;大眼睛瞪得象两个大圆球,充满原始的恐惧;因为紧张,沾染泪水的皮肤显得惨白,以致挨他打的地方留下的红斑更招眼。他看到的是一张轮廓清晰的石头般的面孔,是一个面具,面具周围的红发象瀑布掉落双肩,在晚风中向后飘拂——这是面具上唯一在动的东西。

她从嗓子眼里逼出咯咯的笑声,颈上和血管突得粗粗的。她眼看就要垮下来,但他也顾不得了。他必须凝神察看周围,察看宽阔的停车场的阴影中有无动静——哪怕是最细小的动静。饭店后面这片没有照明的地区显然是卡里隆湖饭店职工使用的停车场。差不多六点半钟了,上晚班的人已在埋头工作。周围一片寂静。黑暗的广场上只有一排排汽车,象一只只大虫子默默趴在地上,车前灯的玻璃犹如上百双眼睛空洞地注视着前方。

咔嚓一声,是金属磨擦声。它来自右边,来自附近一排汽车中的某一辆。哪一排?哪一辆?他把头往右一侧,好象是听了同伴讲了一句有趣的话;他的眼睛从靠近他们的每辆汽车窗口扫过。什么也没有。

好象有什么东西?有,但是太小了,要凝神看都能发现……影影绰绰。一个小小的绿点,极其细小的一点绿光。它动了……当他俩移动的时候。

绿的、微小的……光?突然,从被遗忘的过去的某一角落里,十字准线的形象在他眼前冒起。他眼睛看到的是两条级细的交叉线!十字准线!瞄准仪……步枪红外线瞄准仪。

凶手们如何知道的?可以有无数答案。在联合银行他们用过手提报话机,现在可能也在用。他穿着外套,但他的人质穿的是丝绸晚服,而夜间这么凉。没有一个妇人会这样外出。

他向左一转身,弯下身躯用肩膀猛撞圣雅克的腹部。她朝后踉跄几步倒在台阶上。连续不断响起了发闷的噼啪声;水泥和沥青的碎片在四周飞溅。他向右翻倒,刚着地就连着几个翻滚,同时从外套口袋中拔出手枪,然后跳起身来,朝前笔直站着,左手托住右腕,瞄准,对着有步枪的车窗,他开了三枪。

从那辆汽车停泊的黑影里发出一声惨叫。后来叫声拉长成了哀嚎,然后是喘气,最后没有了声音。伯恩卧倒不动,等着,听着,注视着,准备再射击。没有动静。他开始站起来……但不行。糟了。简直动弹不了,接着,胸部疼痛难忍,心象锤子在敲,他不得不弯着身子双手支地。他甩着头,想看清眼前的东西,想甩掉这极大的痛苦。他的左肩,下胸部——肋骨下面……左右腿——膝盖与臀部之间。这些旧创口一个月前才拆线,现在旧创复发了,还没有完全复原的筋和肌肉用力过度了。啊,基督!他必须站起来;他必须走到那个杀人未遂的凶手的汽车那里,把凶手拖出车子,然后逃走。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他猛然抬起头来,痛得扭曲的脸望着圣雅克。她正在慢慢爬起身来,先跪起一足,然后第二只脚,躯体靠在饭店的围墙上。一会儿她就会站立起来,然后奔跑,逃走。

他不能让她走!她会喊着跑进卡里隆湖饭店,人们会出来,有的来抓他……有的来杀他。他必须阻挡她!

他向前扑倒,然后向左滚,象一具不由自主翻滚的木偶,一直滚到离墙四英尺远。他举起枪对准她的头部。

“帮我站起来,”他说,自己也听得出声音紧张。

“什么?”

“你听见的!帮了站起来。”

“你说过放我!你保证过的!”

“我不能不收回。”

“不,请不要。”

“这枪是对准你的脸的,博士。过来帮我站起来,不然我就崩了它。”

他把死人拖出汽车,命令她坐上驾驶座,然后打开后车门,爬进人家看不见的后排车座。

“开车,”他说,“开到我告诉你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