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苏黎世的法国航空公司客机经济舱坐得满满的。飞机颠簸得厉害,叫人坐在狭窄的座位上感到更不舒服。一个婴儿在母亲怀抱中啼哭;有的孩子在抽噎,父母忍住内心的恐惧微笑着安慰他们别哭。多数旅客沉默不语,有几个以明显快于正常情况的速度喝下他们的威士忌。还有少数人从揪紧的喉咙里强发出笑声,但强颜欢笑,与其说掩饰,不如说更突出了内心恐惧。在可怕的飞行中,每人有每人的想法,但归根结底逃不了一个怕字。身在离地面三万英尺的金属盒子里,命是悬着的。飞机一声长啸,一个倒栽葱,不就完了?伴随着这种基本的恐惧而来的是各种根本性问题。在这种时候人们的头脑会想什么?怎样反应?

病人试图把它搞清楚,这对于他是重要的。他坐在靠窗口的位置,眼望着机翼,看见宽幅的金属在风力残忍的撞击下弯曲和震荡。气流彼此冲击,敲打着这只人造的管筒,要它屈服,告诫这些渺小的自命不凡者,他们绝不是浩大自然现象的对手。压力如果超过承受度,哪怕只超出一英两,机翼就会断裂,保持飞机上升的两翼就会从筒状的机体脱落,在风中变成碎片;只要有一只铆钉绽开,也可能产生爆炸,紧接着就是尖叫声中的坠落。

他会怎么叫?他会怎么想?除了对死亡和湮没的不可遏制的恐惧之外,还会不会有其它内容?这是他必须集中思索的,也是沃士伯在诺阿港一直强调的投身进去。他又想起医生所讲的话:

“不论何时,只要你遇见紧张境况,而你又有时间,那么尽最大的努力投身进去。尽可能地与自己联系起来;让言语和形象充满你的思想。你或许能从中找到线索。”

病人继续凝视窗外,有意识地试图唤起他的下意识(不自觉的思想、欲望、行动),双目注视窗外大自然的狂暴,攫取每一个动作的数理化,默默地尽最大的力量让他的反应产生语言和形象。

它们出现了——缓慢地。又是黑暗和狂风的声音,震耳欲聋,持续着,音量越来越大,直到他感觉到头都快迸裂开来。他的头……风在冲击他的头和左半边脸,灼烫他的皮肤,迫使他抬起左肩来保护……左肩、左臂、他举起手臂,左手戴着手套的手指抓住一个直的金属边缘,右手抓着……一根带子,等待着什么。一个信号、一道闪光或肩膀上一记轻击,或两者兼而有之。陷入黑暗、空虚,他的躯体在翻滚、扭曲,冲进夜晚的天空。他……跳降落伞!

“您不舒服吗?”

他疯狂的幻想破灭了。坐在他旁边紧张的旅客碰碰他的左臂——他举起的那只手臂上的手指张开着,好象是在抵抗,死死保持保持原来的位置。他的右前臂横在胸前压在夹克衫上,右手紧揪住翻领,他前额上冷汗直流,情况发生了。有件事情清楚了——短暂地、疯狂地。

“对不起,”他说,放下了手臂,“一个噩梦,”他不假思索地说。

天空突然放晴,飞机飞得很稳了。忙碌的空中小姐脸上的笑容又变得真实了;困惑的旅客彼此相望的时候,机上恢复了正常的服务。

病人观察着他的周围,但得不出任何结论。他被心灵的眼耳所清晰刻画的形象和声音所充斥。他设想自己从飞机上投了出去……在夜间……信号、金属、带子都与这一跳有关。他跳伞了,哪里?为什么?

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

只不过是为了把他的思想从疯狂中解脱出来,他伸手从衣服胸袋中掏出那本改动过的护照,打开看看,正象预料的,沃士伯的名字仍然保留着。这名字很普通,而且它的主人曾解释说它不会引起麻烦。但是杰弗里·R已改为乔治·P,去掉的字母和空隔都处理得极内行,贴上去的照片也修得很出色,不再象在游乐场自动照相机拍出来的廉价照片。

护照号码当然完全变了,保证不会在移民局电脑上引起警报。至少在护照所有者第一次呈交检验的时候,至于以后就是买方的责任了。对这种保证要付出的代价不下于工艺技术和设备的代价,因为这需要在国际刑警组织和移民局内有一定的关系。为了取得这种重要情报,要付给海关官员、电脑专家、所有在欧洲国家边界工作的办事人员定期费用。他们极少发生差错,倘若出了差错,失去一只眼睛,断掉一只胳膊不是不可能的——假证经纪人自有规矩。

乔治·P·沃士伯。他不喜欢这名字,原护照的主人教给他的关于想象和联系的基础知识太多了。乔治·P是从杰弗里·R变来的,是一个被难以抗拒的冲动所蚕食的人,这种冲动的根子是人身份中逃脱,可是这是病人最不愿意的事。他想要知道自己是谁,这比活命更重要。

是这样吗?

无关紧要,答案在苏黎世,在苏黎世有……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开始降落在苏黎世机场。”

他知道旅馆的名字:卡里隆湖饭店。他不假思索就把这个名字告诉了出租汽车司机。他在哪里见过这名字?是在飞机座位前面松紧袋里装着的“欢迎您来苏黎世”的资料夹中?

不。他认得这大厅;反正那又厚又黑擦得发亮的木器他熟悉……还有大块的平板玻璃窗,望出去就是苏黎世湖。他曾到过这里——他现在站立的地方——大理石柜台前面——以前也站过,很久以前。

这一切由柜台后面的办事员的话证实了,这些话对他象炸弹一样。

“又见到您真太好了,先生。您好长时间没有来了。”

是么?有多久了,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看在上帝份上。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我自己!救救我!请你救救我!

“是很久了,”他说,“帮个忙,好么?我把手给扭啦;写字有点困难,能不能替我填写登记表?我尽量试试签字。”病人屏住了呼吸。倘若柜台后的这位有礼貌的办事员要他重复一下他的名字或者名字的拼法,怎么办?

“当然可以。”办事员把卡片倒过来,边写边说,“要不要找饭店的医生给您看看?”

“再说吧。现在不必。”办事员填写完了,拿起卡片再倒过来移给客人签字:

J·伯恩先生 美国纽约州 纽约市

他看着它,目不转睛。好象中了催眠术。他有个名字——名字的一部分——和国籍、常住城市。

J·伯恩。约翰?琼斯?约瑟夫?J这个字母代表什么呢?

“有什么不对么,伯恩先生?”办事员问。

“不对?不,一点也没有。”他拿起笔来。记住要假装有伤,是不是一定要写出名字的全称?不!就按办事员用印刷体写出来的那样签名。

J·伯恩先生。

他尽量自然地签下名字,让头脑放松,不妨碍任何可能出现的思想或形象。什么也没出现。他只是签了个不熟悉的名字。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刚才有点担心,先生,”办事员说,“我以为我写错了。这星期一直很忙,今天更忙。可是我想我错不了。”

如果他写错了呢?美国纽约市的J·伯恩不想再考虑这种可能性:“我从来不怀疑你的记忆力……史托苏先生,”病人回答,瞥了一眼柜台左边墙上挂着的值勤牌——站在柜台后面的是饭店的助理经理。

“非常感谢。”助理经理往前靠了靠,“我想您还是希望按过去的老规矩为您效劳吧?”

“可能要有些变动,”J·伯恩说,“你记得过去是怎么安排的?”

“无论谁打电话或者亲自来找你,都说您出去了,同时马上通知您。唯一例外的是您纽约的公司,纹石七十一号公司,假如我没记错。”

又一个名字!一个他可以用长途电话探一探的名字——拼图板开始有了眉目,兴奋又开始了。

“很好。我不会忘记你的勤快。”

“这里是苏黎世,”殷勤的助理经理回答,耸耸肩,“您一向慷慨,伯恩先生。服务员过来,快!”

病人跟随服务员走进电梯。有几件事更清楚了。他有个名字,而且他懂得为什么饭店助理经理这么快就能想起这个名字。他有国籍、居住的城市和雇佣他的公司——曾雇佣过他,不管怎样。无论什么时候他来苏黎世,总要采取某些措施以防止不速之客和讨厌的来访人。他不懂这是为什么一个人要么就彻底保护自己,要么就根本不用保护。一种松散的警戒如此容易渗透,有什么真正的用途?在他看来这是第二流的,没有价值的,好象小孩们在玩捉迷藏。我在哪里?快来找我。我要说点儿什么,给你一点儿暗示。

这不是内行做法;如果说在过去四十八小时中他对自己是什么人有所了解的话,那就是:他是个行家。是哪一行的行家他不清楚,不过是行家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

纽约长途电话接线员的声音时轻时响,但她的恼人的结论十分清楚。而且斩钉截铁。

“电话簿上没有这家公司,先生。我查了最新的电话簿和私人的电话登记,没有纹石公司——电话号码里也没有发音相似的公司。”

“或许公司的名字用了缩写……”

“根本没有这名字的企业或公司,先生,我再说一遍。如果姓名都全,或说明公司的业务性质,我或许能再帮你查查。”

“我不知道,只知道公司的名字,纹石七十一号,纽约市。”

“名字很怪,先生,只要电话簿上有,很容易找的。真对不起。”

“麻烦您了,谢谢。”J·伯恩说,挂上了电话。再说下去已没有什么意义。这名字是某种代号,是有人打电话到饭店找一个不容易找的住客时留话用的化名,不论谁也不论从哪里打电话都可以用。因此纽约的这个地址也许也毫无意义。根据远在五千英里以外的电话员的说法,它确实毫无意义。

病人走到他放路易·孚能钱夹和精工表的橱柜前,把皮夹放进口袋,戴上手表,然后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你是J·伯恩,美国公民,住在纽约市。或许这个数字0-7-17-12-0-14-26-0这是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实。”

阳光灿烂,在漂亮的火车站大街透过树枝在商店橱窗玻璃上闪烁,被一座座银行大楼挡住阳光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的阴影。在这条街上,地位和金钱、安全和傲慢、果断和轻浮同时并存。沃士伯的病人以前曾沿着这条路走过。

他漫步来到面对苏黎世海的伯克利广场。小码头一个接一个,周缘都是花圃,簇簇鲜花在盛夏酷暑中开放。他可以用他心灵的眼睛来描绘它们。形象开始出现,但没有思想,没有记忆。

他又回头走到火车站大街,本能地知道联合银行是附近的一座灰白色石头建筑,就在他刚才走过的那条街的对面,那时他是有意从那里经过的。他走近厚厚地玻璃大门,推了推中间那块金属板,右边的门毫不费力地打开了。他站在棕色大理石铺面的大厅里。以前他也在这里站过,但这形象不象其它的那么强烈。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应该避开联合银行。

现在已经避不开了。

“先生,您好。有何贵干?”问的人穿着常礼服,上装纽扣孔的小红花是他权力的象征,客人身上的穿着告诉他应该讲法语。苏黎世的土地爷也很有眼力。

“我有件业务想私下谈谈,”J·伯恩用英语回答。又一次对自己这么脱口而出感到惊讶。用英语有两层原因:他想看看自己判断错误的表情;他不希望自己在下一小时中讲的话引起任何误解。

“先生,对不起,”这人说,轻轻皱了下眉毛,端详着顾客的大衣,“请上左边的电梯,二楼。那里有接待人员。”

他所指的接待人是一名中年人,短发,戴着一副玳瑁架眼镜;没有表情的脸,目光冷漠、机警:“您这会儿有事想私下跟我们谈谈,先生?”他说,重复着客人的话。

“是的。”

“您的签名,请。”这人说着,递过一张联合银行用笺,中间有两行空白。

客人知道:不需要透露姓名,手写的号码代替姓名。它们构成账户开户人的签字,标准的程序,沃士伯。

客人把号码写了出来,放松手上的肌肉,让它随意写去。他把信笺交回给接待人。接待人审视了一下,从椅子上起身,指指一排装有磨砂玻璃的窄门:“先生,您请在第四间屋子等候,很快就有人来同您洽谈。”

“第四间?”

“从左边数第四间,它会自动锁上。”

“有必要么?”

接待人看着他,感到惊讶:“那是按照先生您的要求。”他有礼貌地说,带些惊奇的口气,“这是一个三个零的账户,按联合银行的习惯,这类账户的开户人事先打电话来,那就可以给他安排秘密入口。”

“这个我知道,”沃士伯的病人撒谎说,但口气那么毫不在乎,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我只是时间紧,想快些。”

“我去告诉核查处,先生。”

“核查?”美国纽约市的J·伯恩先生脱口而出,话音里带着戒备。

“签字核查,先生。”这人扶了扶眼镜,借这个动作朝写字桌移近了一步,下面那只手慢慢伸向电脑控制台,“我建议您在第四号房间等候,先生。”这建议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是对高贵客人的冒犯。

“有什么不可以?只不过要告诉他们快一些,行吗?”病人走到第四个门口,开门走了进去。门自动关上了;他能听到门锁“咔嗒”一声。J·伯恩看着磨砂玻璃。它不是一般的玻璃,因为表面下有铁丝网,毫无疑问,如果玻璃破了会启动警铃。他是在一间监禁室等候传唤。

小房间内部镶着护壁板,陈设雅致,两张皮椅并排摆着,对面一张小的长沙发,沙发两头是两张古色古香的小茶几。房间另一端还有一扇门,是灰色钢板的,同室内的布置很不相称。桌上放着近期三种文字的杂志和报纸。病人坐下,拿起一本巴黎版的《先驱论坛报》。他读着上面的文字,但什么也没看进去。传唤随时都会到来。他的思想完全用在如何对付盘问上。没有记忆,只靠本能来对付。

终于,钢门开了,出现了一个瘦高个儿。此人鹰钩鼻,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副身份高贵但很愿意以他的专长为同样高贵的人效劳的表情。他的英语文雅、流畅,带点瑞士腔。

“非常高兴见到您。让您久等了,请原谅。其实说来也有点有趣。”

“怎么讲?”

“恐怕您把康尼希先生给吓着了。三个零的户头很少事先不通知就来的。他的工作方式很刻板,您知道,您的不寻常的出现能叫他一天定不下心来。而另一方面,这通常使我这一天更加高兴。我是伏尔特·阿芙尔。请进来。”

这位银行高级职员松开病人的手,向铁门作了个手势。那边的房间呈V字形有,是密室的延伸,深色的护壁板,笨重而又舒适的家具,一张宽办公桌放在面向火车站大街一个更宽的窗户前面。

“很抱歉,我使他感到不安,”J·伯恩说,“我只是怕时间来不及。”

“是的,我说了。”阿芙尔绕过办公桌,对着前面一张皮椅点关示意,“您请坐。在我们谈正题之前还有一两个手续。”两人就坐。银行家马上拿起一个白色卷宗夹隔着办公桌递给联合银行的顾客。夹在里面的是又一张信笺,不过上面的空白不是两行而是十行,从笺头一直到距底边一英寸左右,“您的签名,请,至少五次。”

“我不明白。我刚刚签过。”

“签得非常成功,核查部门已经确认了。”

“那为什么还要签?”

“签名可以摹仿,但是学到了家的人也只能在第一次签字的时候摹仿成功,重复几次就一定要露马脚,笔迹扫描器可以马上发现问题。我相信您不会在意。”阿芙尔微笑着把一支钢笔放在桌边,“老实说,我也不在意,但康尼希先生坚持要这样做。”

“他是个谨慎的人,”病人说着,拿起笔来开始写字。当他开始签第四次时,银行家挡住了他。

“行了!再签只是浪费时间。”阿芙尔伸手接过卷宗夹,“核查部门说您的签字甚至谈不上可疑。收到签名之后账户马上就送来。”他把这张纸插进他办公桌右边一个金属盒的夹缝,揿了下电钮,一个灯闪了一下,“这个装置把签名直接送往扫描器。”银行家接着又说,“那自然是程序控制的。坦率地说,我还是认为所有这些都有点愚蠢。一个人如果是骗子,听了我们事先的警告是决不会同意再签名的。”

“为什么不?要是他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冒冒险?”

“只有一条路通向这个办公室,相反方向也只有一个出口。您当然已听到外间房门上锁的声音。”

“还看到玻璃门上的铁丝网,”病人补充说。

“那你就明白了。骗子是出不去的。”

“如果他有枪呢?”

“你没有。”

“没人搜我。”

“电梯搜了,从四个不同角度。如果你带有武器,电梯就会停在一楼与二楼之间。”

“你们各方面都很小心。”

“我们尽力为顾客服务。”电话铃响了。阿芙尔接电话,“什么事?请进来。”银行家看了一眼客人,“您的账户送来了。”

“很快。”

“几分钟之前康尼希先生已经签好等在那里了,只等扫描器的结果。”阿芙尔打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我敢说他感到失望。他一门心思认为不对头。”

钢门开了,接待人拿着一具黑色的金属盒子进来,把它放在桌上一个托盘旁边,盘子里放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

“您在苏黎世过得愉快吗?”银行家问,明显是为了填补这沉默。

“愉快得很。我的房间对着湖。景色很美,非常安静。”

“好极了,”阿芙尔说,给客人倒了一杯酒。康尼希先生走了。门关上后,银行家回到正事上来。

“您的账户,先生,”他说,从钥匙圈上拣出一把钥匙,“要我来开锁,还是您自己来?”

“把盒子打开,请吧!”

银行家抬起头来:“我说的是开锁,不是开盒子。那不属于我的权力,我不愿负这责。”

“为什么不?”

“既然您的身份已经登记,盒子的内容就不属于我知道的范围。”

“假如我想办过户什么的呢?比方说拨款给什么人?”

“用提款单签上您的数字签名就可以。”

“要是转到另一家银行,瑞士以外的银行呢?给我自己名下。”

“那就需要名字。在那种情况下,要求一个真实的姓名是我们的职责和权力。”

“开吧。”

银行家动手开盒,沃士伯的病人屏住了呼吸,心窝感到剧烈的疼痛。阿芙尔拿出一叠用特大纸夹夹着的文件。他那银行家的目光朝头一页的右边栏目瞄了一眼,表情不变,但不是纹丝不变。他的下唇略向前一伸,嘴边折起一道皱痕,倾身向前把文件递给了它的主人。

在联合银行字头下面打印的是英文,显然是客人的母语:

账号:0-7-17-12-0-14-26-0

姓名:另纸密封。唯法律命令及开户人有权启封。

目前存款额:7,500,000法郎

病人慢慢呼了一口气,盯着这数字。无论他思想上作了什么样的准备,他也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个数字。这同在过去五个月中间所经历过的一切同样可怕。粗略的计算,这笔数字超过五百万美元。

——5,000,000美元!

怎么来的?什么缘故?

控制着开始发抖的手,他一页页翻阅存入的账目。笔数很多,数目都极不寻常,很少低于三十五万法郎,每次存款的时间间隔约五至八周,最早是二十三个月前。他翻到最后一张账表,是第一笔。那是来自新加坡一家银行的划款,也是最大的一笔进账。二百七十万新币,折成五百一十七万五千瑞士法郎。

在结账单下面他可以摸到一个信封的轮廓,比账表的尺寸小得多。他揭起账本一看,信封有黑色的边,上面打印着如下字样:

身份:除开户人外,他人不得拆阅

法律限制:纹石七十一号公司职员经登记者可拆阅,持票人必须出示开户人书面指示,需经审查核对。

“我要查看一下。”客人说。

“这是您的权利,”阿芙尔说,“我可以保证没有人动过。”

病人拿起信封,把它翻转过来。信封封口处有联合银行加封的印章;没有一个隆起的字母被人动过。他把信封口撕开,拿出卡片,上面印着:

开户人:贾森·查尔斯·伯恩

地址:未登记

公民籍:美国

——贾森·查尔斯·伯恩

——贾森

J这个字母是代表贾森!他的名字是贾森·伯恩。伯恩这字过去没有意味任何事物。J·伯恩仍然毫无意义。贾森和伯恩联合到一起,朦胧的齿轮啮合在一起。他可以接受,他已经接受。他是贾森·查尔斯·伯恩,美国人。但他感到胸口在剧烈跳动,耳边嗡嗡直响,腹部更痛得厉害。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有这种感觉,感到自己又一次跌进黑暗,跌进黑暗的海水中?

“有什么不妥吗?”伏尔特·阿芙尔问。

——有什么不妥么?伯恩先生?

“不,一切都很好。我的名字是伯恩。贾森·伯恩。”——他是在喊叫?还是低语?他说不上。

“很荣幸能认识您,伯恩先生。您的身份将继续保持秘密。联合银行的职员向您保证。”

“谢谢。现在,我想把钱划一大笔出去,需要您的协助。”

“再次表示荣幸。我乐于提供一切可能的协助和建议。”——伯恩伸手去拿酒杯。

阿芙尔办公室的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几秒钟之内他就能走出这雅致的前室进入接待室,进电梯。几分钟之内他就能走上火车站大街,有了名字,有了大量金钱,但是除此之外只有恐惧与迷惑。※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事情已经办好。沃士伯医生得到的报答远远超过他所拯救的生命的代价。一百五十万法郎电汇到马赛的一家银行,用代号存入户头,取款人是诺阿港唯一的医生,无需使用或透露沃士伯这个名字。沃士伯只要去马赛,答出代号,这笔钱就属于他了。伯恩自己对自己笑着,想象着当账户转给沃士伯时他的面部表情。这古怪嗜酒的医生只要有一万五千英镑就已经会欢喜若狂,如今是一百多万美元。这将保证新生或是毁灭,都是他的选择,他的问题。

第二笔四百五十万法郎汇往巴黎玛德琳路的一家银行,以贾森·查·伯恩的名义开户。这项划拨是用联合银行每周两次到巴黎的邮递信袋回事办理的,签字卡片一式两份与文件同时送出。康尼希先生已向他的上司和客户保证,有关文件三天内一定送达巴黎。

最后一笔提款比较起来金额较少。十万法郎大面额钞票送到了阿芙尔的办公室,在提款单上签了开户人的数码签名。还有一百四十万法郎仍存在联合银行,用任何标准来衡量这仍是一笔不小的金额。

怎么会的?为什么?从何而来?

办完这些取款、汇款共用去一小时二十分,很顺利,只出现了一个不和谐音符。这个音符就是康尼希其人,他来过,表情在严肃中掺有些许得意。他先给阿芙尔打了个电话,经过允许,进室把一枚黑边的小信封交给他的上司。

“一张卡片,”他用法语说。

银行家打开信封,抽出一张卡片,仔细看了看内容,然后把信封和卡片交还给康尼希。

“照手续办,”他说。

康尼希走出办公室。

“同我有关系吗?”

“只是因为提取的数目大。不过是银行的规定。”银行家使他放心地笑着。

门锁“咔嗒”一声,伯恩开了有磨砂玻璃的小门走进了康尼希的封地。多了两个人,坐在接待室的另一头。既然不进磨砂玻璃窗后的密室,伯恩估计他们不会是三个零的户头。他心想,他们不知有没有签名或签系列数码字。但是当他走到电梯旁揿电钮的一刹那,他停止了猜测。

他瞄见了一个动作:康尼希转身向那两个人点了点头。电梯门刚开,那两人站了起来。伯恩回过身来;右边的人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个小报话机,对着它说了几句——简单、迅速。

左边那人的右手原先插在雨衣下面,这时抽了出来,手上赫然握着一支枪,黑色0.38口径自动手枪,装有一个多孔的圆柱体——消音器。

伯恩跨进无人的电梯,那两个人向他冲来。

——疯狂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