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洞里相当宽畅,洞底离地面有四五米高,初看洞有近百平方米,在对着洞口的左前方洞壁,还有一个黑黑的通道,洞中套洞,看来可能还别有天地。

这里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整个洞相当干燥,几块散在地上的大石头也很光洁,没有水印和被腐蚀的痕迹,这点倒确实有些奇怪。因为这是山的背阴面,照常理该潮湿才对,而神农架也不是少雨水的地方。不过我不是学地质的,这样的现象说不定也不算太罕见。

在所有的学生都对人洞表示失望,并要求快快探一探那个“通道”后面有什么时,我却听到身边传来一句:“有点奇怪啊。”我转眼望去,是梁应物。

“是啊,这个洞太干燥了。”我说。

“不仅这样,你注意到了吗,这里没有蝙蝠,而且,地上连杂草、苔藓之类的植物也没有。在神农架这种地方,有这样‘干净’的石洞,真是不同寻常。”

我和梁应物交谈的声音既轻且快,因为我们无法确定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或许只是我们在白担心罢了,没必要说出来造成学生的恐慌。

“去不去?”梁应物看着前面的入口,语气中竟有着一丝犹豫。毕竟他要对这些学生的安全负责,不能冒险。

我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学生,赵刚和何运开已经拿出手电往里面照。我向梁应物苦笑了一下:“你说呢?”

“我在前,你在后,小心一点。”梁应物说。

我点头。

穿过几块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大石头,我跟在袁秋泓的后面进入通道。老实说,我真的感觉有些怪异。或许是村里人说的禁地让我心理上有了些阴影,总之,我觉得这里沉闷而无生机。不知道在通道的另一头,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当然,或许和刚才那块空地一样,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条一两米宽的甬道,似乎是天然形成的,看不出人工开凿的痕迹。有的地方会忽然有一块岩石凸起,得很小心地走过去,以免撞痛。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往前走,整个洞里非常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借着手电,我看到前面的女生手拉着手,我想她们是有些怕了。

甬道里高低起伏不平,忽而向上,忽而往下,走起来的时候脚上要用点力,免得人踉踉跄跄不知摔到哪里。所有的人都打开手电,强力手电的光柱很集中,笔直地照出一条光柱,但发散性比较差,加之高低起伏照到的地方有限。十四条光柱合在一起,还是觉得前方很黑。

甬道非常深,我估计走了有七八十米的距离,却听见前面梁应物咦了一声:“死路?”

光柱向前照去,照在坑坑洼洼的岩石壁上。不过再向前稍走一些,就发现原来不是死路,而是一个弯道。这个弯转得非常大,和我们原先的那条甬道折成了一个锐角,转过去之后,由于角度太大,洞外的阳光已经完全照不进来,四周的黑暗和十四道手电光柱形成强烈的反差。

再向前走了近八十米,又是一个锐角的大转弯。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样两次转折,就像一个三角形一样,再走下去,应该又回到和刚进来时的大石洞差不多的地方,所以多半还是个死胡同。不过这样长的由自然形成的甬道,倒也颇为少见。虽然有许多洞也很深,而且九曲十八弯,但很少有像这样走直线,再转两个非常干脆的大弯的。

甬道稍微宽畅了一些,可以容两三个人并排走了,路也平坦了一些。走在最前面的梁应物却又轻轻“咦”了一声。在这样的山腹中,他的感叹虽然轻,却依然可以被每个人听见。

我从后面用手电向前照去,立刻知道他为什么惊奇了。光柱向前射去,尽头一片模糊,幽深漆黑,前方不远,竟然又是一个大空间。我回忆了一下,刚才洞口的那个大广场,都已经细细察看过,只有一条通路,再没有第二条转回来的路。这个念头只闪了一闪,就立刻打消,单看前面的漆黑一片,就该知道和前面不是一个地方了。想必是刚才的两个转折三条甬道,上上下下,总的来说有着微微的坡度,所以前面该是位于刚才来时的石洞上方或下方的空间了。

我心里期盼着别是在上面才好。因为从刚才走的路看,如果是在上面,那么和下面那个洞之间的石壁应该没有多厚。别那么多人踩上来,忽然塌陷下去。

虽然有着这个小小的并且略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但我的好奇心还是让我快步走过前面的学生们,想要快一点看一看前面的情况。这个有着相当神秘色彩的人洞里,居然有着这么长又这么特异的石甬道,而甬道通往的场所,究竟是怎样的呢?

前面的梁应物也加快了脚步,几个大步就走完了甬道的最后几米,跨入了前面的大洞,手上电筒的光柱来回扫了扫,以确定这个洞内的情况。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也把手电筒对着那边照。但从我的角度照不到什么东西,大半的光柱都落在梁应物挺直的背上。就在这个时候,我明显地感到,他的身体震动了一下。

虽然光柱在晃动,但我想我没有看错,梁应物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居然让他的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我的心一下子抽紧。这是一个人在这样幽闭黑暗的地方,遭遇突发状况时的正常反应,重要的是,我知道梁应物这个人,涵养的功夫比我还要好很多,虽然不至于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但有着X机构工作经验的他,恐怕就是看到一头牛开口说话都不会有这样特异的反应。

这些对前面状况的分析,其实都是在我脑子里一瞬间完成的。我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梁应物在震了一震后,立刻就做了一个动作,使我更加确信,前面有问题。

他举起了左手,那是一个阻止后面的人上来的姿势。

我想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因为在现在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因为这样一个动作而退回去。而且,我相信现在大多数人对于梁应物的异状还未发现。

紧跟着梁应物的是何运开,他完全没有理会梁应物的示意,不知道这个神经粗大的肌肉男是视而不见呢,还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梁应物的动作。他往前走了几步,手电扫到前方某个地方,人就像被电到,一下子呆立着不动,嘴里发出“啊”的一声低呼。这是一个快速的吸气音,通常只有被吓到的时候才会发这样的声音。

大概十秒钟的工夫,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进入到这个石洞中。手电筒的光柱在这个石洞里划过,“哐当”几声,四五个手电筒掉在了地上。然后是尖叫声,所有的女生在第一时间的巨大惊骇后,呆了三秒钟,然后齐齐发出凄厉的尖叫,甚至朱自力、赵刚等几个男声也大叫起来。急促的气流快速通过声带,声嘶力竭的叫声在黑暗的山洞里持续地回响着,我只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努力地吞了口唾液,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手电筒光柱所及,骇然全都是白森森的人骨!

这个洞,似乎比先前那个还要大,可是洞内的大多数地面,竟全都被人骨所覆盖,不知道有多少具。顺着光柱看去,不是惨白色的骷髅头就是肋骨或蜷缩的手骨,甚至还有几具是幼童的尸骨。如此多的尸骨,不知在这里多少年,就像当年日军侵华时的万人坑。由于尸骨众多,这里又相当封闭,空气中发散着奇怪的味道,而没有被手电照到的黑暗中,也闪着点点的磷光。

先是村人们的警告,再是穿过长长的甬道,忽然看见这样一幅白骨横陈的情形,那可要比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南京看万人坑遗址可怖得多。难怪柔弱的女生们如此失控,高声的尖叫到现在也未停歇,她们拼了命地发出尖锐的颤音,仿佛要借着这种发泄方式,把心中深深的恐惧驱逐到周围的黑暗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相信突如其来的恐惧,或者说是震骇,胆子再大的人也避免不了,区别只在于有的人完全无法掩饰地表露出来,而有的人还可以比较好地控制自己,并且让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迅速恢复思考状态。

对我和梁应物来说,看到这样的白骨遍地,可能是震惊的感觉要大过恐惧。经历过真正恐怖的我们,明白这些尸骨本身并不能带给我们伤害,而尸骨给人的恐惧,其实是人对于死亡状态的天生的恐惧,对于一些经历过死亡边缘,在修罗场里回来的人,或者对一些好奇心旺盛到连对死亡状态也有好奇的人来说,初见的震骇之后,就可以很快镇定下来。

“别叫了。”梁应物重重地喝了一声。

“就是,一些骨头而已,你们翘了也是这副样子,有什么好怕的。”何运开大声说。不过我倒觉得,虽然他的声音比梁应物还要大一些,可似乎心里还是有点虚。

“呸。”

“你才一样呢。”

何运开的话倒是起了作用,女生们一边啐他,一边也慢慢恢复了过来,至少不再发出那种将我耳膜刺激得隐隐作痛的声音。我怀疑在这样的小空间里,这些天赋高音的女性在把自己的声带叫破之前,很可能我的耳朵就先不行了。

梁应物在自己的手表上按了一下,夜光灯亮了起来。

“现在是三点四十五分,我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后我们返回,希望你们抓紧时间,如果你们不想今晚在这样的黑暗中走太长时间的话。当然,你们也可以要求现在就回去。”

初时的恐惧过去之后,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希望在女生面前表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勇气和胆量,所以纷纷要求多看一会儿才走。可以明显看出,有几个人是在硬撑。我心里暗暗发笑,这样的勇气表现,其实只能说明他们还未完全成熟,对于绝大多数的女人来说,她们对这样的勇气一点都不感兴趣,她们觉得那只是男人的无聊和莽撞,完全不懂体谅她们的心思。

所有的女生都缩在洞口,没有一个愿意走到那些尸骨中去。男生则用手电的光照来照去,小心翼翼地走动着。

我站在梁应物的身边,我们两个都是有冒险基本常识的人,做出来的举动也如出一辙。两条手电光柱从洞口的左侧开始,照着洞壁由上而下扫动,并且一点一点向右移。等到移到洞口右侧时,洞内的基本情况已经看清楚。在这种陌生的环境下,要有所动作,前提是先尽可能的了解周围的情况。

洞内的空间非常大,是前一个洞的两倍多,足有四五百平方米。在洞的中央有一个小水潭,这里是不见天日的山腹,一路走进来,四周和一般的洞穴不太一样,非常干燥,虽然在山脚有溪水,可是在这里出现一口水潭,却也是极不寻常的景观,如果没有遍地的尸骨,倒是个不错的旅游之处。

和之前一路走来一样,这个洞里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没有蝙蝠,没有地衣。基于村人对于这个人洞的禁忌,虽然之前我并不太相信,可是看到了这满地的尸骨后,我担心洞内别有玄虚,不过很仔细地观察过之后,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只是在心底莫名有着一丝排斥感。我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这样的直觉使我很容易介入到特殊事件中,也往往使我在身陷险境时可以作出正确的判断。不过现在我不太确定,我这种希望尽早离开这里的感觉,是因为这里的尸骨,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反正梁应物也说了,只待十分钟。

我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白骨,走到洞中央的水潭处。这个水潭只有两三个平方,靠近水潭的地面微微有些潮湿,可是依然没有苔藓类的植物。我用手电筒对着水潭直照下去,水面非常平静,没有波动,水很清,看不到底,估计很可能也没有鱼、虾等水生物。

在我借助手电的光线,仔细看地上的那些人骨时,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可以看到这里有锅、碗的碎片,不远处还有铜香炉,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这些人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可是这满地的白骨,看过去怕有数百具之多,就连皮肉不存的骨骼,都让人有“堆积”的感觉,尽管这里有近五百平方米,可是也不可能容纳下这么多人生活。

在白骨中,有一些的骨架极小,想必还是孩童。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会来,方才上山时那条似有似无的山道,是不是这些人在多少年之前踩出来的,为什么孩子也要进洞,而进了洞又为什么不出去,是饿死的,还是有其他什么死因?我注意到,有相当多的骨骼并不完整,随处可见单独的臂骨、腿骨甚至是肋骨,想到当时残肢断臂的血淋淋场面,就是我也心中一堵。

当时在这里所发生的事件,一定很不简单,就如远古神话的缘由,有少数是因为一些让人留下深刻印象或深远影响的事件,经过不明真相的人们口口相传而变得面目全非,在这个人洞里所发生的惨剧,也一定辗转流传到了附近的村落,尽管真相无从得知,可是一定有些不同寻常的凶险讯息,使此处被列为不得靠近的禁区。

越是思考的深入,我越是觉得背上凉飕飕的。距离这些人的死,已经不知有多少年了,可是事件是这样的离奇,以至于现在我站在这里,竟然有一种身处险地的感觉。我回头看了看梁应物,手电的余光打在他脸上,他的表情也和我一样凝重。

“集合了,我们准备出洞。”其实还没到十分钟,但是听到梁应物喊出这句话,包括何运开在内的所有男生,都迅速回到了洞口,不过相信回到了上海,他们一定会为自己在这尸骨洞中的表现而大肆宣扬。而女生们更是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对她们来说,大概在这里过一分钟,就像一天那么长。

梁应物不敢大意,清点了人数,确认是十四个没错,便率先转身进入了甬道。刚走了一步,他忽然回过头来,说:“每个人拉着前面人的手,万一有人掉队前面的人立刻报告。”

我心里一动,这么说来,他也觉得这个地方,不只是一堆白骨而已,恐怕他也和我一样,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样的命令,如果是平时发出,一定会被男生们嘲笑,可是现在却没有人发出异议,每个人都伸出两只手,和前后两个人保持紧密联系。这一次我没有像来时一样走在队伍的末尾,而是走在梁应物后面。走在我后面的是蒋玮,冰冷的小手腻腻滑滑,全是汗,看来被吓得不轻。

“出去之后,你会把这个地方上报吗?”我轻声问梁应物。他自然明白,我所说的“上报”,可不是指上报学校。

“先让当地政府组一支考察队来,如果发现什么再看吧。”梁应物低沉地回答。

折过第一个弯,所有人的脚步都加快了一点。和来时的探险心情不同,现在大家都想尽快离开黑暗的山洞,回到外面的阳光中。虽然现在的时候不早,太阳再过一会儿也就要落山了。

“啊!”

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叫。梁应物猛地停下脚步,一瞬间,我的心被激得狂跳起来。

十几道手电筒的光线照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刘文颖脸色惨白,而站在旁边的何运开则一脸的尴尬。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拿着一根白森森的东西,竟然是一根臂骨。

“你要死啦,脑子有毛病啊。”刘文颖大声骂。

这是男生最喜欢玩的吓唬女生的把戏,可是在此时此地,却非常不合适。

“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把东西丢掉。”梁应物语气严厉。

何运开“哦”了一声,悻悻地丢掉那根骨头。

转过第二个弯,很快就可以重见天日了。

是的,重见天日,那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相信每个人都这么想,这样的黑暗,实在是太难熬了。

忽然,我觉得梁应物握着我的手用力地紧了紧,步伐也明显放慢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

“我们进来的时候转了几个弯?”梁应物问。

“两个啊。”我说,心里却奇怪,梁应物不可能连这都不记得的。

“几个弯?”梁应物一下子停下脚步,又问。这次的对象是我身后的蒋玮。梁应物的声音急促,我竟然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恐惧。

“两个弯啊,那多不是说了吗,我们已经转了两个弯了,快走啊,有什么话出去再说。”蒋玮一心要赶紧出去。

“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我沉声问梁应物。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他一定发现了什么非常不妙的情况。可是他就在我前面走,好像没发生什么事啊。

梁应物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把头转了回去,向前看。

向甬道的出口处看。

“天哪,怎么可能……”袁秋泓失声叫了起来。

我不用听她接下去说的话,在她叫出“天”的同时,我已经知道了哪里不对。

光。

没有光。

已经转过了两个弯,前面应该就是甬道的出口了,现在是四点左右,还有充足的阳光,外面的那个洞应该还是比较亮的,所以甬道里也该有点光线。

可是没有。前面除了手电的光线外,黑漆漆一片。

“所有人关了手电。”梁应物下令。

十四道手电的光在三秒钟之内就灭了,然后,所有的人陷入黑暗。

绝对的黑暗。没有一星点的光。

梁应物重重地出了口气,再次拧开手电。

“我记得进来的时候路高低不平,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挡住了光线?”袁秋泓说。

这次不用梁应物回答,已经知道这一回凶多吉少的我说:“你记得没错,可是上一个弯转过来,我们已经走了近二十米,你觉得这条路还和原来一样高低不平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也有点抖。如果我的感觉没错的话,这条已经不是我们进来的路了。

前面漆黑一片,到底通向何方?

“说不定外面忽然下雨,神农架的天气说变就变的,一下雨不就没光线了?”朱自力说出的理由,大概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可是路已经明显不同了,这个理由说得通吗?

安静得可怕,所有的学生,在这一刻都不知所措,如果说之前的白骨,让恐惧在每个人的心中埋下了种子,那么现在这颗种子已经发芽,紧紧地缚住所有人的心脏。我知道从小在科学的环境中长大,自认为一切都可以理解可以掌握的人,第一次陷入无法解释的困境中会有什么反应,我曾经经历过,而这些学生,说到底还是孩子,连我和梁应物都一时无措,更别提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