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就洗了一把澡。白天汗出得最厉害的时候,内衣完全都粘在身上,即便是干了,也浑身不舒坦。

晚饭后我出门往茂名路去。蹦迪对我太激烈,我准备找个安静的酒吧。

酒吧集中在茂名路的南头。上海的酒吧街早先以衡山路最著名,后来新天地逐渐取代衡山路的辉煌,如今外滩三号成了新贵。而茂名路是更早的一代,其中有个爵士吧我相当喜欢。

这一段路面狭窄,两旁高大的梧桐下酒吧一间连着一间,不时有音乐从里面飘出。这原本是有些情调的地方,但看在我的眼里,所有景物都变得扭曲。

我心里好似有一面鼓,鼓点“咚咚咚”敲着,越来越急,自从我离开莘景苑,走进上海正常的空气里,内心的焦躁和外部环境形成强烈地反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该死的,停不下来。

我闭上眼睛,狠狠按自己的太阳穴。

深呼吸,要去的爵士吧已经在眼前了。

推开门,里面灯光黯淡,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我极熟悉的曲子,可就是叫不上名字。环顾四周,那些听众一边品酒一边品乐,悠然自得。

这么陶醉吗?他们不知道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已经变得极度危险,如果这个危险蔓延开,他们会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

糟糕,我怎么又在想这些。

我一向为自己的精神承受力自豪,可是这次,家人受到的威胁和我见到的景象之惨烈,真的把我逼到了极限。

伦勃朗是正确的,我需要放松。

我收回注视别人的眼神,却又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犹豫了一下,我向她走去。

“你好,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何夕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笑了笑,手里的酒杯微微前倾,示意我坐下。

“我以为你会24小时在莘景苑呢,就和你哥伦勃朗一样。”

“我是来度假的,在什么时间去什么地方是我的自由。”何夕皱起眉毛,说,“谁说他是我哥的?”

“今天早上他还说……听上去你们是一个父亲啊。”我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去,希望借这个美女的吸引力摆脱阴影。

“他是领养的,我也是。”

“哦。”不过就算是领养的,难道就不能以兄妹相称吗,还是说伦勃朗居然比何夕小?看上去可不像啊。当然,我不会在这个话题上追问下去。

“不过还真是巧,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

“我住在瑞金宾馆,晚上想找个地方坐坐,这里比较安静。”

我点了点头。瑞金宾馆过来只有几步路,而这间爵士吧,也是这条路上少数几个既安静又有情调的酒吧之一了。

我忽然觉得,现在端着酒杯坐在我旁边的何夕虽然和热情沾不着边,但比起白天的时候,要容易接近得多。

“你居然能自由出入莘景苑,我以为只有我才有这种特权。”我开玩笑地说着,不过也真是有些奇怪才这样说的。

“范氏病毒不可能穿透防护服,这点早已被证实,所以安全上是没有问题的。而程序上,说到底在这件事情上中国政府是有求于海勒国际的,所以不会特意为难。”

“哦,有求于你们,这怎么说?”

“这件事中国还没通报给世界卫生组织知道,照例世界卫生组织是不赞成隐瞒行为的,传出去会给中国政府的声誉带来损害。我们海勒国际和世界卫生组织有广泛的联系,现在中国政府既希望我们能提供援助,又希望我们暂时保守秘密。现在我们达成的协定是,一旦发现范氏症不受控制并向外扩散,中国政府必须立刻公开消息并疏散周边人群。”

只稍稍想象了一下那时上海的情形,就让我不寒而栗了。

“不来一杯吗?”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微微晃动。

“好吧,只能一点点,如果你不想看见我醉卧街头的话。”这是实话,我一般是不喝酒的。

“我可不会管你。”何夕笑起来。

她的笑容炫目得让人无法正视。我侧过脸,示意酒保拿一个酒杯来。

“你真是来度假的吗?”

“你说呢?”她反问。

“我不太明白。”我老实地说。

她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虽然实际上我还没有亲眼看到病人死去时的模样,但就今天所见的情景,让我很难想象会有人把去那里当成度假。就连我都有一种想24小时待在那里做些什么的冲动。”大概童童给我的印象太深,说到后来,隐隐含着指责何夕的意思。话说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何夕低头看着杯里的酒,慢慢地转动着酒杯。

“我有自己的理由。”她说。

有那么一刻我好像看见她蓝色的眼中闪过一抹忧伤,不,是很浓很浓的哀愁。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她又开始喝酒,一大口,完全不顾及优雅的形象,然后被呛住,低下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向酒保要来一叠面巾纸递给她,她接过来捂住口,等慢慢平复,又抽出另一张在眼睛上按了两下。

“谢谢。”她抬起头说。

我注视她的眼睛,却无法发现什么。

主唱沙哑的嗓子又响了起来,这首曲名我总算能记起来,是《月亮河》。

“看来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谈那样严肃的话题,不管怎样,现在是放松的时间。”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催眠。

“没关系,你陪了那个小女孩一整天吧。”

“是的。”我收敛了笑容,“她叫童童,只有6岁。”

“不幸的孩子,但她在最后的时间里遇上你,却又是幸运的。我替她谢谢你。”何夕举起酒杯,“你还一口没喝过呢。”

我轻轻和她碰杯,抿了一口。我不太喜欢轩尼诗的味道,相比起来,我更乐意喝王朝干红。

“早上你是想采访我吧。”她说。

“你的感觉可真敏锐。”我送上一句赞美,是真心的。

“好啦,那我就特意拨出休息的时间,接受你的采访。”

“真的?”我的眼睛一亮,伦勃朗说何夕是搞病毒研究的,我还真是有些问题想问她呢。

“不过,一个问题一口酒。”她露出促狭的神情,“一大口哦,可不是像刚才那样沾一沾。”

我二话不说,当即就吞了一大口冰凉的“咳嗽药水”,这东西真不合中国人口味。

何夕盯着我的酒杯瞧。

“明显降低,三分之一。怎么,过关没?”

“问吧。”她一副勉勉强强的模样。

为了我可怜的酒量着想,我不得不好好琢磨问题。

“你先介绍一下引发范氏症的病毒吧。”我说。

“你这个耍赖的家伙,这可是个综合性的问题。不过呢,”何夕眼波流转,笑着说,“太专业的你也不明白,写新闻嘛,让大家能看懂是关键,我就给你大概说一说。

“这种病毒在最开始总是能穿过人体免疫系统的空隙。你知道,只有对破坏性的病毒免疫系统才会行动起来,如果这种病毒对人体是有益的,那么免疫系统并不会有什么动作。事实上有许多生活在人体内的细菌帮了人的大忙,没有它们人根本就活不下来。比如说……”

何夕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我的嘴:“这里面就有一大群各种各样的,还有这里,”她的手指往下移,“肠胃系统里是著名的另一群。”

“别总是指着我,你也一样。”我抱怨。

“是的,它们无所不在。”何夕笑了。

“这和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什么关系,那种病毒叫什么名字?”

看见何夕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懊恼地喝了一口酒。我明明可以安静地等她说下去的。

“这种病毒就叫范氏病毒。很后悔问了这个简单的问题吧,我再附送一些,你不知道它们的名字里为什么都有一个‘范氏’吧——你知道我所属的医疗机构叫什么名称吗?”

“海勒国际。”

“我的养父就叫范海勒。”

我张大了嘴。

“你是说……”

“是的,他创办了海勒国际,而范氏症和范氏病毒也是他发现的,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这是惯例。对范氏症这种罕见的疾病,海勒国际是最权威的医疗机构。”

“范海勒,这个名字,有点像中国人,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

“他是中国人,确切地说,是上海人。哦,他现在是德国籍。”

“可你怎么姓何?”我奇怪地问,很自觉地喝了一口酒。女人可以斤斤计较,男人不行。

“范夕?那可真是个糟糕的名字,你不觉得很容易联想到稀饭吗?”

我笑了。

“是很容易。的确不合适你。”

“回到刚才的问题吧。范氏症的症状你也知道,几乎所有的内脏都兴奋起来,努力吸收养分,重新开始生长,加倍地工作。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范氏病毒成功地骗过了免疫系统,不过很快它就被发现,说起来它们并不难对付,所以在短时间里就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消灭。”

“被消灭?那死亡率怎么会那么高?”

“范氏病毒被消灭,但内脏的病变是自发性的,对此免疫系统无能为力。病毒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修改了基因里的某一链,你知道,基因是一组控制人体的开关,那些碱基对画出了一幅人体蓝图,对其中任何一对进行改变,都会引发不可测的后果。某一个在青春期结束后就该关上的阀门被打开了,而且转到了最大功率。而人类的遗传学研究才刚刚开始,就像一个被扔到神州六号飞船上的野人,除了摸索和惊叹之外还想干什么的话,一定会搞砸一切。”

“真是个贴切的比喻。”我勉强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一旦感染,就死定了。”

“如果研究出疫苗的话,让免疫系统在第一时间杀灭范氏病毒,不让它修改患者基因是现在唯一的期待。否则就只有等候奇迹了。可是我们现在的研究距离疫苗还很遥远。其实对这种病毒的研究有相当积极的意义,如果能破解它们对人体发生作用的细节,对器官和神经组织再生研究将带来巨大的突破。但糟糕的是,范氏病毒近两年不停地变异。这是相当危险的讯号。”

何夕停了下来。

第三杯酒。

我已经明显感到往上涌的酒劲。这不是问题。

何夕比我喝得更多,虽然这儿的光线不好,我还是能看见她脸上浮起的红晕。

“一杯不够,不够买这么一个可怕的消息。”她已经有些许醉意。

“你别喝了,小心走不回去。”

何夕看着我,笑了。她把已经送到唇边的酒杯放下,推到我的面前。

“那你帮我喝了。”她说。

我想她如果清醒着,绝不会提出这么香艳的要求。

“范氏病毒最初不是在人身上发现的,1998年,我父亲是在一只兔子身上发现这些危险家伙的,后来,禽类身上也发现了,而两栖类居然也会染到。最初是个案,那些携带病毒的动物很快死去,并不具备高传染性,可后来病毒不断地变化,一个著名的案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汉堡附近的一片小湖里,数以千计的蟾蜍都染上了范氏病毒的一个变种,很快爆体而亡。这事吓到了好多人,包括一些不明究竟的媒体。”

“我记得在网上看到过这件事的报道。”我说。

“2000年一个爱尔兰人因为不明原因染上了范氏症,范氏病毒虽然把那个人害死,但并没有传给另一个人。五年来有案例可查的范氏症患者一共23例,没有一个人身上的范氏病毒具备人传人的特性。可是在中国,在上海的莘景苑里,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变种!”

酒意浓浓,依然挡不住我心里彻骨的寒意。再喝一口。

“之前的23位死者,在发病前都没有接触过患范氏症的动物,也就是说,这种病毒能以一种我们目前还不清楚的方式传播。这次在莘景苑,我听说他们也还没找到传染源。”

“那么莘景苑……会怎么样?可能会进一步扩散吗?”

“伦勃朗在第一天就开始了病毒培养,我今天看了一下。”

我的拳头一下子捏紧。

“怎么样?”我把属于她的那杯酒全都喝完了。

“就算人体免疫机制一直不起作用,这次的变种也会在短时间里快速失去活力。换而言之,传染性不高,控制得力的话应该不会扩散出这个小区。运气好的话,可以把范围控制在现在发病的三幢楼里。”

我松开手。两句话的时间,我的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可是从七年来范氏病毒的变异趋势看,这种病毒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化着,目前已经有十八个变种,而且向高传染性发展。如果它保持这种速度,那么最多再过十年,或许只要五年,就会出现多载体高传染性的变种。”

“什么!”我失声道。

“想象一下,到那时,你养的宠物、天上飞过的鸟、躲在角落的老鼠、水里的鱼虾甚至各种各样的微小昆虫都能把范氏病毒传给你,到最后,你所见到的一切生灵,都不停地在你面前爆开,而只要沾到一滴汁液,你也将走向不归路。或许只能穿着防护衣生活,那东西目前被证明还是安全的。”

我瞪着她,许久,从我喉咙深处吐出两个艰涩的字:“末日!”

“也许是,希望在那之前可以研究出疫苗,或者遗传学研究能出现一系列重大突破。不过这两个,都差不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公众知道这些的话……”

“公众不会知道的。”何夕打断我,“你会把这些告诉公众吗?”

我慢慢摇了摇头:“不会。”

“欢迎你加入知情者的行列,和我们一起期待奇迹吧。”

“我相信奇迹。”我想说些鼓励自己的话,知道真相后生活下去是要有动力的。

“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不然人类早已经灭亡了,哦不,应该说没有奇迹生命就不会存在。”

“你有信仰吗,神学家才这么看,神造万物。其实我们只是无数选择中碰巧对了的那一个。”

“我不信教,但三个月前我就目睹了一个奇迹。”

“哦?说来听听。”何夕又倒上酒,喝了一口。我觉得她似乎拿错了杯子。

我把程根的病愈告诉她。

“海尼尔氏症,我知道那个病。”她中间插过这么一句,然后就再没说过话,原本玩味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明天带我去。”我讲完之后何夕说。

“什么?”

“明天带我去那个医院,我要看程根的病历和化验报告,然后再找到那个人。”何夕的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何夕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她很兴奋。

“我有一个猜想,可能是错误的,但我要去看一看。海尼尔氏症是多发性器官衰竭症,你没想到什么吗?”

“范氏症!”我知道何夕在想什么。我也这么想过,否则傍晚就不会打电话给林医生了。

“没错,海尼尔氏症和范氏症的病状是截然相反的。”何夕盯着我,“如果一个海尼尔氏症患者感染了范氏病毒,会怎么样?”

“我打过电话给主治医生,他说程根没事,完全好了,没爆体而……”我突然住口,“你是说以毒攻毒,相互抵消?病人不会死?”

“这我不知道,但刚才你说,程根的饭量突然增加,很多指数变得不像一个老人。范氏病毒在人体内存活时间极短,所以如果不及时化验,是验不出来的,亢奋期产生后3小时内,病毒就会被免疫系统消灭,而你说的那家医院是在亢奋期后至少5小时才进行全面检查的。”

“绝不止5小时。”我说。

“如果程根现在真的没有死的话,”何夕突然站了起来,“我们的研究将会有一个新的方向!”

我也站了起来:“现在就去,现在!”

“不用急,他现在没有危险性,如果是范氏症,你去采访他的时候就没有病毒了,没病毒是不会传染的,否则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她误会了我的意思。

“不,早一分钟那里的人就多一分希望,现在医院是下班了,但我能找到那个医生,然后找到那个老头,程根!不能等了,就现在!”我斗鸡一样狠狠盯着何夕。

“你?”她皱起眉头看我。

我已经低头在包里翻找出手机,调出通讯名单,嘴里念叨着:“该找谁呢,林玲,郭栋,梁应物,对,就是梁应物,他一定有办法找到那个……”

“喂!”

我抬头看何夕。

“啪!”

清脆的响声过后,我的左脸火辣辣痛起来。

“清醒一点,你整个晚上都很焦虑!”

我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她。

“放轻松,明天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开始摇晃。

我忙扶住她。

“你带给我一个好消息,不过我得给你一个坏消息。我喝太多酒了,好像得要你送我回去呢。”何夕的脸靠在我的脖颈上,轻轻地说。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终于松弛下来。


我挽住何夕的腰,清楚地感受到那里的弹性和热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自己的脚步也在虚浮飘移着。大多数时候她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我有坚强有力的肩和臂膀,只是偶尔,我也会突然往她那里靠过去。

对路人来说,大概只会看到两个踉踉跄跄的家伙正互相给对方找着麻烦吧。

好在瑞金宾馆真的很近,我把何夕送达房间,看她开门进去,道声“晚安”就离开了。


早上醒过来的第一感觉就是头痛。

昨晚真是喝太多酒了,不是何夕的原因,我知道自己是在买醉。我该谢谢她最后的一巴掌。

从床上坐起来,忽然觉得不对。

我的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还有,我没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啊。

过了两秒钟,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某个宾馆的房间里。

何夕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穿着棕色绞花毛衣,长发披在肩上。

“有鲜榨的橙汁,如果你头痛的话。”她指了指旁边的床头柜。

“我昨天不是回家了吗?”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可我真的搞不明白。

“你是回家了,昨天你走出宾馆,叫了辆车对司机说去瑞金宾馆。那个司机转了一圈把你送回来,然后你跑到我的门外想用钥匙开门。”何夕板着脸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我张大了嘴。

“那时候我洗完澡刚清醒一点,想起来还没和你约去医院的时间和碰面的地点,又没有你的电话,就听见门外有奇怪的声音。你也真是有本事,这门没钥匙孔,你对着门把手足足磨了5分钟。我一开门你就趴下了。”

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她的笑意更明显了。

“昨天我好像打你了,真对不起,那时喝醉了。”她说。

“没关系,我也醉了。”其实应该感谢她打得好的,只是我说不出口。现在我的心情依然沉重,但已经没有昨晚那种停不下来的焦灼了。

环顾左右,看见自己的衣服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里不免猜测起来。

“Waiter换的,Waiter叠的,赶快爬起来,我们去医院。”何夕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


在瑞金医院外的早点摊上解决了早饭,山东烧饼很香,何夕吃了两份。

我一直在想昨天她睡在哪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我记得起来的时候旁边还有个枕头。

一场当事者毫不知情的艳遇。

我们在门诊正式开始前找到了林医生,对于我介绍的美丽同行,他显得相当尊敬。他是听说过海勒国际的。

“听说您之前接触过一个奇迹康复的海尼尔氏症患者,这可能对我的研究会有相当的帮助,所以想向您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何夕的语气还算柔软,但并没有什么笑容。正常情况下她真是不易接近。

听何夕这么说,林医生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是不是不方便调病史?”我问。

“这也是一个原因,我无法轻易把病人的具体治疗资料调出来。”

“同行交流的话,我想经过一定的手续还是可以的吧。”我说。这种商量求人的话,想必何夕是不会说的。

“这倒是。”虽然这么说着,林医生面上的难色依然还在。

何夕看着林医生,忽然问:“不会是那位患者已经死了吧?”

“不会,昨天林医生还对我说他好了呢。”我接口说。

突然我看到了林医生的表情,他竟然被何夕问得张口结舌!

“啊,难道真的死了?”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知道的?”林医生问。

“是不是死状很惨?”何夕问。

林医生点头:“是挺惨的。”

“那有没有人受感染?”我忙问。

“感染?什么感染?”林医生的反问让我和何夕都是一愣。

“没有人被传染吗?”何夕皱着眉问。

“你们……搞错了吧。程根不是病死的。”林医生说了句让我们更加惊讶的话。

“那他是怎么死的?”

“被他儿子杀死的。”林医生压低声音说。

“尸体烧了吗?”何夕接着问。

林医生脸色一变,说:“那么多时候,当然烧了。”

“法医做解剖了吗?”

林医生面色又难看几分,说:“这我不清楚,你们可以去公安局问。门诊就要开始了,不能耽误病人的时间,先这样吧。”


“程根的病历资料,海勒国际出面要的话,还是能拿到的。”走出门外后我对何夕说。

“刚才那个人,有些话没说。”何夕转头看了眼内科门诊里林医生的背影。

“嗯,你问他尸体有没有烧掉和是否做了解剖时,他的反应的确不正常。”我点头。

“你有没有办法再侧面了解一下。”何夕说。

“好的。”

走到门诊大厅口,一个护士从外面匆匆进来,我见过她。

“喂,你好。”我忙拦下她。

“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耽误你一会儿。”我把名片递给她。

“有什么事吗?”

“三个月前我采访过一个病人,叫程根,那时候我在病房里见过你,你做过他的护理工作吧。”

“啊,程根!”她张大了嘴,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是啊,我知道他后来被儿子害死了,而且还……唉。”我叹息着摇了摇头。

“真的是太惨了,绝症都熬过来了,死在儿子的手里,内脏还被人掏得空空的,唉呀。”

我和何夕互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

内脏被掏空了?

惊讶归惊讶,可不能愣着。

“关于他内脏被掏空这件事……”我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想着说词,“知道的人也不多,这个,警方也还没完全搞清楚,你……”

“我不是去做过笔录了吗,我知道的都说了啊。”护士睁大了眼。

“当然,我也看过那份笔录。”我已经想好该说什么,压低声音,“有关领导对这件事很重视,指示我们报社把这件事写成内参送上去,因为我采访过程根,所以就让我写这篇内部稿件。警方的笔录对我写稿而言,太单薄了,所以需要对你做一次采访,让你重新把知道的详细情况说一遍,希望你能配合。”

“哦,可是我现在要上班。”护士说。

“当然不会占用你上班时间。”我笑了,“中午,在这里附近找个地方,请你吃顿便餐。”


拿到了这个叫杜琴的小姑娘的手机号码,我冲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打了个响指。一切搞定。

“你反应挺快啊。”何夕说。

“呵呵。”

“真是不可信的男人。”

我的笑容僵住,看了看何夕,她仿佛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只是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

“你刚才给杜琴的那个,不给我一张吗?”

“啊,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这段时间你打算去哪里?”何夕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约的是12点,还有3小时,我想去莘景苑,虽然算起来只能在那里待一个多小时。”说到这里,我终于想明白何夕上一句说的是什么,忙摸出名片递过去。

何夕接过放进皮衣口袋里。

“你的电话是多少?”我摸出手机打算记下来。

“64725222。”

“那么好记的号码,区号呢?”

“021。”

“啊?你在上海有房子?”

“瑞金宾馆总机,你知道我住几号房。”

我哑口无言,心中丧气,招手叫了辆的士。

“生气啦?”车子开了一会儿,坐在后排的何夕问我。

“没有,我在想那个小女孩,童童。”我说。

何夕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递给我一张纸。

上面写着一个E-mail地址,还有一个22开头的电话号码。

我没出息地露出笑容,好在她坐在后面看不见。

“22?那是哪里?”

“日内瓦,海勒国际总部。电话很难找到我,邮件我不常回。”

后面这句是何夕的说话风格,我自动过滤了。


伦勃朗拿着两套防护服出来接我们,其中一件天蓝色的是何夕自带装,昨天消毒后就寄放在救护中心里了。

看到连续两天我都和何夕同时出现,伦勃朗不免有些惊讶。

“又那么巧和她碰见?”伦勃朗悄悄问我。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何夕却听见了。

“一起来的。”她说。

“啊。”伦勃朗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疑惑,不过他没再追问下去。


童童死了。就在今天凌晨。

现在的死亡人数是22人,几乎是昨天数字的一倍。在地下的那些临时隔间里,还有31人在等待着。

三幢被感染的楼里,还住着67个人。等待他们的,不知是什么。

医疗小组又增加了三名新支援的护士,可是其中的一个已经不能在岗位上工作了。今天早上她第一次看见病人在面前死去,被血溅了一身,吓倒在地上的时候,手被钢丝床的锐角划破了,防护服更裂了一大道口子。所有的人都为她祈祷,我也是。

问题并不在死者的鲜血,那里已经没有范氏病毒,但是她穿着防护服接触过许多刚进入亢奋期的病人,她的防护服外层本身是有危险的。

她只有20岁,志愿进来的。

今天我没再和病人作亲密接触,我去给居民送他们要的东西,就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些,水、饼干、米……

他们会问我情况怎么样,有多危险,还要隔离多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完全不用担心。伦勃朗让我这么说。

送完安全区的东西,轮到三幢感染区。有一家要大米,开门的男人头发缭乱。

“医生,其实我什么都不缺。”他定定地望着我,“我只是想当面问一问你,我的妻子和女儿怎样了。”

我扔下米落荒而逃。

这是让我无法喘息的一个半小时。


12点,杜琴来到了和我们约定的小餐厅。

她坚持吃完点的台式卤肉饭再说,但只吃了一半就不动了。

“回忆那事情很难受,我怕自己犯恶心。”她又喝了半杯红茶,才开始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