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考试,洪叶匆匆忙忙地算是提前十分钟赶来,不过,其他学员比她更早地坐进了自己的位置。

    小云小雁在顾自议论着今天的考试。洪叶自言自语道:唉,昨天想好好复习一下的,可是晚上电视里又放康熙皇帝,就把考试给忘了。她转过头来,见黄三木在微微笑,就用手轻轻敲了敲桌子,低声道:喂,等下把试卷移过来点啊,这种考试不会那么严肃的吧?

    黄三木点了点头,说:视力还好吧?

    洪叶说:还可以,以前两只都一点几,最近电视看得多,恐怕只有零点几了。不过,你把试卷移过来点,偷看的时候可能会恢复到一点几的。

    考试开始了,两个监考老师一前一后地站着,看来这场考试是极严肃的。好在站后面的这位老师呢,像是有点认识洪叶,朝她点点头,微微地笑了一下。洪叶对他的微笑很有些害怕,怕他这一笑之后,就特别注意她,妨碍了她做小动作。老师果然就注意着她,黄三木刷刷刷地写个不停,洪叶呢,皱着眉头,写了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后来,老师就转过身去,背朝着洪叶。洪叶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黄三木就把已做好的第一张移了过来,洪叶的视力看来并没有恢复,形象也狼狈极了,趴在桌子上,完全是一副抄写作业的样子。一张快抄完了,突然,老师把脸转了过来,朝洪叶这边走来。

    当洪叶抬起头时,老师已经站在她身边了,洪叶左手拿着黄三木的试卷,右手压着自己的试卷,脸就羞得乌红了。她担心老师把两张试卷都没收去,甚至站到讲台上当场撕掉,那就完蛋了。黄三木也极害怕,不料,这位老师竟对洪叶说:别紧张,别这么紧张,随便点啊,随便点。然后,老师又站到原来的地方,背朝着他们,直到考试结束,再也没有把身子转过来。

    看看抄得差不多了,黄三木也敲了敲桌子道:别一模一样,稍微变一变嘛!否则批起来要发现的。

    洪叶恍然大悟,说:对对对。然后,就把几个填空题改了改。问答题方面,是谈自己认识的,有关自己工作经历,当然就不能抄了,就把自己的东西写进去了,最后呢,反正乌七八糟写了一通话,管它那么多,多写点总没坏处,不要反动就行。

    老师叫大家把试卷交上去,交上去后,不要马上回去,大家在外面台阶上等拍集体照。

    小云小雁就叫洪叶出去了,洪叶回头对黄三木笑道:还在这儿干什么?出去拍照啊。大家都站好了,黄三木个子比较高,站在最后一排,洪叶她们呢,蹲在第一排,不过,洪叶的位置也是在右边第一个。拍完后,大家要散了,洪叶就对黄三木道:今天要谢谢你了啊!

    小云小雁就道:哟,还没说完啊,要不要我们先走一步啊?

    洪叶就对她们低声道:今天我实在考不出,就稍微参考了一下嘛!

    黄三木笑道:没关系的,反正又不是考大学,只要能及格就行的。

    洪叶道:写是写满了,及格总不会有问题吧?

    黄三木睁大眼睛道:那还用问?不及格的话找我算帐好了。

    小云就道:这样好了,洪叶,等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呢,你就再大方一次,好好地感谢一下这位先生。

    洪叶就道:没问题,只要顺利通过,请你看场电影吧!

    小雁道:那我们呢,有没有份啊?

    小云对小雁道:怎么?你想做电灯泡?

    小雁道:什么啦?我们帮她参考一下嘛!

    洪叶就笑道:别说了,当然是一起去看喽?

    说完,三人就先走了,走了十几步,洪叶又转身回来,小云就对小雁说:你看看,还有话呢,看来她已经对这小子有意思了。

    洪叶回来对黄三木道:呃,我还不知道你哪个单位呢,怎么跟你联系啊?

    黄三木道:真的想请我看电影啊?

    于是,他就把单位告诉了她。洪叶说:到时候给你挂电话。

    洪叶追上了小云小雁,这时,黄三木就听到三人说了什么,传过来一阵热烈的笑声。

    三天后,分数就出来了。机关党委离部里只有几步路,黄三木就去找老陈查了查。老陈把分数单拿出来一看,见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个,得了九十九分,洪叶九十四分,得了第五名。老陈热情地说:小黄不错的,你这次考得很好,我们本来是给你满分的,后来找了很长久,找出了两个错别字,给你扣了一分。看来,你这次培训学得很认真,不错的。我们正在写信封,要把分数寄到各个支部去。

    黄三木高兴得又把分数单看了一遍,在大约第三十几个名次上,他找到了小云小雁的名字。

    市工商银行党支部书记把分数通知了洪叶,并且把她狠狠地表扬了一番,说:你这次去培训,学得不错,考试分数已经说明了这点,不过,以后还要再接再励,继续抓好学习,提高思想认识。至于你的组织问题,现在考察期还没有满,等考察期满了之后,我会和其他几个领导提出来的,你放心,基本上是没有问题的。

    洪叶就马上给黄三木和小云小雁拨了电话,约好晚上七点在电影院门口碰头。刚好呢,晚上是香港枪战片,票价也不低,三块钱一张,洪叶已经给电影院拨了电话问过了。

    黄三木赶到电影院门口,洪叶和小云小雁已经站在那里,一边吃东西,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了。小云道:这个人不识相啊,通常呢,都是先生等小姐的,他倒好,开创起小姐等先生的先例来了。

    黄三木说:你们来得这么早?离七点还差好几分钟呢!

    洪叶就指着手里的一袋蜜饯说:哪,是这两位哪,要我请她们吃蜜饯,我们都在副食品商店逛了半小时了。你要不要来点啊?

    黄三木嘴里一阵酸,道:不,这东西我是最怕吃的。

    四人聊了几句,就进场了。这部电影呢,拍得真不错。主角是香港一流明星,美男美女,演得风流俊美,对话句句俏皮,枪战打斗更是扣人心弦。洪叶的位置,被小云小雁安排在最靠近黄三木的中间地带,说话的机会自然多些。只是,黄三木平时电影看得不多,此时看到如此绝的电影,已很投入,洪叶就没舍得多说话。出场的时候,洪叶问了一句:电影怎么样?好看么?

    黄三木兴奋道:精彩!确实精彩!下次再请我看啊。

    洪叶就笑道:下次还要我请?真没风度,下次呢,应该轮到你请了。电话呢,打到工行就是。

    小云小雁又听到了,忙问黄三木道:下次有没有我们的份啊?

    黄三木道:当然有份,要请就请三个人喽?

    小云道:请我们看电影很贵的,除了买票呢,还要买点心的。

    小雁道:电影呢,我们要看贵的,票子越贵越要看,点心呢,也不能太便宜,总是要美国提子、老四川之类的。

    黄三木就看了一眼洪叶,道:没问题,等我下个月发工资,马上就请你们看电影,看场电影就会超过一个月工资吧?

    洪叶道:不必的,不必等到发工资,我们想早点看的,这段时间好看的片子不少啊。要是资金不足呢,这样吧,票子你买,点心就由我负责好了。

    小云小雁跳起来道:那就更好了,对,你们俩是应该请客的。

    黄三木现在已经回到邮电招待所住了,今天还是没有碰到邵颖,回来后,心里就老想着这三个丫头片子。要说品貌,这三个人实在是太普通了,怎么看,也看不出她们是城镇里的人,现在的一些乡下妹子,有不少都比她们漂亮。洪叶脸太黑,小云脸上有明显的雀斑,小雁呢,那张脸长得不规则,身材更不行。不要说这三个人常跟自己在一起,就是她们异口同声地说要嫁给他,他也想不出该挑哪一个,他实在想不出哪一个可以做老婆的。

    晚上无聊透顶时,他就想象着自己实在讨不到老婆,而这三个人又都求他娶他们的情景,这种形势下,他是不能不好好选择一下的。要是选小雁吧,那张脸,那副身材,跟自己在一起是多么不协调啊,跟她在一起生活,吃饭睡觉带小孩,天哪,可怕可怕,不可思议。那么,跟小云怎么样,皮肤白是蛮白地,可是那雀斑,一颗一颗,他很想点一点究竟有几颗,后来在脑子里想去点去,好像她满脸都是,那雀斑就像夜晚的星空,大的小的,成群结队地,零零落落的,满天都是,怎么数得清啊!他想,要是跟她在一起生活,一天到晚面对着这张脸,他会怎么样呢?不用说,他肯定会像童年时代夜晚数星星样地数着她脸上的雀斑。唉呀呀,这种生活,这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他就怪自己的想象力,怪自己把她的雀斑想象得太可怕。你想,全世界那么多男男女女,那么多对夫妻,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也是多得数不胜数,难道她们的丈夫都会嫌弃她们,都会每天数雀斑么?不会的,他们不会,可惜,黄三木就是黄三木,黄三木会的,这真是不幸。黄三木就想,要是她脸上的雀斑少几颗就好了,少一半怎么样?少一半好像还有不少,特别是凑近看,还是那么不雅。他想,要是做一件什么事情就可以消灭一颗雀斑就好了,做一件好人好事吧,黄三木就每天上街做好事,每天做一件,回来时老婆脸上就少了一颗雀斑,一年做三百六十件,她脸上就少了三百六十五颗,很快的,几年下来,她脸上就光烫光烫地,白璧无瑕了,黄三木忍不住兴奋起来了,高兴起来,转念一想,要是这一天到来,她不会提出要换老公吧?

    小云不会换老公,因为小云不是他老婆,况且做再多的好事,也别想减掉雀斑。想一想处技怎么样?处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嘛!处技发展这么快,说不定哪天就发明出一种消灭雀斑的药剂来。往脸上抹一抹,那玩意儿就像洗脸毛巾样地,把脸孔擦得干干净净了。嗨嗨,好好,妙!

    呸!——不可能的呀!等到处技发展到这一天,还不知道黄三木在不在人世呢!还是想想洪叶吧,洪叶怎么样?洪叶还会怎么样呢?你不是很清楚的么?黑呀,要让她演包公不需要化妆,这就是特点啊!别这么说,别这么说,黑是黑了点,也没那么吓人的,上次看电影没注意到?她脸上抹了点什么上去,显然不那么黑了。特别是她那张脸的轮廓,那只脸模子,其实长得是不错的。要是黑夜总会变白天,黑脸总会变白脸,那么洪叶也可以称得上是半个美人了。对对对,这一点也不夸张。

    这么说,那就选洪叶吧,选洪叶做老婆,每天早上就*她化妆,往脸上抹东西,但不能抹得太多,像涂石灰刷墙壁样也是不行的,得适可而止,只要看去不上太黑就可以了。

    黄三木想到这儿,就觉得洪叶已经是他老婆了,明天早上就可以指导她化妆了,这才让他安稳地睡了去。

    黄三木是在党校学习期间,告别童未明,搬回邮电招待所住的,因为服务员告诉他,那个女的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来找过他了。他想,邵颖应该有自知之明的,她可能已经死了心,不会对他再抱有希望了。这是好兆头,可以说是阳光普照,大有希望了。黄三木相信,也许过不了多少时间,他就会和哪个女孩敲定了。

    晚上又是一部香港片,票价是三块五,三四一十二,四五得二十,四张票就要一十四块钱,黄三木到电影院门口看了看,回来一路算着票价,不过,他还是咬了咬牙,决定请她们看这场电影。

    等洪叶同意看后,他怕迟买了没有好位置,就又跑到电影院买了票。又是七点钟,黄三木在电影院门口东张西望时,洪叶就从对面的一个商店门口笑嘻嘻地跑了过来。看来,她不但已买了东西,还等了好几分钟了。

    黄三木奇怪只有洪叶一人。洪叶说:小云小雁说好要来的,后来下班时又打了个电话来,说晚上储蓄所里加班,就不来了。她们俩在工行下面的储蓄所上班,我们不在一起的。黄三木就急道:啊呀,那我已经买了四张票啦。

    洪叶就说:这还不容易,退掉就是了。电影院售票窗前挤满了人,看来这场电影销路还真不错,黄三木就撕下两张票子,到窗前晃了晃,两张票子就又换回了七块钱。

    洪叶说:这下子总算挽回损失了吧?就要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以前他偶尔也一个人来看看电影,那时常羡慕人家成双成对,后来和邹涟也结过对,可这件事很快又两年过去了,那种感觉也越来越遥远了。现在,他又回到了这种结对子的生活,虽然洪叶比不上邹涟,可有总比没有好。

    双双入座后,洪叶甩过来一包提子,黄三木就不客气地拆了开来,一吃,果然味道不错。就说:这东西真好吃,你吃吧。

    洪叶道:我有的,我这包是蜜饯,你不爱吃的。这包提子呢,就算买给你的,我们一人一包,互不相干啊。

    两人边吃边谈,电影开始后,对一些松驰的情节也稍稍地插一两句话进去,气氛就比上次好了些。

    电影散场后,两人就到了电影院门口。黄三木正要向洪叶告辞,就听洪叶道:现在回去干什么呀?

    黄三木道:回去睡觉呀?

    洪叶道:这么早睡觉啊?

    黄三木道:那干什么?没事干呀?

    洪叶就道:我们到江边去走走吧。

    两人就来到了青云江边。现在是八点半,江边来来去去的人还很多。有不少人见了洪叶都远远地打招呼。和黄三木打招呼的一个也没有。洪叶就拉了黄三木一把,道:快,到那边去,这边太亮,认识我的人太多了。他们喜欢乱议论的。

    黄三木就跟着她来到了夹竹桃林里,找一只水泥凳坐下了。洪叶问:黄三木,你是不是常来江边啊?

    黄三木说:有时很无聊,就到江边来走走。你呢?

    洪叶说常来的,不过,她从不一个人来,都是和家里人一起来的,有时候呢,就和行里面的几个要好的朋友,比如说小云小雁她们一起来。她说:青云江确实美,她是青云人的骄傲呢。

    黄三木就问她父母在哪工作,洪叶说:在哪工作也谈不上,反正都是混碗饭吃吃,和我一样吧!你呢?你父母好么?

    黄三木听她在回避父母工作单位,就肯定她父母是做生意的,他早就在怀疑了,只有做生意的才会那么有钱,帮女儿打通关节进银行,而他们的女儿呢,才敢于这么大手大脚用钱。于是,他就不在乎自己父母的地位了,说:我父母在山沟沟里,专业是修补地球啊。洪叶就笑了,说修补地球的人是最伟大的。她关心地问起农村里的庄稼。黄三木就向她介绍了蕃薯、玉米、稻谷、小麦和油菜等等情况,洪叶显然很感兴趣,她说:这些东西是常吃的,可惜它们的生长情况还不熟悉,种粮食一定很有意思的。

    黄三木就说:很有意思啊?你们这种人啊,下辈子一定要罚你们做农民,做牛做马地流血流汗,再问你有没有意思。

    洪叶道:别说得这么可怕好不好?以前我爸经常在门口种菜呢!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搬新房子,门口有块地的。我爸就在地里种青菜啦,辣椒啦,冬瓜啦,我看他可喜欢呢。

    洪叶问:那你爸以前一定当过农民,后来才改行的吧?

    洪叶道:他小时候是农民,后来就到外面来工作了。可还是改不了老毛病,总喜欢种点什么。小时候呢,我和弟弟常跟在后面看,我觉得,种庄稼真是有意思的。我爸还跟我们讲了许许多多庄稼的故事,可惜我已经记不得了,那时候太小,有的东西也不太懂。

    黄三木说:你爸爸以前做过农民,一定知道农民的苦,只有我们这些农村长大的人才知道,全中国最苦最不幸的就是农民。

    洪叶道:哟,那你以后做了官,是不是准备解放农民啊?

    黄三木道:我这辈子是不会做官了,下辈子要是能做官的话,我一定会多替农民想想的,至少要提高农民的地位。

    洪叶道:邓小平同志已经在做这件事了,现在农民地位不是在一步步提高么,我怕你下辈子要提高地位的,要改成工人了。

    黄三木就笑了起来。洪叶又问道:黄三木,你在单位里,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呀?黄三木最怕的就是人家问这个问题。他害怕说打字,你想,打字这个字眼多么丢人哪!于是,他就含糊道:还能干什么,帮人家打打杂呗,打开水、拖地,反正是最下等的工作了。

    洪叶道:最下等?这只是暂时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干出来的,我相信你以后会干点其他事情的,你一定是大学生吧?

    黄三木道:我是南州大学政治系毕业的,可惜五年多了,一点变化都没有,真是越干越窝囊,有时候真想回老家种田去。

    洪叶劝道:你千万不能这么想,这么想是危险的。你是一个大学生,又在机关里工作,只要好好干,一定会有出息的。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是能看出一个人的为人和品格,也许领导已经在看你了,你千万不能泄气,这个时候泄气,是最可惜的。

    黄三木道:没想到你还挺有见识的啊?我看出来了,你一定是个贤妻良母,是个能协助丈夫干革命的人。

    洪叶就笑了,说:我可不是贤妻良母啊。

    两人又聊了会儿,就九点半了,洪叶说:往回走吧。

    黄三木要送她回去,洪叶说:不用了,你自己回去就是,我离这儿很近的。洪叶坚持不要他送,并且站在街头,看见黄三木的背影消失了,才转身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