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福的主要工作是给科里打印一些材料或者向上报的报表。市政府五十五个局,每个局都有打字员,但几乎每个局的材料都不在本局打印,因为本局的打字员打材料时总是吊着脸,脾气大得很。有时发起脾气来挺吓人的。有一次徐有福去找局里的打字员小苗打印一份报表。科长交代下午一定得报到省里去,局长已签了字。她刚打了一行标题,放在电脑旁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将手机扣在耳朵上,脸笑成了一朵花,一个电话竟接了十几分钟。而且像赵勤奋那个故事里讲的秘书小姐一样,和对方不停地打情骂俏,令侍立在侧的徐有福浑身不自在。放下电话刚打了一行字,手机又响了起来,她又将手机扣在耳上接电话,又讲了十几分钟。徐有福忍不住了,小声给小苗强调了一下这份材料的重要性,意思是请小苗专心打材料,没想到小苗竟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打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了几分钟电。一会儿电来了,小苗却像拍一个小孩脑袋一般拍拍电脑说:“坏了,没有存盘,白打了!”

  徐有福一听说打下的内容像个淘气的小孩一样,在门口探了一下脑袋吐吐舌头就跑掉了,脑门上汗珠子都急出来了。当时已快到下班时间,小苗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小苗一边接手机一边将那份材料扔给徐有福说:“你要着急,就去外边打;不着急,明天上午再打。”小苗说着,冷着脸再不搭理徐有福,一边接手机,一边嘻嘻嘻笑着出了门,将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徐有福撇在了打字室。

  徐有福那天有点激动地将此事用自己的小灵通打电话告诉乔正年。乔正年没有表示对小苗不满,反而不耐烦地对徐有福说:“你连这么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她不打,你不能到外面去打?我只要求你今天必须将材料报省上,又没有要求你必须在哪儿打!”科长说着啪就挂了手机。

  从那以后,徐有福的材料就在“外面”打。

  市政府大门对面,有一溜几十间新盖起的平房,每间的门面上都写着“打字、复印”几个大红字。徐有福数了一下,共是二十五家。市政府五十五个部门的材料几乎都在这些门市里打,所有部门都在这些门市里“记账”。打印完材料在本上签个字就行,半年或者一年结一次账。徐有福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常在市政府楼道里碰上一些年轻女孩拿着个账本来结账。市政府某局一位徐有福认识的科员告诉他,仅他们那个局一年在这些门市的打印材料费就高达四万多元。

  徐有福所在的局,在这一排打印门市东头一个希望电脑公司记账。徐有福常在这个电脑门市出入。

  有一天早晨一上班,赵勤奋塞给徐有福一份材料,让他去打印。徐有福发现科里谁都可以指挥他,给他安排布置工作。只有许小娇从不这样做,他心里因此对许小娇有一种感激。赵勤奋这家伙本来无权给他安排工作,赵勤奋既不是科长,也不是副科长,可徐有福却没勇气拒绝赵勤奋。有一回他赔着笑脸拒绝了一次,赵勤奋当时脸就吊下来了,并且很快就找机会很毒地挖苦了徐有福一句,从那以后徐有福不太敢拒绝赵勤奋。

  这一切都被许小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有点遗憾:看来徐有福还是缺一点“发强刚毅”!

  徐有福那天就是拿着赵勤奋给他的那份材料,去希望电脑公司打印时,认识那个名叫吴小娇的女孩的。

  吴小娇是一个和许小娇一样可爱的少妇。如果许小娇是佳人,吴小娇就是佳茗——佳人越看越爱,佳茗越品越香。如果许小娇“诗词歌赋,无所不晓”;吴小娇就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如果她俩不幸被迫一块儿为妓,许小娇就是虽卖身却不坠青云之志的明末名妓李香君,吴小娇就是肉体虽遭蹂躏心灵仍显高洁的柳如是或董小宛。总之许吴二小娇一个肌肤如雪,仪态端庄,具有大家风韵;一个含睇宜笑,容貌娇俏,岂止小家碧玉?一个若是西湖龙井,茶香绵长,品之难忘;一个便是洞庭碧螺春,茶味醇和,未啜已觉其香。

  那天在希望电脑公司,徐有福是第一次见到吴小娇。初睹芳容,再不能忘!那天是吴小娇在希望电脑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因此在这之前徐有福没有见过她。徐有福是个不善于与女同志交往的人。赵勤奋向他炫耀这方面的经验时,认为与女同志交往,关键是开局要好。比如市里的经济建设形势和其他各项工作形势,市里的日报每年都在岁首发一些报道,标题一般都是“我市某某工作今年开局良好”。又比如打牌,牌一揭起来张张有用,再若上两张牌,“炸弹”就等于抠在手里了。还比如撬一块大石头,只要切入点找对,一杠子就撬起来了。可若找错切入点,累个贼死大石头却纹丝不动。

  赵勤奋对徐有福说,“开局”就是俩人最初的认识。下来能不能有点故事?最后能不能“和”?就要看上不上牌了。打麻将上牌靠手气,男女交往“上牌”靠语言——关键看你会不会和女同志说话。比如第一次见许小娇,你若对她说,许小娇,你怎么这么漂亮啊!许小娇虽然听着也舒服,但她仍会不以为然。因为首先她漂亮是客观事实,她不会有受宠若惊之感;再则说她漂亮的人太多了,她会不以为意,不为所动。就像一个人天天吃大米饭,你在她面前怎样形容大米饭多么好吃,她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和触动。可你第一次见许小娇,若这样对她说:许小娇,我太痛苦了!这句话就会引起她的注意,待她心里有了个问号,波光粼粼又流光溢彩的目光向你望过来时,你再说出下半句:因为你太漂亮了!此时她就会冲你莞尔一笑,这一笑是十分重要的。比如她心里原本有十座冰山,你要走进她的内心必须越过这十座冰山,就像抗战时期美国向中国战场运送战略物资开辟的驼峰航线必须经过气候恶劣的喜马拉雅山一样。而这一笑表明,她心中的第一座冰山已经为你而融化了——相当于陈纳德第十四航空队的第一架飞机已安全地降落在昆明的机场——甚至顷刻间化作了淙淙春水,丁丁东东向你洋溢过来。在两情相悦的征途上,就等于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

  虽然赵勤奋耳提面命,用心良苦,(居心叵测?)热心地培养徐有福这位高足,徐有福仍然毫无长进,令赵勤奋忧心而着急。私下对许小娇说,徐有福岂止是木头,简直是石头——而且是块顽石!愣是不开这一窍!

  徐有福真是一个不会和女同志说话的人。他性格内向而木讷,加之又缺乏锻炼。这一生除过家里那个刁蛮的女人外,再没有和任何异性有过一点点工作之外的交往。他不善言词这一点,老婆也很不满意。有时老婆在家里喋喋不休说半天,他却一句话也不说,老婆便生气了,叫着他的名字喊:“徐有福徐有福,你连个屁也不会放!”徐有福就嘿嘿嘿嘿冲老婆笑。

  徐有福不会和女同志讲话,不等于徐有福不喜欢可爱的女同志。比如许小娇,徐有福不是不喜欢许小娇,而是许小娇离他太遥远。有首歌里唱道:“咫尺天涯皆有缘”,“天涯”可能有缘,但“咫尺”却不一定有缘。许小娇一件上衣三千元,徐有福一身衣服从未超过三百元。许小娇走过时散发出的体香特别好闻,可许小娇一瓶香水也许值徐有福老婆一年的化妆品钱。徐有福怎么会对许小娇存有欲念?

  而这个吴小娇就不同了。这个女孩在电脑打印门市打字,这是一份临时性的工作,说明她没有一份正式工作。由工作推断,她也不是大学专科以上毕业,因为若是大学专科毕业,她就不会来电脑门市打字。这种打字员工作很辛苦,挣的钱却并不多,一月也就三四百元。只有那些初中或者高中毕业的女孩子,才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工作。

  吴小娇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这个女孩可爱就可爱在她特别自重。自从吴小娇出现在这个打印门市后,赵勤奋突然对打印材料显得热心起来,有时乔正年让徐有福来打印材料,他也跟着过来。徐有福起初还有点奇怪,但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像一条狗嗅到煮排骨的味道一样,赵勤奋是冲吴小娇来的。正像《诗经》里那首诗里说的:“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意思是说,赵勤奋不怀好意,笑嘻嘻来到打印门市,抱着布来换吴小娇的丝,其实不是真来换丝,而是想来接近吴小娇。

  每次徐有福打印材料,赵勤奋就站在柜台外面找机会和吴小娇说话,可吴小娇从不搭理他。有时他问吴小娇一句什么话,吴小娇却不吭声,仍在专注地敲键盘。后来徐有福发现,吴小娇只回答与打字有关的问话,除此之外的问话一概不回答。

  有时吴小娇打印材料时,材料上有些字写得十分潦草,徐有福就坐在旁边给吴小娇说。徐有福这才发现,吴小娇真是一个美妙绝伦的女孩,这个女孩的“美妙”在她的每一个细部。比如她的手,她的十根手指就像十根煮在锅里的面条,又像十根细细的香肠,或者就是一只玉簪——“纤长如竹笋,细白似葱枝,温润有清香,莹洁无瑕疵。”尤其是她灵巧地敲键盘时,两个小指微微弯曲着,将男人的魂魄一下就勾走了。就是徐有福这样迟钝的男人,这两个手指也拨动了他的心弦。而且这两个手指仿佛会说话,徐有福望着这两根手指便恍惚起来。待他回过神时,才发现其中的一个手指已指在那份材料上,原来是吴小娇问他一个写得十分潦草的字。徐有福为自己的走神红了脸,赶忙告诉了吴小娇,再不敢盯着看她的手指。

  徐有福心里暗感纳罕:吴小娇的手指敲击电脑键盘,简直像电视上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在演奏钢琴。一个女孩能将敲电脑敲得像弹钢琴,你说这个女孩有多可爱?

  难怪过去那些皇帝心血来潮,喜欢到民间寻访一些美女。徐有福认定,吴小娇虽然不是那些坐机关的白领金领,月薪在数千数万元以上。但这个女孩的自身素质却在那些“白领”之上。尤其是这个女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一无二令人眩晕的气息,就是过去的皇帝在民间私访时发现了她,也会不顾众大臣的反对将她娶回后宫的。这个女孩简直就是一颗遗落在民间的珍珠!

  还有这个女孩的玉腕、酥胸、洁白而纯洁的脖子,以及淡淡涂一点口红的嘴唇和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幽香,都令徐有福吃惊而着迷。

  最初认识吴小娇的时候,徐有福还像评估两个项目一样,私下在心底里将吴小娇和许小娇“评估”比较了一番:若许小娇是“白领”,吴小娇至少也能算个“粉领”!如果徐有福像那些领导干部一样有拍板权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拍板:这两个“项目”都能上!效益不会错!

  自从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吴小娇,徐有福才发现生活中确实有值得珍惜的东西。与“白领”许小娇相比,“粉领”吴小娇更迷人,更让人留恋。吴小娇学历是没许小娇高,工作没有许小娇好,收入也与许小娇差得很远,但吴小娇身上有一种令人纳罕的东西,这种东西却是许小娇没有的:这就是不为商业社会的物欲和俗流所动的一份纯洁。如果说许小娇洗澡时洗下的垢泥都是有价值的,而吴小娇的凛然和自尊、自重却是无价的——也许这是中国最后一个没有被商业社会浓烈的铜臭气息淹没的女孩儿。

  吴小娇是一个特别会穿衣服的女孩。她脚上的鞋子、袜子的颜色、以及那双小手套,或者一件很普通的上衣和一条围巾,都不昂贵,但一穿在她身上,就让人觉得特别和谐,就像在秋天正午的阳光下走进一片白桦林,暖洋洋的太阳光从金黄的树叶间洒进来,那种和谐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赵勤奋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为了抬高自己,他总是在吴小娇面前对徐有福颐指气使,而且话语中流露出他在单位很受领导器重,而徐有福只配干打印材料这样的活。有一次在打印门市碰到市政府另一部门一个人,称赵勤奋为“赵科长”,赵勤奋竟坦然地点头答应。徐有福反倒不好意思。如果换作徐有福,别人称他徐科长,他一定会当面纠正,说他不是科长,只是副主任科员。

  为了接近吴小娇,赵勤奋一次竟提出请大家到本市最高档的那家酒店吃饭,徐有福知道这家伙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他们这个局,个人掏钱随便请吃请喝,也就只有许小娇有这个能力。金钱给人以自由。有一次在办公室,许小娇刚将手机扣到耳朵上,便惊喜地叫了起来,原来是她中学时最要好的一个女友从美国打来的电话。许小娇当时在电话上和女友讲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越洋电话,得多少钱啊!坐在一边的徐有福都有点心疼那些钱。许小娇最后和女友约定,她第二年夏天去美国看女友。这又让徐有福吃了一惊。许小娇说她要到美国去,就像徐有福准备去该市某个县下一次乡一样随便。去该市最远的县,有二十元车钱就可以了,而去一趟美国,少说也得几万元!徐有福即使有一个同学在省城,哪怕是那种萌动过初恋情结的女同学,提出想与他见个面,他也会考虑赴约得花几百元钱而选择放弃。从这个意义上讲,金钱确实给人以自由——而自由就是快乐!是的,没有比自由更让人快乐的了。

  徐有福因为没有钱,所以他失去了自由。十几年来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钉在这个可有可无的局。因为这个局每年给他一万元钱的工资。为了这一万元,他得冲局长、副局长包括科长乔正年、副科长刘芒果点头哈腰。更令人气愤和不平的是,他甚至常常得受赵勤奋这个家伙的指使,在人格上遭受凌辱。赵勤奋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他需要你给他跑腿,就会表扬你几句,甚至会拍拍你的肩膀说:“有福是个好同志!”可他不需要你了,就会立马翻脸不认人,出言不逊地讥讽挖苦你,有时甚至在人格上贬损你。有一次他与徐有福出差到某县,无意中在徐有福洗澡时看到了他的腰下之物,回来便编了个故事损徐有福,并将这个故事告诉了刘芒果,甚至转着弯儿告诉了许小娇。许小娇听着噗一声将一口茶喷到地下,笑着说:“赵勤奋你真是乌鸦嘴!徐有福能容忍你,换作别人,非赏你两个大巴掌不可!”

  可徐有福却不敢赏赵勤奋两个大巴掌。他好像心里怯乎赵勤奋。有一次赵勤奋甚至建议徐有福改一个名字,不叫徐有福,叫马户!这次连刘芒果和许小娇也听不下去了,责备赵勤奋太过分。徐有福却微笑着一声没吭。赵勤奋信口开河损完徐有福后,又给他灌米汤,说:“有福,你不要生气,咱俩关系好我才和你开玩笑。关系不好的话,请我跟你开玩笑我都不跟你开呢!”这家伙就是这样缺德,刚给你嘴上抹一把屎,接着又抹一把蜜。

  那天他想请吴小娇去酒楼吃饭,却将徐有福抬了出去,说:“小吴,你常给我们老徐打材料,老徐早就想请你吃饭,以表谢意,又不好意思说。怎么样,给我们哥俩一个面子吧?”

  吴小娇面无表情地拒绝了赵勤奋。赵勤奋急得抓耳挠腮。吴小娇真是一个坚固的堡垒,连一条小缝儿也没给赵勤奋留,赵勤奋怎么也钻不进去。徐有福为此而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