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伟早早来到办公室,照例是打水扫地,然后等待着,看看有没有什么事。他昨天想了一夜,决计要找个实在点的司机,去问一问“修车”的秘诀。可是看到别的司机进进出出,似乎很忙。他又跑去一楼的休息室看,有两三个人在那里闲聊,抽烟,好像都并不熟悉,只微微点点头,就退了出去。

    这样熬到下班,他跟着一起走向机关食堂。中午人们都习惯于在机关食堂就餐,饭后在办公室里稍稍休息一下。吃饭时,他看到顾市长的司机“强哥”也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大声跟人开着玩笑,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强哥”似乎并不正眼看他,打了饭,跟另外几个人坐在一起吃。李伟有意捱到大家都吃完饭出去,想再等等看能不能碰上别的司机,可并没有碰到。

    “强哥”吃完饭,也跟其他人一起说笑着走了。下午,李伟还想着打听“秘诀”的事,被刘主任安排去干别的活。回来时,向刘主任作了汇报,又记起修车的事,他觉得必须把此事弄个明白,并不是自己想从中捞好处,而是不要“坏了别人的事”,这对于他这个职业来说,太重要了!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一个人,决定下班时找他去问问。

    李伟想到的这人,就是接待处的接待科科长老黄。老黄今年五十多岁,原先是机械厂的办公室主任,曾经做过父亲的学徒。因为能喝酒,被借调到接待处帮忙。时间一长,接待科也觉得少不了他,干脆就把他的关系转了进来,成为一名正式干部。

    老黄别的能耐没有,喝酒在T市却是颇有名气的,曾经有一回,Y市的一个考察团来T市学习考察。Y市一个副市长是酒中高手,喝到一半,没有人再敢陪他喝,这个副市长开玩笑似的拍着桌子大叫T市无人,无奈之下,T市负责接待的副市长叫来老黄。老黄三杯陪一杯,硬把Y市的副市长喝趴下,去医院打了三瓶点滴,这才醒了过来,老黄自此更是声名大振。

    官场上盛传这样一段顺口溜:“要喝酒,找老黄,不丢命也要卧病床。”当下李伟找到老黄,老黄腆着大肚皮,一头双分的头发油光水滑,见了李伟,高兴地叫道:“小伟,你怎么有空来看我呀?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那好,今晚正好没什么事,你就陪我喝两杯。”老黄拉着李伟,认真打量着,“好久不见了,现在混得不错吧?”

    因为平时的接待工作轮不上自己,李伟也很难得见到老黄,他也听说过老黄的酒名,老黄虽然贪酒,却从不耍酒疯,更不打老婆,酒德也是出了名的好。但他的妻子因为受不了他好酒贪杯,尤其是烂醉如泥时就像头死猪般,搬又搬不动,扶又扶不起,很是恼火,因此家里经常闹得不愉快。

    老黄平时除了晚上睡觉,一般很少回去,怕见老婆那张生气的脸。见老黄热情地招呼着自己,李伟忙说:“哪里呀,我也就是一打杂的。——老黄,你知道我不大喝酒的。你也少喝点酒吧,酒多伤肝,对身体没好处。”

    老黄乐呵呵地说:“知道知道,喝酒的人肝是硬的,抽烟的人肺是黑的。我只喝酒不抽烟,所以我的肺还不黑嘛。人生苦短,我的目标是,活到老喝到老,到喝不动的时候,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李伟跟着笑了笑,的确,老黄虽然五十多岁,可是皮肤细嫩,白里透红,保养得极好。老黄是一个老好人,平时见人总是笑呵呵的,不管是谁,只要开口求他办事,总是愉快地允诺下来,然后竭尽全力去帮忙,因此人缘颇佳。从市领导到普通工作人员,无一例外地称他为“老黄”,他的本名倒很少有人知道了。老黄见李伟拒绝,态度坚决地说:“不喝酒怎么行?走,再怎么样也得喝一点,算是陪我老黄喝吧。”李伟无奈,点头答应下来。

    二人来到一家小餐馆,餐馆老板也跟老黄熟悉,因此忙招呼道:“黄领导来了?来来来,给你安排个小包厢,你们边喝边谈。”老黄仍旧是笑呵呵地打着招呼,领着李伟,进入包厢。刚一坐下,老黄就问:“小伟,遇上烦心事了?”

    李伟一惊,怎么还没开口,他就知道了?于是支吾道:“没……也没什么事。”老黄收起笑容,眯起眼睛看了李伟一眼,认真地说:“你是谁我是谁?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还能不知道你?从你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就看出,你有什么心事。”

    李伟知道瞒不过他,再说迟早也是要说的,既然他先提出来了,不妨就直说出来。“还真有点事想请教你。”李伟想了想说,“怎么说呢,是这样,我到这里都三个月了,一直打杂,好像跟这里的司机都融不到一起去。”

    “这很正常。”老黄深沉地说,完全不是平时那副乐呵呵的样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全市的中枢神经,最发达也最复杂的地方,水深得很!所以,平时就要多长个心眼,要善于处理各种微妙的关系。你别小看了那些司机,一个个都是神通广大的角色,他们与领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就是领导的代言人。你初来乍到,他们对你自然要防着,要多长个心眼……”

    正说着,服务员端着酒菜进来了。摆放好了后,老黄对服务员说:“都齐了吧?你忙去吧,不叫你就不要进来,我们自己招呼自己。”

    见服务员关门出去,老黄自己斟满一杯,又给李伟倒上一杯,先自饮了一口,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我就好这口子。酒是什么?酒是穿肠毒药,既然是毒药,我为什么还要喝?没办法呀!我天生对酒精有免疫力,但并不是个好酒如命的人。但是,问题就来了,我当初为什么会被借调到这里来?还不是因为能喝酒。现在为什么还能混得下去?还是因为能喝酒!如果我戒酒不喝,我在这里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我一没文化二没关系,如果不是因为能喝酒,我在这里混得下去吗?”说罢,举起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伟听得有点紧张。眼前这位成天笑眯眯的老黄,竟然有这么重的心事,而且貌似风光的工作背后,竟会隐藏着这么深奥的玄机,让他不由得不心寒。他心疼地看着老黄,劝道:“老黄,命是自己的,还是注意点身体吧。”

    老黄感激地一笑,玩世不恭地说:“我知道,命是自己的,没必要为了工作玩了命去喝酒。自从上次财政局长得肝癌死了以后,当官的都不敢怎么喝酒,我也不知哪一天,就死在酒桌上。所以,我都不敢去医院检查,生怕一旦查出有问题,我都不知后面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李伟听了,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他知道,老黄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早前在机械厂,老黄曾经当过父亲的徒弟,后来调入办公室后,还对父亲十分尊敬。李伟技校毕业后,分配在机械厂工作,可惜没多久工厂就倒闭了,过了几年企业改制,他们这些人就都被买断身份,各自谋生。想到以前老黄风华正茂时的样子,李伟不由得感慨万端。他长叹了一口气:“唉,都不容易!”

    “这也没什么容易不容易的。”老黄接过话茬,“你刚才不是说在这里跟其他司机融不到一块儿,受到排挤吗?其实要说也简单,不是说社会是一个大染缸吗?不管红的黑的白的,经过一番熏染之后,大家最后都成了一个样子——你什么时候跟他们变成一样了,就融到一起去了。”

    “可是,我怎么才能跟他们一样呢?”李伟想起“强哥”跟他说的那一番话,把他的大意约略说了一下,却隐去了五千五百块钱的事。老黄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事?看把你愁的!”

    见李伟不解,老黄笑着说:“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小儿科。在司机这个行业里,自然有他们的潜规则,也就是他们所说的‘靠车吃车’。简单说吧,市里主要领导的车,一年的各种修理费用大约在六到八万,副职的车五六万,部门的车也三四万,不管新车旧车,都离不开这个行情。他们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多啊!”李伟听了,不禁咋舌。老黄恨恨地说:“这帮小子在别人面前人五人六的,到了我面前,都特粘乎,什么话都敢说,因此我才知道。不光我,恐怕机关大院里大部分人都知道。”

    “那领导不管吗?”李伟还是不得其解。老黄摇摇头,笑着说:“所以你跟他们融不到一块去。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他们是领导的代言人,对,就是这个意思。领导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小事?再说,领导的许多私事也都是通过司机去办的,不给点甜头,这些司机能跟孙子一样伺候领导吗?”

    经老黄这么一说,李伟一下子像是开了窍一般,豁然开朗,不由得感慨道:“原来是这样!给领导当司机,原来有这么复杂,又这么简单。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老黄,谢谢你!”

    老黄听得高兴,又畅饮了大半杯酒,顿时容光焕发,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打趣道:“傻小子,你别谢我。就你那破车,一年修个一万两万,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这点钱够什么用?”

    李伟脱口道:“要是给领导开车,那该多好!”

    老黄正饮酒,听李伟这么一说,“噗”的一下把刚进嘴的酒吐了出来,咳嗽了几声,笑着说:“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来。有一回,兄弟市的一个新上任的副书记带一帮人来我们这里,我们的副书记站在办公大楼门口接。见车里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马上迎上前去握手,连声说‘欢迎欢迎’。没想到那人马上退到一边,指着身后一个矮胖的人说,这是我们的副书记。当下,两个副书记都愣在那里,十分尴尬。这件事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一直被当作笑话。这件事过去七八年了,现在还时不时有人说。所以小伟,我看啊,是你长得太帅了,没领导敢用你,怕出现类似的笑话。哈哈哈!”

    李伟听得心里一紧,见老黄仍兀自笑个不停,心里暗想:“难道真是这个原因?”他逐个给领导开车的司机相了相面,果然没一个长得端正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老黄停住笑,催促道:“你小子,光劝我喝酒,套我的话,你怎么不喝?”李伟心里烦躁,端起酒杯,也不答话,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重重地放下杯子。老黄这才眉开眼笑,说道:“这才像话!”又转而说道,“我不过开了个玩笑,你别当真。其实,我说的那些现象有是有,但不全是这样,我们这个社会的主流还是好的,否则怎么发展进步?所以,你要相信,有合适的机会时,你也一定能给领导开上车的。现在不说这个了,咱们喝酒。——我告诉你啊小伟,刚才趁着清醒,给你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听不听是你的事,但不要出去乱说。”

    “我知道。”李伟瓮声瓮气地答道,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一下子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