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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翠烟被林鞍的要求折磨得寝食难安,每天都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时候,意外地接到了吴帧的电话,请她到办公室去一趟。
翠烟乍一听到吴部长的声音,手上不由地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
“哦,吴……吴部长,我马上过来。”翠烟心里一急,差点直呼吴帧其名。
吴部长找我干什么?是不是知道了我和林鞍密谋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他的?难道林鞍的事情已经东窗事发了?如果林鞍的事情东窗事发了,我该采取一个什么态度面对吴部长?他想跟我谈些什么?会问到告状的事情吗?如果问到了我怎么回答?翠烟此时才知道“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这个官场规则的真正含意,如果她对林鞍的事情一无所知,今天去跟吴帧见面也就没有这么多的顾虑,而吴帧也根本不会找到她头上来。翠烟一路开车一路胡思乱想着,她开的仍然是一辆半旧的普桑,但已经不是以前那辆了,以前那辆撞坏了一些部件,又因为是出过事的车子,谁都不想要,就扔到车库里锁起来了。
车还没停稳,翠烟远远看见林鞍和小陈秘书急步从大楼里走出来,她下意识地一躲。这个躲的动作还没做完,又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之处,她是文化局的局长,到政府大楼来汇报工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使是被林鞍面对面的碰见她跟吴帧走在一起,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干嘛要躲?再说了,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她在宜城是出了名的美人,这大院里的男人女人,哪个不知道她的车牌号?
这样想着,翠烟正准备推开车门下去,林鞍和小陈秘书却又折转身子往大楼里面走进去了。刚刚出来的时候是林鞍在前,小陈在后,现在进去的时候是小陈在前,林鞍在后,走得很急,好像还在说着什么。翠烟刚刚还觉得自己躲着林鞍显得好笑,现在可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了。林鞍和小陈在办公大楼前走进走出这事还不算很奇怪,可能是临时接到什么通知,要赶回办公室处理事情,怪就怪在小陈走到林鞍前面去了,秘书走在领导前面,这在宜城市政府大楼里恐怕还是头一回出现的怪现象。翠烟留意观察,虽然林鞍竭力装出自然随意的样子,但是以翠烟对他的了解,在他的步态间,还是流露出一些追赶小陈的意思。小陈为什么要拼命往前走?林鞍为什么要去追她?这主仆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样子,今天还真得远着他们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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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就是吴部长的办公室,翠烟稳定了一下情绪,优雅地抬起手臂。
“呼”地一声,她的手指还没碰着门板,门板却从里面被人拉开了。翠烟抬头一看,却是小陈秘书。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转来转去想要避开他们的视线,没想到却在吴部长办公室门口面对面地撞上了,翠烟不禁吓了一跳,机械地往旁边一闪。小陈看见她,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你可真是八面玲珑啊!”翠烟觉得这是自她认识小陈以来,小陈说出的最有水平的一句话,虽然是骂她的话。小陈以前也常常骂她,但是,她每次骂她的话都太没有水平了,让她连对骂的冲动都没有。由于翠烟觉得小陈这句话骂得具有一定的水准,就微笑着回了一句“你这不也是八面玲珑吗”。她的话音还没落下,只见小陈嘴里“扑”地一声飞出一酡东西,直击她的脑门心。翠烟伸手一摸,这可是一口绝对正宗的浓痰。瞧,又没水平了不是?
小陈走了,办公室里只有吴部长一人,翠烟一推门闪进去,掏出纸巾从容地打扫个人卫生。快速地闪进办公室,是为了免得让外面的人看见了,又编出一大堆的故事,从容的打扫卫生,是因为她根本不把这当作一件多么羞辱的事情。如今的柳翠烟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再也不会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她早已置别人的评价于不顾,只是牢牢固守着自己的准则。
“小柳啊,坐。”刚刚的一幕尽数落在吴部长眼内,可他跟平常一样,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
翠烟点点头,在吴帧对面坐下来。
“最近,工作上的事情还顺利吧?”吴帧很随意的样子。
翠烟知道他今天特意叫她过来,绝对不是为了谈工作,于是简单地反映了一些情况就住了口。
吴帧犹豫了一下,心不在焉地说着“好,好”。
翠烟耐心地等待着下文。
“小柳啊,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啊?”吴帧试探性地问。
翠烟明知他所指的“以后的事情”是指她的前途问题,但她不好明言,只装听不懂,东扯西拉地说着对后续工作的安排。
自从上次翠烟为郑市长打开车门时不小心从文件袋里掉出一本《红楼梦》之后,吴帧知道柳翠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提着一篮子水果到高岭去找他的柳翠烟了,在她身上多了一份精明和算计,这种精明和算计,让他对她有了一定的戒心,特别是得知有人在上级领导面前告了他的黑状之后,他对翠烟的戒心就更大了。他后悔自己以前对她太过信任,把她想像得太天真纯净,让她知道了很多不应该知道的事情,看到了很多不应该看到的事情。他原以为柳翠烟的一切行为都将在他的掌握之中,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他越来越把握不住她了。他今天找她谈话的目的,实际上是一种试探,也是拉拢。
“小柳啊,你在文化局,呆了有几年了吧?”
“两年多了。”
“两年多,嗯,好,好。”
翠烟微笑说:“全耐您的关照。”
“哎,话不能这么说,”吴帧摆摆手说,“不是关照,是信任!我一直都很看好你!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会儿,你还是这么小小的一个害羞的丫头,一转眼,就成长为一个成熟的领导者了,一方面说明你确实有能力,另外一方面,也说明我还是很有眼光嘛!你看,你们新一代的人才一个比一个出色,一个比一个有能力有前途,只有我这个老不死的,十几年占着这个位子从没挪过窝,我都快成土霸王了!”
“吴部长,您说笑了,您是踏踏实实工作,造福一方,不像某些沽名钓益者,打一枪换个地方,只为搞政绩,谋求个人发展。”
“嗯,你说得也对,也不对。只图谋求个人发展固然不好,但是像我这样数十年如一日占着一个位子不动,压着下面的人上不来,也是阻碍了年轻一代的发展啊。所以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是不是该动一动了,但是,做了十几年的工作,确实是感情太深了,我要动的话,也不放心把这摊子事交到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手里。”
翠烟听出吴帧的言外之意,他是在暗示她,如果他要动位子的话,很有可能会推荐她接手。但是翠烟心知这个位子她没能耐接得上,也没兴趣去接,吴帧对她说这些话,显然是另有所图的。
“您要走,我心里肯定是非常不舍的,但是我也不能这么自私,为了一已私情,阻碍您的发展。”
“呵呵,我还能发展到哪里去哟!再过两年就要退了。”
“不会吧,吴部长,您最多四十出头吧,再干十年也不嫌老。”
这个柳翠烟,真是滑不溜手!吴帧一次次发招,她却一次次回避开去,完全不接他的茬,他本希望翠烟直接提出要求,让他考虑她的前程问题,但是看样子她不可能会这么主动直白。
吴帧不耐烦了,抬手挥了挥飘荡在眼前的烟雾:“小柳啊,你知道,我虽然在宜城待了十几年,但我毕竟是个外地人,在宜城没什么亲人,我是一直把你当自己的侄女一样看待的。可以说,在宜城,你是唯一一个我从小看到大的干部,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把你从岷山调上来,就是有心培养你,你现在也确实成长得不错,我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为你考虑一些事情。”
翠烟明知道此刻应该及时地向吴帧表忠心,可是话到嘴边,她就是说不出来,而且她也不能确定吴帧这次找她谈话,是真的存心拉拢,还是有意麻痹。
“当然了,”吴帧接着说,“你毕竟也是一个有思想有主见的成年人了,我也不能完全凭自己的意愿来决定你的人生,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要看你自己怎么想怎么做了。”
吴帧的话里已经有些警告的意思了,翠烟不能再跟他绕弯子,再绕下去的话,他真要恼羞成怒了。于是笑着说:“我年轻不懂事,就算是想也想不出什么名堂,还不如干脆不想,全听吴部长的准没错。”
吴帧听了翠烟这句话才略微放下心来,不过他对柳翠烟,始终是多了一份猜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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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吴帧找翠烟谈话之前,翠烟对林鞍所说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的。在她心目中,吴帧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对她更是关照倍至,虽然知道她跟林鞍之间关系非同一般,但他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跟林鞍并非一丘之貉,所以,她天真的以为,即使林鞍出事了,吴帧也未必会如何对付她,可是通过此次谈话,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来自吴帧的敌意,虽然他表面上是在讨好、拉拢她,但是背地里已经把她当作了敌人,如果不是敌人的话,为何要讨好要拉拢呢?可见林鞍说得不错,吴帧迟早会对付她,除非她心甘情愿跟他绑在一条线上。
做为一名普通干部,要跟谁系在一条线上就要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一个一旦捅破了大家都要倒霉的秘密,翠烟跟吴帧之间没有这种秘密,也不打算有意去制造这种秘密;做为一个女人,要跟一个男人系在一条线上,那就是做他的情人,对于这一点,那更是没有考虑的余地。
想不到当日帮助她改变命运的两个大恩人,现在一个变成了她的负累,一个变成了她的政敌,柳翠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状态,要她照林鞍出的主意去告吴帧的状,她良心上过不去,要她跟吴帧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又有悖她为人的原则。她左思右想,左右为难,再一次想到了逃跑。
上次遭受郑蓝城的逼迫,她想到了逃离,这一次面对林鞍和吴帧的挤压,她再一次想到了逃离。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仍然是一个如此软弱的女人,翠烟不由狠狠抽了自己两嘴巴。
这两个嘴巴抽在脸上很痛,也许正是因为痛,让她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她想到了“林吴事件”与“郑蓝城事件”的不同之处,郑蓝城对她的逼迫,那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但是林鞍和吴帧对她的逼迫,却是留有余地的。吴帧不就是个宣传部长而已吗?宣传部长能够只手遮天吗?她做为文化局的局长,他自然是她的天,如果她不做文化局局长呢?她换一个轮不着他管理的部门呢?他还是她的天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春日的野草迅猛地生长起来。对,换一个部门。换到哪儿去呢?要换的话,当然是走得越远越好,如果还在市政府大楼里转悠,那也只是换汤不换药,她要走出去,要走出这幢象征着金钱、能力和身份的大楼,她要下到基层去,跟老百姓在一起,那儿没有林鞍,没有吴帧,没有你死我活的勾心斗角,还可以过上她一直所向往的田园生活。
她此番离开,不是胆小怕事,更不是逃避现实,而是经过仔细思考反复琢磨所做出的重大决策,就像当年毛主席决定开始二万五千里长征一样,是战略大转移。
这是自周剑去世之后,她第一次独立地处理这么重大的事情、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她相信如果周剑还在的话,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并且,她隐隐地感觉到,其实吴帧也是希望她主动离开的。
主意拿定,翠烟首先找郑涛汇报了自己的想法。
翠烟原本打算降半级下到剪纸乡去做个副乡长什么的,没想到郑涛却认为她是做一把手的料,主动帮她做好了相关的协调工作,直接调往剪纸乡做乡党委书记。
这个乡镇本来就是柳翠烟一手带富的,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再加上她是剪纸方面的专家,为人正直,同时具备敏锐的政治嗅觉,所以工作做得非常顺手,把个剪纸之乡搞活得跟她手中的剪纸似的,喜气洋洋,花团锦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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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后,柳翠烟重新回到了那座象征着金钱、能力和身份的市政府大楼,转了一圈回来,她的身份已经由文化局局长变成了副市长。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又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翠烟觉得这些大俗话对于周旋于官场的干部确实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但是,这些都只是浮在表层的东西,你再怎么聪明敏锐再怎么左右逢源,都比不上踏踏实实做好一件事业。因为不管你怎么聪明敏锐左右逢源,命运都是握在别人手里,只有脚踏实地干出成绩,命运才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当年从乡下进城,她靠的是剪纸,后来从文化馆馆长做到文化局局长,她靠的也是剪纸,再后来,把她从错综复杂的官场争斗中解脱出来的还是剪纸,最后,让她从农村再一次包围城市的武器,依然是剪纸。周剑、林鞍、吴帧,甚至包括郑涛,最终她都会失去,而唯一能够牢牢握在手里的,就是她所干出的事业。
翠烟调上来不多久,郑涛就调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在以后的工作中,他们必然还要重逢,但是再次重逢时将会是什么样的状况,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或者正如林鞍所说,在官场上混,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但是翠烟永远会记得,郑涛曾经对她好过,不是一个领导对部下的那种好,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那种博大而静默的不求回报的好,她也将永远的记得,她曾经在某些刹那,像想念一个亲人一样,牵筋动骨地想念过他。
至此,在市政府大楼里面,已经没有一个跟柳翠烟有过渊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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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他们的离去,所有的恩仇都终结了,翠烟想起她和郑涛都极其喜爱的《红楼梦》,那里面有一句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贾宝玉吟颂这句诗词时,是万念俱灰,而今天,柳翠烟吟颂这句诗词时,却是万丈雄心。经过那么多欢乐和不幸,她已经能够坦然地接受来自生活的一切悲喜,并且以一个女人的胸怀,去接纳、去揉合,甚至去缔造一种更为光明的人生。
在某个崭新的早晨,柳翠烟推开车门向着办公大楼走去时,想起妈妈当年对它的的评价,她觉得妈妈概括得不是很准确,这幢大楼并不能象征金钱和地位,它唯一可以象征的就是——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