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在周剑准备彻底放弃柳翠烟的时候,她却主动上门来找他,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没完没了地抽着软白沙。
要培养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像柳翠烟这样的女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碰上的。她聪明,稳重,有才华,又重感情,如果要培植亲信,这样的人是最合适不过的,既不用担心她会给你闯祸,又不用担心她得势之后反咬一口,而且,她就像窑藏的美酒,年头越久就越值钱,不像一般靠容貌取胜的女人,一旦年老色衰就毫无利用价值。周剑对翠烟,是寄予无限厚望的,可她最近这段时间跟林鞍走得太近,对林鞍的底细,周剑实在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不会跟任何与林鞍有染的女人保持太密切的关系。
“我们做点什么吧。”翠烟掐灭手中的烟头,渴盼地看着周剑。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生活乱七八糟的理不出个头绪,她不想再去理了,她放弃了,她彻底对生活投降了,与其纠缠在那团乱麻中,不如挣脱出来一心投入工作。
“我们做点什么吧,”翠烟重复着,“我支持不住了,我怕脑袋里的某根神经会突然断掉。”
周剑审视着她。他记得翠烟第一次来找他时的样子,一身半旧的休闲装,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说话的时候会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睛,让人感觉很受尊敬,而现在的翠烟虽然穿着名贵套装,脸上有精致妆容,眼里却再不见当日的灼灼光华。她变了,不只是容貌。这个女人还值得栽培值得信任吗?周剑有些迷茫,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迷茫过了,惯见官场沉浮,他虽不是舵手,也是风向标,风往哪个方向吹,他都能敏感地觉查到,能够适时地根据风向做出相应的决断,手起刀落,决不手软。而面对这个女人,他敏感的洞查力失灵了,他不知道应该毫不留情地放弃她,还是该继续培养她,或者是说,他明知道她正一步步迈向险境,却不忍心让她只身犯险。
不管她是否还值得栽培、值得信任,但她是值得爱的,并且,他仍然死性不改地爱着她。
周剑微笑地看着翠烟问:“做点什么呢?”
“做一些需要投入全部精力的事情,做一些,能够把我脑袋里每一处小小的空间都填得满满的事情,我必须依靠超负荷的工作来稳固已经开始松动的神经。”
“你想好了吗?”周剑微笑着说,“我以前跟你说过,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风险的,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如果你希望仕途上能够一帆风顺,最好是暂时按兵不动。”
“我现在管不了什么仕途不仕途的了,”翠烟烦躁地走来走去,“我必须先稳住自己。”
周剑想了想,说:“好,你给我几天时间,我看看怎么做。”
翠烟走过来为他点上一支软白沙:“谢谢你,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我是要谢谢你的。”
“不要谢我,”周剑吐出一口烟圈,“要谢,就谢你自己吧。”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我的父亲,不断地给我以指引。”翠烟说,“而实际上,我的父亲并不具备这种能力,所以,从某些意义上来说,你比我的父亲更像我的父亲。”
周剑笑起来:“可我希望自己是一个优秀的情人。”
“呵,”翠烟笑,“情人算个什么东西!前一秒海誓山盟,下一秒反目成仇,没意思透了。”
周剑看翠烟有点情绪,换了个话题话:“郑市长那里,什么时候抽空去一下,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
郑涛是最近从外县调来的新市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自然希望多几个部下去拜访他,去的人越多,他在宜城的地位才会越稳固。周剑催过翠烟好几回了,她却迟迟未付诸行动,一来她烦心事太多,心神不宁地,怕在新市长面前失态,反而弄巧成拙,二来她还没想好这一面要怎么去见,在什么情况下见,用什么方式去见,见了之后又要说些什么,既然要见,就得见得有效果,不能像一般人那样,见了也是白见。
“过一阵再说吧,”翠烟恹恹地说,“没什么事,好端端地找上门去,显得奇怪。”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就说去向他汇报一下文化馆的工作嘛。”周剑说。
“有什么好汇报的?这一年,一件实事都没干,我可没脸提工作的事。”
“呵呵,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认真。”周剑拗不过,只得由了她去。
两人各想各的心事,各抽各的烟,一时无话。翠烟最近常常是这样,说着话说着话,突然就停了下来,不知思绪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周剑有点心疼,轻声问她:“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翠烟叹了口气:“某一天,突然之间就觉得需要它了。”
“是啊,抽烟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情。”周剑永远能够跟她心意相通,不管她说的话多么的没头没脑,他都能够准确无误地领会其中的意思。
“不过,”周剑补充说,“我要奉劝你一句,不管你做什么,也不管别人怎么样看你,到最后,你自己的生活只有靠自己来负责任,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翠烟明白他的意思,以前她没跟林鞍在一起的时候,到处流传着他们之间的谣言,可谣言毕竟只是谣言而已,虽然也会给她带来伤害,可那毕竟是外在的东西,而现在,她把谣言变成了事实,她等于是在自己伤害自己。
不用周剑提醒她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一次次的想离开林鞍,一次次地谈到分手,而到最后,还是一次次重回了他的怀抱。那段时间,她是太空虚,太软弱,太放纵了,这一切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否则,她只会越来越失控。
翠烟约林鞍见面。她站在金豹宾馆的落地窗前,这是十五层,宜城最高的位置,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而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林鞍,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到了该划句号的时候了,不管这个句号是否圆满,这段不正常的关系,迟早是要结束的。”
“我知道你迟早都会离开我,”林鞍侧躺在床上,睁开他那双比女人还要秀美的眼睛,“我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市长,不能为你带来任何好处,对吗?”
“我从来没想过要在你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翠烟回过身来面对着林鞍,“你这样说,不光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
“别说得这么好听了,你们这些女人,个个都是这样。”林鞍淡淡地说,“你要走的话就走吧,不必再跟我说什么。”
翠烟等了一会儿,林鞍一言不发地躺着,房间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翠烟忍受不了这种蓄势待发的沉默,她不想面对沉默背后将要暴发的暴风雨,速速拧起挎包对林鞍说:“我走了。”
林鞍一下从后面扑过来抱住她,把她甩回到床上,整个身体压在她身上,死死地压着,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林鞍,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放过我?”此刻的翠烟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愿意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只要林鞍提出要求,在不违背道德的前提下,她一切都能答应,只求快些解脱。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爱你,我是真的爱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林鞍多情的眼睛里蓄着泪水,“是,我不能给你多么光明的前途,但是我可以保证,一年之内一定把你弄到文化局局长的位置。”
翠烟无力地垂下手臂,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跟林鞍之间的关系将会成为两段切开的莲耦,想要干干脆脆顺顺畅畅地分开是完全不可能的。她想起白纱纱说的那句话,她说行走官场,女人要比男人更有定力,要不然,一辈子就完了。
2
柳翠烟成了柳小颜原来打工的那个美容院里的常客,只是柳小颜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回家生孩子去了。翠烟告诫过柳小颜,叫她不要头脑发热,以她对陈岚的了解,他在短期内绝对不会离婚,就算是离了婚,也不太可能会娶柳小颜。而柳小颜把她的好心劝告当成别有用心,她认为翠烟之所以不让她生孩子,是怕她用孩子拴住了陈岚的心,她认为只要把孩子一生下来,尤其是生了个男孩子的话,那陈岚一定会放弃柳翠烟选择她柳小颜,而她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就让老中医把过脉,确信是男胎无疑。翠烟劝说无效,也就不再理会,她对柳小颜也只不过是尽尽人事而已,如果一个人非要找死,你再怎么拉也是拉不住的。
柳翠烟的头脑变得越来越冷静,打扮却变得越来越热情。她穿最靓丽的服装,抹最鲜艳的口红,听最激情的音乐……美容院里的女孩子都把她当成丑小鸭变白天鹅的典范,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像她那样被某个摄影师看中,拍一个宣传片,一夜成名。
“哎,柳姐,你这条裙子哪里买的?多少钱啊?好漂亮!”美容师一边帮翠烟敷脸一边套近乎。
“你喜欢吗?送给你好了。”翠烟说话算话,下次再来的时候,就用漂漂亮亮的纸袋提着裙子送了过去。裙子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服服帖帖,还在袋子里放了一张红纸,图个好彩头。这样的体贴周到,叫人如何不受用?
她就这样赢得人心,下次若有人在美容院里编排她的不是,那些女孩子就会站出来为她说话,说柳姐姐又大方,又漂亮,别说是男人,女人见了也会喜欢。
同样的,她针对不同人群的特点,利用不同的方式赢得她们的好感。她知道,一个漂亮的女人想要赢得良好的口碑,最主要的是摆平身边的女人。渐渐地,她发现一个人实际上是怎样的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周围的人怎么评价你,而这些评价,又是建立在你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上的,所以,只要搞好了关系,只要他们在你身上能够得到利益,当你的利益遭受损害时,他们的利益也同样会遭到损害,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你是一个杀人犯,他们也会说你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
有了这种认识,柳翠烟很快建立起了一个拥护她的小圈子,而这个小圈子里的每个人,又辐射着圈子以外的很多人,慢慢地,这个圈子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等到她当上了文化局局长的时候,柳翠烟三个字已经成了高雅、时尚的代名词,在宜城,不知道柳翠烟的人,就是跟不上时代的人。
都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就要开始保养,柳翠烟已经二十八岁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保养的地方,其实她不是一个太在意外表的人,可是,她必须给自己一个姿态,一个方式,用来填补生活中的某些缺失,到美容院做脸,总比找个不靠谱的男人强多了。
她把每个月的工资都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分钱积蓄,因为存钱对她来说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她不再是那个一心想为丈夫生个儿子,在院子里多种两亩韭菜的女人,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她是一个没有将来的人。
她在很偏僻的地方租了一个房子,选择这样的地段是为了避人耳目,给私生活留有更大的空间。实际上她现在并没有什么私人生活,她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办公室和美容院里,只是陈岚偶尔会找上门来跟她闹一闹,为了不让外人看笑话,她只能尽量租住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有时候她会觉得在这个男人身上作出的牺牲太大了,女人在婚姻问题上,真是一步都错不得啊。
周剑打电话叫她过去,说上回她提过的事有些眉目了,他有个想法,想跟她谈一下。
翠烟的办公室在二楼的最里面,周剑的办公室在四楼的最外面,她挂了电话,噔噔噔跑上楼去,不到两分钟时间就姿态优雅地出现在他面前。
周剑赞许地看着她,微微点头:“不错,比以前利落多了。”
“我要是还像以前那么磨蹭,能在你手下混到现在吗?”
周剑随手翻了翻手头的文件:“是这样的,你上次不是说想做点什么事情吗?这几天我想了一下,去年市政府把东门的那个老新华书店拨给了文化局,一直没人好好加以利用,我想,干脆把它搞成一个文艺展览馆吧,主要展出剪纸作品,你看怎么样?”
“好当然是好,只是上哪儿去弄这么多作品呢?”
“我们可以在全市征集嘛,”周剑说,“每个季度搞一次征集活动,对获奖作品进行重奖,既能解决我们的问题,又能在市民中形成一股剪纸的风潮,提升生活品质。”
“我就怕征来的作品质量过不了关,到时候搞得雷声大雨点小。”
“实在不行,那就你上啊,你可是我们宜城著名的剪纸艺术家啊,”周剑玩笑说,“大不了一副好作品都征不到,你花个十天半个月的剪它几十幅,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翠烟嗔怪地瞪他一眼:“你就别拿我穷开心了,就我那点水平,撑得起这个门面吗?”
“怎么这么没信心?人家只用一把塑料手枪还要绞一把真枪回来,何况你还有一把真枪,只是性能不怎么好而已。”周剑进一步取笑她。
“谁说我的枪性能不好?”翠烟受了刺激,“就算暂时性的装备落后,还可以在实践中不断改进嘛。”
周剑微笑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些许欣赏的意味,他喜欢这女孩的原因就在于此,她表面上看起来永远是柔弱的,为人永远是谦和的,但是内心却具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不过,这件事情要做就得做好,你让我好好想想。”翠烟已经进入了角色。
旧新华书店空在那里好几年没用了,里面结满了蛛网,积满了各种动物粪便,一股灰尘混合着氨气的味道呛得翠烟连连咳嗽,不过她喜欢这种陈旧的味道,有一种百废待兴的感觉,好像等待着什么人给它来个洗新革面的大改造。“我要把这个无人问津的烂摊子变成一座令人着迷的艺术殿堂!”柳翠烟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做了一个优美的旋转,内心不由豪气顿生。
要想把一座破破烂烂的旧房子改造成一个稍微像点样子的展览馆,光是基本的粉刷,贴地板和瓷砖,做展墙,装灯光就至少需要十几万,这笔经费从哪儿来?看来不得不去跟郑市长碰个面了。
以前开会的时候翠烟远远见过几回郑市长,在新闻节目里也看过多次,可从来没有真正近距离地接触过,所以她对郑市长的外貌并不是非常的熟悉。找领导是一件考验耐性的事情,何况是像郑市长这么重要的领导,翠烟等了整整一下午,他一直在接待外商。在内地,外商大过天大过地大过亲生的爹娘,翠烟不敢打扰,只能随着下班的人流一起收工。好在郑市长有晚上加班的好习惯,翠烟早早地吃了晚饭就坐在通讯室等,从六点半一直等到九点,还是不见郑市长的影子。翠烟估计他可能不会再来了,正准备回去,楼下上来了七八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走在中间的一个上身穿着灰色衬衣,下身米白色休闲裤,淡黑的皮肤泛着一层柔和的光彩,英姿勃发,炯炯有神。
翠烟心想,这男人好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还没想出来,旁边已经有人叫出来了:“郑市长,又加晚班啊?”
郑市长对那人亲切地点了点头。
翠烟赶紧伸出手来打招呼:“郑市长好。”
此时柳翠烟跟郑涛之间的距离不到一公尺,她正准备下楼,而他刚好上楼,他们就那么面对面地相遇了,两个人都有一秒的惊讶。
郑涛定了定神,伸出手来与翠烟轻轻一握。
“我叫柳翠烟,市文化馆的馆长。”翠烟微笑着做自我介绍。
“嗯,”郑涛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跟同来的那几个人一一道别,如此客套了将近十分钟才重新回过头来看着翠烟说,“柳馆长是吧?进来吧。”
翠烟跟着他走进深深的走廊,边走边说:“郑市长,我今天来,是想向您汇报一下文化馆近期的工作情况。”
“嗯,”郑涛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好像没怎么听她说话,翠烟心里正疑惑,他却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在外面站久了,还真有点冷。”
翠烟停下步子,愣愣地看着郑市长的背影,在幽暗的走廊里,那男人显得如此形影相吊,她不由地一阵心酸。
“进来吧。”郑涛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3
柳翠烟制定的发展宜城剪纸的初步计划大致分三步走:一是开展全市剪纸作品征集活动,每个季度举办一次,对获奖作品进行重奖,整个活动过程,电视台配合每个环节进行宣传,通过征稿,先把本市的剪纸氛围调动起来,把剪纸活动引导起来,激励对剪纸有兴趣的人才投身剪纸事业。二是借全市三个文明建设表彰会之机,对获奖者进行表彰,让他们感觉到领导对剪纸的重视,在广大市民中形成对剪纸的积极认识。三是有重点地扶持好一个农民剪纸村,作为一个典型对外宣传,供人参观,起到一个窗口的作用,待形成一定气候后将本市剪纸作品推向市场,让农民能在剪纸中受益甚至发家。
郑市长对翠烟提出的方案很有兴趣,特别是她提到的创建一个剪纸村的想法,把剪纸发展为一种产业,让农民能够从中获益。郑涛从小爱好艺术,是个很讲究生活情调的人,如果能够把宜城发展为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让老百姓不光在艺术的创作中体会到精神上的愉悦,还可以收获到一定的经济利益,兼顾了文化建设和经济建设,岂不是一件两全齐美的好事?只是翠烟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小女子,要把这个工作全面铺展开来,可能要吃不少的苦。
“你的想法确实不错,只是,任何一个新事物,要从无到有,从有到精,都要经过漫长而艰难的成长期,要把一件完全没有基础的事情做大做好,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郑市长听完了翠烟的汇报之后说。
翠烟知道郑涛是担心她像一般的沽名钓益者,只图把运作经费拿到手,搞一些形式上的东西,为自己的仕途增加筹码。
“郑市长,您放心,我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之后才着手制定这个计划的,”要消除郑涛的顾虑主要是强调事情的可操作性,于是翠烟接着说,“剪纸艺术还是很受劳动人民欢迎的,在宜城也有着比较深厚的群众基础,再加上制作工具简单,对艺员的文化要求较低,跟其他艺术形式相比,推广起来更具可行性。”
郑涛点点头说:“那这样吧,这件事就主要交给文化馆去操作,我会交待相关部门在需要的时候进行协助。”
“谢谢郑市长。”翠烟欠了欠身。
“你预算的十二万元经费,主要是用来修缮展览馆的对吧?我看这样吧,我给你批二十万,既然打算着手这件事,就早点开展起来,这二十万包括重装展览馆和今年进行相关工作的所有经费。资金,我暂时就投入这么多,至于怎么利用怎么运作,那就要你好好开动开动脑筋啦。”郑市长把计划书递还给翠烟,“你拿回去修改一下,把今年准备开展的工作都列入进去。”
翠烟颇有些不好意思,以前的工作都是领导安排好,她照着步骤一步一步干,而这次是由她自己挑大梁,对于她来说,这还是一个崭新的开端,不管平时多么稳重、机灵,毕竟没什么经验,考虑事情比较片面,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她只想到要搞展览,首先就要把展览馆装修好,可装修好了之后没有经费运作起来,那不是白装了吗?难道到时候又来找领导批示一次?那不是把一件事情分成了好几件来做吗?工作效率怎么提高得起来?
没想到做了那么久的思想准备,还是没能给郑市长留下一个可以信赖的印象。翠烟想到在楼梯口上碰到郑涛时的那个呆样,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唉,真是个反应迟顿的家伙,开过那么多次会,看过那么多次新闻,没把郑市长认出来不说,还差点把人家当成了金城武、刘德华之类的影视明星,当时心里还美滋滋地想呢,这人长得好像那个什么什么片子的男主角哦,幸好旁边有人叫了出来,不然脸就丢大了。
好在郑市长是个有风度有涵养的人,没怎么让她难堪,临别时还特意叮嘱她,如果工作中遇到什么问题,随时与他电话联系。
翠烟觉得此次前去拜访郑市长,虽然勉强达到了工作目的,却并未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要知道,一个普通的干部与正市长接触的机会是有限的,如果一次两次没有让对方产生信任感,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以后就算付出加倍的努力,也未必能纠正这种印象。与她相反,郑涛却表现得那么从容大方,既随意,又亲切,既让人心生佩服又不至于使人紧张,真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这个回合下来,翠烟觉得自己输得很惨。
她靠窗站着,手里执着一支点燃的软白沙,香烟淡淡的气味弥漫在整个房子里。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可她并不觉得孤独,或者是说她已经不太去思考什么孤独不孤独幸福不幸福的事情了,她把脑袋枕在窗棂上,窗下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稻田里栖息着无数的青蛙和飞虫,那些青蛙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彼此呼唤,像一对对唱着情歌的爱侣,而那些飞虫偶尔会光顾她垂落在地上的粉红色床幔,她与它们隔着一层薄纱,彼此对视彼此倾听。
以后跟郑涛接触的机会肯定会越来越多,他的秉性如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是否好酒?是否贪色?他赌博吗?K歌吗?搂着小姑娘跳舞吗?在与他再次见面之前,必须先摸清他的一切爱好和习惯。
翠烟开始频繁地请那些平时与郑涛接触比较密切的人吃饭,有白纱纱做前车之鉴,她从来不会把自己弄醉,有时候为了一杯酒,不惜与对方翻脸。她知道,如果一个男人会为了一杯酒和一个女人过不去,那么,这样的男人再有能耐,也是靠不住的。与其为了取悦这样的男人而损坏自己的形象,还不如保持优雅,让这些男人们永远把她当作水中月,镜中花。再者,她一向不喝酒,从未开过先例,旁人也渐渐知道了她这个习惯,不会太为难她。
第二次与郑涛见面时,她对他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当然,她从来没有正面向别人打听过郑市长的兴趣爱好,她正面打听,也未必能听到什么有价值的回答,倒是有些人为了显示自己与市长之间的密切关系,有意无意在闲谈中透露出的一点半点讯息,这样的讯息反而更可靠些。
这次见面是在由文化馆主办的剪纸创作比赛的现场,翠烟穿了一身乳白色的套裙,像个姿态优雅的主持人,一一指点着各位民间艺术家的作品向郑市长做着介绍。郑市长对她组织的活动很是满意,说了很多激励的话,还特地走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面前,与他亲切地攀谈。这整个的过程都是有摄像机跟拍的,剪成新闻播出来,就成了“郑市长亲自下乡慰问民间剪纸老艺术家”了。
郑涛来去匆匆,在比赛现场前后停留不过十分钟,和上次一样,临走时握着翠烟的手亲切地说:“工作中有什么事情,随时电话联系。”上次说这个话,是为了给翠烟增加工作的信心和热情,这回重复这句话,是为了给翠烟清扫工作中的障碍物。这话实际上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随行人员听的。既然是剪纸比赛,郑市长亲自到了现场,那些分管文化的市长啊,宣传部长啊,文化局局长啊,自然也都要到现场,这些耳聪目明的人物会听不见郑市长对柳翠烟说的话吗?
翠烟一路将郑涛送上车子,略一躬身为他打开车门。就在这一躬身的当口,她手里拿着的文件袋里滑出一本厚厚的书。
郑涛正弯腰上车,恰好看到掉落在地上的书本,粉红色封面,上面画着几个古雅的女子,他对这本书太熟悉了,不用看书名也知道是《红楼梦》。
郑涛随手将书本捡起来递还给柳翠烟,很认真地看了看她的眼睛,说:“这是本好书。”
4
听说柳小颜生了一个七斤重的男孩,翠烟无暇过问,也不想去过问,更没本事过问得了。这件事在柳庄传为笑谈,好在她已经离开柳庄,跟以前的亲戚朋友也无甚多交情,只是母亲每次来看她,都会涕泪涟涟地责备:“我早就知道陈岚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时我就反对你们结婚,你这个死心眼,非要嫁给他,现在知道上当了吧?”又说:“这个颜X子,从小就是只骚狐狸!还不满十岁呢,就说将来要嫁个有钱的老头,开飞机到美国去。这十几年,不知道跟多少男人鬼混过,陈岚怎么就看上她了呢?怪不得村里人都说,女人再有本事都没用,关键要会得侍候男人。”翠烟就附和着她说:“是啊是啊,早知道陈岚这么狼心狗肺,当时死也不会嫁给他的。”又说:“您说得对,女人最重要还是家庭幸福,事业再成功也比不上嫁个好老公。”她嘴里这样说着,眼泪在心里打滚,硬起喉咙一次次往下咽,像吞针似的。其实她特别不愿意面对老母,尤其不愿听她说这种话,可是,她能理解母亲的一片爱女之心,尽管这种表达爱的方式实际上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父亲为了她的事气得卧病在床,她不能再伤母亲的心了。翠烟强忍内心的悲哀,柔声宽慰母亲说:“你放心吧,等我事业稳定了,存点钱,以后的日子也有着落,不会太吃苦的。”母亲又骂她:“你这个死心眼!难道你真打算就这么跟陈岚离婚啊?那不是便宜了那个颜X子?你就拖,拖死她!让她一辈子做个破鞋!”
柳小颜会不会一辈子当破鞋不是她柳翠烟说了算的,以柳小颜的姿色和泼辣劲儿,就算拖着个十岁的儿子,照样能喜笑颜开在农村嫁户好人家,况且,柳小颜也不在乎什么破鞋不破鞋的,在她看来,未婚妈妈是一种时尚,她是走在时代尖端的女性,没男人照样可以带着小孩活得眉开眼笑。
不等满大月,柳小颜就抱着小孩找到翠烟办公室来,把孩子往她手里一塞:“来,看看我们家翠枝,长得多可爱,多像陈岚!”
翠烟没生过小孩,乍眼看到那么粉嘟嘟一团蠕动的肉,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疯?把孩子抱到这儿来干嘛?是不是想在宜城搞个巡回展览?”
“这小孩也有你的一份嘛,我特地抱来让你看看。”
“多谢抬举,无功不受禄。”翠烟不无讽刺地说。
“我取名的时候特意让她跟了你一个字,叫翠枝,这名儿好听吗?”
“好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姐弟呢,不过,估计也没什么不知道的人了吧?”
“烟儿,你变了,”柳小颜用一种幽怨的语气说,“你以前从来不讽刺人的!我说得没错,官场真是个大染缸,什么人投进去,都被染黑了。”
“你没掉缸里,怎么也这么黑啊?是天生的吧?”翠烟以牙还牙。
柳小颜叹了一口气:“我还是喜欢从前的你,笨是笨了点,可显得有素质,现在跟个泼妇似的。”
翠烟真想赏她一耳光,可她忍住了,轻轻地笑一笑:“我也比较欣赏从前的你,烂是烂了点,可显得有气魄,现在跟个过气红妓似的。”
柳小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她对别人的评价一向是没什么感觉的。
“对了,你什么时候跟陈岚离婚啊?”柳小颜谈论这个问题的口气就跟谈论明天下雨还是天晴似的。
翠烟的心已经被磨硬了,并不觉得太难过,她调整了一下语气,笑笑地说:“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问我丈夫比较好。你知道,他不想娶一个荡妇,所以暂时还不想跟我离婚,如果哪天他想娶一个别的什么人了,那事情办起来就爽利多了。”
“烟儿,你真是太不懂男人了,”柳小颜摆出一副长姐的姿态,“其实男人呢,就是喜欢放荡一点的女人,够味!”
“我是不懂,也没兴趣去弄懂,你懂的多,你多跟几个男人就是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的事情就不劳您费神了。”
“烟儿啊,不是姐姐说你,你也太不懂得总结人生经验了!陈岚为什么会跟我?就是因为你放不开!满足不了他!不能让男人体验到性的愉悦,这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败!不是我存心要咒你,你如果不试着改变自己在性事方面的态度,就算跟陈岚离了婚,嫁了别人,就算没有我柳小颜,你丈夫同样还是会出轨……”
“不要脸的人我见多了,可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翠烟打断柳小颜的长篇大论,不紧不慢地说。
她真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了,可第二天,这女人居然大摇大摆跑到展览馆来上班了。展览馆一直缺少一个看守兼打扫卫生的人,翠烟没什么需要这份工作的亲戚朋友,就跟周剑提了一下,看他有什么需要工作的亲戚,没想到他会把柳小颜给弄进来。
“我昨天不是上你办公室报过到了吗?”柳小颜穿着一条刺眼的红裙子,一团火似的从展墙后面飘出来对翠烟说。
翠烟眼前浮现出美容院里的日记本,看来日记本上的内容并未在她看到的那天终结,一直到现在,说不定还在以每天几千字的长度持续发展。这样一想,她也就没什么话好说的了。
柳小颜要么是个十足的疯子,要么是自恃长得漂亮,认为凡是美女都应该享有出尔反尔的特权,当初要死要活要生小孩的是她,孩子生下来还不到三个月,生生死死要把小孩还给陈岚的也是她。
柳小颜谈恋爱了,恋爱的对象是一个到展览馆参观的游客,一个倒腾药材的二道贩子,自称某某制药公司的老总,姓裴。
裴总能够满足柳小颜关于美满生活的一切构想,什么小跑车啊,楼中楼啊,时尚杂志和经典服装啊……总之以她有限的见识能够想像到的一切奢侈品,都可以在这个男人身上获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柳小颜怎么能让一个未婚先育的孩子给毁掉了呢?
柳小颜把小孩往老母怀里一塞,交待了一声“帮我还给陈岚”之后,就陪着那个“赔总”新马泰十日游去了。
老母亲只有抱着小孩坐在陈岚家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我们家小颜命薄,跟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她一个月三百多块钱的工资怎么养活得起这么个小冤家?你毕竟是个有工作的人,孩子还是由你来抚养吧!再说烟儿跟你结婚五、六年,也没见什么动静,怕是生理方面有缺陷,不会生,反正将来带别人的孩子也是带,哪比得上自己的亲骨肉亲啊……”
毕竟是自己的血脉,柳小颜的母亲没找上门来之前,陈岚就偷偷躲在他们家窗户外窥视过好几回,这会儿哪经得起老姨娘的一再哀求?陈岚伸手接过小孩,不由得也是涕泪涟涟,心肝啊宝贝啊疼爱了一番,连夜抱着孩子跑到市区去找翠烟。
翠烟刚从展览馆那边回来,她今天的心情有点沉重。傍晚的时候她正爬在人字梯上往展墙上挂新作品,一个男人在后面轻轻扶了扶她的腰,她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却是那天在路上开车尾随她的男人,她的初恋情人,郑蓝城。
十几年了,郑蓝城看上去一点儿也没老。他说她也没老,反而比以前娇艳不少。她没心思跟他讨论什么老不老娇艳不娇艳的问题,她的直觉告诉她,郑蓝城此行,绝非善举。
“对不起,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柳亭,我叫柳翠烟,翠绿的翠,烟火的烟,我对你的初恋故事不感兴趣,也无暇与你共同回忆一段十年以前的旧事。我们这儿要关门了,请你自便。”翠烟把梯子收起来,横着扛在肩上。
“这种粗活应该让男人来干。”郑蓝城伸手去帮她。
翠烟往旁边一闪:“你还是快点离开吧,我要锁门了。”
“你还是这副倔脾气,你这个人啊,就是吃亏在这里,如果十年前你不是那么倔强的话,我就不会选择逃避。”郑蓝城说话的时候喜欢直视着对方,眼里随时传递出恰如其分的情意。
真是一个善于做戏的男人,翠烟心想,明明是一个有钱男人欺骗无知少女的浅薄故事,却被他描述得如此悱恻缠绵,赋予一层层深刻的意义。
“我现在不认识你,十年以前更是不认识你,你的爱情故事比较适合十五、六岁的无知少女,而我这个三十岁的老女人,恕不奉陪!”翠烟把人字梯往角落里一扔,“如果你还不出来的话,我就假装不小心把你锁在里面。”
郑蓝城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弯腰从已经拉下一半的卷帘门底下钻出来。
“你的外貌确实改变了很多,那天街头偶遇,我确实不敢肯定,但是,不管一个人怎么变,哪怕整容整得面目全非,在她身上还是会有一些不变的细节,比方说你笑起来歪着嘴巴的样子,或者是你执着于一件事物时微微偏起头来的样子,那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你,这些小细节告诉我,你就是你,你就是柳亭!再说……”蓝城停顿了一下,“你这身衣服不是艾格的吗?”
翠烟猛地想起来,这么些年,在穿着打扮方面,她一直遵循着蓝城当年给予的指点。
郑蓝城又紧盯着她的胸脯看了一眼,一手托着下巴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穿的是戴安芬。”
翠烟下意识地双手抱胸,同时不客气地呵斥他:“你怎么这么下流!”
“呵呵,害羞了?”陈岚笑,“越容易害羞的女人越是招男人。”
翠烟烦躁地“哗啦”一声重重拉下卷帘门,恨恨地骂了一声“见鬼”。
“你现在收入高了,不要再穿戴安芬了,试试几个法国牌子,我写给你啊。”郑蓝城气定神闲地说。
翠烟不理他,自顾地扬长而去。
“你如果不想被我找到,就不应该这么大肆地宣传自己。”郑蓝城对着翠烟的背影喊,“我还会再来的。我们,来日方长。”
郑蓝城为什么要在十年之后再次寻找她?他究竟想干什么?他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爱情吗?不会。可是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呢?
没想到十年之前犯下的错误直到如今还会出来纠缠她,翠烟越来越觉得,一个女人活在世上,真是一步都错不得啊。年轻有什么用?美貌有什么用?这一切都抵挡不了扑面而来的不幸。
翠烟仰躺在摇椅上,脸上敷着一层淡蓝色的补水膜,指尖夹着一支修长的女士香烟,她觉得这些东西才是真正可以相依为命的,至少比男人更能相依为命。说到男人,她不由得想到了郑涛,想到她第一次去找他时,他在走廊里对她说“冷”,想到他弯下腰去为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红楼梦》说“这是本好书”,翠烟觉得这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至少,不是每个市长都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自己的部下说“冷”,更不是每个市长都有为女部下捡东西的好风度。
正想着,有人在楼下叫她的名字,翠烟掐灭香烟,趿着拖鞋走到窗边,探出头去看。
“呵,”陈岚单脚着地坐在自行车上,手里抱着一个花布包包,看见翠烟脸上的面膜,撇着嘴说,“你什么时候也喜欢鼓捣这玩意儿了?恶心死了。”
翠烟不理他,返身走回厅里,仍然躺在摇椅上。
陈岚又在下面叫:“翠烟,柳翠烟,柳翠烟……柳亭!”
翠烟怕吵着邻居,只得再次起身走到窗前,看他又有什么好戏要演。
“哎,我说,”陈岚显然叫累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别光看着啊,下来帮忙。”
“你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帮你带了个小宝贝过来。”陈岚往上扬了扬手中的花布包。
“这是什么?”
“嘿,”陈岚笑了笑,笑容里有点不好意思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得意之情,“这是你干儿子。”
翠烟刹时明白过来,周身的血液往上一冲:“我什么时候认了干儿子?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赶紧地,给我有多远滚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