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已经在肚子里压抑了许久,叶欣却一直不知道怎么对门力生说。

    这些年来,她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就像一个影子紧跟在这位比她大好多岁的丈夫身后。有时候她觉得他像父亲一样严厉,有时候又像兄长一样宽厚慈祥,而更多的时候,他就像是一把雨伞,无论走到哪里都罩在她的头顶上,使她在免受风雨侵袭的同时,再也看不到那湛蓝湛蓝的天空了。

    这一天,病人不多,叶欣忙乱了一会儿便没事了,但是又不想回家,中午她让别人先下班,独自一个在护士办公室坐着。

    这些日子,说不来怎么搞的,她就是不想回那个有着好多间房子的家。反正门力生常常不在,齐齐不过是一个还不懂事的农村女孩儿,守在偌大的房子里,她又能够做什么呢?有时她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看着大致相同的一件件家具,觉得自己就像是游走在这些锃亮家具中间的一个孤魂,至多也就像是一个家具店里的看客,这些价格不菲的东西其实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自从开始酝酿市级班子的调整以来,她家的电话基本就掐掉了。一开始还由她来接,后来改成了齐齐接,再后来她发现,其实不论是谁来接,实际上也都是一句话,他不在,然后就赶紧压了线,所以她干脆就把线都拔了。而且,即使不拔了,她也还是一个标准的接线员,没有地方可以打出去的。一叶刚上大学的时候,她绝大多数的电话都是打给她的。后来,连一叶也有点儿烦了,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注意身体,好好学习,不要乱花钱,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交朋友……再后来一叶毕业回来了,整天跑得连家也不回,而且一再声明不希望父母过多干涉自己的生活,她也就再不打这样的电话了。

    家里的门也常常是紧闭着的。门力生特别交代过,在这一段时间里,家里任何人都不接待,不管是谁敲门都不给开。过去她也有许多朋友,这样一来几乎全绝迹了。见了面就要说话,一说话就免不了要提到官场上的事儿,她不论怎么表态都是不合适的。而且人家对方也有忌讳的,有求于你你又不能答应,没事情瞎跑又惹人闲话,所以还是敬而远之的好。这样一来,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她这个家庭其实完全是封闭的,几乎与外界隔绝开来,一回家就像是住进了监狱一样,比此刻的曹非也差不了多少,像她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不感到憋气呢?

    自从和门力生结了婚,特别是他当了书记这些年,叶欣觉得自己改变了许多,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年轻时的她,实际上是多么开朗多么活泼的一个人啊。她的家庭不算富裕,但是老父亲好歹也是县里面的一个局长,从小到大,叶欣就没有记得受过一丁点儿委屈,完全是在一片欢歌笑语中长大的。加上她自己能歌善舞,长得又十分出众,在省护校念书的时候,她简直就是全校男同学心目中冰清玉洁又魂牵梦绕的白雪公主。但是,她很奇怪,全校那么多男生,她偏偏一个也看不上,而惟一进入她心灵深处的,竟然是一个外校生。她知道他叫杨波,也知道他们是老乡,就在隔壁那所很著名的大学里。为了能吸引住他那一双凹陷的大眼睛,她其实是很用了一番心思的。那时的大学生,可不像现在这样泛滥成灾,还是很高傲的天之骄子呢。不过杨波这个人却一点儿也不高傲,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相反的却时时流露出一种很特别的忧郁和感伤,也许就是这样一种很男人的东西把她给迷住了……

    然而真不知道为什么,杨波和她相处了四年,却最终也没有说出那一句要命的话来。在看过最后一场电影之后,两个人就各自回到宿舍,匆匆地打起行李,又回到了他们从小生长的那个地方。那一夜,叶欣是在一场长久的痛哭中度过的。当时强忍着看完的那场电影,名字她至今都记着,是《巴山夜雨》,但是里面的情节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当时压根儿就没有看进去,只觉得那里面也是从头到尾哭个不休,倒是很对她当时灰暗的心境。

    从学校回到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就像是一滴水落到了大海里,就再也没有一点儿自己的影子了。生活就像是车轱辘,划了一个圆,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杨波一回来,就和周雨杉闪电般结了婚,又分配进了县委,开始了他的官场之路。而她叶欣就不同了,有好长一段日子,她都无精打采,无论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为了她的婚事,爸爸妈妈几乎操碎了心,介绍的男人各种各样,在她身后排起了长队,她就是一个也看不上眼。细细想来,那些男人其实都是很优秀的,理智也告诉她自己的年龄在一年年增长,女人一过三十就再也没什么优势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要和这些人在一起,她就不由得回想起学校时所度过的那一个个迷人的日子,就愈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那样的猥琐和可笑,一想到要和这样一个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一辈子,她就恶心得差一点儿要吐出来。

    她知道自己病了,在医院里上班,检查的条件还是具备的,那些年,她真不知道自己曾经作过多少毫无意义的检查啊,许多最新的医疗设备一进来,第一个上机试验的一定就是她了。要不是后来极偶然的机会遇到了门力生,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现在哩……

    那时她已经当了护士长,正在省里一所大医院进修,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很特别的病人,什么毛病也没有,却住在医院里不走,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各个科室进进出出,和医生护士都交成了很不错的朋友,这就是门力生了。是门力生解开了她心中多少年的愁结,是门力生让她重新鼓起了生活的风帆,也是门力生使她再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的品质和魅力,最后她就很自然地投入到了这个男人坚强的怀抱里。

    叶欣实在想不下去了,多少次一想到这个地方,思绪就仿佛卡壳儿了。那是她生命中最隐秘最娇嫩的一部分,只能层层包裹,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再抖搂出来。叶欣站起来,在地上踱了一会儿,又到几个病房看了看,等她又回到护士室,才发现里面坐着一个人,是陈见秋。

    陈见秋正抱起地上的一个礼品盒仔细地看着什么,见她进来,连忙把那个盒子放回原处,嘻嘻地笑着迎上来说:“嫂子啊,如今送礼都送到您这里来了!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打开让小叔子我也见识见识?”

    对于这个人,叶欣是很有好感的,虽然他说起话来总是喜欢夹讽带刺。他之所以一直也提不起来,叶欣总觉得这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原因。初听说他老婆又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叶欣真的很痛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霞她见过,一个粗粗笨笨的女人,怎么竟会有那样一颗敏感又脆弱的心呢。叶欣虽然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但是农村孩子上学的那份艰难,是完全能够想象出来的。听说王霞的家里就很苦,一定是在这方面受过太多的刺激了……王霞是个大悲剧,王霞的行为的确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连着好几夜,叶欣怎么都无法入睡,总觉得有一双双流泪的大眼睛一直在床边静静地瞅着她,后来她终于托齐齐到希望工程办捐了一个月的工资,心里才似乎好受了一些……

    陈见秋见她不说话,一直看着他发怔,以为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坏了,又嘿嘿地笑着要作解释,叶欣才有点儿醒悟过来,连忙微笑着告诉他,那东西是周雨杉的一个亲戚送过来的,没想到她过去一看,才知道周雨杉早已经从医院里跑了。

    “亲戚?奇怪!周家不是咱们本地人,从来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的呀,是个什么样的人送过来的?”

    “一个相貌堂堂的大个子。你呀就是喜欢疑神疑鬼,不是周家的亲戚,难道不会是杨波家里的亲戚?”

    “嘿嘿嘿,这倒也是。”陈见秋笑笑,又换个话题说:“周雨杉得的是什么病,该不会是癌症什么的吧,这家伙,她可把我一家害得够惨的了。”

    叶欣一听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话,难道你现在还在记她的仇吗?其实,要记仇,你就记在我们老门头上吧,和人家雨杉有什么关系。”

    “不敢不敢,嫂子这话可就说重了!实际上,我现在哪里还记得个什么仇,早就完全想通了。过去我是根本不信什么神呀鬼呀的,现在却总算弄明白了,其实这就是命。一个人的命天注定,是根本没有办法改变的……”说到这里,陈见秋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说:“大嫂,我今儿找你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谈一谈的——我知道,在门书记面前,嫂子你虽然一向不肯多说什么,但是你只要真说出来,门书记是一定会听的,嫂子的话那才真是一句顶一万句……”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你看看,本性马上又露出来了,叶欣听不了几句,就立刻有点儿好笑,忙着打断他的话说:“好啦好啦,你不要给我再灌辣椒水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可是搞业务的,这样拐弯抹角的话我根本就听不懂。”

    陈见秋今儿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好像没有听出她这话里面的味道来,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说:

    “我这次来找您,完全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着我们雁云市着想的。现在省委已经决定,把金鑫也给弄起来了,嫂子这里是世外桃源,人代会上已经乱成了一窝蜂,近千名代表啊,你一嘴我一嘴,几乎说什么话的都有。在这种形势下,大家普遍认为,桂再庸即使当选,下一步的工作也是无法开展的。与其让一个平平庸庸的外地人来当这个市长,为什么我们本地就不能出一个呢?其实门书记也知道,这几天代表们私下里一直都在活动,就是要把杨波给推上来。杨波这个人嫂子知道,其实和我也不能算是一条线上的,因为他这个人实际上无圈无派,一向并没有自己的一个小圈圈,而且这一次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说是不记仇,我对他们一家也实在没有多少感情可言的。但是,这几天我想了许多,还是决定要支持他这一次的。这不是为了我个人,而是为了我们这个地方。经过这一段的折腾,我觉得自己和过去完全不同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活来活去,其实无非也就那么三万来天,一天到晚地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呢,最根本的还是应当为我们这块儿土地留下点儿什么。杨波这个人不管本事大小,首先是人品好,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有这样一个人是最难得的……”

    这就是陈见秋,说着说着就口若悬河起来,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大一气,才端起桌子上什么人的一杯凉开水,咕咕地喝了起来。

    他这些话,难道不正是叶欣最想说的吗?

    这些天来,叶欣心里边郁积着好些话,却就是无法说出口来。她闷闷不乐,她郁郁寡欢,她一有时间就躲在办公室不想回家,虽然有时连她自己也不肯承认,一个原因也就在这里。

    现在,有一个人竟然替她说了出来,叶欣真的是非常高兴的。

    实际上,早在这次调整开始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就已经把这个意思告诉门力生了。从理智上讲,杨波也的确是很优秀的,比后来选择的那几个人都要强得多。但是,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之所以这样,并不完全是纯粹理性的思考。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奇怪,对于杨波,她其实应该憎恨才对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和门力生也完全是相亲相爱的,她现在所有的一切,说到底都是门力生给予的,没有门力生,她就不可能拥有现在的一切,什么荣耀地位金钱等等就都不存在了,而且连她自己也认为,她对于门力生真有着一种比一般丈夫更深也更真挚的爱……但是,过去的一切就是这样难以割舍。所以,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也许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坏女人,而且对于门力生也有着一份儿深深的愧疚之情……

    当然,这一切陈见秋是根本无法理解的,连杨波也不一定能够理解。前些日子,杨波来医院里住,她就多次向他暗示,杨波居然木头人似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后来周雨杉也住进来,她对周雨杉也说过类似的话,然而她居然一不留神就跑了,也不知道现在正在做什么,其实她的病到现在还没有查清楚呢……乱哄哄地想着这一切,叶欣感到自己也快要病倒了,头昏沉沉的什么都理不清楚,也闹不清胡乱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把陈见秋给打发走了。

    陈见秋当然是想让她给丈夫说一说的,但是门力生的性格她知道,最反感的就是在他已经下定决心之后再有人向他胡说八道。而且叶欣始终觉得,丈夫既然那样做,自然就有他做的道理,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是根本不应该说三道四的。但是,今天她却实在有点儿无法控制自己了,不由得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给小赵,只说自己身上有点儿不舒服,就赶紧挂了线。

    果然,没一刻钟,门力生就坐在她面前了。

    力生他瘦了,头发也一天天白了许多,好像每隔一天都在明显地走向衰老,只有他那一阵爽朗的笑声还像过去一样充满磁性。一见他的面,叶欣只随便问了几句有关杨波的事情,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门力生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一直看了许久,才小声说:“你真的不舒服?”

    “现在没事儿了,一会儿人们就来了,你还是走吧。”

    “你瘦了。”

    “尽胡说,我没事儿的,你倒是真瘦多了,就有那么累吗?”

    “快了,一切都快结束了。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

    “你呀你,其实你不说我也清楚。而且,我和你的想法也是一样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已经到了这地步,没有别的,你就完全相信我好了。”

    门力生说着,故意哈哈地笑起来。

    “又要胡说了,什么时候我不相信你啦。”

    “今天是人代会最后一天,晚上要举行大型‘二人台’演唱会,你早早回家,我们一起去看演出吧,好久都没有这样放松放松了。”

    “谁知道到时候又会有什么事,况且一叶也不在,我哪有心思看什么演出……好啦,不说这些了,你快去吧,不然又会有人缠住你了。”

    叶欣也笑起来,只是觉得不如他笑得那么爽朗。

    等门力生一走,她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身子软软的,在床上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