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过江办公室出来,杨涛首先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把那个极其危险的东西隐藏起来,就怀揣着一大包钱,迅速离开了金山。

    说是一大包,其实也不过就是三万块而已。但是,就杨涛来说,这的确算是平生所拿过的最大一笔票子了。而且,拿到他们那个小山村里,其沉重的分量也是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对他另眼相看的。他们那个村,在历史上就是一个十分贫苦的地方。听人们讲,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村里的年轻姑娘卖一次身,只值七八两全国粮票的。即使到了现在,也充其量不过区区二三十块。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实在都是一笔蛮不错的买卖呵……

    怀揣着那么一大堆票子,就像是揣着一个宝贝儿子,杨涛觉得自己走起步来都一下子变得格外小心,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就磕着碰着了。眼睛也不知道该望什么地方了,好像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有那么点儿贼眉贼眼的……想想也觉得可笑,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他啊。

    做买卖就必须十分的精明,不能有任何一点闪失。在办公室里间儿商量的时候,杨涛就料得很清楚,说是预付两万,事成之后再付两万,那不过是一句话罢了,是根本靠不住的。事成事不成还不一定,即使成了,他又会怎么样,白过江又会怎么样,都是很难说的。所以,他当时一口咬定,一次性付清,按照江湖上的老规矩,见面分一半,那两万只要给他一半就可以了。白过江这个人,他其实是最信不过的,不过崭新的票子却是真实可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它才不会欺负任何人。

    杨涛先回了一趟区医院,把那么一大堆票子全交给丽云,自己只留了几大张,又在娘的抢救室外面守了一晚上,嘱咐丽云不要怕花钱,紧着给娘治疗,第二天一早就直奔雁云城来了。

    要办成这样一件大事,他可不想过于莽撞,一定要深思熟虑,做好过细的前期工作,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啊。

    也许,他还应当找几个有远见的好朋友再商量商量。但是,雁云可不是金山,这里真是一个很陌生的城市,他坐在一家小铺子里,一边吃早饭一边反复地想,却始终想不起一个可靠的来。小铺子前倒是人来人往,但那一张张面孔都是陌生的,也是令人十分厌倦的,大清早的,也不知道他们忙忙碌碌地都是在干什么,是不是他们中间也有人想干像他这样的一件大事呢?

    二楞子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要是二楞子在,自己一定会找他商量的。不过不用商量他其实也很清楚,要是二楞子在大概是绝不会让他去冒这个险的。但是二楞子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哪有不冒险的事情呢?当官算是最保险最好活的事情了,但是贪污受贿呀买官卖官呀请客送礼呀什么的哪一样不是在冒险呢,一旦查住那可往往是掉脑袋的买卖,即使这样,那些当官的哪一个不是在削尖脑袋往上爬,就没有一个愿意下台来做咱这保保险险的平头老百姓……二楞子心好,但是好又怎么样,此刻他会在什么地方呢,也许他根本就到不了什么四川,早就死在半路上了。听说从这里到四川,中间要翻过好几座大雪山的,连大汽车都常常掉在山沟里,就凭他那辆破三轮,那不是在纯粹送死?

    想到这里,杨涛便有点儿吃不下饭去了,一块炸油条在嘴里嚼来嚼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个味儿,就像是嚼着一块腐臭的肉,使他怎么也咽不下去。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一片熟悉的吱吱嘎嘎声,然后二楞子突然从车上跳下来,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嘴里喊着,大哥你别去,大哥你千万不能去啊……他的眼睛湿润了,抬手背揉一揉,才发现小铺子里的人们都奇怪地瞪着他看呢。

    “他妈的,看你娘个吊!”

    杨涛一边骂,一边愤愤不平地从那家铺子里走出来。

    也许,他应该去见一个人,不管怎么样,在这个很陌生的城市里,她毕竟是惟一给过他一点儿温煦感的人啊。那时他困在派出所里,打了好些个电话,只有她一个人答应来解救他,虽然他自己跑出来了,但是那份情意却是不能忘记的。而且她毕竟是记者,也许还会给他指出一条别的路子来的……是的,在这座如此讨厌的城市里,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再停他三天,只要在这三天里还能够找到一点儿别的办法,那就不去干这桩事了,毕竟做买卖可是要宁赚不赔才划算啊……

    那张皱巴巴的名片早丢了。查114,查报纸中缝,只找到单位的一个电话号码,一连拨了几次都没有人接,算了。

    这些年,在这座城市里进进出出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但是他始终没觉得这地方和他有什么关系,这里面的那么多人也完全和他是两路,就像是走在空无一人的火星上一样。有一段时间,他发现了一桩好买卖,拿着几家民办锅炉厂的产品说明书,又从朋友那儿借了两千块钱,就满怀希望地进城来了。这些年,他们金山城区一下子冒出许多锅炉厂,搞推销的人一个个都赚得锅满盆溢的,家里盖起了小洋楼,城里面还包着二奶,别人能做成的事情,他杨涛好歹还有一个远房本家在雁云城里当大官嘛,怎么就做不成一两桩呢?来到城里,他立刻就买了几斤好水果,直奔杨波家去了。

    那时杨波刚当了副市长,住的也不是如今的小洋楼,而只是很普通的单元房。还好,这一次杨波在家,一家人正热热乎乎地吃饭呢……他当时正饿着肚子,但是杨波招呼了几次,他都一口回绝说吃过了,只把那一堆水果轻轻放在地上,两眼眯起来,尽可能不去瞅桌子上那香喷喷的饭菜。

    那个周雨杉慢慢就不耐烦起来,斜着眼问他有什么事。

    他当时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

    当时屋子里静极了,只有他们俩那么香甜的吃饭声,他听得见自己肚子里咕噜咕噜一片饥饿的呐喊,差一点儿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杨波沉默了好半天,饭也就吃完了,一边用卫生纸擦嘴,一边皱着眉头,张嘴就把他满肚子的希望全打碎了。

    他当时苦着脸,依旧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又给他讲了许多周围见到听到的事情。比方说,某某人有一个亲戚在省城当局长,给他写了一个二指宽的条条儿,一下子就在下属单位卖了三台锅炉,一台锅炉的利润起码是八九万;某某的老同学在省新华书店当经理,这个系统的锅炉他就几乎全包下了,每年最起码都要赚十几二十万的……然而,不等他再说下去,周雨杉已经恼怒地一拍桌子说:

    “你别说了!你说那么多,哪一条是走的正道,全是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这不是成心让你大哥犯错误吗?我可告诉你,以后你要是为着这种事情,就趁早不要登我们家的门……”

    那一次,杨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他们家,又怎样找到一个私人旅馆的地下室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回想那一晚的经过,竟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周雨杉那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和一张变了形的脸。日月总在消逝,生活却必须继续,在旅馆里闷了一上午,他当时也就想通了。这些年来,他碰的钉子实在太多,再加一个又有什么,既然大哥指不上,他就只有靠自己了。一连几天,他就在大街上转悠,只要一发现哪个地方有工程,已经树起了脚手架,他就首先和看大门的套近乎,打听这家单位的领导姓甚名谁,老婆子女做什么,有什么千奇百怪的爱好……真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在连续十几天的忙碌中,他不仅选中了一个很有实力的目标,而且结识了一个刑警队的大队长。这位大队长非常热心,又领着他找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年轻女人。他当时一见面,嗬,这不是那个摔跤场上见过的漂亮女人?听大队长说,这个姓钟的女人是某位大领导的情妇。行,只要通过她,和这位掌握着生死大权的领导套上关系,能够把那个宝贝合同给签了,就是让他天天磕头都没问题。三个人在一起吃喝了好几次,终于等到一个机会,这个很漂亮的钟女人在一个傍晚临下班的时候把他领到了领导办公室……然而,不等他把“事成之后回扣百分之二十”的意思表达清楚,那个领导腾地一下就火冒三丈,用一种他所无法理解的语言,比如什么廉政呀反腐呀君子小人等等的,把他和那女人一块儿骂了个狗血喷头,吓得他当时身子直哆嗦,连摊在桌子上的那一堆锅炉图纸和产品说明都没有拿,连滚带爬就从三楼一气逃了下来。

    在他多年的人生奔波中,这算是损失比较严重的一次,不仅什么没捞着,而且把借来的两千块钱全栽进去了。这个沉重的饥荒,他一直背了好些年,而且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还清。

    不过,最令人气愤的是,他后来又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个所谓的大队长,也完全是假的,那小子只不过是刑警队的一个普通人,而且这些年一直在吸“白面”,姓钟的却原来是他的老“伙计”,已经在一起住了好些年了。再一详细了解,原来那个买卖后来他们自己做成了,而且报价比他当时高出了将近一倍。至于那个用一通他所不懂的语言大发雷霆的领导,究竟在这里面吃到了多少回扣,就更加众说纷纭了,反正那个数目一说出来,就足可以把他们村男女老少全吓死的。

    也许,趁这三天时间,他还是再见一见那个“白面”大队长和钟丽婷吧,看他们俩这一次又能出什么馊主意。

    这两天在大街上转悠着,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个周雨杉正在住院治病,进出的线路和病房号也侦察好了,他还抽一个傍晚趴在那间病房门上看了看,知道周雨杉确实在里面躺着,旁边挂着一个大吊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从医院出来,杨涛就径直去了刑警队。

    然而真不巧,刑警队里一个人也不在,杨涛楼上楼下转悠好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穿便服的老头子。问起“白面”大队长,这个老头子一个劲儿摇头,却什么也不肯说。后来,又问起那个漂亮的钟丽婷来,老头子才突然来了精神,连着给他掏了两根好烟,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一直说得杨涛都不耐烦起来,起身向外走去,老头子才悻悻地住了口。听他那口气,这女人至今还和“白面”大队长那么圪扯着,因为“白面”大队长说了,不管她赚了多少钱,有了多大的靠,哪怕是和某个市领导穿一条裤子,要是胆敢离他而去,那就只有用刀子说话了,气得这女人背后哭了无数次……杨涛忙问,在她那里插着一条腿的这个市领导是不是姓杨,老头子却怎么也不肯说,只嘿嘿地笑了好大一气。

    从刑警队出来,天色已经漆黑了。路灯燃起来,却依旧昏沉沉的,一团一团的鬼火一般。浓密的垂柳黑黢黢的,也似乎隐藏着某种妖风邪气。对于这种大垂柳,他从小就有一种很不祥的感觉。他们杨家的老坟地在一面向阳的边坡地上,四周光秃秃的,坟地中间就孤立着那么一棵特别高大的垂柳。经常听娘喃喃地自言自语,今儿老柳树又掉了一枝,咱们老杨家又要死人了……果然,过不了多久,那面坡上就又新筑起了一座坟……杨涛又一次在大街上踟躇着,却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脚下的影子依旧横七竖八,乱糟糟的没有一个清晰可辨。他自己给自己定的三天期限已经到了,但是依旧一无所获,连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甚至一个熟人也没找到。他这时忽然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如果从大街这头走到那头,地上恰好能捡到一点儿值钱的东西,哪怕是一支笔,一块钱,甚至只是一个钢儿,说明老天爷就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出路的,他答应白过江的这个事情就去他娘的蛋!然而很不幸,一条几里长的大街很快就走到头了,他的一双眼睛也瞪得酸酸的,除了几张粘着鼻涕的废纸片,居然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时,他又设想了一个新的赌法,再从大街这一头走回去,这中间只要有一个人,也不论是女人还是男人了,能够冲着他那么友好地一笑,他也就立刻打道回府……

    但是,这一晚真他妈怪死了。正是大热天,满大街那么多人,特别是八一广场那一块儿,人山人海的都不知道在做什么,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勾肩搭背,有的躲在树阴下窃窃私语,也有的边走边说边笑,那么地旁若无人,竟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更不用说笑一笑了。要是在农村,哪怕只是一条狗从前面走过,也会有人好奇地围上来。城市就是城市,城市不是属于我的,也不是属于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的农村人的。城市是什么,不过是一大堆互不相干的人聚集在一起,你骗骗我,我骗骗你,互相哄骗着讨生活罢了。杨涛一边愤愤地想,一边也就走到了大街尽头。这一下,他不再犹豫了。

    正是盛夏多雨时节,此时的天空一片阴晦,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滚滚的乌云飞来飞去,也许要下大雨了吧。

    一辆警车呼啸着飞驰而来,杨涛心里不由得一紧。等驶过身边的时候他才看清楚,那不是一辆警车,车门上清清楚楚写着检察院的字样。周雨杉就是检察院的,他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那张白生生的大脸盘和那种什么都瞧不起的眼神来……检察院和公安有什么区别,他真的不知道,但是他却知道一点,检察院就是负责抓贪官污吏的。现在社会上腐败的东西这么多,检察院的这些家伙们还不该死吗?哼,他的心里突然充满了一种悲壮感,立刻快步向火车站奔去。

    等到第二天中午,杨涛已经又从金山回到雁云城里来了。这一次,他打扮得十分齐整,一身衣服虽然不是什么名牌,但至少是新的。他打着出租车来到市医院,搬下一个十分精美的礼品盒,径直向高干病房走去。在那个宾馆一样的高级病房前,他忍不住敲了几下,知道这时里面没有人,就直接走进了护士室。

    一个好看的老女人走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是周雨杉的一个亲戚,周雨杉既然不在,请她务必把这一盒礼品转交一下……然后他认真地盯着那女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等走出好远,杨涛忍不住又扭回头来。只见那个好像护士长的老女人依旧手捧着那个礼品盒,静静地站在楼道里。那女人长得可真好看,年轻时也一定是个大美人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