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雁云市医院出来,杨涛简直气坏了,眼前不住闪现着杨波老婆那一张令人讨厌的白生生大脸盘,耳朵里不断轰鸣的全都是她那赶他出去的责骂声。他气呼呼地紧捏着拳头,就像一只暴怒的熊瞎子那样,漫无目标地在街上逛着。

    该去哪里呢?矿上是再不能回去了,平时一直对他挺够意思的白老板,如果知道是他把那个四川女人给放了,不整死他才怪呢。二楞子那里虽然还有一个可以栖身的窝,但是那里面几乎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破烂烂,那股子说不清楚的奇怪味儿简直能把人熏死,况且现在又养了那么个病瘫子,他是一天也不能够在那里待下去了。

    那天夜里,从白老板的办公室出来,杨涛虽然面色平静如常,心里却着实有点儿吓坏了。这些年来,在本乡地面上,他虽然也号称是一条好汉哩,平常和周围人们吹起来,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听起来简直能够吓死人,但是在实际上,他一直认为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很守本分很有操守的好公民嘛。打打闹闹磕磕碰碰的事情虽然免不了,但是要说真的杀人,他可是从来也没有想过。真想不到,平常文文雅雅白白净净的白老板,竟会冒出这样让人可怕的想法来,而且还把这“活儿”给派到了他的头上,这不是要他的小命吗?

    在矿上这种地方呆得久了,死人的事他自然见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不管是什么原因,说到底都是让石头砸死的炸药炸死的瓦斯熏死的,对于这个可怜的四川女人,白老板却是要让他给亲手弄死啊……一想到这个,杨涛就不由得感到全身发冷,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冰雪寒风的严冬。

    他当时不动声色地退出屋,一路走一路紧张地思索着。

    要说那个四川女人,他早就在二楞子那里见过面,只是没留下多少好印象。后来二楞子来找他,才知道已经让他的几个手下逮起来了。真不知道怎么搞的,二楞子这个光棍一条、穷困潦倒的家伙,好像中了邪似的,竟然会对这样一个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外地女人着了迷,一再央求他一定要想办法救救这个可怜女人。他当时只觉得挺好笑,要抓要打那都是白老板的意思,他吃饱了撑的来管这样的事情,犯得着吗?可是现在不同了,老板是要取她的小命啊,而且事情办成了要给他那么一大笔的钱嗷,那可是他这一辈子所见过的最大一笔钱了,他该怎么办呢?

    就这样头脑乱哄哄地什么也没想清楚,已经来到那几间破旧仓库门前了。这个地方,他当然是非常熟悉的,自打跟上白老板干了这几年,在这里打过吊过的人数也数不清了。可是今儿走到这个地方,杨涛却不由自主就觉得腿有点儿打颤,犹豫了好半天才慢慢推开那扇并不沉重的门。

    里面的光线很暗,他当时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了蜷缩在墙角破铁床上的那一个活物。准确地说,那不过是一堆破衣物中间所露出来的一张惨白得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他在地上一直站了好久,那双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只有鼻子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蜷缩在破衣物里面的身子不时痉挛地抖动一下……手下那几个亡命之徒都跟进来,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大概正等着他奖赏吧。

    “她……能站起来吗?”

    “不能,两条腿断了。”

    “吃过饭没有?”

    “她不吃,大概只想早死早转生呢。”

    什么屁话,这些个王八蛋!在那一刻,杨涛突然对这些个一向言听计从的部下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他挥一挥手,转身就往外走。

    “怎么办,大哥?”

    “准备一副担架,抬到东沟那片杨树林里。”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嘱咐道。

    是的,我也必须尽快地离开这里。他的心里十分着急,表面上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一离开这伙人的视线脚步就倏然加快,急急地向他那个小工棚走去。走了不到一半路,忽然心里又一动,立刻掉转头,就像一只机敏无比的猎狗,三步并做两步,抄最近的路,不一会儿便迅速离开了这个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地方……夜色正浓,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浮土足有半尺厚,当他心慌意乱摸到二楞子那间堆满破烂的小屋里,已经快变成一个土人儿了。那片杨树林离二楞子这里倒不远,只是刚好隔了一道陡崖,多少年来那里一直就是个扔死人死畜的地方。二楞子真是好样的,身材不大却很有一股蛮力,没过了一个小时,他刚刚犯困,这家伙就已经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背回来了。

    此后一连几天,他就一直躲在二楞子的小屋里。二楞子也很少出门,用他在农村放羊时学的一手接骨技术,给这女人揉捏半天,说是骨头接好了,把一块旧床单撕成条儿,蘸着面糊和蛋清结结实实地给她绑了起来……在农村呆了多少年,这种接骨头的活儿杨涛见得多了,但是二楞子这一手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心里根本就不相信。但是,整日闷在那么一间透不过气来的小屋里,看着笨手笨脚的二楞子一下变得极耐心又极小心机敏,就像戴着老花镜绣花鞋那样,小心翼翼又乐颠颠地忙里忙外,杨涛也实在深受感动,而且愈来愈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在这个不知道名字和来历的女人身上,二楞子显然太用心了,不仅每一顿饭都是一勺一勺亲手喂,而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老母鸡,炖起一锅热辣辣香喷喷的鸡汤,说是要给这女人补一补身子……自打认识二楞子这些年,这样奢侈这样破费这样大气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呢。

    大概是命不该绝吧,那女人早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了,谁知道在二楞子这样的精心服侍下,竟慢慢活过来了。要说她可真够坚强的,等到第二天一早突然张开眼,看看他又看看二楞子,既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流出一滴眼泪,惨白的脸上居然还艰难地笑了一下……这些年来,杨涛动手打过的人多了,就没见过一个在这样景况下还能笑出来的。即使是那些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沦落到这种地步也没有一个不失魂落魄、痛哭流涕的,要是换了一个女人,早就又吓死了。在和她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惊恐不安。是仇恨,是怨艾,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他实在说不清楚,但是总感到那目光冷飕飕的就像刚磨出刃的刀子一样……

    老实的二楞子大概也看出什么来了,赶紧伏在耳边对她说:“你醒过来了?那太好了!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我大哥,你这一次要不是他呀,早就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女人的眼依旧像死鱼眼一样,盯着他只管看,那目光依旧冷飕飕的。

    关在矿上的那些日子里,杨涛只是来看过两次,并没有动手打过她嘛。而且在看的时候光线那么暗,相跟的人又多,按理说她是认不出他来的。

    杨涛不想再理她了,赶紧扭过脸去想别的事儿。

    其实这一次,要不是因为这个臭逼女人,他怎么会惨到这一步呢?

    好好的工作丢了,相处多年的老板绝交了,矿上他是再也不能回去了,下一步他该干什么呢?就因为一时冲动,害得他把个稳定的饭碗给打了,保不来白老板还会到处派人抓捕他呢。别看白老板平时文文静静、慢条斯理的,这一次他才算是看透了,人家那才真正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大丈夫,到了关键时候砍瓜切菜,办起事儿有一股狠劲儿,杀个人和捻死个蚂蚁没什么区别。人人都骂他们这些粗人为武化人,其实哪有他们文化人心里歹毒,人家那才真叫做杀人不眨眼啊……他相信,如果白老板知道是他把这女人给放了,不把他大卸八块才怪哩。

    矿上是不能回去了,那该到哪里去呢?自打从矿里跑出来,他就把身份证和那些随身用品全丢了。当时什么也没有想,现在才知道有点麻烦了。也许,还是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做买卖吧。那两天他窝在屋里没事,就一直绞尽脑汁想啊想,怎么才能够尽快地发一笔财呢?

    要做买卖,关键是需要赶紧弄一笔垫底的本钱。几天来为了这个烂逼女人,二楞子仅有的那几个钱早花光了。那天一早,又非向他借钱不可。他当时走得急,身上实际上只带了几十块钱。看着二楞子那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他心一软,只好把所有的衣服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手机倒是还有一部,但那是人家白老板的,这样不辞而别已经够对不起白老板的了,这手机无论如何也是要还人家的……这些年认识的哥们儿倒是不少,但是钻在那小屋子里,电话都不敢打,一个也联系不上,况且这些人全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儿,也没有一个展活的……

    入夜,听着山风呼呼地吹过,和二楞子挤在地铺上,浑身一阵阵燥热难耐。忽然,那女人呜呜地哭起来。三天了,第一次听到女人这样凄厉而决绝的恸哭,又是在悄无人迹的静夜里,他们俩都吓了一跳。二楞子爬起来伏在她的耳边,反反复复地劝啊劝,那恸哭声反而愈来愈大,急得二楞子就要去捂她的嘴……杨涛只好呼地坐起来:

    “哭哭哭,半夜三更的,你嚎什么丧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怕别人听不见怎么的……要是再这样嚎下去,我立刻就打电话,把你再送到矿上去!”

    经他这么一叫喊,那女人立刻就哑巴了,只是依旧哧哧地喘着气,好像要断气的样子。

    他妈的!杨涛心里还不解气,依旧气狠狠地说:“你要知道,要不是我们俩,你早就他娘的死球了。而且要按我的意思,我才不想救球你呢。你他娘的还不满足,有本事你再去死啊!”

    谁知道他这样一番骂,却似乎把这个女人给骂醒了,立刻哽咽着说起来:

    “……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我也知道是你们救了我……可是,你们知道吗,你们那个矿上还有那么多的人,你们怎么去救他们呢?你们这儿的一些矿啊,真的是比过去的万人坑还险恶呢……一想到他们,一想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哥,我就再也不想活下去了……”

    “好啊,你既然不想活,那我明天就真把你给白老板送回去,也不用我们在这里活受罪了。”

    杨涛觉得真好笑,正想再狠狠地刺她几句,二楞子忽然以从未有过的那么一种眼神扫了他一下,便不由得一怔,不再吱声了。

    “……我知道你很有本领,是那个白老板的铁杆红人,你要把我送回去还不是一句话?”这女人不呜咽了,更加激动起来,口齿也变得清楚犀利了许多:“但是,你们矿上每年都有人那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你就不感到难受吗?我相信你也是有良知的人,看着那样的血腥场面,你就一点儿也不感到良心的谴责?”

    杨涛当时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服气地说:“你弄错了。其实你并不了解情况,你说的那些死人的事情真的就没有发生过,至少在我们矿是这样……”

    “得得得!快算了吧,别再想糊弄老百姓了,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聋子?实话告诉你,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反复调查过了,而且做了好多的笔记。只可惜你手下的那几个打手,简直都是一些草包,我这些东西就装在这个破挎包里,竟然翻了几次都没有发现。不过,你一定要记住,我这样做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更不是为了讹诈一点儿钱什么的。我实在是心里面难受,想为那么多可怜的民工出出气啊……我想,你毕竟是矿里面的保卫科长嘛,这种事情你知道得太多了。你一定好好地和我配合,等我好起来,咱们一起去找个打官司的地方,一起去举报他们,怎么样?”

    “这个嘛……”他当时再也说不下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他把手机悄悄托人给白老板捎去,就迅速离开了二楞子的这个“家”。

    他这一回决心做一笔大买卖,好好地赚他一把钱。矿上已经指望不上了,说到底,眼下这才是最实实在在的啊。女人嘛,去他妈的吧,老婆娃娃还在家里等着他讨生活哩。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给家里寄钱了,两个孩子都在上学,那样张开了红泊泊的两张嘴,就像刚孵出窝的小雀一样,没有钱可是万万不行的。

    是的,是该做点买卖了,还是做买卖好哇。这么琢磨了几天几夜,有一个好买卖他已经看中了。但是,做买卖的钱又从哪里来呢?他一路上琢磨着,只好又想到了他那个阔堂哥。这些年来,其实他早已经对这个阔亲戚绝望了,曾经发过多少毒誓,就是饿死累死也再不会登他家的门了。他哥倒还算凑合,特别是他那个狗屁媳妇,一见面就好像谁欠了她二百吊钱似的。真奇怪,像他哥那么个人,怎么就会娶了那么一个女人呢?记得有一回快过年了,他好心好意从家里拿了一小袋绿豆去看看,那还是老婆一晚上挑出来的,做哥的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敢说,那女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连正眼也没看那袋绿豆一下。而且从始到终连一杯水都没让他喝,只是一个劲儿瞅他脚上的泥……他当时也就不客气了,故意在她家的地毯上蹭了好半天,才心满意足地退了出来。

    但是,这一次实在没办法,他只好又一次着脸来了。不过他心里一直在发誓,不管怎样,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果然,依然是那么的盛气凌人,依然是那么的不通情理……好在钱还是给了一些,虽然不多,但是总比没有强吧。而且他估摸着,有这二百块钱垫底,做一锤子买卖已经足够了,当然来回的吃喝花费就只能全省下来了。

    天色黑下来。就这样一路逛一路想,一直到麻麻夜,杨涛似乎终于想清楚了,抖一抖精神,怀揣好那一笔讨来的钱,连夜趴了一趟北上的货车。在新买卖开张的前夕,他决定先回一次家,已经记不清楚究竟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