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白峪沟矿出事的消息,已经是后半夜了。回到家里刚想清静一下,雨杉却和他谈起了检察院的一档子事来。老婆是学法医的高材生,外表看似柔软,却有一副比一般男人还坚硬的铁石心肠,作起解剖来比“庖丁解牛”还来得麻利。她本来叫雨珊,因为嫌太女人气才在大学改了名。自从在检察院当了个副处长,工作起来没明没夜,就像她说的这档子事,凭他的直觉,搞不好就是要大地震的。

    这事情雨杉本来是不说的,那天门一叶拿来举报材料,他本来想看看都不让嘛,现在却不知怎么就主动说起来。女人嘛,也许就是这样没头没脑的。按照她的说法,经过这一段的前期调查,金山镇的派出所长王霞的确和白峪沟矿老板白过江关系暧昧,从他那里拿过大笔的钱,院里经过激烈争论,已经正式立案侦查,她可能明天就要出差了。

    一听她这么说,杨波就不由得心里一动。王霞他虽然不熟悉,只记得好像长得五大三粗、黑不溜秋的,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长而已,但是她的丈夫是陈见秋啊。在本乡地面上,陈见秋这个人虽然官儿不是很大,但是名气却不小,不仅和门书记交往很深,而且是有名的廉洁干部嘛……这些日子,市里主要领导正面临换届,突然之间却冒出这么一件事儿,岂不是要把整个雁云都要搅得个天翻地覆吗?作为临时主持政府工作的他,眼下本来已经够棘手了,再让这档子事情搅和进来,就更是乱上加乱了。但是,检察院的事情他本来就不好过问,加上雨杉的脾气又那样的犟,一旦她认准了的事情,省委书记出面也没有办法,杨波只好胡乱应着,就觉得心乱如麻,全身上下筋疲力尽,赶紧钻进被子躺下来……

    但是,翻过来翻过去,杨波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这一夜似乎不会太安静,似乎总要出什么大事一样,有一种令人恐慌不安的奇怪预感……果然,刚刚进入梦乡,一个惊心动魄的电话就打来了。

    电话是曹非打来的。曹非是金山区的书记兼区长,也是陈见秋的死对头呵。当然,在表面上他们俩可都是客客气气,说相敬如宾都不为过的。看看天色,依然黑黢黢的,雨杉睡得正香,身子蜷曲着好像一只大龙虾。杨波不忍心叫醒她,身子瘫瘫地也实在不想起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爬起来,给雨杉留个便条,没入了夜色之中。

    一路上,杨波不住地催促司机,快点儿,再快点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浓浓的睡意全消了,但是身子依然瘫瘫的好像病了一样。金山白峪沟矿是这几年的一个新办企业,安全形势一直不太好。等他来到爆炸现场的时候,同样刚刚赶到的曹非、陈见秋不禁大为感动,都紧握住他的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好,一共死了两个人,像这样的事故是不需要报中央的。爆炸其实发生在昨天傍晚,两个伤者已经送到医院抢救去了,得来的消息说也已脱离了生命危险。根据他在电话里的安排,所有的关联部门的人员也都及时赶到,救护和调查工作正在进行……曹非一项一项汇报着,脸上竟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得意之色。最后又说:

    “杨市长,你也累坏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杨波一听就火了:“休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休息得了吗?没有事了!你说得倒轻巧,难道就这样万事大吉了?我一路上已经想好了,第一,对于这个矿要立即停产整顿;第二,那个姓白的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倒没事了,不行,听说他这里的问题还多得很,请公安部门先把他控制起来,必要时检察院也要上手,说不来还是个什么突破口呢;第三,全市类似矿井的安全生产问题,也要好好抓一下了。”

    说到这里,他特意看了看默默伫立一旁的陈见秋。在蒙蒙的晨光里,陈见秋的脸色平静似水,什么也看不出来。

    “是,是,是……”

    曹非连声地应着,已经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了。

    这小子,平时咋咋呼呼的,一遇大事竟是这么一副熊样,真让人看不起。杨波颇为不屑地瞪他一眼,说声我们现在去医院看看,就径直上了车。

    几个人也都上了各自的车。但是陈见秋不知道怎么搞的,悄悄地竟上了他的车。

    杨波不想理他,闭着眼在后座上躺下来。

    汽车在黎明的原野上狂奔着。

    陈见秋俯过身来,低低地说:“昨天晚上我一直在门书记家里,一听说出事就赶过来了。”

    杨波不想说话,只微微点一点头,且看他还怎么表现。

    “这件事应该给柳成荫打个招呼,门书记不是让他分管安全吗?”

    “好吧,这个就由你来报告他吧。”杨波说着,终于睁开了眼。

    “还有,门书记和金鑫书记那里,也应该赶快告一下。特别是金鑫那里,我想曹非一定早就告上去了。你刚才讲的那几条,真是太好了,非常及时也非常到位,就是不知道要戳着哪根神经啊。所以,我觉得必须把这几条赶紧和金通通气,毕竟人家是常务副书记——不过这个可得你亲自来,我说了只会更坏事情的……”

    “唔……这、这……”杨波有点吃惊了,奇怪又不解地看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有点无奈地把目光伸向了车窗外。

    有时候杨波觉得自己很惶惑,头脑也懵懵懂懂很不够用。搞政治可不像做工作那么简单,在这方面他似乎还远没有成熟起来呢。

    随后的事实证明,陈见秋的这番话是并不多余的。当杨波好不容易找到金鑫,向他当面汇报对白峪沟矿所采取的措施时,这位市委副书记莫名其妙地就大发雷霆起来,不仅说他小题大做,说话办事太不慎重,而且认为他这是擅用权力,目中无人,甚至根本不把市委看在眼里,气得杨波当场就和他吵了起来,拉着他要去见门书记……后来还是一向笑微微的柳成荫赶进来,两个人才各自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在雁云这个地方,柳成荫不仅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而且也是久历官场的老人了。他不像杨波和金鑫,都是坐机关出身,而是从最基层的大队书记起步,一步一步上来的,年龄呢也比他们俩大一些,在他俩面前一向自诩是没文化的老大哥。看他们俩依旧面红耳赤的,柳成荫哈哈大笑着说:

    “都是为工作嘛,一班弟兄们有什么可吵吵的。其实叫我说呀,你们俩说的都是一回事,而且大方向一致,方法嘛也大同小异,那我们就求大同存小异好不好?况且我们上面还有老班长嘛。我看这事这么办吧,我不是还分管安全吗,我把你们俩的意见都带上,专门向门书记汇报一下,听听他老人家的意见再说……”

    “好吧,这事也只有这么着了!”

    金鑫没好气地甩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而且以后一连好些天再没有露面。只记得当时他已经走到门口,一只脚跨到了门外面,又突然扭回身来凶凶地说了一句:“做人嘛,还是收敛一点好。八字还不见一撇呢,不要以为就已经是市长了,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望着金鑫出去的背影,柳成荫当即神秘地朝杨波笑笑:“嘿嘿你呀你,和他斗的个什么气。你难道不知道,他现在最见不得你了。”

    “为什么?”

    “这不明摆着嘛,这就叫……二虎相争,二龙戏珠,二……不过,你不要计较,只要等走马上任了,一切还不是你的吗?”

    “你呀,这是什么话嘛!而且非要这样说,也应该是说你才对吧?”听听他这口气,真是无聊!杨波生着气,立刻抢白他说,同时就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赶紧扶住了办公室的墙。

    中午没回家,躺在办公室里突然又发起了高烧,一向不病的他甚至竟有点儿高兴起来,赶紧给雨杉打电话,住进了市医院。

    人哪,有时休息休息也好,怪不得金鑫时不时老爱往医院里跑。像宾馆一样的高级病房,让叶欣给他悄悄安排输点液,什么人也不见,望着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她,真有一种难得的温馨感。

    叶欣是他高中同学,好像有一段时间还是同桌。这是同学聚会的时候她悄悄告诉他的,但是这些年乱哄哄的,脑子不行,他实在记不得了,只好含糊地笑笑。不过他上大学的时候,叶欣虽然念的是卫校,却就在他们学校隔壁,出出进进两个人还是常常碰面的。在那个还很封闭的年代里,叶欣实际上挺新潮,早早地就穿上了短过膝盖的连衣裙,好像最常穿的是一件天蓝色的,而且曾经多次红着脸到宿舍里来看他。当时同宿舍的好多同学都跟他开玩笑,这女的已是他铁定的媳妇了。那时他们上学的年龄都比较大,也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那么浪漫,女朋友、对象什么的都过时了,张口就是老婆媳妇。但是,在杨波内心深处,却有着一个剪不断的情结,人家是城里人,据说老爸还当着什么局长,而自己呢只不过是小山村里飞出来的一只秃尾斑鸠,自己要找的是一个能洗锅做饭生儿育女的老婆而不是什么娇小姐,所以那种短暂的浪漫很快就随着毕业的临近烟消云散了。只听说她后来在婚姻问题上倒是颇费周折,本地男的竟一个也看不上眼,和相差十几岁的门力生结婚时,已经到了公认的“老大难”年龄。不过也算是慧眼识珠吧,人家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本市第一夫人了。除了他这个老同学,谁敢让她来服侍呢?

    大学毕业十几年,他一直是在这块土地上默默无闻地生活的。虽然也算是一路顺风,很快就当上了正局级,但是除了死做死受,他从来都没有动过要向上爬的念头。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也没有多少雄心勃勃的野心。小时候家穷,又没有父亲,在村里总是受人们欺负,同学们也没有一个喜欢和他玩的。在娘的心目中,他只要将来能脱离土地当一个民办教员就烧高香了。然而近些年来,自从门力生调任本地当了书记,用一些圈内人士的话说,他的职务就像是充足气了的气球,噌噌地直往上蹿,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叶欣的功劳,连他自己也有点说不清楚。

    病房里静悄悄的,似乎听得见一滴滴的输液声。叶欣安详地坐着,一脸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为了避嫌,这些天杨波很少到门力生家,叶欣也好久不见了。如今的叶欣,倒是比同龄人朴素多了,但是,要想俏一身孝,穿着那么一件白大褂,船形帽子上两道天蓝色的护士长标志,比起同龄人来更显得典雅端庄。她今儿似乎有什么心思,两眼一直安静地看着他……杨波不安起来,正不知该说点儿什么,门力生进来了,后面尾随着一大群人。杨波似乎更不安了,刚支撑着欠起身来,门力生立刻把他按住了。叶欣忙挪挪椅子,门力生就势紧靠着他坐下来。

    来的都是些机关同事,全涌上前来逐一和杨波握手,然后便看看他又看看门力生,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病房里依旧静悄悄的。“白峪沟又出事了。”“我都知道了。”“您为我去省委了?”“是的,这你也知道了?”“听张謇书记的秘书说的,谢谢。”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反而显得这屋里更静了。

    近一个时期,郜市长一倒下,他这个常务副市长的位置就明显突出了。细细想来,近来所遇到的一切烦恼,都是和这一个突然变故分不开的。不管是金鑫还是柳成荫,有意无意似乎都把矛头对准了他……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市长罢了,有必要那样把眼睛瞪得血红血红吗?早听说省委一直在研究人事问题,但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这不是更给这些人火上浇油吗?而且看这个样子,门书记在换届前是退不下来了,偌大一把年纪了,已经干了一辈子,临到休息还要佘太君挂帅,应付如此复杂的局面,他真为老头子感到揪心。

    又沉默了好半天,门力生忽然笑起来:“杨波,你会摔跤吗?”

    “年轻的时候也上过场子,只是从来没赢过。”

    “自打来雁云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看过一场真正的挠羊赛呢。不知怎么这两天老想这个事儿,这是不是也是一种遗憾啊?”

    杨波也笑了:“这有何难。每年七月二十,我们金山区就有挠羊赛,今年我陪着您和嫂子去,熬一个通宵试试。”

    门力生和叶欣对视一下,都笑了。

    这时,走廊里愈来愈高的说话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男一女好像吵架似的,那女的却像是雨杉,门力生和叶欣都走到窗户前望着。

    “你找谁……杨波?杨波不在这儿。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来找医生拿药的,你要找

    他呀,还是到市政府去吧。”

    这是雨杉的声音,只是口气硬硬的,一副颇不耐烦的样子,和平时几乎判若两人了。

    “嫂子,你大概记不得我了,可我认得嫂子,你还是让我进去吧,我知道我哥他在这里。”

    男的显然是村里人,有点哀求的意思,但是厚重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执拗和强悍。一口一个哥,我在村里是没有亲兄弟的,这会是谁呢?杨波知道,雨杉的心地虽然善良,但是从小在城里长大,对农村人几乎有一种天然的反感。特别是近些年来,随着他政治地位的不断攀升,村里一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都时不时找上门来,哥呀叔呀甚至大爷二爷叫着,好像他现在是观世音,不论合法不合法的事都能拱手而定,这就更让雨杉反感甚至厌恶了……只听雨杉又说: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谁说我不认识你?但是你也不用和我瞎拉呱,我还有正经事的。要不你说说看,你找他有什么事?”

    “嫂子……我是从矿上来的,我、我……”小伙子突然嗫嚅了。

    “矿,哪儿的个矿?”

    “咱们这儿还有哪儿的矿,就是金山那儿的一个矿,叫白峪沟……”

    “好啦好啦,那你别说了。别的地方还在其次,惟独金山那个地方的事,你哥有交代,一概挡驾,一概不管!”

    “我……我有急事……”

    “啥事也不行——而且我告诉你了,他根本就不在!”

    “那……嫂子,我我……想借点儿钱……”

    “好嘛!我就知道是这事,什么急事,哼!”听雨杉的声音,已明显地不屑起来。是谁呢,该不是真有什么急事吧?出身不同,从小吃的饭不一样,这就是他和雨杉的区别。对于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杨波是永远无法忘怀的。他听不下去了,赶紧爬起来,举着吊瓶也走到了窗前。

    然而,那个人已经下了楼,走到院里了。身子高大魁伟,就像是一块移动的墓碑。当年在农村,他是常见到这样如大墓碑一样的背影的……那不是杨涛吗?他张口要喊,雨杉已经进来了。一看他举着吊瓶的样子,立刻惊叫起来,和门力生、叶欣一起动手,把他重新按倒在病床上,才没好气地说:

    “哼,我已经打发走了,你还喊什么。这些人也真是的,身体那么壮,不好好工作,却到处想着法子骗钱!说是借,根本就没影儿了。我给了他二百,告诉他不用再还,也不要再来找了!”

    当着门力生和叶欣的面,杨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前总晃动着那一块慢慢移动的墓碑,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悲怆。

    “这是个什么人?”门力生忽然问。

    “一个本家的远房兄弟,早出五服了,不过这倒是个真正的挠羊汉。”

    “是吗?”门力生若有所思地又望望窗外,再没有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