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一起床,门力生就给秘书小赵打电话,嘱咐小赵在办公室守着电话,他要下县里面走一走。小赵一听他要下乡,连忙问怎么安排,先去哪一个县,用不用在交界处接送……他当下就火了,立刻对着话筒说:“你少嗦好不好,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问那么多干什么,我说过让你通知了吗?告诉你,你只给我乖乖地在办公室呆着就行了,如果有人问,告诉他我下乡去了,别的什么也别说,难道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等放下电话,才看到叶欣就站在身边,他便哈哈地笑起来:“唉,这个可怜小后生呀,叫我这么一诈唬,吓得声音都直颤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叶欣白他一眼:“你呀,就是这么个毛鬼神脾气。只顾自己高兴,也不替别人想一想,人家小伙子才来几天,哪知道你是开玩笑还是真生气,真吓出毛病来我可不管。”

    来雁云十年,他一共用过两个秘书,都已经安排到县里面工作去了。想到自己马上要退了,所以就没有再用秘书,这个小赵是新毕业的大学生,是从办公厅临时选出来的。但是,现在看来,也许这小伙子还要再跟他好些时候哩……一想到这个,门力生就有点儿烦躁,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什么,我这是在锻炼他。一个年轻人,没有这样的历练,能成什么大气候?”

    “好吧,那你就这样历练他去吧。”叶欣似乎也不高兴,淡淡地说一句,转身又进了里屋。

    门力生更烦躁了,出了门上了车,一句话也不说。司机跟着他多年了,知道他的这脾气,也就一声不吱开着车,一直出了雁云城,来到高速路的入口处,才低低地问了一声:“向左?向右?”

    他依然没有吱声,只是向左摆了摆手。

    向左,是去省城的方向。向右,就到县里面去了。

    汽车在平坦的高速路上狂奔起来,近树和远山都急切地向后面退去。但是,不管怎么退,树的前面还是树,山的前面也还是山,好不容易露出了一道开阔的地平线,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被急速而来的另一道山脉给挡住了……这就是北方,这就是塞外,一道道山脉就像是巨大的绳索一样,把这里的人们都紧紧地箍在一块块狭小的断陷盆地上,把人们的情感和思维也箍出毛病来了。这些年来,他去过南方的许多地方,没有一个地方像这里做官的意识会那么强,许多人即使生意做得很大,赚了多少多少钱,最终返回来也非要打闹个一官半职不可,没做生意的就更不用说了……就像这一次,一听说老郜不行了,整个雁云好像炸了锅,比美国投下的集束炸弹威力还大。可是你们就不平心静气想一想,你自己是那么一块当市长的材料吗?

    对于他这个班子里的每一个人,他自信都是比较了解的,但是要说心里话,真正能够瞧到他眼里的,也就是杨波一个人。这个小伙子,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要说恩师,他的确也就是杨波的恩师,但是他心里从来不这样认为,因为小伙子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干到这一步的,雁云之所以能有今天这个模样,小伙子是有很大贡献的,他充其量只是发现了这个人,而且没有给他设绊脚石而已……然而这一次就不同了,金鑫这小子是志在必得,柳成荫也是成竹在胸,前些天那次常委会上,眼看着就开不下去了。在雁云这么些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局面,整个会场,似乎都能够嗅到一股强烈的火星味儿。要不是他老于世故,干脆两个人一起报,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后来他又先后和金鑫、柳成荫谈了几次,效果都不理想。特别是金鑫,对于报柳成荫,始终是耿耿于怀,更别说杨波了。所以,他今天一早就赶到省委来走这步棋,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来到省委,已经快到中午了,但是他才不管那些呢,径直就走进了张謇副书记的办公室。

    张謇好像已经知道他要来似的,一看到他就哈哈地笑个不停。门力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上午都脸色不好,大概到现在还没完全调整过来……他也便哈哈地笑着,极力表现得更轻松更自如一点儿。在这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上级面前,他可不想显得太动感情了。

    张謇说:“你们常委会的推荐报告,我已经看到了。”

    “是嘛,我们组织部的工作效率还是挺高的吧?”

    “那当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那……你看了以后,有什么意见没有?”

    “意见谈不上,想法嘛还是有一些……您既然来了,我正好问问您,省委原来说得很清楚,让你们报一个人选,为什么你们偏偏报了两个?”

    “是啊,这就是我今天一大早就来找你的原因了……”门力生一边说,一边向张謇靠近一些,声音不高但很有力地说:“而且我要说的是,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第二个,而是没有上报的第三个。这一点,大概你还没有想到吧?”

    “是嘛,这一点我可真没有想到。”张謇继续哈哈地笑着,等笑够了才说:“不过您这么一说,我也就清楚了。记得上一次推荐的时候,您报过一个人,叫杨波吧,您所说的这个第三人,一定就是指的这一个,不会再冒出别的什么了。我可告诉你,您就这样也等于是给我们省委出难题了,再冒出一个来,我预先声明,绝对不管。”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没有冒出第四个来,你就一定要管喽。”

    门力生虽然也笑着,但是说起话来却紧追不放,因为他心里清楚,在这个时候的每一句话,可都是关系着一个、甚至是许多人身家命运的。

    张謇果然有点儿被他逼到墙角了,只好苦笑着摆摆手说:“好我的老书记,您怎么说起话来这么厉害,我只要在说话中留下一点儿空隙,您呼地一下就钻进来了……好啦,我算服了您啦,那您就说一说这个杨波吧。但是我还是要说,您说归说,毕竟你们一级组织正式报的不是他,省委就是想考虑也是没有办法的。”

    “那不可能,到时候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的。而且将来的事情等将来再说,我们说的只是现在。我本来早就说过要退下来的,在雁云我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我能够把一个稳定、繁荣的新雁云交给你们,交给省委,难道还不算是我的一个句号吗?是你们硬要逼着我再坚持下来的。既然这样,你们就没有理由不听取我的意见。不管我们报的是什么,我原来的那个主意没有变,我这次来找你,就是希望省委一定要考虑雁云的实际情况,杨波的情况也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赶快把他这个代市长任命下来,其他的一切都好说,我保证换届一定能够非常圆满、顺利。”

    张謇沉吟了一下:“我说过,我们的意见其实是一致的。不过我也说过,我说了也不算,省委有省委的考虑嘛。不过我想您这里面有一个意思是说,您报的这两个其实一个都不能用,是这样的吗?”

    “是的,这一点我毫不隐讳,如果说杨波上不去是雁云的一个损失的话,这两个人上去只能是更大的损失。当着组织的面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们两个,不管是谁当了市长,都会把雁云现在蒸蒸日上的大好前程给断送了的。”

    “是吗,有这么严重?”张謇也似乎抽了一口凉气:“这就更复杂了……老实和你说,现在省里面有相当多的人,都是负责的领导同志,都还认为金鑫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啊……”

    门力生无奈地摇摇头:“其实,我也早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所以才索性把柳成荫也报上,好歹也是一个制约嘛。”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个消息,也可以说就是正式通知,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后天下午省委要开干部大会,你们书记、市长都要回来参加,民主推荐正厅级后备干部,到时候咱们看看推荐情况再说吧。”

    说来说去,也只能够这样了。不过这两天门力生原本就不准备回去,他要把省里面有实权有影响的大人物挨个儿都见一遍,竭尽全力把杨波给推上去。他站起来,一边和张謇握手,一边伏在他耳边说:“张书记,我劝你千万不要相信那个民主推荐的话,那里面水分大得很呢……我这个人一辈子就从来也没得过满票,你相信吗?”

    张謇只是微笑,却什么也没表示。正要送他出门,才似乎突然想起来,从文件夹里掏出一个没封口的信封说:“你看看吧,这是怎么回事儿?”

    门力生接过信封,里面是一封常见的告状信。匿名的,告的是柳成荫。这种东西他见得多了,只要是匿名的,一般都没有多少实质内容,也没法查证落实。不过这一次却很不寻常,因为告的不是什么经济问题,而是说柳成荫在北京期间和一个有名有姓的女人鬼混,被北京公安局给抓起来了……既然有名有姓,当然也就不是什么嫖娼卖淫,顶多只能够算是作风问题,够不上什么处分的。而且,在这方面柳成荫的确是有毛病的,过去就曾经多次批评过他,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不过,在现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出现这样的匿名信却显得很不寻常,因为写信的目的,显然并不是为了处分柳成荫,而就是要败坏他的声誉啊……所以,门力生看罢信,不动声色地看着张謇说:

    “你的意思是……”

    张謇苦笑着摇摇头:“看了就看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这东西显然散布很广啊,我早晨一上班,就在办公室地上捡到了。我是想,仅此一点,也可以看出你们那里矛盾激烈啊……平时也许没有什么,一到这时候什么臭事都抖搂出来,什么恶心手段都用上了。所以,这次雁云换届,必须加倍小心认真对待,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哩。”

    “你说的是对的,我们一定加倍小心。”门力生故作诚恳地应着,很快从屋里退出来。要是再待下去,他生怕自己会笑出声来。

    告状?好啊!告柳成荫这个全市有名的和事佬、八面狐狸,那就更好!有人终于坐不住,开始跳起来了。他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不管匿名信是谁的手笔,背后主使的那个人,他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要不还能够算是老政治家吗?眼看着整个事件正在按照他自己设想的那个方向发展,门力生心里的确是很高兴的。不过,柳成荫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成器,留你在北京处理善后,你虽然老大地不情愿,但是也用不着在这个时候自我发泄、出乖现丑啊,你难道就不知道这是什么紧急关口?但是,反过来想,这个老狐狸在雁云的根基毕竟够大的,特别是在政法部门。如果一般人遇到这么尴尬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样“谈笑间灰飞烟灭”的……

    不管是什么人,你只要知其所短,用其所长,这个人就会成为你整盘棋上一个相当不错的棋子。

    门力生这样想着,刚下了楼,没想到就顶头和柳成荫在大厅里相遇了。一见面,柳成荫赶紧拉住他的手,悄悄而又紧张地问:“门书记,您去哪儿了?”

    “去省纪委走了一下。”

    “省纪委……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我去看了一个熟人。你也去纪委?”

    “啊、啊……我也是去看一个熟人……”柳成荫明显地怔了一下,看看四周没人,立刻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声音低沉而又很动感情地说:“门书记,我这个人您是很清楚的,我们相处也不是三年两载了。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和您说,这一次您主持正义把我给报上来,我是非常感激您的。虽然我从来也没有那个想法,但是能够报上来我就非常满足了。按说我这个人,这毛病那毛病也许很多,但是最起码我有两个优点。第一,我这个人胆子小,不贪,占点儿小便宜什么的这我承认,但是大的方面绝对没有,要不是这样,某些人还不把我早整死了?第二个呢,就是比较忠心。我虽然不像杨波那样干工作不顾命,但是我起码不害人,不像有些人那样,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就把别人往死里整。这一次我算是看透某些人了,而且也看透我自己了。今后只要用得着,我完全听您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杨波能上去更好,即使杨波上不去,也坚决不能够让某些意识不好的人上去!您说是吗?”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相信你的——你不是要去纪委吗,赶快去吧,马上下班了。”

    “干脆不去了,下午再说,中午我请您去吃饭,咱们好好喝几口。”

    “喝什么喝,你知道我现在身体不行,好长时间都不沾酒了。”

    “您不喝我喝,反正咱们现在是在省城,想回家吃也回不了。今儿我高兴,我一定要敬您一大杯,您喝不了我替您喝……”

    说着话,门力生已经被他拉到大街上了。他们那两辆专车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好开着车一直慢慢地跟在后面。门力生心里暗笑,只好由着他,一起向附近的一家饭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