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杨波觉得自己都有点儿不会工作了。

    可怜的郜市长倒下了,门力生又带着几个副书记一走十几天,他这个临时负责的“杨常务”党委又要救人又要工作,政府一把抓,里里外外忙得四脚朝天,还到处惹人责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好不容易熬得门书记“班师回朝”,本以为这下可以喘一口气,卸掉这副吃力不讨好的重担了,谁知道老头子一回来,就连着没明没夜地开会呀开会,而且一开会就非拉着他参加不可。上了主席台,老头子佛爷一样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却逼着他大讲特讲,把过去已经安排过的工作又一项一项重新安排一遍。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周末,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一下可没事儿了,刚吃罢晚饭,会务处叭地又一个电话:晚上八点,召开市委常委会紧急会议……

    怎么突然间又要开紧急会议?怎么不是通常的四大班子联席会,不是党政联席(扩大)会,而是单纯的常委会?怎么事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这么晚了才突然通知开会?这都是很不寻常的。

    杨波是技术人员出身,积他参加工作二十多年的基本经验,大凡开会,小会比大会重要,短会比长会重要,没准备的会比有准备的会重要。许多会声势浩大、锣鼓喧天,电视有影儿、电台有声儿、报纸有名儿,一开就是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天,其实什么问题也不解决,而且原来就不准备解决。也有的会事先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迹象也没有,事后也不作什么大的报道,要报道也往往语焉不详、含糊其辞,参加会议的寥寥数人、短短几个小时,却实际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决定和扭转了千千万万人的命运……这,就是政治上最玄妙最耐人寻味的地方了……

    今天的会议就是这样。说声散会,门书记特意站起身,和他们每一个人都郑重地握手告别。不管是金鑫还是柳成荫,脸上都笑眯眯的,但是那种笑又绝对和平时的笑不一样,是紧张的笑做作的笑装出来的笑……他也笑着,但是自己都觉得笑得不自然,就匆匆离开会场回家。谁知道等他回到家里,就感到家里的气氛也有点儿不对了,老婆周雨杉正和陈见秋表情严肃地在说什么,难道消息会传得这么快,连他们也已经知道会议的情况了?

    陈见秋长得脑袋奇大,个子却不高,特别是和他这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站在一起,简直就像个正月里闹红火的大头娃娃了。杨波和他握握手,一边脱外套一边思忖,虽然都在雁云这块地面上生活,但是这家伙一向在党务系统,和他这类搞技术出身的并不熟悉,突然登门为了什么?

    杨波坐下来,一边陪着陈见秋吞云吐雾,一边向他询问这些天金山一带的生产情况,陈见秋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两个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上面……他这种家庭很简单,雨杉在市检察院,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又没有保姆什么的。周雨杉看看他又看看陈见秋,正要开口打破这种无奈的尴尬,门铃又响起来。

    “讨厌!要是找你的,我就说你不在啊。”

    周雨杉一边说一边去开门,随即却兴奋地大叫起来:“啊呀是你呀,才几天没见面,你怎么变得更漂亮了!打扮的又这么时髦,在大街上我都有点儿不敢认了……不过阿姨可告诉你,你要再这样时髦出众,可就更嫁不出去了——你想想,人这么漂亮,家庭这么优越,又这么新潮前卫,谁敢娶你呀……对啦对啦,你看我只顾说,还没让你进呢。杨波,你看谁来了!”

    说话间,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儿已经款款地走了进来。还没到大热天,这女孩儿已完全是一副盛夏的装束了。无袖衫,窄窄的一步裙,都是浅绿色的,肩上又披了一大块白纱,下面是一双白凉鞋,不过又不完全像凉鞋,在整个光光的小腿那儿还有一套很复杂的装束……对于这些时髦玩意儿,杨波实在弄不清楚,只是觉得眼前顿时一亮,整个客厅都好像明亮了许多……不等他反应过来,陈见秋已经站起身,一边让座一边嘿嘿笑着说:

    “听雨杉那么一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毛毛啊。瞧瞧毛毛这一身打扮,倒的确够时髦的。不过雨杉她说的不对,这不仅是前卫,而且是很有品位啊。更重要的是,我们毛毛不仅漂亮、时髦,关键是文化高、有学问,别看报社那么多编辑记者,能够写出毛毛那样文章的没有一个。所以呀,咱们雁云三百万人,还真没有一个配得上我们毛毛的,也许到北京、上海那里找一个还差不多……”

    怪不得叫雁云铁嘴呢,就陈见秋这样一番话,连死人都能够说活了,周雨杉笑个不停,杨波也笑着站起来,连忙招呼着这女孩儿坐,一边也说:“看来你还是听你这位陈叔叔的,明天就赶紧向报社打报告辞职,到北京、上海打工去吧,要不真找不着对象可就冤了。”

    说笑归说笑,这个女孩儿其实很不简单。报社记者,内参编辑,发表的那文章就好比是重磅炸弹,这些咱们都搁下不说,就说说她的背景吧,你知道她的爸爸是谁?她就是门一叶,门力生书记的独生女。虽然杨波也常去门书记家坐,外面都嚷嚷他是门书记的得意门生,他和叶欣还是同学,但是要不是今天有陈见秋开头,他是绝不和门一叶开玩笑的,至于她那小名更是从来也没有叫过。陈见秋这个人很能干,就是平时说话太随便了,这一辈子得罪了什么人他都不知道。他只是埋怨自己升不起来,其实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杨波清楚,他自己虽然也说话很直,不喜欢说假话,但那是在原则问题上,至于一般场合,还是很注意分寸的,因为犯不着嘛。果然,经他们这么一调侃,门一叶就有点儿不高兴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

    “我说你们当领导的烦不烦啊,正经事情那么多,怎么今天尽拿我这个小人物来开涮。我不结婚,是不是害得你陈书记也睡不着觉啊?”

    一听这话,陈见秋也知趣地严肃起来,扭头对杨波说:“是的,还是我们毛毛说得对,咱们谈正经的。你到现在还没有给我们透露一下呢,今天的常委会究竟是什么内容,是人事问题吧,是不是研究上报市长人选呢?”

    这家伙,说正经还是正经不起来嘛,当着这么个特殊背景的女孩儿面,我该说什么好……杨波只好故作严肃地说:“没有人事问题,只是研究了一下当前工作。”

    “不可能,不可能,你哄三岁小孩去吧!大同小异,我陈见秋好赖也是一个区里面的副书记,这样一种政治游戏的基本规则我还不清楚?我知道,你是觉得毛毛在有些不太好说。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个,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往,咱们俩和门书记完全是一条线上的嘛,这在咱们雁云谁不知道。其实我在开会中间就已经大体清楚了,好像是一共要报两个候选人,一个金鑫这没有疑义,另一个有的说你,也有的说柳成荫,最后定了哪一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是不是这样啊?”

    看他急得这样,杨波只好答非所问地说:“该怎么说呢……反正我自己是有思想准备的,报我,我没有意见,这说明只要你真正做一点儿工作,大家还是会给你一个公道的评价的;报柳成荫,我也完全同意,老柳毕竟是副书记,排名本来就在我前面,年龄比我大,资格比我老,是我们本地多少年来的一个老同志了,蛮不说是当市长,就是当个书记吧还不够格?”

    “嗨,我这一下听出来了,没有你的戏,还是把柳成荫那个老奸巨滑的老狐狸给报上去了!”

    陈见秋说着,连忙瞥周雨杉一眼。周雨杉似乎什么也没反应,依旧盯着杨波出神,杨波只好继续不动声色地说:

    “那是你自己认为,有小叶作证,我可什么也没有说。门书记在会上讲了,对于这次会议的情况,既不要打听,也不要扩散,谁泄了密谁负责,这是纪律……”

    “好啦好啦,我的好市长,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开会作报告,用不着你来给我们几个上课。”陈见秋最见不得他来说这些话了,立刻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要叫我说呀,报不报都只是个形式,决定权又不在咱们市里面,最后提名的候选人是要省委来定的。而且省委定了也不完全算数,现在是民主政治,要开人民代表大会,按照《选举法》的规定,每二十个正式代表就可以联名提名一个候选人的……所以,我今天来找你和雨杉的意思就是这样,我也不怕当着毛毛的面说,这一次老郜倒下,由你来主持工作,正是天赐良机,你现在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一定要下定决心,非上不可啊!而且我相信,这也完全是咱们门书记的真实想法。你没看这几天门书记领着你开罢大会开小会,嘴上不说,实际上那就是在给你造势呢。金鑫那小子不懂得这里面的奥妙,我听说柳成荫私下里就对这一点挺不高兴,所以他才会逼着门书记非要把他报上去嘛。但是门书记这一步棋走得更好,本来报一个,现在却是两个一起报,这样一来连金鑫也急死了……不过刚才我听雨杉说,你这次自己就没有打算上,这种心态可不对啊!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想得到不一定能够做得到,但是,想不到就一定做不到。你是文化人,这个很浅显的道理难道还不清楚?”

    杨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在晚上的紧急会上,争论其实是很大的,最后还是门书记把老书记的权威端出来,大家才再不说什么了。门力生很生硬地说:这事就这样定了,有意见也不要再说了,反正我的意见就是这样,大家都要以大局为重,以团结为重,以工作为重,把思想集中到我们雁云的发展上……散会!然后是稀稀拉拉的掌声。他当时就看到,金鑫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一直沉默不语的门一叶也开口了:“我说几句吧,当然这完全是我的意思,我和爸爸没有任何关系。我倒觉得,陈书记今天的这番话说得还真有水平,虽然他平时的话说得并不怎么样。杨叔你好好考虑一下,也不要再说什么空话了,要召集一些做实事的人,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到时候一定会有所作为,而且这也是对我们雁云负责的表现啊。柳成荫我觉得还不错,金鑫却真不怎么样,到县区里去指导工作,尽是大话空话,根本不是个做实事的人……”

    周雨杉忽然打断她说:“你们接触的那都是表面现象,我说个事情吧。前些日子你们知道柳怎么从北京跑回来了?门书记一走,这家伙居然带着咱们电视台一个女记者洗桑拿去了。正赶上北京大检查,当下就给抓住了。不过这个人的神通就是广大,一个电话回来,我们这里立刻有人过去,据说还带着我们检察院的证明,说此人在本地有经济问题,需要带回去审查,按照大案优先的原则,当下就把人给带回来了……我听说有人抓住这件事不放,已经告到省纪检去了。”

    居然有这样的事情?他们三个一下子都吃惊了,定定地看着周雨杉。

    在检察院,雨杉是监督处的副处长,主要是管政法干部那一块儿的。但是,平时在工作中,他们夫妻有一个原则,彼此的事情谁也不说不问,所以这事情杨波也是第一次从雨杉口里听到。

    许是受了这个消息的影响,大家的情绪都有点儿低落,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直沉默了好久,陈见秋才站起来,作总结似的说:“既然人家这样的事情都能够摆平,一旦提名,选举的时候就更难办了,毕竟树大根深啊……好啦,时间不早了,你们再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

    等到大家起身,把陈见秋送出门,门一叶忽然严肃地对他们说:“人嘛,其实就是这么复杂。别看这个人表面上对你们这么好,但是我劝你们以后还是少和他来往的好。你们看这是什么,我今天来,本来就是找雨杉阿姨说这个的,没想到一进来就遇到个他。好,任务完成,我也走了。”

    说罢,把一叠皱巴巴的纸交给周雨杉,她转身就走。周雨杉连忙追出去:“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保密。”

    “你为什么不给你爸爸呀?”

    “我说过嘛,他是他,我是我,我给他干什么。”

    说话间,这女孩儿已跑得没影儿了。

    《关于金山镇派出所长王霞经济问题的真相》……杨波也追出来,从老婆手里拿过那一叠复印纸,刚看了个标题,周雨杉已经返回来,一把将稿子拿过去了:“哎哎,工作上的事情咱们有约定的,不到时候,你还是少看一点吧。”

    杨波无奈地笑了:“你呀你,我现在可是主持工作的副市长。”

    “那又怎么样,就是正市长也管不到我们检察院,你不知道?——我且问你,到底报了谁了?”

    “那还用问,当然是金柳二人,不过金排在前面。”

    “废话,金本来就排在前面嘛!”

    杨波不说什么了,他的心思全集中在那一叠复印纸上了。要知道,王霞就是那个高大得很出名的女所长,是陈见秋的老婆啊。难道说,那女人真出什么大问题大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