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国庆节不久,一级战斗英雄胡拥军就携妻女回到了新平,他是参加了全国英模汇报团的代表之一,受到了国家领导、中央军委领导亲切接见的,是南风地区参加对越反击上千官兵中唯一获此荣的,所以成了南风地区的骄傲,自然也受到了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视。
胡拥军这次可谓是衣锦还乡,对于这位历经血与火生死考验的战斗英雄,对于这些无私奉献自己青春年华甚至生命的解放军同志,人们也唯有用鲜花笑容掌声欢迎他的回家了。规格之高、礼遇之隆重,实出于新平父老乡亲的意料。南风地区行署许副专员、南风军分区副司令用专车把胡拥军一家三口送到南平县,南平县委四套班子成员倾巢而出,新平乡更是张灯结彩,组织了大量的学生、群众在公路旁迎接英雄返乡。
卫书记等新平乡政府的领导干部在新平剧院门口翘首期盼,猛听到公路那里传来喧天的鞭炮锣鼓声,就知道是来了。果然通讯员小李飞奔而来,喜笑颜开地喊:“卫书记,来了,足足有十多辆小汽车呢!”
一会儿在一辆公安车的引领下,老长的车队缓缓朝剧院驶来,依次在侯勇的指挥下整齐地停在剧院坪前。首先下车的是身穿崭新草绿军装,胸前挂了数个勋章的胡拥军,铁汉子在残酷的战场上也许眉头也没曾皱过一下,却被家乡热情地欢迎所感动,早已经是眼含泪珠,猛地立正,向四周的农民群众团团敬礼,人们纷纷喝彩,掌声响成一片,接着是赵翠娥抱着已经三岁的囡囡下了车,胡家老父母在卫书记谢乡长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出人群,胡母早就泪湿衣襟,伸手喊道:“军子,你回来了”一家人便哭成了一团。有少先队员马上就为英雄全家人献上了红领巾,给胡拥军戴上了一朵老大的大红花!
周围的领导们和群众们纷纷热烈鼓掌,不少易于感动的人也掬了把同情欢欣的泪水。接下来就不累叙,无非是新平的干部与地区领导、县里领导握手问好。在众人的拥簇下,胡拥军全家人上了剧院早就布置好的主席台,作为主角胡拥军与地区领导县委领导做在主席台前排,其他人则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坐在了后面两排。
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有秩序地进了剧院,小学生们都是统一穿着玫瑰红的运动衣裤,初中生们统一着白衬衣天蓝长裤,整齐划一煞是好看。孩子们坐下后集体高唱《国歌》、《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群众们也竭力做出有文明讲礼貌的斯文样儿就坐,生怕让大领导们觉得新平的群众觉悟不高。
一切都是围着胡拥军在转,这不卫书记在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致辞之后,就是胡拥军做英模报告,其实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英模报告团做汇报时,就已经向全国进行了现场播报,各大城市也做了实况录象转播,此后近两个月时间英模报告团到各大城市巡回报告,只可惜新平这小地方通讯落后,还是杨陆顺当宣传委员后到县广播局翻录了报告会的磁带,在乡里播了几次。胡拥军早已经能把两三万字的报告背颂下来,这不他也没拿出稿子,径直抑扬顿挫地讲叙着他曾经面对的生死考验,只可惜里面搀杂了太多的政治性词语口号,甚至大篇幅的心理活动,减少了可信度,可人们听到我英勇的解放军战士不惜生命地消灭侵略者,依旧热血沸腾,不时报已热烈地掌声,不时流下痛惜伤心地泪水。
报告会结束后,胡母就热情地邀请地县领导去家里做客,行署许副专员不忍拂逆英雄母亲的好意,便答应下来,新平乡卫书记和谢乡长是肯定要去作陪,胡拥军见了人群中笑意融融的杨陆顺,便把杨陆顺也请上了车。
胡家早已经在卫书记的指示下修建新屋,红专大瓦气势不凡,跟一线其他农户比简直是鹤立鸡群了,幸亏农民家家门前有晒谷坪,十多辆小汽车还有地方停靠。
胡拥军赵翠娥春节后去云南老屋都还没翻新,也惊讶得很,俩口子就知道是卫书记的好心,立即投去感激地一瞥。地县的领导也发现了这异常情况,都满腹疑问,到屋里一看,家具摆设还是老旧的,村里的村支书就赶紧汇报说:“胡老汉家的屋是今年新修建的,当时我们村里得知拥军娃为保卫祖国的领土,在打击侵略军时受了重伤,我们村里的人心里那个难受啊,都纷纷来慰问胡老汉一家,见他们俩老住的还是破旧的土砖屋,就更觉得对不起拥军娃,拥军娃是他们俩老的独子,为了保家卫国在前线流血牺牲,没时间回家尽孝道,所以我们村里千多号人一商量,怎么着也不能让英雄的父母遭罪。就你凑一根木,我出几块砖,村里人合伙给胡老汉家修了这三间新屋,也是我们农民阶级兄弟的一份心意啊!”
地县领导们一听是农民自发为胡家建的新屋,不由都感慨起来,直夸我们的农民纯朴善良。卫书记就在旁边呵呵直笑,杨陆顺知道这村支书是按照乡里的意思在说的,这新屋哪里是什么农民自发行为,其实是乡里拨钱修的,村里仅仅出了点劳力而已。
接下来几天胡拥军没有任何休闲时间,送走地区领导后,在县委宣传部的安排下,又给南平县的党员干部、学生做了几场报告。赵翠娥则留在新平,要随军了,新平中学的家属房就得赶紧腾出来,好在这些小事情自然有热心人帮忙,叶校长一声吆喝,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教师就干得利利索索。
赵翠娥忙完了自家的事,带着囡囡到杨陆顺家看望小旺旺,还封了个大红包。沙沙自然是客气有加,直夸囡囡聪明漂亮,女人们说起自己的孩子就有了共同话题,中午杨陆顺回家后见了赵翠娥和囡囡也是非常高兴,仔细打量赵翠娥,感觉她胖了不少,只是神情总带点忧郁,杨陆顺心里还是清楚原因,可也不知道怎么劝慰,回想着当年在新平与其也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心里更是唏嘘不已。其实赵翠娥心里更是复杂,眼见着六子一家幸福和美而自己与男人总处不好,虽然自己男人各种荣耀集于一身,三十不到就是副营长了,外人看着不知道多羡慕,可女人哪里需要什么荣耀呢,只想跟着男人带着孩子平平安安高高兴兴过日子就行了,总之是一言难尽,原来六子没结婚时还可以跟他说点心里话,可现在六子也成家立业,而且爱人又漂亮,哪还有心情时间听自己唠叨呢?赵翠娥强打笑容应付着,吃了中午饭就匆匆走了。
杨陆顺叹息着说:“卫书记没估错,胡大哥的左眼真的失明了,只是比起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又幸运得多了。”
沙沙奶着旺旺,皱着眉夸张地说:“我的天哟,我情愿做田一世也不愿意拿着小命去挣什么军功章!你看胡拥军那一脸伤疤就吓人得很!听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十几处,也难为赵老师跟他睡一张床,要换了我,吓都吓死了!”
几天后胡拥军终于应付完回到了新平,下车家也没回直接就找到了卫书记要喝酒,卫书记哪还不答应呢,到五妹子饭馆定了两桌酒席,乡里在家的党政干部一起陪酒,胡拥军不依,他已经厌恶了应酬,但卫书记没理会,新平难得出这么个战斗英雄,不能让别人说闲话,胡拥军拗不过老营长,只得出席,面对热情的乡干部,胡拥军还是保持着良好的风度,经过大半年全国各地巡回出席酒宴,上到国家领导、中央军委高级将领,下到地方省委书记市委书记,从人民大会堂的国宴厅到各地市的高档宾馆,何况这区区乡里的酒席呢,酒到就干,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几杯酒下肚,胡拥军脸不见红,可面上的伤疤却狰狞起来,条条血红,一股子煞气油然而升,令人暗暗心惊肉跳,很快就结束了饭局。
饭后谢乡长等人依旧陪同着,胡拥军实在不堪忍受如潮的奉承,借口累了要休息,才摆脱这群令人讨厌的苍蝇,径直去了卫书记的宿舍,杨陆顺在办公室里磨蹭了一会才去了卫书记宿舍。
进门后胡拥军一把握住杨陆顺的手,久久不松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红了眼睛。杨陆顺说:“凯旋而归,真英雄也!”胡拥军说:“想光荣又没光荣得成,是好人命不长啊!”卫书记说:“你中午没喝几杯,怎么尽说胡话?”三人哈哈大笑!
晚上三人在杨陆顺家喝了三瓶茅台酒,这酒是胡拥军四处做巡回报告积攒下来的,不知道是酒量大了还是太兴奋,杨陆顺居然只吐了一次,又接着跟胡拥军拼酒,卫书记在一边只是咧着嘴笑当裁判,也许是历经了太多是生死,胡拥军在叙说战友一个个在身边倒下牺牲时,没再号啕痛哭,只是脸上的伤疤条条鼓胀、红得发紫。杨陆顺借着酒劲说:“胡大哥,我替嫂子说句公道话,她不容易,带着个娃不容易,你得对她好,怎么说也是你自己挑的媳妇!”胡拥军却说:“老弟,你小子命真好,取了个漂亮媳妇我不眼红,我媳妇不比你媳妇差,土是土了点也还标致。可怎么就生不出儿子呢?老营长,这事得怨你了,不给她解决户口粮食,不就还可以生么?我老胡家只有我这独苗,这不就断了胡家的后么?”卫书记一脸的尴尬:“你小子,都是副营长了还这么没觉悟!”胡拥军指着卫书记却对着杨陆顺说:“老弟,在我老营长手下当兵,你可得顺着摸着他,要不然准踢你屁股。”杨陆顺酒醉人清醒可就是控制不住嘴:“大哥,我知道,这当官的谁不爱奉承呢?我才当了屁大个官呀,人一说我好我就浑身轻了几两似的,你放心,我会听你的,把你老营长摸舒服地!”胡拥军嘿嘿一笑说:“你还真摸啊?你是读书人也搞这套?你怕是哄哥哥我吧?”扭头冲卫书记说:“老营长,我这老弟摸过你几回?”卫书记哈哈大笑道:“他敢,我不踢烂他的屁股!我信那一套,六子只怕还在做普通干部。”没想到胡拥军嚎啕大哭起来:“我怎么就没个儿子哟!”边哭边往嘴里猛灌酒,唬得卫书记慌忙夺去他手里的酒杯:“别喝了,醉成这样还喝什么喝!老四,快打盆水来给他洗洗!”
沙沙和四姐就知道他们这顿饭会喝醉两个,半路杨陆顺吐的时候就想让他们早点停了,可男人喝酒上了性又怎么会听女人的呢?卫书记这一招呼正合她们的意,赶紧就打来水,四姐也不避嫌,在卫书记的帮忙下,精心替胡拥军洗干净脸,胡拥军尤自在喊喝酒。杨陆顺也是醉得厉害,连卫书记搀扶胡拥军走也没送,倒在沙发上就呼呼睡了。
卫书记把胡拥军弄回乡招待所,小李这时发挥了勤务兵作用,把胡拥军弄到他床上精心照料着,卫书记挺放心,他自己也喝了不少,交代几句就睡觉去了,可躺在床上老睡不着,心里总想着杨陆顺那句似真似假半调侃半讽刺的话“这当官的谁不爱奉承呢?我才当了屁大个官呀,人一说我好我就浑身轻了几两似的”,脸上就火燎一样不好受,想从前这杨陆顺对自己总也是恭敬有加,很服帖,可如今唉,这人心怎么就这么难拢住呢?
接下来几天,胡拥军家也不回,吃在杨陆顺家睡在小李宿舍,成天就是喝得酒醉迷糊,卫书记怎么劝也不顶用,杨陆顺这才真正明白赵翠娥的心情,也徒呼奈何。直到喝光了所有的好酒,胡拥军才清醒过来,因为新平的酒没他能喝得下去的,原本部队给了他两月的探亲假,没好酒了自然也就呆不下去,没了几天赵翠峨的户口手续全办好了,胡拥军就带着赵翠娥上门告辞,在杨陆顺家吃了顿没酒的饭,就搭客车去了县城,临开车,赵翠娥却望着杨陆顺扑扑直掉眼泪,可也
没再多说一句话。
目送着远去的客车,卫书记长叹一声说:“六子,他怎么会变成这么一个人?可惜可惜了。”
杨陆顺说:“我觉得他是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强迫自己忘记一些痛苦的事情。那么多好兄弟好战友倒在身边牺牲了,他却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在众人面前说着这些令他伤心欲绝的事,他能挺到今天也算有坚强意志的了。加上又离开了一线部队转到了后勤部门,多少有点不适应吧。”
卫书记楞了会皱着眉头说:“你这是怎么个思维逻辑?能进英模报告团那是莫大的光荣,你却认为是让他痛苦?你们年轻人的思维,我是有点跟不上喽!沙沙,让我抱抱旺旺崽。”也不理会杨陆顺,只顾边走边逗着孩子,拧成了麻花的浓眉才渐渐舒展开来。
沙沙在后面悄声问:“六子,我看卫书记跟你不大对劲啊,你们怎么了?”
杨陆顺摇了摇头没说话,这人与人的关系就这样,有了矛盾再怎么弥补也恢复不到从前了,而且越是拼命想弥补倒越显得生分,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