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陆顺家有了四姐这麻利人操持着,沙沙也乐得天天晚上陪着易老师等领导爱人看电视聊天,平日里沙沙还有点心高气傲,偏偏她也能谦恭地迎奉着那些人,笑得甜嘴巴也甜,反正就是阿姨长阿姨短的叫,瓜子糖果不断,稍微夜点就荔枝桂圆煮蛋,招待得客客气气,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还不止三个,热闹非常。只是辛苦了四姐,农村妇女习惯早睡早起,对电视节目也看不甚明白,可屋里有客人得招呼,只好强打精神,添茶倒水弄夜宵,客人走了还得打扫卫生,伺候沙沙洗漱了才能休息,到六子家时间不长却累得瘦了好几斤。
  杨陆顺心痛姐姐,对沙沙使唤四姐象使唤佣人一样极为恼火,就劝沙沙不要看电视太晚,怀了孩子得休息好,隐隐也是对天天一屋子人不满,沙沙反倒数落了杨陆顺一顿:“六子,你以为我爱热脸贴人家的凉屁股呀?这不都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她们这些婆娘虽然粗俗点,总也是领导家属,关系好总比不好强吧?你也要多与领导搞好关系,别死吊在卫书记一根藤上,我看谢乡长对你还不错,你没事也多去走动走动,还指望人家领导来巴结你啊!你也别仗着大学生文凭稳坐钓鱼台!”
  杨陆顺听了为之气结,顾及沙沙怀孕要保持好心情才不至于跟她争执,可实在是家里没个清静,就连灿灿晚上搞学习都挪到了厨房,更谈不上静心看看书什么的了。而且到了晚上沙沙还一个劲把他往外哄,振振有辞地说:“都是些女人,你个男人坐在这里搞得我们说话放不开。”
  杨陆顺本就没几个要好的朋友,开始还在侯勇、叶祝同家坐坐,但别人家总还有事不能经常去吧,更不想去计生办同事家,去了热情得让他有点吃不消,麻烦人家又觉得心不安,久而久之居然没什么地方去了,他倒不是怕哪位领导而不敢登门,总觉得只要干好了本职工作,就没必要去刻意巴结讨好领导,年轻人本就心高气盛,虽然他谦虚谨慎尊敬领导,其实从心里讲并不觉得他们有多高明,只是多了点工作经验和资历而已,水平并不比他高多少。他是大学生,算是知识分子,多少有点文人情结,不经意间保持着洁身自好与一份清高,自然是不屑做出有损形象的事来。何况这里住的全是党政领导,众目睽睽之下老往领导家跑也不象话。
  偶尔易老师也会好心地说:“小杨啊,我家老谢今天也是一个人闷在家的,我常听老谢夸你象棋下得好,就去杀几盘吧。”只有这样,杨陆顺才会去找谢乡长下象棋聊天。
  这天在谢乡长家刚杀几盘,沙沙就在门外喊着:“六子、六子!家里有点事,你快来。”
  正下得瘾头上,杨陆顺不禁有点恼火,还是谢乡长体谅,微笑着说:“那就快去,怕真有紧要的事呢。”杨陆顺只得出了门,外面黑忽忽的只有各家窗户投出昏暗的灯光才不至于看不清人。
  沙沙拉着杨陆顺离开谢家门口老远才悄声说:“刚才政府通信员小李到家里来找你,说是卫书记有事跟你谈,你赶紧去啊。”
  杨陆顺张望了一下没见小李,疑惑地问:“小李呢?”沙沙说:“我叫他先走了,总不能让他看见你在谢乡长家吧?”
  杨陆顺不以为然地说:“那有什么?又没搞阴谋怕什么。外面天冷,你赶紧进屋去,别着凉了。我这就去卫书记那里。”沙沙哼了一声说:“你说没搞阴谋人家就相信啊?都不知道你的书读到什么地方去了。快去快去,莫让卫书记等急了。”
  杨陆顺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就去了政府,直到接近了乡招待所才隐隐看到丝光亮,敲开卫书记的宿舍门,小李也在屋里,正在给卫书记铺床,见杨陆顺来了,就很热情地打招呼倒茶。
  这小李是顶了小何的缺在办公室搞勤杂,原本老丘的意思还是想找个聪敏伶俐的小姑娘,可卫书记拒绝了,亲自在新平的新退伍兵里挑选了乖巧利落的小李,沿用了文革时期通讯员的称呼,卫书记这也是减少麻烦的一种搞法,毕竟用个小姑娘诸多不便,他本是多年的部队干部,习惯身边有个跑腿做事的人,小李曾经在部队当过连队干部的通讯员、文书,对伺候干部自有一套。小李就住在卫书记隔壁原来杨陆顺的宿舍,小伙子勤快得很,象在部队当通信员一样,替卫书记铺床叠被洗衣扫地,就连洗脸洗脚水也准备得熨熨帖帖,很是讨卫书记的欢心,白天在政府搞勤杂工作也是积极主动,很会看领导脸色行事,小勤快做得非常出色,不久便得到了党政领导们的认可。
  杨陆顺默默地看着小李麻利地收拾完屋子,又蹑手蹑脚出了门,没由来的心里一阵不安:自己也在卫书记旁住了很久,可就从没象小李一样,也不知道卫书记洗里会做何想法。眼见卫书记披着件军棉大衣伏在书桌上不知道忙些什么,居然没敢出声打扰,只是捧着茶枯坐在床沿。
  也许卫书记突然觉得屋子里安静得怪异,便扭头看了看,见杨陆顺傻坐在床沿,就笑着说:“六子,怎么不说话啊?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
  杨陆顺涩涩地笑了笑说:“我不知道您在忙什么,见小李也是轻手轻脚的,也就没敢打扰您。”话一出口马上就感觉到了生疏,越发不安了起来。
  卫书记楞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军大衣也滑了下来,杨陆顺不知怎么立即起身,把军大衣小心地披在卫书记肩上,又退到床沿边坐着,摆出了一副聆听教诲的神态。
  卫书记似乎很满意杨陆顺的举动,站起来把椅子转了个向,面对他坐了下来,说:“小李这兵不错,脱了军装没脱军人本色,那一举一动还蛮规矩利索的。部队是个大熔炉啊,五湖四海到一起,锤巴炼巴就都成了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那素质没得说了。这可比一般地方青年要强了百倍哟。军子来信了,他的伤养得七七八八了,只是左眼视力很差,天幸没有失明呀,也是福大命大了,他们俩口子准备回家过春节。”说着转身把书桌上的烟盒火柴拿到手,自己点了支,又捏出一支丢给杨陆顺说:“现在沙沙怀上了,你可以抽烟了,点上点上。”
  杨陆顺脸上滚烫发烧,正在后悔刚才奴性十足的举动,看来潜意识里还有着上尊下卑的封建思想啊!不由地说:“烟抽了对身体没好处,我就不抽了,卫书记您也要尽量少抽。”
  卫书记再次哈哈笑了起来,说:“毛主席一天两三包烟不照样活了八十三岁!军子说了,他这次回家给我准备了两条红塔山,一对茅台酒,这都是好东西哟。”
  杨陆顺关切地问:“卫书记,那胡大哥是不是会转业回地方呀?”
  卫书记感慨地说:“你胡大哥现在是一级战斗英雄,又没有明显的残疾,怎么会转业呢?他已经提了副营长了。有军功提得就是快,军子今年才二十八岁,将来至少是正团职干部转业了。”话题一转笑着问:“六子,马上要当爹了,肯定乐坏了吧?这男人啊,得成家立业当了父亲,才会感到责任重大,也就成熟稳重了。”
  杨陆顺看着手里的卷烟,说:“卫书记,我现在就已经感觉到肩上的责任重大了,幸亏得我姐住在家里照料沙沙,要不我还真没经验去照顾一个孕妇。”
  卫书记就着烟屁股再点了支烟,他心情似乎蛮好,顺手把火柴丢给杨陆顺说:“六子,点上点上!男子汉不抽烟就缺那么个味道,你也实在太斯文秀气了,典型的文人墨客气质,我看有机会还是向县委郭书记推荐你去县委政府当笔杆子算了,在农村糟践了。”
  杨陆顺忙谦逊道:“卫书记,在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我自认为在农村就蛮合适的,毕竟我也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子弟呀,至于到县委政府去我还真没把握哩。”
  卫书记点点头说:“如果把你塞去县委政府里当秘书什么的,我都不愿意放手,浪费人才了,真要在政府机关有所作为,还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现在省里地区党政机关搞什么老中青三结合,把一些嘴巴没毛的年青干部从中央到省、地区地下放搞培养,真是多余,还不如直接从基层输送人才上去来得强!元旦我去县委开会,地区给我们南平县就配备了几名锻炼的年轻干部,虽然也是大学生,可说起话来都还奶声奶气的,可谱子却都会摆,调调还拿得挺高,开口引经注典闭口时事政策,显得就他们有文化有水平,我们这些人都是乡里土包子。散会后我就找了郭书记反映,这样素质的干部怎么能成器,还不如把杨陆顺也搞上来同他们比较比较,莫非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不成?”
  杨陆顺见说到他头上,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垂头把手里的烟点燃,心里蛮感激卫书记能替他在郭书记面前美言的。
  卫书记见杨陆顺不言语,一副谦虚谨慎样儿,开心地说:“多说话不如多干事,你这样就最好,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人终究是没好下场的。不过只要有了机会,我还是会替你尽力争取的。”
  杨陆顺感激地说:“卫书记,我还做得很不够,只希望在您的领导下尽快成熟起来,至于其他的我真没想过。”他这是由衷之言,没有卫书记地看重,他杨陆顺也没今天的进步,而且当多大的官并不是他的追求,只希望尽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尽量地多为农民群众做点实事罢了。
  卫书记又满意地点点头说:“嗯,你这样就最好了。”他转身从书桌上拿起一份文件,皱着眉说:“六子,中央发布的八五年一号文件标题就是《关于进一步活跃农村经济的十项政策》,也就是要加大农村经济改革力度。去年我们新平乡总的来说跟其他乡镇比较,取得的成绩还是显著的。粮棉油等计划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农民的生产情绪也很高涨,粮食再次获得了大丰收,据国家公布的数据,八四年我国粮食总产量突破了4000亿公斤大关,肚子问题解决了。我们新平严格执行县委县政府的要求,对农民不搞不合理摊派,切实减轻农民的额外负担,可调查后发现农民的收入并没有象我们当初预计的那样有大幅度提高,甚至比八三年还略低了些,你觉得问题出在了哪里?”
  杨陆顺马上就回答道:“主要原因就是农产品大幅度跌价造成的,去年粮食产量比前年增加了百分之十八,可每担收购价却降低了百分之三十六!加之八四年我们新平的农民响应国家号召增加使用了化肥、农药,又提高了粮食成本,所以才出现粮食增产而农民收入却减低的现象。倒是主要精力没放在水稻种植而是大搞农副业种养植的农民家庭收入增长了很多,这说明农民种田也要讲究个灵活机智了,死守着老规矩一尘不变是不能适应现在的改革步伐的。”
  卫书记瞥了杨陆顺一眼,说:“你的意思还得大力发展农副业生产,提高农民的收入咯?”
  杨陆顺根据自己看报纸学文件得来的总结,笼统地说:“我个人认为帮助农村调整产业结构,积极发展多种经营,特别注意扶持种养殖专业户、专业村是可以提高农民的收入的。”
  听到专业村,卫书记眼睛亮了一下,说:“专业村这提法好,也就是集体经营模式吧?”
  杨陆顺点点头说:“这也是我胡诌的了,既然有专业户如果一个村专门种养植一种经济作物或其他,也可以称得上专业村了。就象利群村全村动员起来建砖窑一样。”
  卫书记笑眯眯地说:“看来你也对集体专业村蛮看好啊!那你谈谈与家庭经营模式的个体户对比一下,那种能使农民受益更多呢?”
  杨陆顺说:“如果专业村经营得体、管理得当,农民收益将远远大于个体单干户了,何况农民家家还有责任田,吃饭问题解决了,没有后顾之忧,就更能显示集体的力量。当然搞专业村难度也远大于扶植一家个体户了,关键要群众基础好,技术力量跟得上,而且前期投资大,见效比个体户慢”猛地杨陆顺发觉这话怎么越说越熟悉呢?感情不久前谢乡长也曾经问过的,不由心里一突,忐忑不安起来。
  果然卫书记也慢慢收起了笑容,有点沉重地说:“六子啊,这次在利群搞砖窑,我也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说我的搞法跟原来搞公社搞大队没什么区别,都是出集体工吃大食堂,咋听有几分相似,可实际上又有不同,家家户户都按规矩投资入股,完全符合中央文件里要求的‘积极发展和完善农村合作制,提倡合股经营、股金分红的股份式合作’。在政策上是有理论依据的。既然中央都提倡这么搞,我想就一定会成功的。”
  杨陆顺斟酌着说:“中央的改革开放政策本就是一条崭新的思路,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万一”
  卫书记严厉地说:“杨陆顺,你这样说是错误的,是对农民不负责任地推脱之言,政策是中央制定的,绝对是有利于农民的,关键就是在于我们怎么去正确执行中央的路线方针政策,怎么带领农民走富裕道路。六子,农民的钱一分一厘都是血汗钱,容不得半点失误,更不能还没开始就给自己想好退路,不搞则已,搞了就要义无返顾,绝对只许成功!要对我们中央的政策有信心嘛,没了指路明灯,哪里还有前进方向呢!”
  杨陆顺被斥责地涨红了脸,他这样说绝对没有推脱塞责是意思,中央制定的政策是宏观的大方向的,怎么能确保基层实施起来就万无一失呢?只怕是卫书记缺乏自信吧。杨陆顺悄悄抬眼觑视,只见卫书记双眉紧皱、眼神游离,犹豫地脸色与坚定的言语根本不一致!
  卫书记似乎也觉得言辞过于激烈,又重新丢了支烟给杨陆顺,自己叼了根,明明把火柴给了杨陆顺却不记得了,到处找火柴,直到杨陆顺划燃火柴递到他面前,才感觉自己失常了,歉意地冲杨陆顺笑了笑,深深吸了口烟,烟雾随着说语缓缓呼出:“别的先不说,就拿你外甥鹏子的建筑队就是个成功的范例嘛,他们不就是十几户农民合股经营的股份式合作吗?据我了解,去年他们平均每户分红高达七百元,不得比我这科级干部收入低哟!”
  杨陆顺心里猛地一惊,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卫书记实情,可眼前的情况又容不得他说真话,这可是卫书记亲自抓的两个集体经营模式的典型,杨陆顺也只能暗暗祈求砖窑厂不出任何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