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平乡不足五十米的街道上灯光昏黄,原本是没有路灯的,但由于近段时间小流氓横行,不少女性在夜间行路时被骚扰过,而且偷盗情况也深深困扰着街道两边的单位,纷纷向乡政府、派出所反映。乡政府非常重视,一方面让派出所加强联防治安,晚上加派巡逻人员,一方面装上几盏路灯,情况才有所好转。
两人走在街道上,夜风袭袭,很是舒爽,下弦月如一抹弯钩挂在天际,群星璀璨。
杨陆顺的心情甚好,不禁赞道:“叶站长,好久以来都忽视了这么美丽的夜景,今天偶尔一见,涤荡心尘呀!”
叶祝同无声一笑,说:“声由心发,能发现大自然的美妙之处,也是好的了。到乡政府有半个月了,感觉怎么样?”
杨陆顺轻松地甩着手说:“感觉非常不错,虽然忙点累点,但过得很充实。”不知什么触动了他,忽然升起种忧国忧民的感觉,说:“也通过这半月时间,我才知道我们的农民生活得多么艰苦。党中央的决策真的非常英明,也非常及时,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的社会制度是最进步的,可为什么我们的农民却过得这么艰苦呢?还得搞经济建设呀!民富才能国富,国富才能民强呀。”
叶祝同含笑看了看杨陆顺,这年轻人心情转换怎就是快,刚才还在看夜景,这会又突如其来了一通感慨,说:“杨老师,能感到自己肩上有压力,说明你开始热爱你的工作了。”
杨陆顺从口袋摸出一盒“菊花”烟,递了根给叶祝同,说:“这充分说明了我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看着自己家乡的父老乡亲生活还这么艰苦,真想早点实现农业现代化啊!”看着叶祝同抽烟抽得那么津津有味,不禁自己也叼了根,借了他的火吸着,感觉苦涩涩的呛喉咙,苦着脸说:“叶站长,这烟到底有什么好,苦不拉叽的。”
叶祝同哈哈直笑,却说了句让杨陆顺摸不着头脑的话:“很多东西明明知道没好处,都还飞蛾扑火般往上凑,你不也这样吗?”马上又岔开说:“杨老师,跟你交往时间不长,我晓得你是个热血青年,有自己的想法和抱负,做什么事情都扎扎实实,就拿文化站的活动来说,你算是帮了我大忙的了,现在又见你进步了,工作上春风得意,真替你高兴啊。”
杨陆顺嘿嘿一笑说:“叶站长,看你说的,什么春风得意呢?不过我还是感激卫书记这么看重我,有种士为知己死的心境,不好好干,怎么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卫书记的关心呢。”
叶祝同点点头说:“我理解你,有时候人并不是为了图个什么好处,无非的争口气罢了。不过我在新平十几年了,嘿,时间过得还真是快,我17岁到新平插队,一晃十六年了。我对新平感情还是很深的,杨老师,在你身上我又似乎看见了我曾经的身影,不过你条件比我好多了,机遇也好,赶上了好时代呀。”
杨陆顺很少听他说过去的事情,一时好奇心起,随手扔了大半截烟,问:“叶站长,不是我当面就说你的好话,我觉得你很有水平,不论是文化修养还是为人处事,不是我这毛头青年能比得上的了。可我总认为你有种郁郁不得志的感觉,能不能说来听听?”
叶祝同心里涌起股说不清楚的滋味,难过、愤懑、压抑?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林林种种纠缠在心间,搅得他神情黯然,死劲吸着手里的烟,半晌才说:“有什么好说的?从文革那年头过来的人,有几个不是郁郁不得志呢?我是家庭成分不好,入党没资格,进工农兵大学通不过,招工提干那更是想也莫想。在新平我出过工分、代过课、当过大队的文书,但都因为成分问题没干长久,后来发挥自身特长进了文化革命文艺宣传队,又当演员又当伴奏又写剧本又做编排,一个人当四、五个人使唤,才勉强安住了身,演杨子荣又遭到一些人非议,幸亏农民群众非常喜欢我的演出,才没撤换掉,那时新平上下谁不说我叶祝同好?可还是过不了成分不好这一政治关,没办法,谁叫我叔爷曾在伪县政府任过职呢?眼见着别人入团入党评先进,招工进了县剧团,自己累死累活还要写反省接受再教育,心里极度不平衡却还要装出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不然会挨整。幸好文革结束了,不搞什么阶级斗争了,见我还有点文字工夫,才让我进了文化馆,人家是干部编制,我却是职工编,这都不算什么,能有个正式工作能养家糊口也就可以了,可还是遭人排挤,这不一说要在乡镇搞文化站,我就第一个报名下来了,新平我毕竟呆了十几年,下面物质条件差点,可活得自在。”
杨陆顺喃喃地说:“原来只要有本事的人,在单位都遭人排挤的呀?”
叶祝同凄凉地笑了笑说:“俗话说不遭人妒是庸才,,有时候我还真情愿当庸才,少了好多是是非非。杨老师,其实你要比我聪明灵泛,你一见我神色有异,就知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杨陆顺赶紧点头说:“是啊,叶站长,今天你在茶话会上光抽烟不说话,我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肯定你有什么话要跟我交待。”
叶祝同说:“杨老师,你这次入党并不怎么顺利,我听说是卫书记强行通过的,虽然其他领导没怎么坚持,可反对的人不少,王乡长和周副书记都提了不同意见。”
杨陆顺心里一惊,说:“啊!周副书记他不同意?可早几天他见了我,把我拉在一边悄悄告诉我说在研究我入党问题上,他是投了关键一票的,还说很欣赏我,叶站长,你是不是听错了呢?”
叶祝同摇摇头说:“是党政办的丘主任说的,他也参加了研究,而且我还看了会议记录的,周副书记确实不同意你这么快入党。老丘跟我关系很好,他就是以前文艺宣传队的支书,以前没有他帮我,我也演不了杨子荣。”
杨陆顺呆住了,他脑子里一片茫然,痴痴地说:“怎么会这样?周副书记为什么要骗我呢?既然我不够资格,不同意,为什么当着我又说假话呢?”
叶祝同也停下脚步,同情地说:“杨老师,这就是今天我要跟你说的。很多事情不是你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今天我见你喜笑颜开,春风得意的样子,有必要让你清醒下头脑,进步的确值得高兴,在心里高兴就可以了,不一定要表现在外面,而且要更加谦虚谨慎。在现在这个社会上,什么都要论资排辈,你一个刚进政府的年轻人,也没什么重大突出的成绩和表现,就入了党,好多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同志还一直徘徊在组织的外面,人家能不嫉妒你么?远的不说,我本人也非常嫉妒你,嫉妒你的家庭成分好,嫉妒你是大学生,嫉妒你有领导欣赏,我想其他人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杨陆顺警觉地问:“叶站长,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叶祝同心情沉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说:“杨老师,我心里早把你当自己的弟弟一样看了,你仿佛就是当年的我,年少多才,可比我条件优越得多,我不想你重蹈覆辙,不经意间落个在新平中学的下场。你曾也问过怎么搞好同事间的人际关系,可谁又能真正搞得好这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呢?杨老师,我不想你再象在新平中学一样被排挤受打击,只想你好好地生活和工作,只想你脸上纯真的笑不再被痛苦沧桑掩盖呀。”
杨陆顺没来由湿润了眼睛,拉着叶祝同的手说:“叶站长,你就叫我六子吧,我巴不得有你这个良师益友般的大哥!”
叶祝同轻轻拍了拍杨陆顺的手背,说:“六子,你也叫我一声哥吧,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惟独没有弟弟,有你这么优秀的弟弟,我也是有福气呀。”
杨陆顺激动地叫了声:“哥,谢谢你。”
叶祝同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六子,走,到家里去,现在时间还不晚,叫你嫂子弄点菜,咱哥俩喝几口!”
酒是在供销合作社打的散白酒,菜就是三两样蔬菜,哥俩却喝得非常高兴,苦涩的烟在杨陆顺嘴里也不觉得呛人了。
杨陆顺笨拙地弹了弹烟灰,说:“哥,我又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来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
叶祝同说:“六子,其实我这当哥的也说不好,毕竟我自己也是失败者,那还能教好你呢?我在县文化馆两年多时间,也算是夹紧尾巴谨慎做人,可还是被人排挤打击,无非就是写了几篇好文盖了一些自诩才子们的风头,弄得我心灰意冷,干脆卷铺盖回了新平,把自己的精力放到活跃丰富农村文化上来,倒也充实些,至少不看人脸色听人闲话。其实也是逃避吧,与其跟人勾心斗角,还不如让养育我们的农民们生活过得精彩点。而你不同也没得退路,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呢?就只有面对现实了。最好是放弃名利,多为咱农民老百姓做点实事,为他们解决点实际困难和问题,在政府里要谦虚谨慎,跟你对脾气的人可以多结交点,其他人表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没事拉拉家常说说笑话打打哈哈,少谈工作上的事,也别去管闲事,对那些暗里跟你过意不去的人,也别把恩怨放在脸面上,心里清楚就行,也别东家西短的传什么话,那是最遭人记恨的,有的人呈了嘴巴皮面上的强,其实失去的更多。”
杨陆顺又问:“象周副书记那样的人,两面三刀的,怎么应付?”
叶祝同说:“这样人品有问题的人,最好是别理会,小心防范即可,但千万得罪不得,毕竟人家是领导,如果什么事他都在后面拉你后腿,那就坏了。还有,六子呀,在单位上有领导看重是好事,也不完全的好事,什么事都要一分为二的看。好的方面是明摆的,领导可以使你进步更快,不好的就是遭人嫉恨,谁不想的到领导的青睐呢?所以在工作中千万要谦虚谨慎,千万不能给领导抹黑,你的工作出了问题势必受人非议,那看重你的领导岂不是用人失误,看人不准?领导肯定会把怨气发在你身上,那就糟糕了。”
杨陆顺听得毛骨悚然,说:“哥,听你这么说只有什么事也不做才可以了,做事的人难免会出问题,事情做多了总会有成绩,那岂不做好了也不行做砸了也不行,那又怎么才行呢?没有万全之策?”
叶祝同被他这么一连串的反问问住了,尴尬地笑着说:“嘿嘿,六子呀,如果你哥有万全之策,又怎么会落个郁郁不得志呢?”
回到宿舍,卫书记的房间依然亮着灯,杨陆顺躺在床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叶祝同的话,让他怎么也消化不了,而且有些观点也不认同,周副书记那亲昵热情地笑脸怎么看也不象假装出来的,简直比他自己发至内心的还要真诚许多,乡政府的领导干部都是从事党和国家的路线方针政策的执行者,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不会素质低下到叶大哥说的那种程度吧?到底是叶大哥危言耸听还是事实如此,杨陆顺心里全然没有把握,心里如同乱麻一团,解不开也理不顺,不由借着酒意敲开了卫书记的房门。
卫书记开了门见是杨陆顺,也闻到了股酒气,边让他进屋边说:“小杨啊,喝酒庆祝入党呀?”
杨陆顺忙笑着说:“卫书记,刚才到叶站长家聊天,他爱人见时间不早了,随便弄了点吃的,喝了几口。”进了屋,眼睛看到书桌上堆满了文件材料,看来卫书记是在忙于工作,不禁歉意地说:“卫书记,我这么冒昧,打扰您工作了。”
卫书记用手揉捏着太阳穴,靠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睛说:“没有打扰,我也准备歇气了,这么晚找我什么事呀?”
杨陆顺忽然有点拘束,搓着手说:“没没什么事,见您没休息,想跟您聊聊。既然您准备休息,那我就回宿舍去。”
卫书记眉头微皱了下,说:“怎么,还没聊够啊?那叶祝同的文化站是搞得有声有色,现在上至中央下到地方都非常重视发展农村文化,在搞好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建设的同时,也要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你们都做得非常好,特别是你,搞好自己本职工作的同时还能积极参加文化站的活动,不但自己热心投入,还能组织其他单位的积极分子,我会在适当的时机提出来,给予你和叶祝同一定的表扬。”
杨陆顺听到最后,原来让卫书记误会来替叶祝同当说客了,忙笑着解释道:“卫书记,我怎么说呢,我参加文化站的活动主要是因为爱好文学,当然叶站长也给了我很多帮助,可我和叶站长认为只是做了本分,不是想得到领导的表扬的也不是不想让领导表扬,而是不是刻意做给领导看的我”说着说着杨陆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了,越说越慌、越说越思维混乱,最后自己瞠目结舌,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脸一时红得想煮熟了的虾子!
卫书记似乎有点疲倦,挥了挥手说:“小杨,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我相信你就是了,你也要一如即往地支持文化站的工作,搞出点成绩是最好的。我也听说那叶祝同在新平下放插队十几年,群众基础蛮好,各届对他的反映也还不错,等我忙过这段时间,我会特意去文化站了解点情况。好了,今天就这样吧,我明天还要跑几个村,身体不如以前了,比不得你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伙计了。”
杨陆顺赶紧站起来告辞出去,关了门就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打扰卫书记工作,还被误会替叶大哥说好话讨人情,不禁恨恨敲了几下头,暗暗告戒自己少喝酒,免得误事!
卫书记等杨陆顺一走,眼睛立即眯缝起来,神情十分严肃,他不知道杨陆顺到底是不是专程来替叶祝同表功的,就凭杨陆顺这么思想简单幼稚的正直人是不会想出这些名堂的,难道是叶祝同知道我看重杨陆顺,怂恿他来的?如果是,那叶祝同就看错了人,如果你真有本事,我卫家国不会不倚重你,如果你是走歪门邪路的人,哼哼,只怕有你的好看!
不过他还是实现了他对杨陆顺的承诺,果然在得闲时亲自带着乡政府一帮领导去文化站检查工作,虽然很满意文化站在简陋的条件下还取得不错的成绩,但对叶祝同却不假辞色,甚至有点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这让叶祝同很不理解,还以为卫书记真是各方面都非常严格要求的领导,不禁战战兢兢,如屡薄冰,虽然叶祝同编制在县文化馆,可文化站属于乡镇的直属部门,日常开支经费由乡政府拨付,如果没了乡政府的支持,文化站是不可能开展正常工作的,就由不得叶祝同不小心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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