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陆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学校宿舍,接连几天忙活让他浑身快散了架,随便洗了把脸就躺到床上。
春夏之交的天气十分善变,白天还艳阳高照,热得好象就到了酷暑,可晚间风云突变,呼呼地刮起了北风,远处的夜空忽明忽暗地扯着闪电,闷闷的雷声滚滚而来。
要变天了,杨陆顺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轰隆一个炸雷惊醒了他,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户噼啪做响,外面已经是大雨如注。冰凉的风在他不大的宿舍里肆虐,刮得桌子上的书本教材哗哗直响,他有心想起来关上窗户,可就是一身软绵绵的,连眼睛也打不开!
迷糊间忽然听到囡囡熟悉地哭泣声,仿佛又听到赵翠娥柔声地唱着催眠曲哄囡囡,这让杨陆顺心里莫名其妙,嫂子和喃喃已经搬去了教师家属房,隔壁已经没人居住,怎么又会听到声响,难道真是牵挂她们母女不成?唉,缺了男人的家就象没了大梁的屋,真是可怜,他想着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怎么继续睡觉,可没曾想隔壁有了动静,蟋蟋索索硬是有人声,而且嗤地一声划燃了火柴点燃了油灯,微弱的灯光在风里雨里飘摇着。
杨陆顺立即坐了起来,疑惑地问:“隔壁是嫂子吗?”
“啊,杨老师,对不起把你吵醒了,我起来给囡囡把尿的。”果然是赵翠娥的声音,充满了歉意。
杨陆顺惊奇地问:“嫂子,你怎么又搬回来了?”瞬间想到只怕是杨菊仙那粗鄙女人做的“好事”,生气地说:“嫂子,是不是杨菊仙找你麻烦了?你那房子是县乡领导亲自安排的,怎么能随便改了?”
“杨老师,是我自己要求换过来的,人家住得好好的,我不能霸占了他们的房子,我我就搬了回来,反正只有我和囡囡母女相依为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了。”
杨陆顺听赵翠娥越说语气越不对劲,似乎充满了酸楚和委屈,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心里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怒道:“我还因为你今天回了囡囡爷爷家,原来是找人搬家呀!肯定是杨菊仙那婆娘生事,我一定要帮你桃个公道,非得把大屋子换回来不可!”
赵翠娥话音里带着明显的哭意,赶紧说:“杨老师,别去找马校长,真真是我自愿换回来的,你就别再多事了,我现在已经够麻烦的了。”
杨陆顺大为不解说:“嫂子,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说给我听,胡大哥临走时把你和囡囡拜托我照顾,我责任帮你,快告诉我!”
赵翠娥呜咽着说:“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我自己能应付得了,你赶紧睡觉吧。”
杨陆顺哪里还睡得着,他急切地说:“嫂子,我知道你的为人,没事你哭什么呢?你就告诉我吧,莫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胡大哥对我的信任呢,不行,你肯定有什么难事,也请嫂子相信我一定能帮得上你!”
赵翠娥也是憋得实在难过了,嘤嘤地哭出声来,说:“杨老师,我晓得你一心在帮我,上次你写的通讯稿子惊动了县里乡上的领导,是给我解决了不少困难,我真心感谢你。可千不该万不该占了马校长的房子还连累马校长被领导批评,你也知道杨菊仙是个惹不得的主,从那天起她就一直为难我,给我脸色看,说我的怪话”
杨陆顺气得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床沿上,说:“还真让我猜对了,果然是那婆娘搞出的名堂!嫂子,我明天就去乡政府找书记乡长反映情况去,我就不信领导也压不住那恶婆娘!”
赵翠娥惊慌地说:“杨老师,别再去麻烦领导们了,他们也忙。再说我真惹不起杨菊仙,你再这么帮我,又不知道那些人会给我们泼什么污水了,就算是替我作想,不再管我的事了,好吗?”
杨陆顺问:“泼我们的污水,他们都说什么了,他们还敢造谣污蔑我们?”
赵翠娥抹了把眼泪,一横心说:“还不都是杨菊仙嚼的舌根子,说我们有作风问题,说什么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同住一室,那不正是干柴烈火!我分辨说没有那么回事,他们都说没那事你怎么会那么死心地帮我,又帮我带孩子又替我写表扬材料,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你难道就没听到点吗?”
杨陆顺当然觉察不到,他本就不再理会那些所谓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又忙于搞文学创作,在食堂吃饭也是匆匆吃了就走,哪还会有人跟他说起这些呢,听赵翠娥这么一说,才知道为什么她对自己越来越冷漠,原来是让人说了闲话,这男女作风问题是个老大的罪名,一但犯了,不但遭人鄙视,更是扼杀前程,何况这捕风捉影的事全凭人家两片嘴唇上下一碰嗒,传了出去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了!
杨陆顺懊恼已极,说:“嫂子,归根结底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想出风头,也就不会连累嫂子的名声了!可笑我还沾沾自喜,好象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还专门给胡大哥写了报喜的信,没想到让嫂子你背了这么大的冤屈受了那么多的龌龊气!”他到底年轻气盛,越想越气愤,反正在新平中学已经把人得罪完了,也不在乎多得罪一个,与其硬忍了这口气,还不如闹他个大的,就说:“嫂子,这关系你名声的事,我不能知道了还当哑巴,明天我就找杨菊仙说个清楚,她不赔礼道歉,我就不收场!当我杨陆顺好欺负呀!”
赵翠娥又呜地哭了起来,说:“杨老师,这事怎么说得清楚哟!我把房子退给了杨菊仙,还赔了不少小心,她已经答应不再找我麻烦了,过去了就算了,你还要去惹那母老虎做什么?真要搞得全新平的都晓得吗?这男女作风问题人们最爱传道了,真要传开了,我还怎么做人?远的不说,胡家就容不得我和囡囡了。你是大学生,有本事,是人才,随便那里都有你的容身之地,可你叫我还怎么在新平小学呆呢?”
杨陆顺哑然,呆呆地坐在床上,赵翠娥的话使他怒火全消,女人的心思确实要缜密得多,流言蜚语让她不堪重荷,只惟愿无风无险地生活,这个女人结婚生子后再没有了浪漫地念想,能和夫家人和睦相处、与丈夫恩爱偕老、把孩子精心养育成人就是她人生里最大的愿望,她只想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生活,这让杨陆顺还有什么话说呢?
赵翠娥半晌不见杨陆顺回话,又说:“杨老师,我知道你是真心关心我们母女,虽然你叫我嫂子嫂子的,其实我心里把你当自己亲哥一样对待,你是大学生,你应该前途无限,我也知道你是不会永远困在学校的,迟早会有更好的去处任你施展才华,何必为了我去跟学校领导撕破脸皮呢?你有学问,你热爱教书,你想成为事业有成的人,可这个学校就是那么回事,学校其他教师没有你那么高的学问,他们没你那么高的思想境界,他们只顾自己日子怎么过得安逸,他们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埋汰一个好人,他们知道本事不如你,就嫉妒你、排挤你,我原以为你会看得清楚的。杨老师,有机会你就走吧,莫把自己耽误在这个地方。男人不象女人,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男人得有自己的事业,在新平中学你莫指望会出什么成绩了,他们会不惜一切来埋汰你,让你变得比他们更平庸更窝囊。”
杨陆顺苦恼地捧住发痛的脑袋,绝望地说:“嫂子,为什么会这样?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教师,现在实现了,可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学校是神圣的地方了呢?我那时候我读小学初中高中时,学校不是这样的啊,在我眼里教师甚至比自己的父亲母亲还伟大,还值得尊敬,怎么自己当了教师后就截然不同了呢?”
赵翠娥说:“其实不少教师还是好的,只是他们不愿意把麻烦惹到自己身上而已”
杨陆顺打断她的话说:“嫂子,你也别劝我了,都是我一时不慎给你带来了这么多麻烦,我真是白读这么多书了,还以为只要拼命工作搞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没想到都不是这样的。嫂子你放心,我会忍下这口气的,再不会给你招惹来闲话闲气了。只是对不起胡大哥的托付,没照顾好你们娘俩!嫂子,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
那边赵翠娥很听话地熄了灯,杨陆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有必要那情况告诉胡大哥,免得到时候说不清道不明,怀着深深地歉意给胡拥军写了封详细地信。
打这晚以后,杨陆顺就不再住宿舍,而是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不论刮风下雨都回建华村自己家,除了上好自己的几节语文课,余下的时间都花在了文化站的业余活动中,他不但继续搞文学写作,也学会了二胡、手风琴等乐器,没事到侯勇家喝几杯酒看看电视,日子倒也过得蛮逍遥。
大学同学们的信渐渐也少了很多,毕业时的豪言壮志大多被现实生活所磨灭,刚进社会看什么都新鲜,说什么都激动,可时间一长了,心情也就归复平静,写信也只是应付一下,有时候正好手头有急事,看了信没什么紧要事就放在一边,一不留神就忘记了,只有袁奇志的信总是厚厚的,有次不经意地问她什么时候有宝宝,她居然说不想要,又不说原因,弄得杨陆顺一头雾水。
没曾想胡拥军接到杨陆顺的信后,愤怒异常,他觉得自己在边疆浴血奋战,保家卫国,老婆孩子居然在单位上受气捱苦,叫他怎么安心得下,就请假回了家。
胡拥军回了南平县,先找到县委县政府武装部反映情况,说是新平学校的马校长不服气把房子腾给他爱人赵翠娥住,利用校长职权强迫他爱人赵翠娥又搬回了从前破旧的宿舍,把家属房自己占去住了,还让他老婆造谣生事,弄得赵翠娥在新平学校声名狼籍,请各级领导替他做主。
这下还了得,竟敢不服从领导安排,还迫害有军功的军属,县委领导非常重视,马上派了调查组去新平,有的教师巴不得出事,把马银满、杨菊仙那些鸡皮蒜毛的事添油加醋地反映给调查组的同志,本来事情基本属实,何况还有那么多落井下石的人提供线索,几天后马银满被撤职调离了新平中学,重新安排去了其他乡镇的中学当普通教师,马银满没想让杨菊仙的泼辣粗俗害得丢官离乡,痛骂了那婆娘也无济于事,匆匆收拾家当去了新的学校。只有副校长叶盛最高兴,凭白无辜拣了香饽饽,被任命为新的联校校长兼新平中学校长,自然对赵翠娥关心有加,只是对杨陆顺更加的怀了戒心,杨陆顺才是搞走马银满的元凶,新平的教师们都这样认为!
胡拥军对杨陆顺是感激不尽,没有他的信,还不知道赵翠娥要受多少苦,胡家更把杨陆顺视为贵客,正是因为他的通讯稿才让他们家又得了政府不少的补助。可这一结果是杨陆顺没有想到的,虽然杨菊仙的行为令人憎恨,可马银满也不至于受到撤职调离这样大的处分,毕竟马银满这个校长没有坏到那样的地步。
胡拥军又邀了杨陆顺一起去马坡子乡看望了卫副书记,把杨陆顺在卫副书记面前好好的一顿夸赞,说杨陆顺为人正直够朋友,卫副书记本就喜欢杨陆顺这有文化的小伙子,听自己的老部下这么推崇,自然也是另眼相看,再次提出要调杨陆顺进乡政府工作,但杨陆顺不想离开新平乡,卫副书记大为惋惜。
时隔不久,南平县各乡镇班子大调整,卫副书记提了一格,调到了新平乡当党委书记,又再次提出要杨陆顺进乡政府。
杨陆顺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便去找叶祝同商量,叶祝同住在学校,对杨陆顺的情况算是比较了解,一听杨陆顺找他问意见,就笑着说:“杨老师,你在学校当教师确实也委屈了,换个环境也可以。”
杨陆顺说:“叶站长,你支持我进乡政府工作?可我大学里一位倍受我尊敬的老教授却始终是不愿意我进政府单位的,他一再强调政治是可怕的东西。”
叶祝同异样地看了看杨陆顺,说:“杨老师,你进乡政府究竟是为了当官还是其他原因?”
杨陆顺想了想说:“我暂时还没考虑那么多,卫书记几次三番地想调我去他身边工作,说我有能力当个好干部,可我一想到老教授的话又在犹豫,自己真拿不定主意。叶站长,我认识你这么久,感觉你看什么事情都比较深入,道理也讲得很透彻,所以才来请你参谋参谋。”
叶祝同无声地笑了笑说:“你的大学生,你应该清楚什么是政治,那你谈谈你对政治这词的理解和看法吧。”
杨陆顺心里默默想了想,说:“政治就是阶级、政党、社会团体和个人在国内及国际关系方面的活动,是经济集中的表现,任何阶级的政治都是以维护本阶级的经济利益、建立和巩固本阶级的统治为目的的。”他说到这里,见叶祝同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又说:“叶站长,要说对政治的看法,我就一窍不通了,既抽象又难懂,政治太空洞,太遥远,太博深,很难一下子对它加以想像和把握,我实在是真不理解什么是政治!”
叶祝同微微点点头说:“你这倒不是谦虚,古往今来,真正又谁能正确理解政治一词的精确含义呢?政治的范围很广,政治离我们很近,政治的问题非常具体,政治就在我们身边,归根结底,政治就是治人之术,至少在中国就是这样,你说你大学的老教授认为政治是可怕的,虽然片面了点,实则也说了出其中的实质,我也经历过不少,阶级斗争、群众运动都是政治下的产物,有的人能籍借政治飞黄腾达,有的人却在政治运动中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现在党和国家把重点放在了经济建设上,搞改革开放,这同样是政治,如果你把心思精力集中在工作上,不谋求升迁不想飞黄腾达,那政治也就不可怕了。”
杨陆顺似懂非懂,搔搔后脑勺说:“叶站长,我是越听越糊涂了,看来政治这玩意儿与我无缘,我还是懒得费神去搞清楚了。要说当官,从小到大我都除了大学在学生团支部当过一年支部委员,再没当过什么官了,也对当官没兴趣,管自己都成问题,怎么去管人。你说,那我到底去不去政府工作呢?”
叶祝同哈哈笑了起来,说:“那就去得,只要不想着当官,扎实搞自己的本分工作,什么地方都去得!”
于是杨陆顺就答应卫书记进了乡政府,一来有卫书记亲自到有关单位跑动,二来叶盛巴不得他这祸害早点走,调动手续很快就办理齐全,离学期期末考试还有半个月,杨陆顺就拿到了调令,谢绝了学校的欢送会,收拾好行李铺盖离开了新平中学。
出了校门,杨陆顺回头看了看生活工作近一年的学校,心里百般滋味全涌了上来,更感觉命运弄人,早知道要进政府机关,何不当初一步到位,生生受了那么多腌臢,不觉涩涩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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