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一起意外的事件,如果不是刘广民被“双规”,我的苦难日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在这起意外事件发生之前的半年多时间里,我不再去想什么架空不架空的事,也不去想什么跟严志军吵架的事,仿佛那是一个噩梦一般,醒来后就淡忘了。我每天只是浑浑噩噩,随遇而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倒也少了许多忧愁和苦闷。

    有时,我也会跟局里一些同事说笑,开一些半荤半素的玩笑。自然,说话或开玩笑的时候,颇多了些玩世不恭的味道,让所有人都觉得很意外,但是愿意跟我往来的人倒是更多了。在他们看来,我已经适应了局里的生活,或者说已经变成了个真正的机关干部,完全有资格跟他们融为一体了。这真是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我一直以为,只有与人为善、爱岗敬业、尊重领导、遵纪守法,才能赢得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才能真正融入大家的生活中。可谁知道会是这样呢?

    我虽然对这种现象不是很理解,但我见大家都喜欢现在的我的样子,也就更加投其所好。说话的时候大着声,偶尔带几句粗话或脏话,走路的时候搭肩挽背,喝酒的时候脚踏在凳子上……这样做其实也有好处,那就是我以前很少如此亲密接触局里的同事,现在不一样了,我不仅接触了他们,而且融入了他们。我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寻求快乐,充实自己,也麻醉自己。

    但是,跟这些同事接触,也并非全是好事。他们聚在一起时,说的一些言行就经常令我心惊肉跳,比如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刘局长的坏话,可以在上班时间明目张胆地打牌赌博,可以随意迟到旷工甚至上班时间办私事。这真是无法无天了!有一回,我问罗科长,你们这样做,就不怕领导批评吗?他对我这句话很是不屑,鄙夷地说,谁批评谁?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塌下来”,现在局里的工作已经瘫痪了,就你高喜生这个笨蛋还这么认真。他的话令我很是汗颜。以前真是太孤陋寡闻了,我怎么没早一点认识到这一点呢?

    自从听了罗科长的话后,我也决心放开自己,跟他们学会了打麻将,打扑克,关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抽烟。我发现我对赌博和抽烟有着天然的接受能力,抽烟并不难学,我一学就学会了,而且发展到现在一天一包的规模。而我对于打麻将扑克更有巨大的潜质,我发挥我学历最高的优势(当然这与我一向数学好不无关系),只跟他们稍稍玩了几回,便要独当一面,用了没一个礼拜的时间,就开始大把地赢他们钱,而且几乎处于不败之地。以至于后来罗科长后悔不迭地说,真不该让高喜生这小子学会赌博。当然,每回打完麻将扑克,都是我掏出赢来的钱请他们的客。这也是随大流嘛。

    我的苦恼不仅仅是因为我受到严志军和刘局长的排挤和打击,还因为珍珍始终没为我生下一男半女,这才是真正萦绕在我心头的痛。

    我已经32岁,珍珍也已28岁,我们结婚都快三年了,而珍珍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父母对此十分着急,每次回家总是想方设法弄好吃的给我们吃,并流露出想抱孙子的强烈愿望,害得我都不大敢回去。但我们不回去,父母也会趁着农闲时节找上门来,提着一只正宗的土鸡或土鸭,还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土方子,悄悄塞到我手里,叫我赶紧照方子做。我试了不知多少回,可一点效果也没有。

    有的同事就拿这事跟我开玩笑,说:“老高啊,你小子怎么一点出息也没有,连这点子事也搞不定。你如果不行就说一声,我免费帮你搞定,保证立竿见影。”被我踢了一脚之后,同事才笑哈哈地离开。

    我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事实上,我是个十分传统的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如果我不能生育,那我们老高家传到我手里,就算结束了,族谱上再也没有我们这一支的任何记录了。这可不行,我怎么着也要生个一男半女,为我们老高家争口气。如果是男孩更好,如果是女孩,那不能怪我,只能怪计划生育政策,不让我一直生到男孩为止。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珍珍的生育能力。因为她胸大臀肥,按照我们乡下人的说法,屁股大的女人生育能力很强。而且她还有一点优势,那就是她在家里时主动的时候居多,经常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她这种有着强烈性欲的人,怎么可能不会生孩子呢?

    那么就是我的问题了。我每次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总是感到十分惭愧。如果我没有生育能力,就不仅对不起父母亲人,连珍珍也对不起。但是,我家里从我知道的爷爷起,就没有过不会生孩子的人,我父母生了我们姐弟四个,我的三个姐姐也都分别生了孩子,难道唯独到了我这儿,就失去这个功能了?不可能的!那又会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外在的因素,比如受到创伤、环境污染或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吗?啊!对了对了,我结婚的时候,我的房子刚装修完,里面有一股浓烈的呛鼻味,那一定是油漆或其他装修材料中含有有毒成分,害得我们无法生孩子了。

    按照这个思路,我便拼命在网上查找资料,查找甲醛之类的残留物是不是对生育功能产生影响。我甚至产生要起诉装修材料店的念头。可我无凭无据,我起诉人家什么?

    唉!也许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就像我平白无故地栽在严志军手里一样,我这回又再次栽在了装修材料的残留毒物里了。告状无门,我便按照书上说的、网上查的、民间打听到的小偏方,不知吃了多少旁门左道的东西,不知禁忌了多少心爱的食物。可是,珍珍的肚子,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动静呢?

    我差不多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我心想,我事业不顺,爱情不顺,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激起我对生活的热爱呢?有时,我甚至找个借口跟珍珍吵一架,然后让她主动提出离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放她一条生路,不要耽误了她的青春年华。可珍珍实在太贤惠了!她见我心情不好,每天都好酒好菜伺候着,主动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晚上睡觉时察言观色,如果我需要,她马上全身心地配合我,如果我毫无情绪,她便搂着我,蜷在我怀里睡。这样的女人,怎么狠得下心,一脚踢走了事?我又怎么甘心让她如此这般地伺候别的男人呢?

    我只得打消了跟珍珍离婚的念头,继续跟一些同事鬼混。自然,我开心的时候多,赢钱的时候多,喝醉的时候也多,喝醉了后回到家里独自流泪的时候也多!我真的不知我该怎么办,我只能这样。

    有一天上班时,成局长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一开口就不悦地问:“小高,听说你现在玩得很潇洒?”

    我茫然地反问:“怎么潇洒?”

    “你看看你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不是一向强调,不是节假日中午不能喝酒的吗?”

    我当时只有七分醉意,听成局长说的是这事,便“嘿嘿”笑了两声,说:“哦,这个啊?不好意思成局长,我们几个中午在一起玩,一起吃中午饭。这……不算喝酒吧?”

    “什么不叫喝酒?醉成这样还不叫喝酒?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们吃自己的,又不是吃公家的,局里不是也有客人来吗?难道局领导不要陪他们喝一杯?”我上午亲眼看又有一拨人去刘局长办公室,快下班时刘局长叫上赵曼丽,一道出去吃饭了,免不得发上一通牢骚。

    成局长被我呛得一愣,之后勃然大怒道:“高喜生,你……你太令我失望了!你还跟局领导比?你看到他们喝酒了?他们即使喝点酒,也是……是公务接待,按照规定也是允许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被他这一顿怒斥,脑子清醒了许多,马上赔笑说:“成局长,我不是有意气你,也不是要跟他们比。我……我下次不喝就是。”

    成局长余怒未消,胸部起伏不定,直喘粗气:“高喜生,我早就跟你说过,拿不定主意的事就来找我,我会帮你想办法。你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简直都不敢认你了!难道遇到一点挫折就自暴自弃,不把自己当人看了?你就这么禁不起打击?你扪心自问一下,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说实话,我一直想找个人好好发一通牢骚,发泄一下内心的怨气,只有这样才会觉得好受些。可是,成局长虽然主动找我的岔儿,但他毕竟是领导,而且我一直很敬重他,不敢在他面前发泄。我很想有一个人能真正走进我的心里,来搅动我行将僵死的心,帮我改变这种半死不活的状况,要么让我死,要么让我重新活过来。我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他的这一番训斥,正好与了我心里,我不仅清醒了许多,也好受了许多。过去一直压抑在我心头的那些辛酸往事又一齐涌上心头,让我再次回到了混沌之前的屈辱时期,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严志军、李主任和刘局长那形色各异的表情。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不争气地盈满眼眶。

    “成局长,我……”我这一开口,鼻子酸得更厉害了,哽咽得说不下去。我只得低下头,努力使自己坚强些,不在成局长面前流泪。

    成局长去倒了一杯水,递到我的面前。我接过水,喝了一口,觉得好受了些,便紧咬牙关,继续说:“成局长,我错了。我不该这样。”

    成局长本来还紧绷着的脸,此时慢慢缓和下来。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小高啊,你的心情我理解,局里许多同志也都十分理解你。你确实受到了某些不公正的待遇,这我也有责任,没有为你据理力争。可是,你不能因为受到了挫折,就一下子否定了自己以前的努力、也否定组织和同志们的关心嘛!以你目前的状况,不说影响不影响工作的事,对你自己也不好啊!你想想,你当时考大学参加工作的愿望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得到某个领导的垂青吗?不是这样的!你考大学参加工作,都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实现你自己的理想,为了不辜负组织的培养和父母亲人的希望!我们不能只为某一个人活着,也不能只为眼前的利益活着,人活着就要有一些想法,有一些精神,能够为别人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一下,起身走到我身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我这轻轻一点你也就能够明白,不要我说得太多。可是,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你仔细想想,你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喝酒,抽烟,打麻将,自暴自弃,玩世不恭……这都做的些什么事嘛!小高啊,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会毁了你自己!”

    我低头仔细品味着他的每一句话,慢慢感到脸上有些发烫。我不得不承认,原来,成局长是真正走进我内心深处的人,他时刻在关注着我,关心着我,他所说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我!我恍若大梦初醒般,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发自内心地说出两个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