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成局长亲自打电话叫我回来上班,但我还是心里没底,因为我的顶头上司是李主任,他说过要等他的电话通知,而他却没有打电话给我。

    回到办公室时,李主任已经办完事回来,他见到我时,稍稍惊讶了一下,马上镇定下来,笑盈盈地说:“高主任,回来了?”

    我诚惶诚恐地说:“是的,是成局长叫我回来的。”我不敢把重音放在“成局长”三个字上面,因为我这样一说,未免有以成局长来压他之嫌。何况他是奉刘局长之命让我停职反省的,“成局长”三个字也压不住他。

    果然,李主任听到我的回答之后,并没有显得紧张,而是淡淡地一笑,说:“回来就回来吧。检查呢?”

    “在……成局长那里。他让我交给他。”

    李主任的脸上稍稍阴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笑容,说:“好,既然回来,就好好上班吧。你回来了,我得去向刘局长汇报一下。”

    我又紧张起来。我不知道成局长叫我回来,是不是征得了刘局长的同意,万一只是成局长一个人的意见,刘局长没有答应,说不定一怒之下,再次叫我回去反省,那时,我该听成局长的赖在办公室不走还是听刘局长的继续回去反省呢?

    李主任出去之后,小孙掩嘴笑了一下。我瞪了她一眼,心想你是不是幸灾乐祸呀?但我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便也朝她笑了笑。赵曼丽只抬眼看了我一眼,就抱着一本大头美女的杂志,津津有味地看着。

    我亲切地抚摸着阔别五天的办公桌,百感交集。我发现,虽然我在这里只有短短六七年的时间,可已经与这张桌子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这种感觉有点像我小时候在家时经常爬过的那棵歪脖子树,每次回去,总是情不自禁地站在树下,摩挲不已。

    我想,如果我能一直在这里干到退休多好,这样一算下去,还有二十七八年的时间,那时如果再要离开它,一定会抱着它痛哭一场的。我蓦然感到,这里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在这里参加工作,从这里开始融入城市生活,揭开了我人生中崭新的一页,我离不开它,我要好好珍惜它!

    可是,我现在已经得罪了刘局长的司机,也相当于得罪刘局长了,刘局长会不会给我机会,让我继续干下去呢?即使他不开除我,但是他可以撤了我的职,可以大会小会地批评我,把我搞臭,那样,我还会有这么荣幸地坐在这里,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吗?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一丝绝望。我真想冲进刘局长办公室,郑重其事向他承认错误,并发誓以后一定服从他的命令,绝不讲任何的条件。哪怕他叫严志军再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甚至打我,我也绝不还手。我只要他能给我机会,让我继续在这里干下去。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李主任面无表情地进来了。我忙起身,征询地看着他。他也不理我,只淡淡说了句:“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吧。”

    李主任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我还是激动不已。这么说,刘局长大人不计我小人过,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真是老天有眼,我又可以继续在这里干下去了!我激动地说:“是,我一定好好干!”

    这件事之后,我再没有跟局里任何人吵过半句嘴,即使是严志军再次来办公室时用言语挑逗,我也是一笑置之。好在他也再没有拿刘局长的发票来找过我,我也不必再为此事犯愁。

    我的工作似乎比以前轻闲了一些,除了文字材料之外,李主任很少让我去做别的事,比如去买些订书钉、打印纸以及其他部门需要的日光灯、扫帚之类。这些小事以前都是让我去的,但现在几乎都是李主任亲自去买,有时李主任走不开,他就会让赵曼丽或小孙去,既不跟我商量,也不跟我打招呼。

    刚开始一段时间,我对李主任这样安排,还是感到很高兴的,以为他理解我工作辛苦,让闲得无聊的赵曼丽或小孙帮忙分担一些杂事,好让大家在工作量上相对平衡些。可是,时间长了,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李主任看这个架势,像是要把我架空的意思。我想,副主任不能只写材料不干其他事,也要参与办公室大事小情的管理监督啊!

    我觉得事态严重了。说实话,我天生的就有点贱骨头,就像我辛劳一生的父母一样,每天从早到晚干活都不觉得累,一旦闲下来没事,就会觉得浑身不适,心里也不舒服。我把我这种天性归类于“劳碌命”,也就是说,我宁愿多干点活,也不愿意这样闲着。何况真正需要写的东西并不是每天都有,有时一个礼拜也没有一个东西要写,我闲得就更难受了。我觉得有必要跟李主任谈谈,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套用一句时尚的话说,这不是剥夺我工作的权利吗?

    可是,我怎样去跟李主任说呢?难道我去跟他说,不行,你这样安排是不对的,我要多做一些事?我不但不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即使说出来,他也可以振振有词地回答我说,你这么辛苦,让别人替你分担一些不是更好吗?有这一句话就完全可以堵住我的嘴了。或者我去问他,怎么办公室的分工都不跟我打个商量?这样说就更不行了,他是正主任,是部门的一把手,办公室的责任他最大,权利自然也最大,我一个副主任怎么可以跟他去争权呢?

    赵曼丽仍是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李主任叫她去办个什么事,她的表现既不兴奋,也不生气,只是打个电话给严志军说:“我出去办点事,你同我去一下吧。”严志军马上就开着车同她去了。办完事回来,跟李主任一说,就继续保持一副冷艳的神情,期待着刘局长的客人们的脚步声。

    小孙其实平时也没什么事,因为我一向是用电脑写材料,给她省了不少事。因此,她除了去市政府大楼的信息交换中心取回文件通知之类,回来登记送领导批示,就没什么事了。现在李主任偶尔叫她出去办点事,她虽然会露出一些怨气,但也只是吐吐舌头,不情愿地起身去,回来后又微笑着跟李主任说一声:“李主任,您交代的事我办好了。”李主任便也没什么说的了。其实,李主任的儿子比小孙还大着几岁,他一向是把小孙当做晚辈看待的,甚至曾开玩笑说要把小孙娶回家当儿媳,以这样的融洽程度,即使小孙做错了什么事,他这个“长辈”也不会去计较。

    现在,唯一被排挤在外的就是我了。看样子,我已经被架空了。我要不要去找找李主任,问问究竟出了什么情况,以至于如此的让我“闲得蛋疼”?

    想来想去,我始终没有想好怎么去跟李主任谈。这天,赵曼丽被李主任派出去办事,李主任也正好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小孙两人。我有意嘟囔着说:“真无聊,一天到晚坐着,什么事也没有。”

    以小孙的聪明,自然明白我这句话是有意说给她听的。但见她微微笑了一笑,噘着嘴说:“高主任,你就知足吧,让你闲着不是更好吗?”

    “好什么好?让你也一天到晚无事所所,看看你受不受得了?”

    “哎唷,让你休息你还不乐意呀?你以为我想干这些事?我巴不得什么事都没有,上上网听听音乐,多惬意!”

    我知道小孙说的是实话,她是个能闲得住的人,即使让她成年累月地无所事事,她也坐得住,绝不会有任何的怨言。可我是个男人,男人就应该多担点责任,多做点事啊。再说,我是个习惯了忙碌的人,这么突然之间让我闲下来,我怎么受得了?何况我还是办公室副主任,她又哪里能理解我的苦衷呢?我无奈地说:“小孙,我不是你。说实话,我真不习惯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这比打我骂我还难受。”

    小孙对我说这句话时的苦闷深表同情。她看了看窗外,发现没人,便压低声音说:“高主任,你也不要埋怨谁了,能将就着过就将就一下吧,你看现在局里有多少人都在混日子?”

    我一愣,心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让我将就这种空虚无聊的赋闲生活呢?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怎么着也要做点事,来充实自己啊。我又想到她说的后半截话,现在的确有不少人成天发牢骚讲怪话混日子,但那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我无法忍受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我叹了一口气,说:“小孙,你不知道,我很不习惯现在这种生活。”

    “高主任,你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但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人家不让你干,你争也争不来呀,不如随遇而安吧。”

    她说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李主任是真的想架空我。可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架空我?难道还是上次跟严志军吵闹事件留下的后遗症吗?想到这里,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意识到,虽然成局长很坚决地把我叫回来上班了,可我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也就是说,在严志军的穷追不舍下,刘局长并没有真正放过我!我又回想了一下这段时间以来严志军的表情,他看我时总是斜着眼的,嘴角上还吊着一丝得意的笑。这说明,他的奸计正在实施当中,而我必将在他的淫威下,一败涂地。

    这下是真的完了!我突然觉得浑身乏力,一点精神也没有,对关切地看着我的小孙说:“我明白了,原来,他们还在揪住那件事不放。”

    “高主任,你也不要灰心。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小孙是在安慰我,向她挤出一副笑脸。我知道这个笑脸一定比哭还难看。

    认命吧!我绝望地想,我只是个乡下小子,我没有任何的实力跟严志军作对,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至于刘局长,他高高在上,他绝对不会因为妥协了就放过我,何况全局这么多人,多一个高喜生或少一个高喜生,算得了什么?就是把我高喜生撤了,想提拔三个五个副主任,又有何难哉?

    我想起在书上读过的,孙膑被人挖了膝盖骨,司马迁被人施了宫行,苏秦被匈奴人捉去放了19年羊,他们最后还不是得忍辱偷生。可最终他们一个成了伟大的军事家,一个成了伟大的史学家,一个成了民族英雄。我比他们所遭受的待遇好了几万倍,已经庆幸得很了。我应该向他们学习吗?可是,我向他们学习什么呢?是沉冤昭雪的信念,还是百折不挠的精神?我的这种苦难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忍吧。我突然咬着牙,在心里恨恨地想。

    这天回家,我亲自吵了几道小菜,拿出一瓶酒,“举杯邀明月”,自斟自饮,喝了个大醉。珍珍下了晚班回来时,看到我睡在墙角,眼泪鼻涕流得满身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