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曼丽照常是负责接待工作,本来成天囔囔着忙死了的李主任,又安静下来,对赵曼丽的态度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似之前的那般热情了。赵曼丽却不同,越来越容光焕发,比之结婚之前更具一种韵味。

    我也照常是成天陷于繁杂的事务中。虽然老同志宿舍的漏水问题解决了,但这个部门今天叫没扫帚,那个部门明天叫锁坏了,来到办公室一说,李主任便说:“这些事情今后直接找高主任就行了。高主任,这些事情你只管全权负责,不要大事小事都来请示我。”

    李主任对我如此信任,按说我该感激涕零才是,可我的心却告诉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眼看当办公室副主任快一年,我对办公室所有的事务基本都了解了,我心里清楚,李主任虽然叫我干这干那,却一样有实惠的事情也没交给我办。比如出去买东西,他一般都自己去,有时也叫上小孙,却从来不叫我。又比如订报办理电话包年活动,这些都是有些回扣的,但李主任也不会叫我去做。而局领导的接待那一块,已经完完全全被赵曼丽把持着,连李主任也插不上手,更不用说我了。

    好在我正致力于想搞大珍珍的肚子,这些事情对于我来说,毫不为意,便也对李主任没有任何意见,只管把分内的工作做好,让领导和同事们不要说我的闲话就行。即使去年底办公室评比先进,明明我干的最多,也最辛苦,但评来评去,还是评给了赵曼丽。我想,所谓名利,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我为何要这么看重呢?唯一一件身内之物,就是要把自己的根苗播种在珍珍的肚子里,让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我的这种与世无争的态度,并没有让我得到应有的清静,相反,即使我并不想惹什么麻烦,照样会有麻烦找上门来,让我无法清静。我原来以为只要干好了工作就万事大吉,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这一天,成局长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把一叠发票放在我的面前。我莫名其妙,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文具店的。我们办公室所有的办公用品,比如打印纸、墨盒、签字笔之类的东西,全都是在这里买的,一般是平时挂账,一个季度或半年结算一回。这里买东西,通常是李主任去办,在店里的本子上签个字。我也去买过几回,并且都认真地签了字。可是,我再细看的时候,发现有几笔大件的东西,也是签了我的名字,但东西却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拿的。我怔怔地看着成局长,不知如何解释。

    成局长问:“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我挠着脑袋,想了半天,皱着眉说:“这个……我记不起来了。”

    成局长怀疑地看着我,说:“记不起来?这不是你签的字吗?”

    我看着那些东西,并不是日常消耗品,一年也难得用上几回,但价钱却极贵,有2000多元。而那些东西的下面,赫然写着“高喜生”三个字,白纸黑字,这是抵赖不了的。我什么时候在店里拿过这些东西呢?难道我年纪轻轻就得了健忘症了?还是我在喝了酒的情况下拿的?

    我看着成局长威严的目光,赶紧低下头,嗫嚅地说:“我回去想想。”

    从成局长办公室出来,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始终没能回想起来。我惭愧地想,一定是我喝醉的时候去拿的。唉,喝酒误事啊!可是,我买了那些东西之后,用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又把那些东西拿去卖掉了?这不可能啊,我喝了再多的酒也没这个胆啊!难道是别人冒我的笔迹签的?想到这里,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逐个轮着办公室的几个人,小孙自然不会模仿我的笔迹,看来只有赵曼丽和李主任了。赵曼丽出手向来很大方,对这种小钱一般不会在乎,何况她的字迹娟秀,跟我的字丝毫没有共通之处,那么,就只有李主任了。李主任老谋深算,在办公室待的时间长,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难保不揣摩别人的笔迹。我的字飘逸而饱满,李主任的字则苍劲而圆润,颇有相通之处,要模仿我的字不难,何况他曾冒名发表了我的一篇文章。难道真是他?

    想到这里,我的后背渗出汗来。他这是要栽赃陷害还是要冒用我的名字,为自己捞好处?按说,他要是想这样的话,其实很方便,根本用不着这样去做,万一被我及时发现……慢着,我为何不去文具店问问呢?问问店老板,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下了班,我顾不上回家,匆匆骑车到了文具店。店老板是个60多岁的老头,见是我来,马上热情地招呼我,又是掏烟又是倒茶,然后问我要买什么。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笑着说:“今天不买东西,我是来看看我们办公室在这里买了多少东西的。”

    店老板马上堆着笑说:“哟,真不巧,账本都附在发票后面,拿到局里报销去了。”

    我一拍脑门,对呀,刚刚还在成局长办公室看到了,怎么就忘记了呢?我暗暗怪自己多心,尴尬地望着他,说:“这个……对,我忘记了。不过,你记不记得,我们买的那些东西,是谁经办的?”接着,我把那几件东西的名字报给他听。

    店老板想了想,马上又赔着笑说:“哎哟,你看我这记性!你们一年到头在我这里买的东西不少,我还真记不起来这是谁来买的了。高主任,上面都有经办人的签名,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出了文具店,我失望地回到家里。珍珍上班没有回来,我便胡乱热了点饭吃,然后倒头躺在沙发上。我想,李主任为什么要冒充我的笔迹拿那几件东西呢?这可不是钱的多少问题,而是牵涉到我的人格问题,我必须为自己讨个说法,把事情弄清楚!

    谁知还不等我讨说法,李主任却找上门来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我去文具店查问的次日,我一到办公室,李主任就把我叫出去,板着脸说:“高主任,听说你在查我?”

    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就问他:“什么?”

    李主任说:“别装糊涂,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查我?”

    我这才想起,我昨天去文具店查签名的事,一定是店老板告诉李主任了。想到这里,我猛然记起,这个店老板是李主任的亲戚,哎呀,我真是太冒失了,怎么把这一茬给忽略了?我当时就恨不得往墙上一头撞去,撞死拉倒。但我没有这样做,只好在心里暗暗诅咒那个里应外合的文具店老板,祝他生意清冷,财源枯竭,早日关张大吉。我红着脸说:“是……是我去问了一回买东西的事,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

    李主任又冷着脸问:“查清楚了吗?”

    “没……没有。”

    李主任吊起嘴角,冷笑着说:“怎么不查查清楚就回来了?”

    我战战兢兢地说:“李主任,这个……我并没有查你什么呀。”

    “没有就好,最好没有,连这个心也不要起才好!”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李主任严厉地批评了我一顿,然后扬长而去,我却愣在那里,有苦说不出。我恨不得爬上我老家的那座山顶上去,使劲地吼上几声,以发泄内心的愤懑。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现在只能是站在办公大楼的走廊的一头,干瞪着楼下车水马龙的马路,想吼却吼不出来。

    我发现,我真是个窝囊废,自己被人冤枉,却反过来被人训斥了一顿,而我却连解释争辩的勇气也没有。这要是小时候在乡下,我非得从家里拿出一根扁担,跟人拼命不可。我不想马上回到办公室,便继续一个人站在走廊的近头,仰望蔚蓝的天空。

    是李主任冒我的名吗?如果是,他怎么有脸来盘问我?而如果不是,又会是谁呢?我发现我这几年真是白混了,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了。我都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俗话说,三十而立,以我如此懦弱怕事,如何才能立得起来?我决定不再惧怕李主任,去成局长那里把签了我名字的那几张单子都找出来,一一核对笔迹,我就不相信,我发现不了是谁冒充我签的字!

    我走到成局长办公室门口,见李主任正在那里,二人不知说些什么。我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只好尴尬地退了一步,站在门口外约一米远的地方等着。过了一会儿,李主任出来,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我鼓足勇气,走进成局长办公室,还没等我开口,成局长首先便微笑着问我:“怎么样?想起来了没有?”

    我本来是做足了思想准备来的,没想到遇到李主任捷足先登,说不定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这一下把我的计划打乱了。见成局长发问,我胡乱摇着头说:“没……没有。”

    成局长笑着说:“小高,坐下来说吧。”

    我颓丧地依言坐下。我发现我这段时间真是糟透了,什么都不顺,喝口凉水都塞牙。我垂头丧气地对成局长说:“成局长,我真的想不起我去拿过那些东西。”

    成局长和蔼地说:“小高,别担心。你说没拿,我也就相信你真的没拿。昨天你走了以后,我也认真核对了一下那几个签名,确实发现了一些名堂。”他从抽屉里拿出那些发票,找出有问题的那几张,指着上面的签名说:“你看啊,这张是你签的,对吧?你签的字很饱满,很有点书法味。而这几张,就是你怀疑的这几张,上面的签名虽然模仿得有点像,但细看之下,还是能找出区别的。你看这里,这一笔虽然模仿得有点样子,但看上去不连贯,按书法上的说法,就是气韵不足。单从这一笔上就可以断定这不是你签的。所以,你就尽管放心吧。”

    我对成局长如此专业的鉴定水平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如此细心地替我洗刷冤屈更是感激万分。我欣喜地说:“成局长,你是说,你也认为这是有人冒充我的笔迹?”

    成局长却显得忧国忧民地说:“小高,如果是你,事情还能说得清。如果是别人冒用了你的名字,就真是说不清也管不了啦!”

    我对这种深奥莫测的话理解能力极差,便挠挠后脑勺,说:“成局长,你说的这些我不大明白。”

    成局长苦笑一声说:“小高,这事就算了吧。你放心,这几张票的账不会算到你头上去的,你只管好好工作就是。”

    我看看成局长,又看看他身后挂着的一幅书法,上面是郑板桥那歪七扭八的四个大字“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