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星没了,胡炜很失望。她原来准备把海星带回北京去,放在父亲留下来的青花瓷缸里。可现在小海星没了,她只好守着那只塑料桶,闷闷不乐,悄声无语。
前面的道路上突然混乱起来,车辆纷纷开到路边停了下来,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两人看见旁边有辆出租车,司机伏在方向盘上,脑袋都被打烂了,污血流淌了满满的一身。远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男的手里还提着一支锯短了枪管的猎枪。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排成几行,每个人都戴着钢盔,手持微型冲锋枪,凝视着他们。
那男的五官端正,身材魁梧,衣着整齐,表面上看去,真不像是杀人惯匪。那女的扎着马尾辫长发,皮肤白净、眉目清秀,个子不高,穿了件浅红色的短袖衬衫,显得娇小玲珑。这不是朱小红?
宋沂蒙的头皮都炸开了。
这朱小红不是被邹炎送回北京了吗?难道她根本没走?一个可怜的,被人伤害又走上绝境的女孩子,她几乎被海水淹没了,她还是勉强地站着,与那个拿着猎枪对抗警察的男青年一起站着。
接着,又来了一队武警,战士们迅速散开,边喊话边朝天开枪。爆豆般的枪声,炸裂了海滨的寂静,街道上的所有车辆都停在不同的位置上,车里面的乘客都缩着脖子屏住了呼吸,躲在窗子下面。路上的行人也都跑光了,周围数百米不见人影。武警和公安人员开始涉水,向那一男一女包抄过去,只见那男的抬起猎枪朝天上放了一枪,“叭”的一声,把天空划开一条缝儿。看来,一场枪战是不可避免了。
胡炜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宋沂蒙却睁大眼睛,不安地向海的远处看着,他想,朱小红完了,龙桂华也完了,他万分后悔没有把朱小红的事情告诉龙桂华,那样,至少她们母女还可以见上一面。
可是,除了刚才响的那一枪之外,半天再也没有动静。
当胡炜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那男的把猎枪扔在海水里,和那女的一起高高举起了双手,向警察投降了。一辆救护车把被打死的出租车司机送走,车辆也被拖走,交通又恢复了正常,滨海大道依旧嘈杂、纷乱。
胡炜历经了一场惊险战斗,有了一种新鲜感,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回到了宾馆,她忘记了由于大秋的事而带来的不愉快。
当天晚上,新闻里就播放了他们所目睹的枪击事件,其中有出租车司机血淋淋的镜头,还有那对男女被审问的场景。那女的看上去很文静,默默地被手铐铐在木椅子上,嘴角上流露着淡淡的苦笑。
电视台主持人说,这两个人都是北京人,他们不满父母亲对他们婚姻的反对,双双来海南寻找出路。不久,两人的钱用光了,没有饭吃,没有地方住,只好到黑市弄了一支猎枪,用它来抢劫出租车司机。原本,他们并没有想杀死那出租车司机,因为他只有十元二角钱,可那司机却不住地喊叫,于是,那男的在情急之下就开枪杀了他,猎枪弹打中了他的头部,一枪毙命。
看完电视新闻,胡炜连连说:“判死刑活该!判死刑活该!”在她的脑子里,还浮现着那出租车司机血淋淋的样子,她想到司机一家人失去亲人的惨状,不禁对这两个杀人凶手恨之入骨。
宋沂蒙随声附和着,他的心里却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女孩子明明是朱小红,可怎么又成了由于婚姻问题逃到海南寻找出路的青年?也许,朱小红又有了一段新的爱情遭遇?他宁愿那女孩子不是朱小红,而是另外一个不幸的北京女孩儿,他之所以称她为不幸的女孩儿,是因为他对她存有一丝同情,总觉得她有那么一点无辜。那么清秀端庄的女孩子,原来不应该成为杀人凶手,如果没有那男人,她也许会在父母身边平平稳稳地生活,假若她找了另外一个男朋友,这时候,很可能正在北海公园划船,即使能够到海南来,也是自由的旅游者。
胡炜来海南的时间不长,见到那么多事情,听到那么多事情,她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海南的风光的确很美,但她感到了许多的不适应,还有不少的反感,她想着,要尽快带着宋沂蒙离开海南。
她疲惫不堪,洗了一个澡,躺在床上自顾自地睡觉。宋沂蒙知道妻子很辛苦,昨天奔波一天,晚上又通宵未眠,他把电话线拔掉,把中央空调关小一点,让妻子安安稳稳地睡觉。宋沂蒙在妻子的身边躺着,一动也不动,他看着妻子睡得很甜美,心里也很高兴。
透过大玻璃窗,外面可以看见大海。大海涌起了波涛,巨浪把小船打起来,送到天上。海岸上空的大块阴云摇摇欲坠,海边整排的芭蕉树被连根拔起。接着又下起了雨,雨很大,暴雨一阵阵地扑打在玻璃窗上,窗玻璃颤悠悠的,几乎要被打破。这个季节原不该有这么大的风雨,这预示着将要发生什么?
宋沂蒙把厚厚的窗帘拉上,屋里马上暗了下来。他悄悄地把门关上,独自离开房间,到宾馆二层的茗翠苑去喝茶。喝完茶,他见风雨渐渐停了下来,于是,就跑回公司处理业务上的事。
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妻子还在睡,小呼噜打得挺响、挺均匀。
胡炜一直睡到临近傍晚,整整一天,她对白天的大风雨全然不知。揉揉眼睛起来,朝窗外一看,发现海边有几棵大树倒在地上,街上的一些广告牌子东倒西歪,于是,吃惊地说:“发生什么啦?怎么会这样?”
宋沂蒙躺在床上,他也疲劳了,昏昏欲睡,他迷迷糊糊地听见胡炜在问自己话,便含混不清地说:“起风了。”冬季刚过就要刮这么大风?真不可思议!胡炜见宋沂蒙躺在床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就娇声说道:“你困啦?我可饿得肚子发慌,先出去吃点东西,呆会儿再睡好吗?唉!这日子都颠倒了,白天黑夜不分,真是的!”宋沂蒙也是一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听胡炜一说,还真是感到饥饿了,肚子里“咕咕”直响。
两人穿好衣服,走出宾馆大门,忽然,他们觉得外面的温度降得很低,冻得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想到,海南的初春竟然也是这么寒冷,海风吹过来,带着丝丝凉意,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整个城市雾蒙蒙、阴沉沉的,空气更加潮湿,让北方来的客人感到阴冷阴冷的。
他们赶紧跑回房间,胡炜穿上毛衣,可宋沂蒙却没有,胡炜拉着他到宾馆一楼大厅的商品部,花三千块钱买了一件鄂尔多斯羊绒衫,胡炜亲手替丈夫穿好,左看右看,心满意足地笑了。36
两人再次走出宾馆大堂,刚想叫出租车,一辆大奔驰轿车“嘎”的一声停在他们身边,从车上下来的正是祁连山和金秀香。祁连山好像休息得很好,白胖的脸上泛着红光,他兴高采烈地说:“去吃饭吗?哪儿都别去了,这旁边儿有家楚记餐馆,野味不错,我们请客!”
胡炜瞅瞅祁连山,心想这人的举止虽然有些粗鲁,为人却十分热情诚挚,怪不得金秀香喜欢他,在他的身边服服帖帖的,男的矮女的高,看似不般配,可两人一唱一合,十分默契,看习惯了也是一种绝配。
宋沂蒙和胡炜,跟着祁连山两口子,来到不远处的楚记。这是一家野味餐馆,楼上楼下狭窄拥挤,生意非常兴旺。楼下的地上放着一大排笼子,关着各种小动物,有山瑞、果子狸、穿山甲、山鸡、野免、蟒蛇,还有孔雀。
那笼子里可怜的小生命,一个个惊慌恐惧地望着人们,等待宰杀。特别是那山瑞,活了好几百年,才长这么大,多不易!论辈份不是清朝就是民国的,就这么杀了吃了,罪过!笼子里的小生命,都知道自己将变成人们的盘中餐,它们的眼睛里都流着凄凉的泪水,胡炜默默地自言自语:“天下所有的动物,除了人类之外,会哭的不少,会笑的有几个?”
祁连山点了一大锅炖果子狸,小动物被切成许多碎块儿,锅的表面飘浮着一层脂肪油花,乳白的、浸着些许彩色,胡炜连看都不敢看,只吃了一些新鲜的蔬菜。
祁连山却胃口大开,把一块块鲜嫩的果子狸肉吞进肚里,嘴巴上淌着肥油,边吃边对宋沂蒙说:“有个大生意,你参加一把吧,准保翻番挣大钱!”金秀香见胡炜不吃肉,只好在一边陪着,也不吃肉,只吃蔬菜。她对胡炜说:“这该死的祁连山又要做梦啦,听他胡说,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儿专门给他留着?”
胡炜不懂业务,也不感兴趣,她听了金秀香的话,只是傻呵呵地笑。
宋沂蒙以为既然有生意听听也无妨,于是就竖起耳朵,听祁连山接着说:“大陆来了一位房地产商,我已经跟他接触过了,很有资金实力,他想在海南岛买房地产项目,只要手续齐全、地段好就行!他还表示可以一次性付款,你说怎么样?”宋沂蒙听了低头不语,心想这事好是好,可到哪儿去找项目呢?
祁连山看出了他的心事,就得意忘形地说:“项目呢,我也找好了,洪玲雅的孟氏海南公司,要出让一个项目,这女人赚了不少钱,只剩下这么一个项目,她不想做了想低价出手,洪玲雅手下一个业务经理跟我说,那是一个五万平方米建筑面积,手续没问题,地点就在海府路,只要三千五百万,你说便宜不便宜?那边大陆客商出价就是六千万,这买卖做成了,光差价就是二千五百万,做不做?”
宋沂蒙听说出手房地产的商人是洪玲雅,他暗暗吃惊,怎么又是她?这也许是特殊的一种缘份,洪玲雅出了三百万,让他办了一家懋荣公司,现在,又拱手低价转让房地产项目,这不是缘份又是什么?
那戈壁滩上的红手绢儿应该是个好商人!宋沂蒙高兴坏了,几乎要晕了,这买卖既有上家又有下家,利润还十分丰厚,仅仅一倒手的工夫就可以赚二千五百万,他觉得这送上门儿的大买卖上哪儿找去?高额利润,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他不加思索悄声对胡炜说:“海南岛这地方挣钱的机会真是多,我想只做这最后一单,做完了,咱们就回北京!”
胡炜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也不做,趁早回家,可是,当她听说这生意与洪玲雅有关,她也犹豫了,她没有见过洪玲雅,但她很佩服这位有成就的女人。
宋沂蒙见胡炜不反对,就郑重其事地对祁连山说:“三千五百万,这是我们两个公司全部的家当!不成功则成仁了,你可要把握好了!”祁连山拍着胸脯,满怀信心地说:“对,不成功则成仁!没错!我办事你放心,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等着瞧好就是!”当下,几个人把主意定下来,第二天,金秀香陪着胡炜在城里的街上逛商店,宋沂蒙就和祁连山一块与那大陆来的地产商人见面。
这是个江西人,人长得很体面,举止文明,说话头头是道,态度诚恳,而且很懂得对方想什么,需要什么。他取出了该公司的银行存款证明,果真是一个有很强实力的大公司,很快,这江西人就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宋沂蒙和祁连山从酒店出来,又到洪玲雅的那块地上看了看,十分理想。这项目是两座高层写字楼,目前不仅三通一平,而且达到正负零的程度。南边不远是省政府,北边是一个又一个的花园别墅小区,面前一条大道直贯海口市中心,一端通大海,一端通往琼山,还是通往琼海、通什和三亚的起始之路。两人一边看,一边不住地赞叹,这真是绝好的一个项目,他们觉得又撞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赚钱机会。
当晚,他们约见了海南孟氏的业务经理,宋沂蒙不敢说他曾经是北京懋荣的负责人,只自我介绍说自己姓宋,是大琼公司的总经理。祁连山向那个业务经理索取了项目的全部文字材料,两人一看,从计划立项、城市规划、用地许可等许多方面,所有资料齐全合法,没有一点问题,于是他们下了决心,要背水一战。
双方约定在明天上午签订合同。
宋沂蒙忙了一天,回到宾馆高兴得坐立不宁。胡炜见丈夫激动得变成了大傻瓜,便讥讽道:“你还知道姓什么吗?”宋沂蒙一把搂住妻子,发狠似地说:“姓什么?我姓老虎、姓狼!”
胡炜从丈夫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嘻嘻哈哈地说:“老夫老妻的,你要干什么?”
老夫老妻,胡炜这么说着,深深打动了宋沂蒙的心。快二十年的夫妻,胡炜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让人动感情的词语。老夫老妻,这是一句既通俗又耐人寻味的称谓,这话让他心潮澎湃,他的身心都软化了,有这么一句话,胜过了多少次肉体的交流。
宋沂蒙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句心里话:“等这桩买卖做完,咱们就回家吧!”这句话在胡炜的心里也引起了共鸣,她凝视着丈夫,好像是在观察他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宋沂蒙最怕妻子这样看他,他觉得经不起妻子的审视。就像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站在讲台上,说班里丢了东西,叫偷东西的学生主动站出来坦白,尽管多数同学不知情,但人人都在忐忐不安,生怕老师怀疑到自己。
在妻子审问般的凝视下,他的目光散乱了,只好掩饰性地转移了目光,有意无意地去看窗外蒙蒙的海景。他想着,明天上午在项目签字仪式上,他就要面对面地与红手绢儿站在一起,到时候她还能认得出自己吗?也许这种相会十分尴尬,他想象不出,已经成为大老板的红手绢儿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第二天上午,宋沂蒙和祁连山同时接到孟氏集团公司的通知,说签字仪式因故延期,他们亲自打电话去问,但孟氏集团的人说洪总经理不在,其他的无可奉告。
两人都很失望,以为洪玲雅要提高项目价格,又打电话去询问,结果人家说,总经理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两个人怕丢掉了下边的客户,于是分头去找,那江西老表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两个人都很着急,担心煮熟了的鸭子飞跑了。
宋沂蒙呆在祁连山的富隆地产公司发呆,祁连山急得蹲在地上,一言不发。金秀香在旁边劝他们别着急,说拖一拖也许有好处,光着急也不是办法,不如等等再说。正说着,有一个人登门拜访,原来,这不速之客竟然是宋沂蒙的老同事,上海人秦阿根。
宋沂蒙很高兴,正想求教一下,便热情地请他坐在沙发上,还给他端茶倒水。祁连山见来了个西服革履的老头,瘦骨嶙峋、仙风道骨的样子,还以为是个高级的算命先生,经过宋沂蒙介绍,才知道是一位有经验的老上海生意人。
祁连山对秦阿根也颇有兴趣,便不顾忌泄露商业秘密,就把生意的简单经过给他讲述一遍,请他老人家给出出主意。
秦阿根对他们说的生意本身并不感兴趣,仿佛自有来意,他一边啜着茶水,一边语气平静地说:“我来海南已经有些日子了,谈几点感受供你们参考:第一忌‘贪’,赚了一笔还想赚更多,发了小财还要发大财;第二忌‘信’,只要是动听的话,不论谁说的话都信;第三忌‘猜’,遇事只往好处想不往坏处想,一厢情愿。若犯了其中一忌,都可能前功尽弃,甚至身败名裂。”
祁连山反复琢磨秦阿根的话,觉得这老上海的话里有话,就直言不讳地问道:“那您说说看,我们这笔生意里有哪一忌最值得注意?”秦阿根连看都不看他,也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故意盯着宋沂蒙又说:“一只普通的麻雀,从前说它吃了地里的庄稼,要把它斩尽杀绝;现在又说麻雀稀少了,成了宝贝就该保护,你能简单地说它是好还是不好?变,什么事情都在变,此一时彼一时也,懂吗?记住,没有人要故意害你,除非你故意被害!”
祁连山不是特别爱动脑子的人,他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云山雾罩的。秦阿根也不管他听懂没听懂,说完了就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来,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似的,随即向二人告辞,临走又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这话是特意说给宋沂蒙听的。宋沂蒙百思不得其解,他送秦阿根离开公司,回来就正儿八经地对祁连山说:“这秦阿根是懂得一点佛学的,我觉得这佛学实际上就是一种哲学。他所说的三忌什么的,其实很正确,小时候我爸就跟我讲过同样的道理。这老上海说了一堆,我也听出来了,总之,他这是劝我们不做这笔生意。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呀!会不会是受人之托?”
祁连山根本没有把老上海的话放在心上,只见他胸有成竹地从抽屉里取出来一张报纸,交给宋沂蒙,宋沂蒙一看,这是当地有影响的报纸《海风》,上面头版头条用套红大字写着:海南省房地产掀起新高xdx潮,建设大特区良好时机。这一行通红的大字像锤头一样,敲打着他的心。这份报纸上还有篇报道,说孟氏集团在海府路的那块地成了最热门的项目,目前有多家公司准备争购。
两人见报上也这么说,越发觉得机会难得。他们商量了半天,终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个机会,尽快把这个项目弄到手。他们认准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几经交涉,孟氏集团终于同意签订合同。宋沂蒙心里既舒服又紧张,舒服的是这笔生意终于成了,紧张的是马上要见到洪玲雅。他侥幸地以为,洪玲雅已经把当年的宋沂蒙忘了,即使见了面也不会认出他来,人家是大老板,怎么会想起他,一个戈壁滩上的普通军人?但是宋沂蒙的担心多余了,签字那天,双方在金融大厦宴会厅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洪玲雅总经理没有来,只授权给一个副总经理。
合同签订的第二天,富隆和大琼公司支付了全部款项三千五百万元。从此,祁连山和宋沂蒙成了海府路最大房地产项目的拥有者。接着,祁连山马上派人去约江西客商,双方定于第二天晚上签订项目转让协议,江西客商满口应承,合同一签订,立即支付款项六千万元。看来一切顺利。
可是,等到第二天晚上,江西老表却没有如期出席签约会,其他宾客们都吃喝完了,那江西老表也没露面,宴席只好不欢而散。祁连山和宋沂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满地乱转,他们把所有能动员的力量都动员了起来,到处去寻找他,可始终不见踪影。
两个人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掉到一个陷阱里,可一切都为时太晚!他们只好约定,谁也不许把这砸锅的事告诉胡炜,他们还想抓紧时间去寻找新的客户,以迅速化解眼前的危机。可情况完全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他们忙活了好一阵子,几乎没有一个人来跟他们谈判,过去大家都说这个项目如何如何好,假若你们不要的话,那我们都要,说这种话的人多去了。这样的好项目谁不抢着要?可真的要转让给他们了,要动真的了,这些人一下子都躲得远远的。
祁连山和宋沂蒙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俩把价钱降低到成本线上,说只要不赔本就卖,可还是没有反应。后来,他们咬着牙,把价钱又降下一半,说就算赔大本也卖。
这消息传了出去,当真招来了一个海南本地的房地产商人,这人说对这个价钱没有异议,只是要求先把项目转让给他,然后再付款。半年一次,分三年付清。原来是个根本没有钱,企图耍空手道的家伙。祁连山又气又急,毫不客气地把这个骗子轰跑:“就你会耍!就你会耍!早知今日,当初老子就耍了,何必让你耍!”
祁连山和宋沂蒙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等待,幻想有一个机会突然降临到他们头上,可这样的机会没有等到。
大的形势发生了变化,中央开始加大了对过热的固定资产投资的调控,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房地产。海南炒买炒卖房地产之风得到遏制,有关方面还规定,长期占用土地不建设,政府要收回。这时,海南出现了一大批烂尾楼,祁连山和宋沂蒙的那个项目,连烂尾楼也不是,实际上就是在一块地皮上打了个地基而已,如果要把项目搞完,还要再投资几个亿,叫他们上哪儿找这么一大笔钱?
富隆和大琼公司破产了,一夜之间,他们又变成了穷光蛋!
这时候,他们想起了秦阿根,他们才意识到这老上海那天的话是对的。老上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合同签订的前夕来,而且阳不阳、阴不阴地说了一番话,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老上海说的那三个忌,真是语重心长!可惜他们正在头脑发热的时候,一句也没听进去,三个忌他们全都犯了。他们贪图赚大钱,轻易相信别人,对真心帮助他们的人反而多加猜忌,直到落得个赔本赚吆喝的下场,他们后悔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37
正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宋沂蒙接到一个电话。话筒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西北女子动人的爽直。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快二十年了,这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响亮。
“知道我是谁了吧!一会儿有时间吗?我们是否可以见一次面呢?在棕榈海滩大厦十八层酒吧,好,就现在,我等你!”一连串的问号,让宋沂蒙透不过气来。戈壁滩荒漠中的那一次奇遇,让他曾经热烈地爱过红手绢儿,那次短暂的爱惊心动魄,他甚至可以看见红手绢儿燃烧着的心。可是,当时他身不由己,来自外界的因素使那刚刚萌发的爱情夭折。事情虽已过去多年,宋沂蒙还是时时会想起沙漠中的湖泊,想起那只小船,想起美丽、执著的红手绢儿。
他不能否认,至今在他心底一隅,还有着红手绢儿的位置。
棕榈海滩大厦十八层酒吧,四周是完全透明的墙壁,墙外就是深邃的夜空。满天空都是星星,望去密密麻麻、却是有序地排列着。它们相互辉映、彼此竞争,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图案,变化无穷。
客人们坐在大厅里,就望见了辽阔无边,到处都点缀了光明的天空,做无穷无尽的遐想,尽情地去猜,尽情地去联想,尽情地去构造,尽情地点评。人们试图在高高的夜空里找到自我,寻找一万年以后的苍穹。
这海南的夜空,与大陆好像不是同一夜空,天涯的夜空是完全透明的夜空,夜空笼罩下的人们,从夜空里看见了他们自己,人们在夜空的背后,找到了自己盼望的恋人,找回了早已逝去的故事。
深夜浮动的星星,在薄纱般的云里飘行。天墨月明,燕栖枝头,小虫低鸣,獾子钻进了洞穴。那星星一会儿升到天上,一会儿落下水中,在天上的时候像蓝宝石,在水中的时候像绿翡翠,它让夜里的月亮更加娇柔。
那星星朦胧中含着透明,带着虚幻。风刮起来,满天的星星飞了,一大片珍珠洒向寂静的夜空,银丝缕缕、雾雨凝帘。
这样的夜空没有秘密,天上的星映着地上的星,轻的如薄冰,重的如银锭,星和星牵挂着、跳跃着、隐现着,和月一起织着漫漫光阴。
在天和海的边缘,相会了两颗星,两颗迷了方向的星……
美丽的星,洁白明亮的星,浸着苦楚,烙着昨日的印痕。那也许根本不存在。人们怕它、盼它、恨它,星星自己给自己织造了网,捕捉到了,那颗沉重的地上的星。
宋沂蒙仿佛回到了从前。料峭寒冷的初春,腾格里的一座废弃的大庙里,来了一个寂寞的年轻人。
一位系着发髻、穿了件花格子棉袄、头上戴了条梅花纱巾的少女,摇着双橹慢慢地靠近。那是一只精巧的小船,水花溅飞了年轻人的灵魂。
她像颗夺目的慧星光明闪耀之迅,让看她的人恍惚。
天过午夜,繁星笼罩着的酒吧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音乐停了,安静极了。墙外的星星映在雪白的桌布上,忽尔飞去了,忽尔又飘了进来。星星轻轻地挂在他们的脸上。
灯光昏暗,灯辉散落在墙壁上,斑斓摇坠。
岚远桥断,树繁石巍,戈壁滩变成了青山绿水。
他们沉浸在变化无穷的灯辉里。
红手绢儿一挥手,服务小姐把灯光调得亮些,他们从暴露在天涯的夜空里走了出来,披着星星。他们彼此看清了对方,他们面对面,相互回忆从前的印象。
从前的红手绢儿,荡舟在湖心的红手绢儿是一个有着白皮肤、红脸蛋,笑起来能让人发痴的可爱女孩儿,她的眼睛乌黑发亮,晶莹得像含着湖水。面前的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洪总经理。
她胖了许多,似乎比宋沂蒙的体型还要大些,她穿着咖啡色女式套装,稀疏的头发散散地披在肩上。她那略显方型脸上的红晕消失了,看起来仪表威严,表情冷峻,从她的身上丝毫找不到当年红手绢儿的影子。
她沉稳地坐着,似乎有着压倒一切的气势,她坦坦荡荡,目不转睛地看着宋沂蒙,把宋沂蒙看得心慌。
宋沂蒙怀着歉意想表白一下,于是就鼓足勇气说:“我去找过你,可是……”他是指自己被返回军区以后所写的那封信,没想到,她启齿一笑,拦住了他:“不说那些了,你现在还好吗?”还是在电话里说过的那句话,这声音带着几分不情愿,微微有些颤抖,不过从她那淡淡的一笑里,宋沂蒙还是找到了一点她从前的痕迹。
宋沂蒙忧郁地:“最近?一言难尽!”
她听了宋沂蒙的话,突然把杯子端起,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用目光紧紧锁住宋沂蒙,宋沂蒙觉得这目光咄咄逼人。过了一阵,她把杯子放下了,目光开始收缩,宋沂蒙看见了,这目光里没有一点仇视,有的是关切和怜悯。
她用一张纸巾擦去嘴唇边上的水珠,此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终于带着愤懑说:“宋沂蒙,你不适合做生意!”宋沂蒙听她毫不掩饰地直呼自己的名字,心里不由得“怦怦”跳,看来洪玲雅不是第一次关注这个名字,她从某个时段起,就在留意他的动向。
她那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无缘无故损失了我三百万,以后你上哪儿啦?为什么没有一个交待?”说起这件事,宋沂蒙的心里一片惭愧。的确自己是无缘无故把人家的三百万元打水漂儿了,而且连个交待都没有,自己光顾着躲事了,作为孟氏集团委派的总经理,做生意砸了,怎么也应该做个检讨呀!
逃兵!宋沂蒙的脑子里完全是这样一个字眼。可接下来,她讲的话,使宋沂蒙更加吃惊。
服务小姐把大厅里灯光扭得更亮些,这下宋沂蒙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这完全是另外一个女人,是一个家有亿万财产,为人妻、为人母的贵妇人。
她带着冷酷的口吻:“你相信了我编造的一个谎言,你主动投向我设下的一个圈套,你知道吗?我们孟氏集团有一个庞大的政策分析团队,当我们觉得宏观政策将要有变化的时候,就决定把所有的项目出手。我们出了一个很低的价格,那边一个买家却出了一个很高的价格,一个听起来多么美好的神话!可我告诉你,那个自称买家的人是我们孟氏故意安排的,这完全是一个骗局!”
“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我们需要抢先摆脱困境,有经验的地产商人谁会相信这个鬼话?可是,你相信了,而且痴迷不悟。我有意推迟了签约日期,我还叫秦阿根专门去你们那里劝说,你应该理会我的用心,结果怎么样?结果是我害了你!”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听了她说的话,宋沂蒙大吃一惊,自己怎么会落进她精心设计的圈套里。是啊!现在回想起来,在整个生意的过程中,害自己的是她,帮助自己的也是她,事实为什么会如此残酷?宋沂蒙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无言以对。
她不愿看到宋沂蒙窘困的样子,把头扭到一边,轻轻擦拭了一下眼眶,缓缓道:“今天我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一套虽然是董事会定的,但我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应当负完全责任,我当着你的面告诉你一切,你去法院告我吧!告我诈骗!”
宋沂蒙听了她的一番肺腑之言,觉得自己在天空中忽上忽下的没有着落,原以为她是来叙叙旧情的,万万不料,她竟然是来请求自己去告她!宋沂蒙毫不犹豫地说:“你怎么会这样说,我根本不会去告任何人,这话无从谈起!”他虽然已经倾家荡产,可又有什么权利去告她?在商海之中失败,是由于自身的原因,怨不得任何人,更何况人家已经给了两次暗示,谁叫自己不知趣,死活还要往套子里钻呢?
宋沂蒙是真心的,当初在戈壁滩边上,他就曾对不起红手绢儿;搞懋荣公司的时候对不起她,这次更对不起她,他欠她的太多,就是把自己杀了,也还不清欠她的债。这一次,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上了一课罢了。算了,一切由它去吧!
她听了宋沂蒙的话非常激动,她好像早已料到了这些,迅速拿过皮尔?卡丹手包,从里面取出来一张支票,十分拘谨地对宋沂蒙说:“这是三百五十万元支票,你个人的损失,我给你补上,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宋沂蒙惊慌失措,这三百五十万元对他来说相当重要,这决定着今后余生的命运。但是,宋沂蒙拒绝了,他觉得这钱已经不属于他,他要偿还给红手绢儿的,决不仅仅是这些。
宋沂蒙静下心来,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自己的错误应该由自己承担责任,你的钱,我不要!”说完了这些话,他的心里轻松多了,他觉得在海南的这段路走完了,一条新的道路在等待着他,他明白,那条路十分艰难。
红手绢儿听了宋沂蒙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望着他,那股冷峻消逝了,她的神色里又恢复了些许天真,她的目光温柔可亲,饱含着赞佩和眷恋。
宋沂蒙感受到了,她的心与他的心同样不平静,他们两个人都在理智地控制着自己。时过境迁,他们已不同往日,每人身上束缚着许多锁链,使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隔千里。两个人曾经相爱过,那爱情短于瞬间、惊心动魄,让他们无法从记忆中抹去。他们不再说什么,仅仅用目光回忆着火一样的爱情,就在这一刻,他们的心又贴近了,只有在彼此的目光里,他还是从前的宋沂蒙,她还是从前的红手绢儿。
宋沂蒙把公司破产的事情告诉了胡炜,胡炜的表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只是叹口气说:“从前,不也是这么过来了,咱们回北京吧!”说完,胡炜就把脸颊依偎在丈夫肩头。一切又回到了以前,他们好像不是在豪华酒店的客房里,而是回到了香山的小平房。院子里的柿子树结果了,落在地上无人去拣,被枯叶埋了起来,渐渐地熟了,渐渐地发黑。雪下了一个早晨就停了,冬天的阳光透过树枝洒下,融化了一半的雪,另外一半变成了冰。小路上落满了浸了雪水的柿子。孤零零的果实枯萎了,发黑了,可还挂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它眠了,那曾经枝繁叶茂的柿子树,成了无情的怪树。它眠了,蝉不鸣、雀不栖。曾经翠绿,几经风雨。薄雪覆盖着残叶,如今死寂。盼它眠够了,来年再绿。它却没有眠,它的心在笑,它的笑让人惊悸!无情的树,每年的冬季都会留下一颗孤零零的果实,无论走到哪儿,那颗枯果都会经常在他们脑子里闪来闪去。
“咱那彩电用布盖起来没有?”宋沂蒙忽然问起这样的问题。胡炜知道他想家了,于是趴在他的耳朵边轻轻地说:“盖了……”胡炜的温柔像一汪春天的湖水,平平静静,暖暖和和。她慢慢合上眼睛,身子紧贴着丈夫,似乎要把自己的血液完完全全地输给丈夫。丈夫是她惟一的男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她的依靠,都是她的命。
宋沂蒙又看见了以前的妻子,他刚从大西北回来的时候,妻子尽情地向他撒娇,甚至用尽手段引诱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女人和男人不同,当男人忘乎所以的时候,女人却沉默不语,因为她想到了将来。当男人失掉信心的时候,女人把爱无遗漏地表露出来,她用爱安慰丈夫,让丈夫重新开始。女人的眼光比男人更远些,男人离开了女人,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儿。没有了主心骨儿,男人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妻子把宋沂蒙感动了,他真想把心掏出来交给妻子,以后的路,还要两个人一块走下去……
那天晚上,祁连山跟金秀香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穷光蛋了,咱们去你老家吧!”秀香温柔得像只猫,她用电动剃须刀一下下地把丈夫的胡须剃干净。金秀香替丈夫剃完了胡子,又用小毛刷一边刷剃须刀一边说:“咋不去?老家还有我一张相片呢!拿回北京,美死你!”
祁连山早就说了,做完这一单生意以后也不做了,要和金秀香一块回山东老家看看,那里有甜甜的蜜桃和大鸭梨,更重要的,他们要取回一张金秀香过去的相片,因为她曾经是当地著名的美人!祁连山没见过金秀香年轻时的俊模样儿,很想看看那张相片。祁连山说,要把相片放大两尺,挂在屋子的中央,这样,既补充了相见恨晚的缺憾,又能让青年的金秀香伴他走完今后生命的旅程。
祁连山哭了,像个小孩子,秀香轻轻揉着他的头,又给他哼起了家乡小调:中秋月,月在中秋,那样亮,那样圆柔。半勾悬挂,飘游扁舟。一年一度中秋,中秋之后是金黄,金黄之后是寒风嗖嗖。片刻中秋,心里停留。片刻中秋,心里停留!祁连山在妻子的歌声中睡着了,眼角残留着些许泪花儿。
宋沂蒙和胡炜把那辆皇冠车送给了大秋,过不几天,他们就回到了北京。祁连山也卖掉了房子和奔驰轿车,跟着金秀香回山东老家取相片去了。
大家都告别了苦辣酸甜的海南岛。
38
宋沂蒙和胡炜回到北京已经三年多了。兵种机构改为总参兵种部,研究院仍然保留着,胡炜还是在研究院门诊部做医生。宋沂蒙曾经为家乡联系过化肥、农药,还在一家保安公司做过培训主任。
经济调控还在继续,银根紧缩,买卖不太好做,企业不景气现象普遍,可股市却十分火爆,大批的热钱纷纷流向股票市场,一时间冒出了不少庄家,他们明的暗的一块儿上,把股票的价格炒上了天。
宋沂蒙耐不住寂寞,就跟老婆要了点钱,在证券登记公司开了户,然后拎着马扎子,天天跑到国谊证券公司证券营业部去看大盘。
他是搞过股票投资的,论起来也属于中国股市最早的投资者,所以他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人家炒垃圾股,他不跟,人家炒绩优股,他也不跟,专门买基金。股市这么好,基金是专门炒股票的,还能不挣钱?人家都说基金是避风港,一点也错不了,于是他选择了一支富岛基金,满仓杀进去。不料想,一礼拜就涨了百分之三十多。
宋沂蒙见挣了钱,由于有了从前的经验教训,于是立即抛出,回家给老婆报喜去了。胡炜也挺高兴,尽管本钱不多,挣一点算一点,挣钱总比不挣钱好。她心里高兴,在嘴上却说:“一辈子没挣过钱,挣点算啦,别再给我赔进去!”
妻子说的话没错,是这么个道理,可他听着挺别扭。近来,妻子的风凉话越来越多,一说话就噎人,自己这么大一个人,老挨呲儿,谁受得了?宋沂蒙觉得一个没出息、不挣钱的人在家里就是没地位,妻子一跟他闹别扭,他就只好不吭气,因为他自觉理亏。
第二天,宋沂蒙又拎着马扎儿上证券营业部去了,他有个习惯,一去就先看报纸,只见中国证券报上一排黑体大字,今年融资额度为五百亿元人民币,并且从即日起实行涨跌停板制度,涨跌幅度最大不可超过百分之十。他禁不住一伸舌头,心里暗想,幸亏我跑了,要不然肯定给套死。
上午九点半,股市开盘,深沪两市所有的股票齐刷刷封在跌停板上,买盘稀稀拉拉,哪里顶得住这般汹涌的抛压。营业大厅里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色都跟大盘一样惨绿。大家都瞪着眼睛,踮着脚尖,盼望着大盘能够反弹一下,好把手中的股票抛掉,这涨跌停板新规定,弄得人想买买不了,想跑跑不掉,暂时的涨跌幅是被限制住了,可投资者的钱却一刀一刀地被割掉。
大盘接连跌了三天,天天跌停,整整跌去百分之三十,第四天才有所反弹。后来,甚至有些股票继续跌停,在一周内跌了百分之五十,拦腰斩去一半。接着,人民日报又发表了文章,让投资者增强信心,股市才渐渐有了好转。不过,宋沂蒙是再也不敢来了,股市惊心动魄,实在让他害怕。
宋沂蒙生着闷气回到家里,他觉世界好静,心里好烦,又抹去了一年春光,心里好乱。
他想看一会儿书,没等他取过书看,就觉得胃部剧烈地疼痛,像一把火,把胃烧得蜷曲起来,又像有无数根针扎在上面。他痛苦地弯下腰,脑门上流下一行行的汗。胃的老毛病又犯了,像这种情况,在海南时忙忙碌碌没啥感觉,可回北京以后却好像天天如此。他不敢把这个告诉妻子,他怕妻子替自己担心着急。他决定不去医院看病,也不吃药,他幻想着这只是一种手术后遗症,一块大疤在肚子里哪能不疼?打针吃药都没有用,挺挺就进去了,没什么大事儿!
初冬,关副所长种的那盆月季花枯萎了,那“玛瑙黄”老了,它开不出花了。关副所长把玛瑙黄扔掉,胡炜又把它拣了起来,深深地埋在土地里。她不想让它成为一架枯柴,不愿看到它在火的面前哭泣,她不愿睹物生情,她盼着明年它的美丽将重新绽放。老了,那玛瑙黄开出最后一朵晚花,它曾留下无数子孙,晚花和它们一起浓香一霎。
葡萄架也干黄了,院子里那两棵柿子树,正如宋沂蒙他们在海南时想象的那样,树上的枝干光秃秃,孤零零地挂着个干瘪的柿子。
地上落满了枯叶,把短短的茅草覆盖了起来,一阵冷风吹过,枯叶到处飞转。天上飘下了些许雪花,院子里洒上了薄薄一层。白雪盖不住枯叶,不一会儿就融化了,温润的土地露了出来,原来,还有几根嫩绿的小苗,春天的风刮来的种子,在雪下过头遍的时候发芽了,这也算是奇迹。小苗来得很迟,让人觉得它弱小,可它是最后的绿色,反而显出了倔强。
胡炜所在单位首长说她家里有住房,因此一直拖着不给解决房子问题。后来,他们又说上面准备下个文件,专门针对军队军级以上领导干部遗属住房问题的,让他们等着,因此,他们就只好耐心等着,仍然居住在香山脚下破旧的院子里。
关副所长的年龄不算大,可已经超过了界限,所以退了休,按说一个副团职退休干部,干休所无法安排,只能移交地方军队退休干部管理部门解决,可他们赖着不走,上面暂时也没有采取措施,所以,关副所长一家依旧居住在正房。
关大姐不如以前牛气,但还是时时处处压着胡炜一头,胡炜千般忍耐,不去跟她计较,连见了他们的小孩都躲着走,为的是尽量避免发生冲突。
宋沂蒙看看墙上的挂表,发现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妻子快回家了。他赶紧跑出卧室,通过院子顶着寒风,来到厨房。他利索地炒了两个妻子喜欢吃的菜:醋溜白菜和鱼香茄子。
刚做完饭,胡炜就回家了,她看厨房的灯亮着,就直接进到厨房里。胡炜的身上落了一些白花花的雪花,她跺着脚笑眯眯地说:“今天好冷呀!”宋沂蒙替她掸净身上的雪花,让她坐在椅子上,心疼地问道:“公共汽车上人多不多?等车等了很长时间吧?”胡炜一边看桌上的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哦,还行!”
窗外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满空中都是白的,仿佛形成了一道厚厚的雪墙,把胡炜家和关副所长家隔了起来。
两口子吃完饭,胡炜跑回卧室看电视去了,宋沂蒙还在厨房里刷锅刷碗。他刚干完活儿,就听见胡炜敲打着窗子叫他:“宋沂蒙,快来看哪!”
宋沂蒙赶紧跑到卧室,看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节目,说的是检察机关抓住了大贪污犯,最近法院开庭判决他死刑。宋沂蒙去得晚,没听清楚主持人说这人的名字,当镜头对准他的正面的时候,宋沂蒙惊呆了,这不是司徒总经理吗?记得那一年司徒被抓进去,不知怎的,后来竟然在海口看见了他,可现在忽然又被判了死刑,这一切变化太快,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主持人正在逐条介绍他的罪状,到最后也没听见说有关走私的问题,只是说他在职期间贪污公款五百多万元,以及生活腐化、包养情妇等等,还模模糊糊地播放了那情妇的镜头。
那女人三十多岁,体态丰满,胸脯高高的,可惜看不见她的表情。宋沂蒙越看越觉得那女人面熟,是不是那个高傲的米莹?几年前,从那场舞会以后,米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向,也许她死心塌地跟了司徒,做了她的秘密夫人?
那女人披头散发,泪如雨下,伤心地诉说着什么,背后站着两个高大的警察。
镜头一闪而过,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米莹。
宋沂蒙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荧光屏看着,胡炜忽然拍打着他大声说:“这司徒是坑你们的那个人吧!恶人有恶报,活该!”胡炜的话,宋沂蒙没听进去,他在想着米莹,如果确实是米莹的话,岂不又是自己害的?他朦朦胧胧地又有了一种负罪感,他仿佛又害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胡炜见丈夫最近一个时期总是发呆,便十分留心地看了他一眼,惊诧地说:“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惨白?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见妻子为他着急,十分感动,心想自己混得已经惨不忍睹,别再给她添麻烦了,一点儿胃痛算什么?宋沂蒙一边看电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哪儿的事?我什么事都没有,老婆,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好不好?”
胡炜将信将疑地又仔仔细细地把丈夫观察了一遍,满脸不悦地说:“你可别瞒我,告诉你,像你这个年龄,不注意要出大事!”任妻子怎么说,宋沂蒙就是不理她,胡炜也没办法,只好找出一本书,随意翻看。
宋沂蒙见妻子在看书,便伸手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一些,生怕妨碍她。
胡炜刚翻了两页,就把那本书扔到一边。昏暗的灯光下,什么也看不清楚,兴许是眼睛花了?胡炜觉得心里很烦,又觉得有些头疼,就靠在简易沙发上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宋沂蒙赶紧把电视机关掉,从床上取过一床被子给她盖上。
这间小小的卧室,不足十平方米,暖气片倒还粗大。他们沾了干休所的光,这香山脚下的小房子,只有一点好处,就是暖气烧得好。外边天寒地冻,室内却是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