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自强离开之后,宋沂蒙把钱揣在怀里,他觉得那钱沉重得要把他的肋骨压断,他把眼睛闭上了,不敢想,因为他透过厚厚的钞票,看见了一处潭渊,那潭深不及底,他顺着潭渊缓缓地落下去。深潭里凶相环生,许多魔鬼的影子重叠闪现,蛇蝎虎狼成群结队,恶浊的潭水沸腾着,刺鼻的臭气越来越浓,潭里越来越黑,让他看不清归路。胡炜也落了下去,落在潭底,顷刻间,他们就化为了灰渣。他们和其他人的灰渣融在一起,他们发出了怪叫,引诱另外的人落下去。落下去的人越来越多,互相吸吮、撕碎、咀嚼。

    岳山水当了总经理,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时不时地来找宋沂蒙来聊天儿,他虽然公务繁忙,但还是惦记着这位老哥。

    岳山水打电话说给宋沂蒙介绍个朋友,让他到宾馆来一趟。宋沂蒙没敢耽误功夫,乘了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等他赶到宾馆,天色渐晚,已是黄昏时分。岳山水正在焦急地等他,他说一会儿有个重要的约会,时间来不及,就不能陪他聊了,说着,顺手从桌子上取了一张字纸条儿交给他,说那上面有个地址,让宋沂蒙按照这个地址去找个朋友。岳山水郑重地告诉宋沂蒙,这人是海南省政府一个处长,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如果能取得这个朋友的帮助,这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

    宋沂蒙连声表示感谢,就匆匆离开宾馆。岳山水亲自送他一直到宾馆大堂,旋转门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岳山水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宋沂蒙按照纸条上写着的地址,来到西城的一所小学。在学校食堂门口,他看见一个小分头梳得油亮,又瘦又高、披着一件军大衣,里面却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在等人。这个年轻人看见宋沂蒙,一下子走上前去,非常主动、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老宋吧!岳总交待的,你果真来啦!你好,我叫邹炎!”说着,他就像老朋友一样拉着宋沂蒙的胳膊。

    宋沂蒙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在“大众居”吃过花酒、并带走女大学生的“邹大哥”,可“邹大哥”却没有认出宋沂蒙。宋沂蒙顾不上跟他多说话,就被他拉进了大食堂。

    在耀眼的日光灯下,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分别围坐在木制的长条餐桌旁,在这些人的里面,中年人居多,也有少数年轻人,所有男人都是西服笔挺,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所有女人都穿戴齐整,略施粉黛,旁若无人,别具一番风景。宋沂蒙直纳闷,莫名其妙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邹炎神秘地挤挤眼说:“独身主义协会,听说过吗?”

    宋沂蒙一下子落入十分尴尬的局面里,他早已经是成家立业的人,怎么会跑到独身主义协会里来啦?这可不太妙,若是让胡炜知道了,还不把他杀了?于是,他挪动身子想跑,邹炎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忙跟他说:“怕什么?这里面,哪个省市的人都有,谁能认识你?你体验一下这表面看来孤独的精神世界,对你以后闯世界有好处!”

    宋沂蒙见状只好顺其自然。他和邹炎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桌上有五六个人,他们都客气地跟邹炎打招呼,看来邹炎在这儿是个常客,彼此很熟悉。邹炎把宋沂蒙介绍给大家:“各位,这是宋处长!”宋沂蒙吃了一惊,原来,邹炎连他的老底儿都知道,于是连忙说:“从前是……”那几个人也不管他现在是不是处长,都十分礼貌地向他点头。

    这时候,会场中央有一位六十多岁的女人,正在念“独身主义宣言”,由于距离太远,他听不太清楚,只好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偷偷地观察同桌的人。这里,除了宋沂蒙和邹炎,还有三男三女。邹炎向他一一做了介绍。

    一位男的,大约三十三四岁,长得方头大耳,眉毛稀疏,嘴皮子很薄,眼珠“骨碌碌”转,一个劲儿地向旁边的女同胞献殷勤,据说是国家机关的干部。另一位男的二十多岁,瘦猴似的,还不怕冷,大冬天的,只穿了单衣单裤,系着一条花领带,东边逛逛,西边串串,十分活跃,邹炎说他是万寿大厦的门童。

    紧挨着邹炎,坐着一个《城乡改革报》的记者,这女的叫米莹,二十七八岁,体态丰满、皮肤白皙,清秀俊俏,她跷着腿,胸脯挺得高高的,一种性情高傲、孤芳自赏的样子。一个女人叫梁乐,是质量检验中心的副高工,四十多岁,又矮又胖,头发黑黑的,还烫着好看的发卷儿,脸上抹着薄薄的一层粉儿,本来就比较黑的皮肤,发着腊黄的油光,她不断地朝宋沂蒙递过意味深长的微笑。

    邹炎指着旁边一个女孩子告诉宋沂蒙,她名叫朱小红,是个大学生。宋沂蒙一听朱小红,吓得差点儿要蹦起来,他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天陪着邹炎吃花酒的妙龄女郎。朱小红已经记不住宋沂蒙,她见邹炎指着她,便故意抿着嘴笑。

    宋沂蒙这才清清楚楚地看见朱小红的模样,这女孩子很年轻,小脸白白的,眉毛画得细细的,鼻子小小的,嘴唇鼓鼓的,十分秀气。她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老是用眼角的余光去扫邹炎,好像对他有点惧怕。

    宋沂蒙坐在椅子上如芒刺在背,心里七上八下。

    “独身主义宣言”读完了,会场上的人们“叽叽喳喳”地活跃起来。

    不多会儿,朱小红靠在邹炎的身边,只顾小声跟他说话,也不搭理其他人。宋沂蒙使劲听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邹炎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声地对朱小红说:“咱是个马仔,头儿让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

    朱小红一只手捂着嘴,“嘻嘻”笑个不停。邹炎很得意地扫了宋沂蒙一眼,然后又接着对朱小红说:“看样子,你真的想去海南岛啊?”朱小红满脸带着渴求说:“那当然,人家都说那里的沙滩像白面粉铺成的,我连做梦都想去!”

    这时候,梁乐有意地与宋沂蒙拉进了距离,她不愧是位副高工,一堆人里,只有她不失风度地跟宋沂蒙套近乎:“你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吧!”宋沂蒙有些害怕,见人家直接问他,觉得不能不礼貌,就十分含蓄地说:“你呢?”

    梁乐见宋沂蒙老实巴交、规规矩矩的样子,感到这男人很有意思,就打开了话匣子,叨唠起来:“哎!你看那些年轻人,从表面上看来,似乎谈得投机,我认为未必呀!现在的人跟咱们年轻的时候可不一样了,他们很讲实惠的!你知道他们内心想什么?”

    梁乐说着不禁站了起来,由于动作过急,身子摇晃了两下,从她的头上掉下来一团黑色的东西,宋沂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副假发。梁乐的假发掉了,露出了稀疏发白的真头发和油光光的头皮。

    会场上一片寂静。梁乐一点也不慌张,她慢慢地、从容不迫地把假发拾了起来,她没有把假发重新戴在头上,因为她觉得那样会引起人们哄堂大笑。她把那沾了些土的假发放在蟒皮纹的手提包里,然后端端正正地坐下,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朱小红和米莹两个人,又开始围着邹炎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邹炎也嘻嘻哈哈地跟她俩人逗贫嘴。一会儿,邹炎就把宋沂蒙扯了进来,他嘻皮笑脸说:“宋处长,你看,这两个女同胞真逗,非要跟我去海南岛不可,那是什么地方?大海龟还不把她们都吃啦!哈!哈哈!”

    宋沂蒙对海南岛了解也很少,他没有见过大海,却常常梦见大海。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以为自己听见了大海的声音,那并不遥远,浸入心里的声音。

    邹炎指着宋沂蒙对朱小红和米莹两个人:

    “这是我大哥,你俩要是能说动他,假若他去,那我就带你们一块儿去海南岛!”

    朱小红仿佛听不懂邹炎的话,只张嘴跟着乐。

    米莹见邹炎发了话,便完全丢掉了无冕之王的身分,扭动着腰肢,凑到宋沂蒙的身边,娇滴滴地说:“宋处长,你去过海南岛吗?”

    生疏女人的气息把宋沂蒙的心里撩得痒痒的,他不由自主地稍微躲远了一点儿,米莹仍然紧贴着他,那气息像海风一阵阵吹着他,他觉得脸红了。他听见米莹一再问他,只好摇摇头,表示没有去过。米莹煽情地小声对他说:“那咱们俩一块儿去吧!”

    宋沂蒙紧张得脖子后头发硬,更加不知说什么好。米莹对于陌生男性如此大胆,使他为之惊愕,这好像不是独身主义者的作风!米莹见宋沂蒙不回答,好像看出来他的想法,便含着笑:“孤男寡女不成行,是吧?你错了,这都什么时候啦?今天我和你虽说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觉得你靠得住,一块儿到海南岛,就等于一块儿到郊外兜兜风,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就等于到郊外兜兜风,米莹把这件事描绘得十分简单,宋沂蒙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默默地坐着不吭声。邹炎见状,便得意地对米莹说:“看,你说不动吧!”费好大劲儿还说不动一个男人,米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便悻悻地离开宋沂蒙身边,回到自己坐位上。

    朱小红面颊粉红,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像个规规矩矩的女中学生。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流露出十分的好奇,她在仔细观察着宋沂蒙,揣度这个沉默的中年人。她觉得这个中年人很奇怪,他似乎害怕女性的引诱,拒绝所有的女性,无时不刻在固守着阵地,是这样的吗?

    宋沂蒙见米莹从自己身边离开,心里一阵轻松。他望着周围的人,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他越来越觉得这里头的每一个人都各像一种动物。米莹像高傲的白母鸡,“咯咯咯”,鸡冠子血红。朱小红像容貌媚人的狐狸,伺机扑向被迷惑的人。梁乐像爱说教的黑羊,在羊群里不停地“咩咩”叫。邹炎像浑身油光的花蛇,喷着火苗般的舌头,游来游去。那门童像小哈巴狗,跟在女主人屁股后面转。而他自己却像一种无依无靠的魂灵,不安的魂灵,在众生中飘浮,漫无目的地寻找、永无止境地等待。

    宋沂蒙终于明白了,独身仅仅是一种形式,这一信仰并不妨碍男欢女爱,他们可以不结婚成家,但可以互相引诱。邹炎要在精神上取得上风,米莹却要在心理上征服所有的男性,连一个陌生的宋沂蒙也不能放过。独身的他们可以更自由、更放浪,既无束缚又无羁绊,可以任意想,随心所欲。在性的方面,他们也许有着许许多多的浪漫故事,这岂是“独身”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宋沂蒙如同坠入了一个看似荒唐却十分有理的世界里。

    这时,邹炎探过头来,压低声音地对他说:“老宋,你没白来一趟吧?你以后得放开些,对付这些人不用费那么多脑子!”宋沂蒙只觉得脑子发涨,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是,只怨咱见识太少!”

    邹炎觉得到了谈正事的时候,便把宋沂蒙拉到一边儿,满脸严肃地说:“谈点正事吧!老宋,有人想请你出山,办一家贸易公司,怎么样?”宋沂蒙听说要他办公司,感到十分突然,就竖起耳朵,十分注意地听着。

    邹炎把嘴巴凑到宋沂蒙的耳朵边,叽叽咕咕说道:“现在,汽车很好销,利润也比较大,有家大公司,想在北京办一家有进出口业务的贸易公司,专门搞汽车。岳秘书说你在大企业里当过处长,北京的情况又熟,我看你条件不错,怎么样?出来干吧!”

    宋沂蒙看邹炎的样子正正经经,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就问道:“钱呢?注册资金呢?”

    邹炎见宋沂蒙动了心,拍拍胸脯:“这你放心,五十万元人民币,肯定到位!”宋沂蒙听说只有这么少,就摇摇头,不满意地说:“五十万元?这怎么能搞进出口?还汽车生意?”

    邹炎生怕宋沂蒙变卦,连忙解释:“注册资金是五十万,后头还有呢!那家公司很有实力,投资方面你根本不必担心,就是进口汽车的指标是个大问题,找你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你自有办法,不然,人家会投资五十万?这算是开办费,不少啦!”

    宋沂蒙琢磨一下,觉得这是个从天上降下来的好机会。如果自己再一味推辞,恐怕就真的对不起岳山水了。他故作平静地说:“指标的事想想办法吧!五十万注册资金是不可能有进出口权的,不过有生意的话,委托给有进出权的公司做也行。不过,要看信用证开得好不好,这个更关键。如果银行那边肯帮忙,交百分之二三十的保证金,就可以做生意。反正五十万元肯定是不够的,到时候,那边必须追加投资,不然什么事也干不成!”

    邹炎听了宋沂蒙的话,目光一下亮了,他赞许地说:“那当然!你行!我是不懂这么多,你是专业、内行!”一连串夸奖,叫宋沂蒙无地自容,他在专卖外贸公司没干多长时间,哪里是什么内行?不过担任公司经理确实让他动心,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试一试。26

    邹炎拉着宋沂蒙,两人离开了喧闹的人群,临走时,米莹递给宋沂蒙一张名片,说以后有什么活动可以找她参加。宋沂蒙把名片掖起来,也来不及琢磨这话的意思,就跟着邹炎,坐出租车来到他住的民族饭店。

    当下,邹炎通过长途电话,与远在海南的洪玲雅总经理取得了联系。宋沂蒙在旁边听见电话机里是个女人的声音。邹炎先把宋沂蒙的情况扼要做了一番介绍,他说想介绍一位得力干将给她,这人是从大西北部队转业的副团级干部,在专卖外贸公司当过副处长,人很能干,叫宋沂蒙……

    还没等邹炎把话说完,对方“咔嚓”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邹炎莫名其妙,只好放下电话机,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这位洪总,今天怎么搞的?连个面子也不给。”宋沂蒙故意刺激他说:“这是什么人?敢对邹处长如此无理?”

    邹炎倒杯茶水,边啜着边说:“你不知道呀!这位洪总是海南的人物,她是广东孟氏集团董事长孟毓友的妻子,在南方有不少实业,在海南也有大片房地产项目,不简单呢!”

    宋沂蒙刚想说不行就算了,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邹炎赶紧抓起电话:“啊,洪总,怎么刚才电话断了?可能是我这里的线路有毛病,是,没关系!好,要不要和宋处长直接通电话?他就在我这里。啊,那好,就这样,好,再见!”

    邹炎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宋沂蒙说:“搞掂!原来是线路问题!她同意了!我说呢,像老宋你这样的人才上哪儿找去?”

    峰回路转,宋沂蒙见办公司的事竟然在十分钟以内就定了下来,实在出人意料。他心里也很愉快,但他不知道当了公司经理,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到底能不能把公司的业务搞好,他没有把握。而且他觉得,这声音的背后有着一个不平常的身影。那人听见宋沂蒙的名字,立即就把电话挂断了,她为什么产生了犹豫?后来又为什么突然敲定?

    不久,五十万元注册资金到位,公司注册下来,起名为北京懋荣经贸有限责任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为洪玲雅,宋沂蒙被聘为经理。洪玲雅成为宋沂蒙的老板,她不召见宋沂蒙,却授命他全权处理公司业务,还授权给他聘任一位副总经理。宋沂蒙没有到海南岛,却已经成为海南岛的人,他身在北京,却已经闻到了海南岛的涛声。

    邹炎返回海南了,临走时再三嘱咐他说,洪总是个有节俭癖的人,你要有一分钱掰成两瓣儿花的劲头才行。此话说得宋沂蒙连连点头称是。

    公司办起来了,可上哪儿找汽车进口批文去?宋沂蒙以懋荣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去找父亲的老部下谢庚和,可机电办的人告诉他说,谢主任已经于上个月退休了。一听谢庚和退休了,宋沂蒙立刻没辄了,只好去找老朋友崔和平。

    “崔和平,你来懋荣兼任副总经理好不好?一边在基金会干着,一边挣点外快,干不干?”宋沂蒙知道,崔和平这个人一般是没好处不会帮人的,所以许他个头衔,以调动他的积极性。崔和平一听正中下怀,他早盼着弄个老总当当,这回天上掉下来一个,哪有不干的道理?于是,他就拍开了胸脯:“我崔和平不能算是个大能人,也算个小能人,咱哥们儿有啥说的?”

    宋沂蒙见拉住了崔和平,就把汽车生意的事说了说,没想到崔和平不假思索立刻说:“找刘白沙去呀!他在机电办有熟人!”一听这个,宋沂蒙的心里凉了半截儿,敢情这小子就知道刘白沙!自从害得他辞掉公职以后,刘白沙就没有跟宋沂蒙联系过,这回,又听崔和平说要去找刘白沙,心里老大不乐意,他扭着脖子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那种人能帮助咱们?”崔和平皱巴着额头说:“说得也是,听说他要提升正职主任了,顾不上搭理咱们,可不找他又有啥办法?我看试试吧!”

    宋沂蒙下决心不再去求刘白沙办事,可除了刘白沙这条线,他也无路可走,不找刘白沙找谁去?所以第二天,当崔和平又来和他商量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同意去找刘白沙。

    两人一块儿到了S部办公大楼,门卫仍然是以前那个,他一看宋沂蒙就认出来了,于是,就满脸堆笑、十分客气地说:“这位同志,您是来找兵改工办公室的刘主任的吧?我跟您说,这回他可是真的不在,不信您上去看看!”

    宋沂蒙觉得这个门卫挺诚恳的,不像骗人的样子,于是就说:“我信,他什么时候回来?”

    门卫脖子一缩,小声说:那我们可不知道!”

    正说间,外边汽车喇叭一阵响,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隔墙,宋沂蒙和崔和平都看见了,刘白沙肥大的身体,十分费力地从桑塔那轿车里挤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铁灰色毛式制服,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管钢笔,乍看好像五六十年代的官僚。他更胖了,肚子、屁股都撅得老高,后面还跟着个秘书模样的人,看起来,他果真升了官。

    刘白沙一进楼门口,一下子看见宋沂蒙和崔和平,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阵。他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兴师问罪来了?他想让门卫把两人轰走,可又怕他们喊,上回不就喊啦?一个人喊就把整个机关搞得议论纷纷,这回来了两个人,要是两人一块儿喊,那还了得!刘白沙端着一副架子,沉着脸与两个老朋友打招呼:“来了?上面谈。”

    宋沂蒙见刘白沙这样子,想对崔和平说,咱们揍这小子一顿吧!可崔和平一向是刘白沙的跟屁虫,对刘白沙的这种态度是司空见惯了的。刘白沙一吩咐,他连个眼色也顾不上使,就跟着上楼,把宋沂蒙甩在后头。

    刘白沙的办公室还像从前一样,桌椅板凳都照原样摆着,只是在办公桌上多了两部电话机,一部白色的,一部黑色的。他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后边的椅子上,一边翻看桌子上面的文件,一边很随意地问:“有事吗?”

    “啥时候换部红电话机子?”崔和平凑上前去说道。刘白沙当然明白,按从前的老话,红电话机子是通中央领导同志的,说他换红电话机子,就等于说他当了部长。刘白沙听了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得意。

    崔和平又拎过一只暖水瓶,稳稳地给刘白沙倒上了一杯水,刘白沙连看也不看一眼,顺手一拨拉,就把水杯弄到一边去。宋沂蒙一看这阵式,心想真是官儿大脾气大,跟这种人说什么,瞎耽误功夫!崔和平可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他用一种近乎巴结的口吻对刘白沙说:“白沙,有件事儿我俩想求你帮忙,行不?”

    还没等邹炎把话说完,对方“咔嚓”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邹炎莫名其妙,只好放下电话机,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这位洪总,今天怎么搞的?连个面子也不给。”宋沂蒙故意刺激他说:“这是什么人?敢对邹处长如此无理?”

    邹炎倒杯茶水,边啜着边说:“你不知道呀!这位洪总是海南的人物,她是广东孟氏集团董事长孟毓友的妻子,在南方有不少实业,在海南也有大片房地产项目,不简单呢!”

    宋沂蒙刚想说不行就算了,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邹炎赶紧抓起电话:“啊,洪总,怎么刚才电话断了?可能是我这里的线路有毛病,是,没关系!好,要不要和宋处长直接通电话?他就在我这里。啊,那好,就这样,好,再见!”

    邹炎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宋沂蒙说:“搞掂!原来是线路问题!她同意了!我说呢,像老宋你这样的人才上哪儿找去?”

    峰回路转,宋沂蒙见办公司的事竟然在十分钟以内就定了下来,实在出人意料。他心里也很愉快,但他不知道当了公司经理,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到底能不能把公司的业务搞好,他没有把握。而且他觉得,这声音的背后有着一个不平常的身影。那人听见宋沂蒙的名字,立即就把电话挂断了,她为什么产生了犹豫?后来又为什么突然敲定?

    不久,五十万元注册资金到位,公司注册下来,起名为北京懋荣经贸有限责任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为洪玲雅,宋沂蒙被聘为经理。洪玲雅成为宋沂蒙的老板,她不召见宋沂蒙,却授命他全权处理公司业务,还授权给他聘任一位副总经理。宋沂蒙没有到海南岛,却已经成为海南岛的人,他身在北京,却已经闻到了海南岛的涛声。

    邹炎返回海南了,临走时再三嘱咐他说,洪总是个有节俭癖的人,你要有一分钱掰成两瓣儿花的劲头才行。此话说得宋沂蒙连连点头称是。

    公司办起来了,可上哪儿找汽车进口批文去?宋沂蒙以懋荣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去找父亲的老部下谢庚和,可机电办的人告诉他说,谢主任已经于上个月退休了。一听谢庚和退休了,宋沂蒙立刻没辄了,只好去找老朋友崔和平。

    “崔和平,你来懋荣兼任副总经理好不好?一边在基金会干着,一边挣点外快,干不干?”宋沂蒙知道,崔和平这个人一般是没好处不会帮人的,所以许他个头衔,以调动他的积极性。崔和平一听正中下怀,他早盼着弄个老总当当,这回天上掉下来一个,哪有不干的道理?于是,他就拍开了胸脯:“我崔和平不能算是个大能人,也算个小能人,咱哥们儿有啥说的?”

    宋沂蒙见拉住了崔和平,就把汽车生意的事说了说,没想到崔和平不假思索立刻说:“找刘白沙去呀!他在机电办有熟人!”一听这个,宋沂蒙的心里凉了半截儿,敢情这小子就知道刘白沙!自从害得他辞掉公职以后,刘白沙就没有跟宋沂蒙联系过,这回,又听崔和平说要去找刘白沙,心里老大不乐意,他扭着脖子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那种人能帮助咱们?”崔和平皱巴着额头说:“说得也是,听说他要提升正职主任了,顾不上搭理咱们,可不找他又有啥办法?我看试试吧!”

    宋沂蒙下决心不再去求刘白沙办事,可除了刘白沙这条线,他也无路可走,不找刘白沙找谁去?所以第二天,当崔和平又来和他商量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同意去找刘白沙。

    两人一块儿到了S部办公大楼,门卫仍然是以前那个,他一看宋沂蒙就认出来了,于是,就满脸堆笑、十分客气地说:“这位同志,您是来找兵改工办公室的刘主任的吧?我跟您说,这回他可是真的不在,不信您上去看看!”

    宋沂蒙觉得这个门卫挺诚恳的,不像骗人的样子,于是就说:“我信,他什么时候回来?”

    门卫脖子一缩,小声说:那我们可不知道!”

    正说间,外边汽车喇叭一阵响,透过宽大明亮的玻璃隔墙,宋沂蒙和崔和平都看见了,刘白沙肥大的身体,十分费力地从桑塔那轿车里挤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铁灰色毛式制服,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管钢笔,乍看好像五六十年代的官僚。他更胖了,肚子、屁股都撅得老高,后面还跟着个秘书模样的人,看起来,他果真升了官。

    刘白沙一进楼门口,一下子看见宋沂蒙和崔和平,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阵。他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兴师问罪来了?他想让门卫把两人轰走,可又怕他们喊,上回不就喊啦?一个人喊就把整个机关搞得议论纷纷,这回来了两个人,要是两人一块儿喊,那还了得!刘白沙端着一副架子,沉着脸与两个老朋友打招呼:“来了?上面谈。”

    宋沂蒙见刘白沙这样子,想对崔和平说,咱们揍这小子一顿吧!可崔和平一向是刘白沙的跟屁虫,对刘白沙的这种态度是司空见惯了的。刘白沙一吩咐,他连个眼色也顾不上使,就跟着上楼,把宋沂蒙甩在后头。

    刘白沙的办公室还像从前一样,桌椅板凳都照原样摆着,只是在办公桌上多了两部电话机,一部白色的,一部黑色的。他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后边的椅子上,一边翻看桌子上面的文件,一边很随意地问:“有事吗?”

    “啥时候换部红电话机子?”崔和平凑上前去说道。刘白沙当然明白,按从前的老话,红电话机子是通中央领导同志的,说他换红电话机子,就等于说他当了部长。刘白沙听了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得意。

    崔和平又拎过一只暖水瓶,稳稳地给刘白沙倒上了一杯水,刘白沙连看也不看一眼,顺手一拨拉,就把水杯弄到一边去。宋沂蒙一看这阵式,心想真是官儿大脾气大,跟这种人说什么,瞎耽误功夫!崔和平可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他用一种近乎巴结的口吻对刘白沙说:“白沙,有件事儿我俩想求你帮忙,行不?”

    崔和平也不客气,一伸手就拿起一块。这点心小小的、圆圆的,表面沾了薄薄的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崔和平拿起点心就往嘴里送,等到碰上嘴唇,他才看清楚,原来,那黑乎乎的东西都是蚂蚁。崔和平也是个馋鬼,他什么都敢吃,长虫、蛤蟆、油炸蚕蛹,他都吃过。可是,活生生、会爬会动,而且颜色有些发红的蚂蚁,他可不敢吃。

    龙桂华见崔和平犹豫不决的样子,微微笑着,也拿起一块小点心,轻轻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崔和平见龙桂华神态自若、津津有味的样子,心想,你们女人都敢吃,我一个大男人有啥怕的?于是,他闭着眼睛把点心吃了下去。上百只活蚂蚁在他的喉咙里爬来爬去,搞得他奇痒,可是十分舒服。一会儿,那些蚂蚁不爬了,开始释放一种甜美的液体,微微带着酒香,让他飘飘欲仙、如饮琼浆。

    崔和平吃了一块还想吃一块,龙桂华却阻止他说:“先喝口茶再说……”崔和平按照龙桂华的吩咐,饮了一口普洱茶。那些被嚼碎了的蚂蚁,顺着喉咙进入食道,然后又进入肠胃。顿时一阵燥热从体内产生,直冲头皮,渐渐地,崔和平的后背都淌出了热汗。“出汗了吧!这样子好,把体内的毒素都排出来了,你慢慢感觉。沂蒙你别光看着,也尝尝啊!”

    宋沂蒙也喜欢吃肉,可就不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经不住龙桂华劝说,就也取过一块点心吃了下去,谁知不难吃也不好吃,甚至都没出汗。龙桂华见他没有什么反应,连连点头说:“对,对,因人而宜,一个阳盛阴也盛的人反应会慢些。”说着,宋沂蒙也有了感觉,他的背上有汗,鼻尖上也有汗,汗出完之后,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桂华姐,你咋搞起这个特色餐馆儿来啦?”龙桂华轻轻叹口气说:“说起来话长……”

    大众居的关张,给龙桂华又一次打击,她像个爬坡的人,好容易从伤痛中挣脱出来,开始爬坡,可是没爬多远,就再一次跌落到山脚下。

    她也曾想过找个好男人,再嫁一次算了。有个老字号的厨师长找上门来,带来了他亲手烤制的鸭子。龙桂华看着那被荷叶包着的鸭子,皮是红的、黄的还是黑的?她辨不清,鸭头没了,鸭脚没了,骨头没了,只有几片薄薄的、冒着油、好像涂了颜色的焦皮。女人嫁了人,会不会变成那几片烤鸭?

    有一位刚死了妻子的部长,捧着一扎玫瑰花来看望她,眼神儿里流露着爱慕和真诚。部长的头发白了,他的皮肤细细的,好像没经过风雨。他的话语十分感动人,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的,有韵律节奏,仿佛是在吟诵抒情诗。他说她很像他的亡妻。那停在胡同口的小汽车就像一乘花轿,要把龙桂华抬走,做部长太太。然而,她担心这位部长仅需要找一个亡妻的替代物。她的说话,她的表情,她的笑容,她的举止都必须令部长满意,而且还要模仿得很像,如果有一点差别,就会让部长伤感,甚至厌恶。

    一个街道办事处的干部,也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他自告奋勇为龙桂华找女儿,天天往龙桂华家里跑,每次来都带上各种包子,猪肉大葱馅儿的,萝卜馅儿的,什么馅儿的都有。龙桂华又气又好笑:“我不需要这些……”那干部的脑门儿上出了汗,乘机把领口敞开,瓮声瓮气地说:“今儿,今儿我不走了!”龙桂华气得脸拉了下来:“你不走,我走,我上分局去!”

    自那以后,邻居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打了那干部一耳刮子,有人说压根儿就没有见那干部出来。龙桂华一出家门儿,就有好几个娘们儿聚在一堆儿,在她的背后议论纷纷。风太大,把声音刮走了,龙桂华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说就说去,有啥用?

    龙桂华无法嫁人,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份心情。她开饭馆儿,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想结识各方面的人,通过这些人帮助去找朱小红。

    大众居关张了,龙家几个姐妹鼓励她去河北太行山中段考察了一次。她发现山里有一处百草畔,那里有着千万座蚁冢,数不尽的蚂蚁在那里生长繁殖。那里的人们历来有食蚁的习惯,所以长寿者颇多,龙桂华受到启发,办了河北神蚁宴。

    她简单地向宋沂蒙讲了一遍经过,只是在话语中尽量避免提起“大众居”这三个字,可宋沂蒙从她的语气里看得出,她也怀念大众居的日子。

    他看见了龙桂华,心里阵阵发虚,他又想起朱小红,那个和邹处长混在一起的女孩子。他想把情况向龙桂华说明,印证一下朱小红是不是龙桂华的女儿,可他始终鼓不起勇气,也不知道应当如何表达。

    崔和平心里惦记着汽车批文的事,见宋沂蒙坐得稳稳当当,大有不舍离去的样子,于是,不耐烦地催促道:“沂蒙,喝点水算啦!咱还要想法子去呢!”

    宋沂蒙也觉得是该走的时候了,便起身对龙桂华说:“我们该走了……”

    崔和平也站起来,他的眼珠子在饭馆里面扫来扫去,忽然,他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一排相片,颇感兴趣地说:“你们这儿还来过不少名人呢!”崔和平指着相片上的一个人,激动地说:“哎!这人我认识!是中国对外经贸联合公司的总经理,听说他们也在做汽车生意,不知能不能帮上咱们?”

    龙桂华一听说他们议论中国对外经贸联合公司的总经理,便急忙说:“这个老板,我看人品不好,最好不要跟他来往!”

    崔和平却眉飞色舞,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他说他认识相片里的人,说这人姓司徒,还说中经联是家大公司,专门做汽车生意,营业额很大。

    “桂华姐,你怎么说这人的人品不好?”宋沂蒙指着那张相片说,他相信女人的直觉,更相信龙桂华的敏锐,他和龙桂华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她从不乱讲别人的坏话。宋沂蒙见龙桂华不吭声,也就不再追问。龙桂华忽然想起胡炜,那个心灵透明,直来直去的妹妹,便热情地说:“沂蒙,我请你们夫妻俩吃顿饭吧!”

    宋沂蒙点点头,他觉得龙桂华的目光里充满了姐姐般的温暖和关爱。在许许多多的关爱中,这种爱是最无私、最和谐的,他的生活最缺的就是这种爱。27

    崔和平带着宋沂蒙去中经联办公大楼见司徒总经理。这位司徒总经理是位四十七八岁的精干男子,精瘦身材,头顶光秃秃的,双目炯炯有神。司徒总经理似乎跟崔和平很熟悉,见两人来了,就很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还从大冰柜里取出冰凉的饮料给他们喝。

    司徒总经理听说宋沂蒙是胡继生的女婿,话匣子就打开了:“胡司令,熟!那年在青岛,我见过老人家一面。他是新四军名将,有名的人哪!老人身体可好?”宋沂蒙端着冰凉的杯子,略微向前欠欠身子:“故去了。”司徒总经理失望地:“唉!可惜!”

    崔和平觉得这位司徒假惺惺的,便截住他说:“司徒总,上次您说的汽车生意,我们商量过了,决定参加一下,总公司的三百万也快到账了,您看……”没等崔和平说完,司徒总经理就取出一套文件和一份合同交给他,眯缝着眼说:“我们正准备进口一批日产蓝鸟小轿车,你们有没有兴趣?这是一整套文书,手续完全合法,这个我保证没问题!你们参加多少?一百台,那好!不过话要说在前头,这次纯粹属于照顾,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参加吗?通过银行开LC,只需要拿百分之十的钱做保证金,这样,三百万就进口一百台车,风险由我们来承担,你们只管挣钱,以后可找不来这样的便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