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没多远,四五个小时就到了,宋沂蒙下了火车,感到这里的温度比北京略微高些,大风刮起来一阵阵的,风里带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他走进国际饭店,很顺利地住进了普通双人标准间。他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在那里胡思乱想,他觉得还是这样好,独自一个人,多安静啊!
肚子饿了,他琢磨着到外边买两根油条吃,住在星级饭店还得跑外边儿买油条吃,他越想越觉得挺逗的。
他仍旧像军人一样大步走出电梯,当他来到大堂的时候,突然怔往了,他看到咖啡厅的小圆椅子上坐着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那是一位出众的漂亮女人,脖子系着令人魂断神离的白纱巾。
那女人也看见了宋沂蒙,十分惊愕地站了起来,两人几乎同时喊出来:“沂蒙!”“菲菲!”
这就是命,回避不了的缘分!从上次见面以后,宋沂蒙没有再给菲菲打电话或者写信联系,他把那当作一场梦,也许做完就算完了,可命运让他们又在远离北京的石家庄相会,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邂逅让他们许久缓不过来,两人面对面凝视,都说不出话。
大堂里暖融融,洋溢着春意。
菲菲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她长得那么年轻,纤小的鼻子上隐约冒着闪亮的水珠,腮上红扑扑的。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女式毛料西装,风度翩翩、仪态万方。宋沂蒙仍然像在部队一样,留着极普通、稍微有些乱的分头,上身穿了件单位统一制作的、后面开衩的维尼纶西服,他没系领带,手臂上还夹着一件军大衣,显得有几分土气。
“坐吧!”菲菲不用猜就知道宋沂蒙还没吃早点,她一边挥手叫服务员过来,一边让他坐下。
“吃什么?煎蛋、牛奶,好吗?”菲菲十分自然地替他做了主,点了两样吃的东西。不一会儿,服务员就把一份煎得半生半熟的鸡蛋和一大杯鲜奶送到宋沂蒙面前。他吃不惯这些,可当着菲菲的面,还得装成十分有兴致的样子,津津有味地吃喝。菲菲一动不动看着他把东西吃完,才慢吞吞地问道:“你怎么也来石家庄了?”
宋沂蒙的肚子没饱,还惦记外面大街上的油条,听见菲菲问他,就故作镇定地回答:
“出差,到正定调查一个事故。你呢?不会是专门来找我的吧?”一句半开玩笑的话,让冷冷的菲菲开心起来,她“咯咯”笑着:“想得美!”
陆菲菲这一笑不要紧,宋沂蒙又吃了一大惊,她怎么也说这话,昨晚上,胡炜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刹间,宋沂蒙也糊涂了,坐在面前的究竟是谁?
由于相聚出乎意料,两人都不太自然,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地聊了一阵子。陆菲菲说还有事,忙着要出去,就抢先付了帐,然后站起身来,系好白纱巾,动作麻利地披上紫红色的呢子大衣,径自向门口走去。宋沂蒙心头一片茫然,只好犹犹豫豫地跟着菲菲的后面,他仍然想入非非,还盼着菲菲挽他,就像上次见面那样。他看看酒店外边,似乎在看附近有没有那辆南斯拉夫红旗车。
菲菲没有挽他,到了大玻璃旋转门前,就冷冷地说:“你有事,先忙吧!晚上,你等我,就在这儿!”说完,没等他回答,就迈入旋转门,一阵冷风把菲菲带走。宋沂蒙清楚地看见,菲菲出门就上了一辆汽车,那不是南斯拉夫红旗,而是一辆宽敞的奔驰280。
宋沂蒙独自一个人到距离石家庄市只有七公里的正定县城了解情况。东奔西跑,快四点了,他才在小饭馆吃了一大碗熏肉罩饼,然后乘公共汽车回到石家庄国际饭店。
他在卫生间打开自来水龙头,用凉水洗把脸,然后疲乏地躺在铺着雪白单子的床上,四肢叉开,连军大衣也不脱。一会儿,他觉得热了,才起来脱去大衣,随手一抖,只见床单儿上落下一层淡黄色的尘土。他顺手掸掸土,把大衣塞到柜子里,他觉得无聊,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沙发靠在窗户边上,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省博物馆大楼和宽阔的广场,夕阳西下,一群勇敢的鸽子排着整齐的队形,在空旷而寒冷的广场上空竞翔。博物馆背后,红砖的楼房夹杂着灰砖的平房,黑色的浓烟连续升高,慢慢地散开,渐渐地把城市笼罩,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都沉浸在浓重的雾里,迷迷蒙蒙,阴冷阴冷的。
天刚刚黑的时候,宋沂蒙想起和菲菲的约会,便不再欣赏石门景色,匆匆地下楼去咖啡厅等候。
咖啡厅里坐了不少人,宋沂蒙想寻找个位置坐下,可一扭脸,看见服务台上竖着一块价目表,写着一杯牛奶十八元,一杯咖啡十五元,他犹豫了。他站在咖啡厅的外边,瞪着两眼寻找,这里并没有菲菲。他以为时间还早,就信步走出饭店,想到街上转转,没料到,刚出门就看见那条惹人注目的白纱巾。
外边很冷,风一阵阵刮着,在停车场黯淡的灯光下,菲菲像天使般地站在水泥的柱子下边,紫红色的大衣衬着雪白闪光的纱巾,寒风中,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里没有了那特殊的冷漠,她显得那么焦急、柔弱,那么无力。
她在夜幕中期盼,为了一个男人,这饱经风霜、性格倔强的漂亮女人孤零零地等了许久。
宋沂蒙默默地走到菲菲面前,这回是他挽起了她。他非常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肢,他怕菲菲在风里跌倒。
陆菲菲叹了口气,她那自恃与傲慢荡然消失,可怜的软弱和女性的温柔,此刻都恢复在她身上。宋沂蒙的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他觉得菲菲骨子里是最古典传统的美人,所有传统中国女子的弱点,她都具备。从情趣上说,他觉得两个人是最佳的一对,马雅柯夫斯基和普希金的诗歌把两人的初恋联系在一起,他们多情、细腻、热烈而柔和,两人相识之初,彼此就非常融洽。残酷的命运把他们分开,让他们暗暗思念了那么多年,命运又让他们聚首,可又不能淋漓尽致地发泄,更别说生活在一起。
上一次,由于他的临阵脱逃、怯懦和迟疑,给旧日复燃的感情蒙上了阴影,错过了难得的机会。现在,在一个几乎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命运又给两人一次机会,这次,一种欲念野心充斥胸中,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填补上空白,把二十多年的思念占有,而不计任何后果。
在大厦外边的角落里,他搂住了娇小的菲菲,把心爱的女人搂得很紧,一边为她添加抵御风寒的能量,一边给对方一个明显的暗示。
陆菲菲从他的眼神里,清楚地看出宋沂蒙的意图,但是她没有动弹,她把头低低垂在宋沂蒙的肩膀上。她的头发散乱,一汪湖水般的眼里开始混浊,慢慢地淌下泪水,泪水冻成了闪亮的霜花,凝固在她红扑扑的脸上。她不说话,心里却不断地自语:“我还是当年的菲菲,到什么时候都是属于你的!”
一个胳膊上戴着袖章的保安人员朝这对奇怪的中年人走来。
陆菲菲拉着沂蒙,悄悄离开这避风的角落,没有回到酒店,而是走进深不可测、漆黑的、茫茫夜幕之中。
他们像在二十多年前那个迷惘而动人的夜晚,走在冰冷的马路上,两个人的步子还是那么整齐,发着有节奏的“沙沙”的声音。走着走着,宋沂蒙把军大衣脱下来,披在菲菲柔弱的身上。
“说些什么吧!你干得怎么样?”陆菲菲被宋沂蒙搂着腰,顺从而真诚地问着,她迫切想知道宋沂蒙的近况。
宋沂蒙一下子就想到了马珊,于是脱口说:“我们处里来了个女处长,厉害得很呐!”说完,宋沂蒙又后悔,觉得当着一个女人的面不应该去讽刺另外一个女人。他偷偷看看菲菲,发现这个聪明、多情的女人正在饶有兴味地听他说话,原来身边这个红脸庞的女人并没有妻子胡炜那般多疑,她依旧像少女时代一样纯真、好奇。
宋沂蒙放心接下去说:“这处长姓马,人家管她叫马大处!”菲菲不由逗得“扑哧”一笑,天太冷,她的嘴冻得都有些张不开,只好含糊不清地说:“怎么听起来,跟个屠夫似的?”
陆菲菲开心,宋沂蒙也开心,他连忙说:“可不,长得像个屠夫!”
陆菲菲眼晴眯缝着,盯着宋沂蒙,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宋沂蒙决心利用这个机会,把马大处贬个够。他极巧妙地回避了“单身女人”这敏感的词汇,先是准确、全面描绘了马大处的长相和作风,然后提到了她的“后台”。陆菲菲听到这儿,便不让宋沂蒙再贬下去,她感到宋沂蒙面临的将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局面,一种不祥之兆降临下来,她很为宋沂蒙担心。陆菲菲忧心忡忡地说:“你有危险,明白吗?”
宋沂蒙满不在乎地说道:“没那么严重吧!”陆菲菲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沉着脸说:“你以为呢?在部队这么多年,你要是能把地方上的事儿看透才怪呢!瞧吧,以后有你的麻烦!”
宋沂蒙知道菲菲是在为自己着想,地方人事关系复杂,他多少也领略到了一些,但没有料到会有多么险恶,面对关心自己的女人,宋沂蒙淡淡地说:“是福是祸,岂可先知先觉?如果是祸,躲也躲不过去!咱这人在工作上顶呱呱,谁能说咱什么?”
陆菲菲所爱恋的这个男人,仍然像小的时候一样要强、自负、单纯,随着岁月变迁,他只是把天真和幼稚都隐藏在心里。少年的骄傲和长期军旅生活熏陶出来的谦逊揉合在一起,形成复杂的品质,表现得让人捉摸不定,他的弱点在菲菲的面前显露无遗。一个人小时候养成的性格,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改变,不管他今后成为多么伟大、多么高尚的人物,在他的初恋情人面前,都会是完全无法隐瞒的裸身人。
想到宋沂蒙的天真和幼稚,陆菲菲想送他一句忠告:“告诉你,人际关系可不是小事儿,你还是灵活些好,该躲就躲着点,弄不好惹上是非!”
这一点,宋沂蒙很有同感,一边用力攥着菲菲瘦削纤细的小手掌,一边伏在她的耳朵边小声说:“知道,人事关系的思维是特殊的思维,这我领教过。现在干部岗位的确定,不像战争年代形成那么自然,除了个人能力之外,要么撞大运,要么就论资排辈!”
陆菲菲的耳朵冻得青紫,被宋沂蒙嘴上的哈气一暖,有些疼,她娇嗔地说:“野心不小!一说就是什么干部岗位!好了,不提这些,听说你小日子过得不错!是吧?”
“最好别谈这些。”宋沂蒙想起来,陆菲菲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女人嘛,越是敏感的问题越有兴趣,他不想因为这个而招惹不愉快,所以极力想回避这个话题,可是菲菲却不依不饶,半开玩笑地说:“有啥难言之隐吧?”
宋沂蒙把陆菲菲的小手握得更紧,陆菲菲痛得直喊:“轻点、轻点!”
“有啥难言之隐?我和她结婚的时候,你在哪儿?”宋沂蒙几乎吼叫起来。陆菲菲充满了委屈,断断续续地说:“那么你生活不愉快?难道那个人不如我好?”
陆菲菲的话,是一个爱过的女人心里的倾诉,叫宋沂蒙很难回答,这十年的婚姻生活到底幸福还是不幸福?简单两句话说不明白。谁比谁好?这越发难以比评。
陆菲菲爱了自己二十多年,等了自己二十多年,至今独身一人,生活的磨难,虽然让她多了一分冷冰冰,然而她矢志不渝的爱,她温润如玉的肌肤,她柔和细腻的关心,这些勾起了多年前的感情,让一个已经有了稳定家庭的男人的心纷乱了。
她善于理解别人,远远胜过了理解自己。她的哭泣,她的细语,她的抚摸,仅仅三次重聚,就让他在精神的更深层次上,享受了女性的体贴和温柔,那是一般男人享受不到的幸福,那怕仅仅是片刻。她就像那树枝上熟透了的樱桃,让他欲摘取而又不能。她更像高山上的积雪,等到了春天,融化了,缓缓地流了下来,直到淹没了他。他很想把她捕捉住,放在心灵的牢笼里永不割舍。
陆菲菲也很激动,她的胸脯急促起伏,长长的睫毛湿润了,天气很冷,菲菲的眼眶上结了些白霜。宋沂蒙见菲菲这个样子,心里不免难受起来,可是他始终不能回答,他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菲菲终于明白,在宋沂蒙和妻子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好,她从前的宋沂蒙已经是属于人家的了。对于这些,陆菲菲显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苦笑了一下,把苦水咽了下去。
想到这儿,她反而放松了,她想让爱糊里糊涂地存在,不要追究;让情感莫名其妙地展现,不必探求。只要它是真实的,只要他是爱我的,为什么要结果?为什么要回答?
陆菲菲更加放肆地靠着宋沂蒙的身子,前胸的一侧碰到了他的臂膀,隔着厚厚的衣服,她用女性肌体的抖动去挑逗他,企图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把他惹火。风把两人的影子吹得晃悠悠的,飘了老远,影子把地上的一两片残叶扫到角落里,然后在地上、墙上跳跃。
陆菲菲突然把手从宋沂蒙的手中抽了出来,低低地说:“你说,假若时光会倒流,只再来一次,我们会怎么样?”
宋沂蒙听了这话,心里阵阵刺痛,他当然知道陆菲菲希望的是什么答案,可他不知应当如何回答。机会失去了,不再重来,对时光的追挽往往是美妙圆满的幻想,可是这幻想所带来的会是更大的失望。
陆菲菲见宋沂蒙不作声,她的心里却异常平静,她此时根本不盼望时光倒流,因为她平时盼了太多了,在自己爱的人身边,她判断不清时光是不是已经倒流,有了他,哪怕一个小时,这比什么都重要。陆菲菲满足地依偎着他,嘴角上流露出冰冷凄凄的浅笑。
两人走出了老远,都有些疲惫,他们望了望天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说:
“啊,雪!”
风停了,天上飘下了一层层的雪花,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不一会儿就盖住了楼房和街道。茫茫大雪遮盖了两个相依相偎的人,他们渺小极了,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开,拖得很长、很长。
陆菲菲把军大衣还给了宋沂蒙,宋沂蒙抖抖身上和头上的雪,然后用军大衣把两个人都罩了起来,两个人的呼吸融化了严寒,他们互相拥抱着,两个可怜的中年人,在街头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直到精疲力竭。13
宋沂蒙回到北京后大病一场,发烧39℃以上,持续几天不退。胡炜真的着了急,别看她在门诊部也算是个业务骨干,可在家里给自己的丈夫看病,却显得手足无措。
她打公用电话让徐文帮着找了辆汽车,带宋沂蒙到门诊部做了各项检查,平茹英主任还亲自为宋沂蒙做了诊断,说是患了重感冒,问题不算大,输点儿液,回家吃药治疗就行了。胡炜请了三天假,在家守护病人,吃药、打针,简直就是他的专职医生。
宋沂蒙烧得迷迷糊糊,有时还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别人听都听不清楚。
第二天早晨,他清醒了些,他睁开眼一看,发觉什么都是白的,妻子的脸是白的,墙是白的,被子是白的,连窗外光秃秃的的杨树也是白花花的一片,周围的一切都是晕晕乎乎的。他又闭上了眼睛,觉得还是晕乎些好,因为在一个晕乎乎的世界里挺舒服,这样可以不受任何讨厌的干扰,可以无拘无束地胡思乱想。
马珊也带着综合处里的人来探望宋沂蒙,说了好些慰问的话。胡炜看见了马珊,久闻不如一见,原来是这么一个丑八怪,她不由得感到十分好笑。马大处坐了一会儿,就带着下属走了,临走还死死盯了胡炜两眼。
马大处刚离开家,胡炜把门关上,就放开嗓子,哈哈大笑:“宋沂蒙,你好有福气,哈哈!”笑声里含着嘲讽还有得意。
宋沂蒙知道妻子为什么得意,他在被子里躺着,浑身疲乏、酸痛,他只好勉强笑笑。
回到公司,马珊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生闷气,她把门关紧,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她平日最害怕照镜子,可这次让她被动地照了一回,她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丑陋。她忿忿不平,这个宋沂蒙哪里找来的漂亮妻子?那女人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却长着细长高挑的身材、白白嫩嫩的脸蛋,还有那股子高贵气质,都让她感到妒忌。
“妈的,真是蜜罐儿里长大的!”马珊暗暗在心里骂着。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她本不想接,可是那铃声响起没完,而且仿佛越来越急。
“哪一位?噢,对不起戴总,我刚进来,好,我现在就去!”马珊接过戴学荣总经理的电话,顿时,她心里的那些莫名烦躁都消失了,她“忽”的一下站起来,踏着异常轻盈的步子,像踏上云彩似的,一阵风似地走出了综合处。处里的人看见她那一反常态的样子,都吃了一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以然。
总经理戴学荣是普通农民出身,十五岁时参加革命,今年五十八了,最近部里明确了他的副部级待遇,按说,老爷子该是心满意足的时候了。这位戴总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和女下属开些莫名其妙、半明半暗的玩笑,不过这也谈不上“黄色”,更不属于生活作风不良问题,顶多是个“精神会餐”。
他有个结发妻子,叫古新,也是十五岁参加革命,今年快六十了,在部里的《奋斗》杂志社当社长,也是个正局级。解放以后“调干”上的人民大学,正经读过两年研究生。人相当精明强干,为人也正派,就是脾气大,发起火来,连部长都敢骂。
戴学荣在单位是掌管着几十亿资产的大老板,属于呼风唤雨的人物,可是一回家就变成一只胆小的耗子。老古对他要求很严,除了有重要活动,每晚回家迟到十分钟都不行,为此,戴学荣还落下了一个不吃请的美名。
老古对丈夫管教有方,一般女同志都不敢往她家里打电话,要是让她发现了,少不了调查、了解、带训戒,有时一连几个小时,弄得老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起初,马珊给老戴当秘书,老古就是疑心重重,为此她还专门到老戴的公司里侦察一番,可是当她见了马珊一面之后,立刻就放心了,原来这个女秘书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大洋马,戴学荣一米六五的个子,根本不是对手。
没想到戴学荣自有一套想法。他觉得选择女秘书不能要求长相,否则领导和群众就会有看法,人言可畏嘛!他觉得女秘书比男秘书强得多,女秘书的功能,男秘书却不具备,主要是由于性别不同,他在办公室里,可以听着女秘书柔和的声音,利用某个机会,碰碰女秘书滑腻的皮肤,偶尔还可以开开出格的玩笑。
在他的眼里,马珊这女秘书既温柔又体贴,既耐心又周到,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她笑嘻嘻、尽心尽力地帮助首长处理工作上的问题,很顺从、甚至主动地参与“精神会餐”,她就像一只蜜蜂,若即若离地围着首长转。戴学荣对于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感到很舒坦,他追求的就是这个。他从马珊那里享受到了老婆所不能给予的许多东西,身边有这样一位女秘书,周围群众不会有反映,老婆也不怎么干涉,戴学荣自然十分满意。
戴学荣也不是一点顾虑没有,身边的女秘书干得时间太久了,上上下下也会产生议论,老婆那里也说不过去。另外还有个接班人的问题,五十八九岁的人了,不能不考虑这个,等他离休了,谁来管他?有的领导同志离退休以后,沦落到无人理的地步,连看病要个车子也得说尽了好话求人,惨不忍睹!他自然不甘心于类似下场。
于是女秘书马珊的安排,就排除上了戴总经理的日程。戴总精心地替马珊铺开仕途之路,一步步培养她做接班人,综合处只是第一个带“长”字的台阶,以后将会还有许多的“长”字写在马珊的履历表上。
“小马来了,坐!”戴总的个头儿小,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边,几乎让人看不见,那染过的漆黑头发,油光光的、十分惹眼。戴总见马珊不先敲门,就进得办公室来,不但不介意,反而很高兴地指指办公桌对面的皮椅子,请她坐下。
马珊却没有直接坐下,她晃动着身子走到戴总背后,慢声慢气地说:“戴总,你看这桌子上面多乱呀!来,我帮你收拾收拾!”
戴学荣一动不动,眨着一对眼,翘起一条腿在椅子上坐着。马珊白胖肥大的身体,时而冒着女性特有的气息,戴学荣品味着这股子气息,心想,这一身好肉,将来还不一定归哪个汉子所有哩!
马珊给戴老板仔细收拾办公桌上那些杂乱文件,有意无意地蹭他一下,对于这种接触,戴学荣也十分乐意,有时也蹭马珊一下,然而,脸上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老坏蛋真不是东西!”马珊心里连骂两遍,脸上却满面春风,她笑盈盈地做完事,回到自己应该坐的地方,与戴总面对面坐着。
“小马呀!听说你们那个宋沂蒙病了?让他上石家庄了解情况,了解到哪里去啦?那可是件大事情,人家省里的调查报告都送来了,咱们这儿还是一抹黑,像什么话?”马珊听戴老板说起宋沂蒙来一副不满的样子,知道宋沂蒙的前途完了,只要戴总在职一天,顶多也就是这么个副处长,这位一手遮天的大老板有个脾气,说谁好,谁就好一辈子,可要让他产生了某种不良印象,一般不会改变。
马珊还想为宋沂蒙说上几句好话:“小宋确实病得不轻,可是他还是把调查报告写了出来,我看写得不错。”马珊说完,稍稍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文稿递给戴学荣。
“你还真替他讲话,一个从部队下来的财务干部,锋芒毕露!”戴学荣边说边不经意地浏览了一遍文稿,然后不屑一顾地把它扔在一边。他接触这个新来的宋沂蒙并不多,甚至没有好好跟对方说上几句话。宋沂蒙的积极、主动、上进,反而被戴老板看成锋芒毕露,马珊感到宋沂蒙彻底完了,很是为他惋惜。
“小宋这个同志,还是挺能干的。”马珊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很低。
戴总仿佛没有听见,只管低着头、拉开抽屉,半天才找出一张请柬,他左看右看,好一会儿才把它交给马珊。“这个,我晚上有事去不了,你代表我去吧!”
马珊接过烫着金字的大请柬,见是日本大和世界银行成立北京办事处的招待酒会,心里一阵感动。原来这种外国大银行的晚宴,一般规格都不低,出席者大多是政府各部门的要员、大银行和大企业的负责人,出席这种规格的酒会,是一种殊荣,因为在酒会上,可以通过随意的交往认识许多重量级的人物,也能让这些人认识她。
“您不去啦!”马珊带着感激说着,迅速地把请柬放在衣袋里。
“回头,你给我家里打个电话,说我晚上回家吃饭!”马珊听戴老板这样吩咐,感到甚为不妥,犹豫着没有立即回应。戴学荣这才想起来,如今马珊已经不是自己的秘书,而是综合处的处长,便拍了下脑门儿,笑着说:“我老糊涂了,电话还是由我自己来打。好,就这样,你回吧,我还有其他事情!”
钓鱼台国宾馆二十号楼,大厅里灯火辉煌,高官众多,佳宾成群,乐曲轻渺,男士们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女士们千娇百媚,风流旖旎。这场面让马珊昏昏然,如同赶赴瑶台之宴。
铺着洁白桌布的长台子上,放满了大大小小闪亮的银制器皿,里面盛着美味佳肴。台子的正中央有一个用许多朵玫瑰花衬托着的高大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庞大的龙虾,龙虾瞪着眼睛,拖着长长的须子,大厅吊灯把它的身子映照得红红的。
凭着那张烫金的请柬,英俊的男服务员在马珊的胸前别上了贵宾卡,系上了大红绢花,并引导她站在大厅正面的主宾序列之中。一曲音乐过后,来自日本国的大和世界银行西村三友会长首先致词,他那一头银发梳得油亮,高贵的西服闪着光,一副鲜艳的红领带格外夺目。
简短致辞结束,一群日本人簇拥着中国政府的部长和银行行长来到餐桌边前,一大瓶香槟酒“”的一声打开,倒在一个个高脚酒杯里,冒着泡沫儿。贵宾和佳宾们都散开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盘子、刀叉,各自选取喜好的食物或者饮料,大家互相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马珊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酒会,她兴奋得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心不住地在跳,手抖动得握不住酒杯。她身穿着灰色的纯毛华达呢西式制服,梳着国营企事业单位女干部式的短发,在人群中显得很土。她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认识她,她只好躲在角落里吃东西。
忽然,她远远地看到一位在电视里经常露面的公众人物史文婷,在她的身边,站着日本当红女影星小井林,闪光灯在她们身边“劈啪”响。
几位高级别干部模样的男子停在史文婷的面前,等着向她敬酒,西村三友先生也凑了上去。只见这位贵妇人模样的史文婷,五十岁出头,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举止雅静、雍容大度,衣饰并不奢华,但十分得体。她的皮肤在耀眼的灯光下显得十分白皙、细嫩,而她身边的小井林,只是在脸上涂抹了一层厚厚的白粉,描眉画眼,浓妆艳抹,整个人几乎就是涂抹出来的,而在她的脖子以下却是起皱的黄皮。
马珊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小说里的情形。
在宴会,于连向伯爵夫人走去,夫人的目光凝住了,看见了心目中的年轻人。周围的贵宾都停住了呼吸,把时空让给了夫人和天上降下来的王子,乐队奏起了欢快的华尔兹。伯爵夫人被她自己的憧憬征服,不由把手伸向于连。
雍容华贵的史文婷与中外贵宾们寒暄了一阵,就在几个人的簇拥下缓步离开。
马珊的心里动了一下,她打定了主意,把手里的红酒放在服务员的手里,马珊走得匆忙,那酒斟得太满,洒了她一手,然而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首长,您好!”就像于连大胆地挡住了即将匆匆而去的伯爵夫人,她要抓住这个机会,她要让宴会厅里所有的人都不敢小看她。仿佛见了老领导似的,马珊迎面拦住史文婷,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史文婷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在她离去的时候,有人挡住去路,不由得停住脚步。她扫了面前的这个人一眼,好像并不认识,她迟疑着,不知应当如何对待这位唐突的贵宾。马珊伸出双手递过一张沾了点儿红葡萄酒的名片。
史文婷看见马珊的胸前别着的贵宾卡,出于礼貌的原因,她把马珊的名片交给助手,然后顺手取出自己的名片,用同样的姿势,十分客气地递给马珊。马珊手里握着这张崭新的、沉甸甸的名片,心里无比的激动,弯着腰让开了路。
史文婷一路面带微笑,在众人羡慕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钓鱼台二十号楼。马珊也春风满面地回到刚才那个角落里。
服务员又主动给她递上红酒,就在这时,有好几位中国贵宾走上前来,纷纷主动地与她碰杯、交换名片。马珊看清了,这些人的名片上不是印着某部某司的司长,就是印着某某企业的董事长,还有银行行长之类的字样。
马珊也渐渐地放开了,她独自周旋在客人当中,她得到了很多要人的名片,最后还与西村三友会长交换了名片,与这个闻名世界的金融巨头碰了杯,当即,有电视台的摄像记者拍下了这个镜头。
那天回去,马珊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睡得很香甜。她什么也没想,只是感到很舒服、很幸福。
她万万没有料到,那一张小小的名片和一个短短几秒钟的镜头,会在她以后的生活中起到重大作用,让她真正成为贵宾、走上仕途和事业的巅峰。
那天的电视新闻,史文婷看了,她记住了这个大胆泼辣的女人。
戴学荣也看了,他很满意,觉得这个接班人没有选错,公关工作搞得很出色,专卖外贸公司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才,他脑子里浮起一个想法,准备不久就提拔马珊为总经理助理。
宋沂蒙病好了,很快就来上班。刚坐下,电话铃声就响了。“小宋吗?”对方是个严肃低沉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戴老板:“戴总,您好!”
对方突然戏谑地笑:“什么戴总?我是白沙,伙计!哈……”宋沂蒙一听原来是老同学刘白沙,不觉放下心来,没好气地说:“干嘛呀!我上班呢!”
刘白沙不再笑了,他转而恳求地说:“跟你说件事儿,有个朋友想找你弄点国产好烟,怎么样?帮帮忙吧!”宋沂蒙听了十分惊讶,白沙怎么也跟生意人来往?以往他这人十分谨慎,一般不管闲事儿,这回是怎么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这打电话的人是假冒的?宋沂蒙反复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那声音的确是刘白沙本人的,于是就为难地说:“白沙,我跟你说,专卖公司对这类事控制得很严,再说我也不管这方面的业务,恐怕……”
刘白沙死皮赖脸地说:“沂蒙,好办不好办我不管,反正你得帮这个忙!否则我晚上去找你老婆!”刘白沙这小子在本机关干部的面前,装得人五人六的,咋看像个正人君子,私底下什么缺德的话都说,他干嘛总是惦记着别人的老婆!宋沂蒙朝话筒上拍了一下说:
“再胡说,我煽你!”对方又一阵开心放肆的笑声。
宋沂蒙对这个无赖毫无办法,他抬起手腕儿,看看手表上的时间不早了,马珊也快来上班了,他只好催着对方:“行啦,别闹啦!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叫他来找我,试试看吧!”
刘白沙见宋沂蒙开了口,就高兴地说:“那人叫吴自强,记住喽!好,不再说了,一会儿我这儿有人来谈事情,那再见!”
刘白沙语音刚落,就“咔嚓”一声放下话筒,正好马珊这时走进房间。
马珊发现宋沂蒙一反常态,略带慌张地放下话筒,便奇怪地望着宋沂蒙,想好好问问他,后来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她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知道戴老板总是对宋沂蒙有了成见,这样她更加放心,她不担心宋沂蒙搞什么小动作,更不担心夺她的位子。
于是,马珊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不说什么。
马珊翻了两下报纸,见上面没有什么新鲜事儿,便抬起头来,瞅了宋沂蒙两眼。她越看越觉得面前这个小男人可爱,宋沂蒙人长得结结实实,规矩听话,文笔又很好,挺有男子的魅力,一个转业军人,可爱是可爱,就是傻实在!
在马珊心目中,宋沂蒙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人,是一件玩偶。
马珊觉得这位副手很可怜,因为戴老板的主观印象能够决定任何一个职员的命运,尽管你雄心勃勃,尽管你才高八斗,可老板在不觉中已经把你扔在脑后头,你再想翻过来可不是那么容易。怜悯中,马珊关切地说:“病好彻底了没?”
马珊的声音比往常温和得多,甚至有些夸张,她看着宋沂蒙微微苍白的脸庞,觉得他瘦了许多,肩膀也耷拉下来,一趟石家庄之行,竟让一个强壮的男子患了一场大病,大病后的宋沂蒙多了几分孱弱,更增添了几分可爱。
办公大楼的暖气烧得不错,屋里暖融融的,玻璃窗上面凝结着银色的冰花,宋沂蒙的病刚好,身子略显虚弱,有些苍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的血色。他有礼貌地:“好了,谢谢!”
接着,马珊主动站起来,给宋沂蒙倒了杯浓茶,两人的距离很近,她那肉感的胸脯碰着了宋沂蒙的脑袋,顿时,宋沂蒙的背后凉嗖嗖的,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今天哪儿都不去,好好歇着!处里的事情由我来办,你不在这几天,我可不轻松,这综合处就是效率低,今后指定好好整整!”马珊的情绪特别好,她越看越觉得宋沂蒙可爱,她心里直痒痒,很想说点好听的话,以拉近两人的距离,可宋沂蒙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于是,她不肯罢休,拼命表白自己,在这个不过十七八平米的空间里,她就是主宰一切的上帝。马珊有意无意地向宋沂蒙飞过一个奇妙的眼神儿,宋沂蒙发现了这种异常的举动,他的内心立刻燃起一股怒火。
宋沂蒙敏感地察觉到,马珊的骄横隐藏着女性对男性的特殊兴趣,就像一个骄横淫荡的女皇帝对待她榻下的男人。无形中,他又遭受了一次侮辱,他的自尊心彻底受到了伤害,他暗暗骂着:“想玩我?妈的,我又不是你的嬖臣!”
从那天以后,马珊越来越放肆,她时不时用挑逗的眼神儿瞥他,开一些关于性的玩笑,两人一块儿外出开会的时候,她故意和宋沂蒙挤来挤去,说东说西,那股子亲热,让别人看了,真觉得很暧昧。
宋沂蒙在一个失去理智女人的围攻下,感到浑身难受、处处不自在,他几次想发作,可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住了。
那是一个周末,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处里的同志都走了,宋沂蒙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抓起自己的包也要离开,可马珊却在椅子上坐着,一动不动,没完没了地唠叨,从女人的月经谈到男人身上的毫毛,一句正经话也没有。宋沂蒙觉得恶心,想跑,于是就面带歉意地说:“家里有点事儿,我先走一步。”
马珊眯缝着眼,瞧瞧宋沂蒙,跟瞧着一只猫似的,她挖苦地说:“行!回吧,忙活半天,落不下个种!”宋沂蒙感到受到了莫大污辱,实在忍无可忍,顿时火冒三丈,他不想与马珊理论,“腾”地一下站起来,“啪”的一声把门用力一摔,大步走开。
14
礼拜一上班的时候,一切正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马珊照样跟他说笑,工作也没受影响,可十分敏感的宋沂蒙,还是发现马珊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马珊和宋沂蒙保持了距离,不再为他倒茶,也不再绕到后边用身体碰他。马珊的话仍然不少,但失去了以往的扭捏,多了一些客套,增添了几分虚伪。宋沂蒙被马珊的假象所麻痹,他没有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该怎样就怎样,一摔门反而换来和平相处的局面,他心满意足。
刘白沙介绍的那个朋友来找他,为了说话方便,他把那人请到了一楼的会客室里。这人叫吴自强,是广东湛江的一家贸易公司的业务经理。宋沂蒙本来不愿意与这种人打交道,但碍着白沙的面子,不得不对这个人客客气气的。
那人三十多岁,个子不高,长得干瘦枯黄,脸庞方方正正,额头宽大凸起,眼窝深陷,典型一个广东人模样。他穿了一件白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满天星的领带,看起来挺像买卖人。
这广东人满脸都是恭维:“宋处长,早听刘主任说起你啦!”听这话,宋沂蒙马上明白刘白沙与这人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平时最讨厌这种人,假惺惺的,办完了事立刻翻脸不认人,跟旧社会里的生意人一个德行。吴自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纸包,双手递给宋沂蒙。宋沂蒙不明就理,接过红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金项链。
宋沂蒙感到一阵恐惧,赶紧把金项链还给吴自强,慌张地说:“干嘛呀,这是?”
吴自强见宋沂蒙不收,于是也就不勉强,随手把红包揣了回去,他的脸上很镇定,好像无所谓的样子,看光景,干这种事是老手了。
宋沂蒙对这人的印象极差,可又不得不应着,耐着性子说:“不用说了,不就弄几条烟吗?我想想办法就是!”吴自强一听宋沂蒙的话,心想怎么是几条烟,几条够做什么的?于是吴自强连忙赔着笑脸,喋喋不休地说:“不是几条,是十件,十件!”宋沂蒙听说这么大数儿,心里不住骂起刘白沙来。这小子也不早些说清楚,如果我知道这广东人要这么多,早就不见他了。
“宋处长,给您添麻烦了,刘主任说……”此时,宋沂蒙对这个广东人,包括他那个刘主任都充满了厌恶。
那吴自强磨磨叽叽不走,宋沂蒙害怕了,他担心广东人又会搞出什么鬼名堂,就站起身来说:“那你跟我来,到了业务部,你千万别说是什么朋友介绍的,也别说认识我,记住了!”宋沂蒙想,干脆就拿他当个一般客户,进大楼迷了路,我就是个带路的,把他放到那儿,然后就溜,业务部的那帮大爷们还不把这姓吴的小子打发走?爱办成办不成!
宋沂蒙把吴自强领到业务三部,进门就跟值班的业务员说:“小王,这儿有个客户,能不能接待一下?”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宋沂蒙说完就想转身走开,没想到,吴自强一边从皮包里取出一叠文件,一边笑嘻嘻地对业务员小王说:“我是宋处长的朋友,您多帮忙好啦!”
顿时,宋沂蒙傻眼了,千嘱咐万嘱咐,叫你别说,你非说,真他娘的坑人!他不禁又埋怨起刘白沙来,怨他不该介绍这么一条害人虫来,这回想走也走不了,可又不方便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看。
业务员小王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看吴自强带的文件挺齐全,有当地专卖局的批文,也就是说,吴自强所在贸易公司有合法的烟草经营权。小王不假思索便对宋沂蒙说:“宋处长,咱们这儿出口有些富余的,您看……”宋沂蒙心想,怎么问起我来了,他就怕问这个,心里“怦怦”跳,于是把头扭到一边不说一句话。
吴自强听说有货,赶紧上去向小王递烟:“小王,都是老朋友了,照顾一下,照顾一下!”宋沂蒙心里说,谁跟你是老朋友?他没办法封住吴自强的嘴巴,只好任其胡说,他不睬不理地在旁边站着,目光游离到了别处,仿佛与己无关的样子。
其实,这种事在专卖外贸公司太多了,业务三部的人天天都会碰到,对他们来说十分正常。小王见宋沂蒙帮人家办事还不好意思的样子,会心地笑了,他接过吴自强递上来的香烟,放在桌子上,然后不急不忙地给吴自强办手续。
手续办完了,宋沂蒙赶紧领着吴自强走出业务三部办公室。宋沂蒙不想再理这个人,到了距离电梯口不远的地方,他随便打了一声招呼就要走开。可吴自强却紧跟着宋沂蒙不放,还说要到他办公室坐坐。
宋沂蒙烦得不行,拔脚就跑。
吴自强不甘心,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好独自一人拿着业务三部的批条,兴高采烈地跑到仓库交款取货。
宋沂蒙刚回办公室,见马珊正在等他。
“再出趟差吧!”马珊平静地对宋沂蒙说:“哈尔滨,考察一个干部。戴总对这个事很重视。”马珊的老家就在哈尔滨,综合处要增加个人手,她先物色好了对象,经过戴老板批准,此事已经内定,让宋沂蒙去考察,实际上就是走个形式。
“怎么,有困难?不然我去好啦!”见宋沂蒙不吱声,马珊就提出来亲自要去,这实际上是将了宋沂蒙一军。宋沂蒙知道马珊将他,他早想好了,于是就平心静气地说:“嗯,没问题,啥时候走?”“当然越快越好!”
马珊话音刚落,也不等宋沂蒙回答,起身开门就走,转身的时候,“”的一下把门关上。这门关得不轻不重,声音不大不小,算是给宋沂蒙一次回敬。
宋沂蒙告别妻子,坐飞机来到冰城哈尔滨。这里并没有下雪,也没有刮大风,零下二十几度的温度,干冷干冷的,比北京冷多了。
按照马珊的事先安排,他住在距离市中心较为偏远的哈尔滨市友谊饭店。
他刚洗完脸,就给妻子打电话,门诊部的值班医生告诉他说胡炜外出了,他就请这位医生代为转达,说自己已经平安抵达目的地,请妻子放心。
宋沂蒙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想起陆菲菲,踱了好久,从内衣口袋取出那张发皱了的纸条,那上面有陆菲菲的电话号码。这么长时间,他小心保存着,一直变换着存放位置,躲过了妻子严格的检查。
纸条已经被汗液浸得变成了浅黄颜色,字迹却相当清晰。陆菲菲用的是一种外国产的C80炭素墨水,能长久保存字迹,而不至于受环境变化的影响。
多么细心的一个女人!
他看到了陆菲菲的笔迹,脑子里就完全是陆菲菲的影子,一会儿是她在哭,一会儿是她那洁白的纱巾。宋沂蒙想起陆菲菲就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冲动,于是他拿起话筒,想通过电话问候一下那孤独可怜的小女人。电话铃儿响了,半天也没有人接。宋沂蒙失望地放下电话,躺在床上瞎琢磨起来。
他孤零零地呆在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