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鑫借上厕所之机急匆匆跑出去偷偷了一下其他同事的情况。
各屋的局势表面稳定了,其实暗藏危机,随时随地都可能暴发。
这是肖子鑫参加工作以来遇到的最大一次考验。
正巧在厕所里,他接到柏心钰的电话,一开机接听,先是一阵轻柔的吃吃笑声,对方好听的声音轻柔地传过来,问他干啥呢?肖子鑫紧张地着厕所门口,悄悄说:“唉,脑袋大了,死的心都有啊!”柏心钰在电话里一惊,忙问:“你怎么了呀,出啥事了?”
肖子鑫说“不是我,说不不清啊,唉,上访的…”
柏心钰就笑了:“咳,烦人劲儿,我当什么事呢!”
肖子鑫说:“不说了啊,别生气。”
他匆匆忙忙关了手机,刚要出去电话又响了。肖子鑫号码,这次是毕莹来的,问他请假了么,是不是快到家了?肖子鑫说:“到啥家呀,连办公室门还没出呢,倒霉啊,今天可能回不去了。”
“怎么了,不是说好你今天要回家吗?”
“不说了,说要回家,我要是说了算就好了,来上访大户了,不说了啊,我得赶紧回去,领导都没辙啦,我不能这时候找死。”说着再次匆匆关机,急急忙忙回到了刘主任办公室,也不管毕莹是否乐意,肖子鑫现在对美女柏心钰和情人毕莹都顾不得了。
刘斌主任又在纸上写字,不知不觉就写出了“唉,怎么办?”又划掉,再写“要命呀!cāox妈妈!”想想,赶紧又划掉,实在是没辙了,脑袋都大了,面对现实,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死也不走,还有她的儿女们,走廊里干部来来往往,不时往里一眼,楼上领导还等着他消息呢,老太太就是弓着个腰一手拄棍子一手捂脸一个劲儿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地说,说一阵子哭一阵子,没完没了地要说法,就是一个哭啊,他能怎么办,他还能上去掐死她,不让她哭诉?他自己都要给老太太说哭了,他要求下属分开说服教育,各个击破,他现在自己都做不到都没辙了,他能怎么办?
回到办公室,肖子鑫各人脸色,坐下,又下意识起来,拿起水杯到热水器接水,然后你一杯,他一杯,挤出笑容给老太太、她的两个儿子和刘主任面前各放了一杯。送到刘主任面前的那杯水,刚一放,想刘主任在写啥,刘主任狠狠瞪了他一眼,立刻回去坐下了。肖子鑫本身就是个农民的儿子,刘斌主任也是,他想立功,他想帮助刘主任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候闯过难关,也知道火线入党的常识和传说,这时候要是能说服老太太,他就厉害了。可是,自己哪有那么大能耐呀?
心里又不忍心,肖子鑫坐在刘斌主任斜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暗暗着急。他承认,自己并不是坏人,不是没心没肺,整天面对现实,面对这些被他们截访的老百姓哭哭啼啼,面对他们受欺负的惨状和哭诉,啥问题也给人家解决不了,整天骗人家,什么心情都有,他也知道刘主任不是坏人,干这个工作,实在是没办法。
上面要稳定,县领导又有自己的打法,当这么个无权无势只做恶人的差事领导,他面子上对自己的下属凶,只是怕出事,想方设法保住乌纱帽,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干了这么多年,开始还以为老百姓闹事,现在他多数时候是同情,又不能不硬着心肠干自己不愿意干却不能不干的事。
这就是工作。
局面僵这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刘斌给不了人家任何说法,人家死了人,又被打伤,不给说法眼中午下班时间就快到了,再不想办法化解眼前这局面,一会儿下班老太太和儿子儿媳们要是冲出去直接面对县主要领导,那就惨了。
肖子鑫急中生智,想破解这道难题。以前在大学时他常有出类拔萃的表演,获得赞誉,他的前任小女友把他捧得很高,得很重,说他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大才子,可那是学问上的题。
这是社会呀!
这时候,忽然刘斌主任站起来,走到老太太面前,啥话没说,扑嗵一声跪下了。这个举动,不仅老太太和她的儿子没想到,就连肖子鑫都惊呆了!
“大娘,我求您老别哭了,好不?”
老太太儿子想上去扶他,又站住没动,他们是铁了心要说法,没有说法光跪有啥用,但人家一个县zhèng fǔ的官给他们的老娘当面下跪,样子还是触动了两个蛮汉的心。肖子鑫想上去扶自己的领导也没敢。
“你哭得我难受啊,大娘!我承认,我前几次骗了你,可我也是好心,你家的事我也难过,也真的想给领导好好汇报一下,你们好好的日子,毁了,人死了,家也没了,事情已经这样了,zhèng fǔ能不能从别的角度考虑,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尽量从经济上给你们活着的人一个补偿,一个说法,我真的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前后跑了多次,可是…”
老太太停止了一直没停的哭泣,老着脸,听他说,擦把眼睛,不吭声,她一眼一眼瞅着面前跪着的信访办主任。她想说话,说不出来。老太太先前在家里,孙男弟女一大堆,每逢年节,没少承受这种跪拜的礼仪,可她做梦大概也没想到人家一个当官的(老太太到现在也不明白刘斌主任这个官有多大,在县里有多大的权力,说话办事算不算数,她只知道有难有冤这个人是老百姓唯一可找,能找到的人,其他官想见见不到啊)会忽然给她下跪,一时也惊住了。
事情的解决,最终还是这一跪。
肖子鑫作为信访办的一员,亲眼目睹了这惊人之举。刘斌主任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事后他觉得自己临危之际给老太太这一跪也应该。不要说zhèng fǔ欠账太多,干群关系如此紧张,就是仅仅从老太太一家好好的日子让拆迁办给彻底毁了,还出了人命,老太太三番五次来上访自己也没有给人家一个“说法”这一条,他这个所谓的信访办主任就应该跪,何况,老太太比自己的母亲年龄都大,到她,刘斌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妈,给她跪下,天理昭然!谁让他自己没能耐,只能当个两头受气,不能给人作主,也没有办法给人家一个合理“说法”的信访办小官呢。
肖子鑫跑到门口去站了半天,眼泪都要下来了。
这个从小吃惯了母亲给他做的“状元饭”的小伙子,见形势因这一跪而急转直下,屋里再也不会发生死人和喝药事件了,实在不忍心到自己的主任给人跪着。他知道这是应该的,也不亏,可那毕竟是自己的主任啊。刘斌平时多凶呀,严肃的时候,人人都怕,尤其是大接访的时候,信访办包括老解老孙在内,哪个敢漏掉上访的人,嘻嘻哈哈,一句话就给他们这些老江湖骂得灭火,没电了。谁不怕刘主任呀?都怕。
可是现在,刘斌主任跪在那里的背影却是那么无助,那么让人心酸。他不敢,不忍多。
他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他确实可怜老太太一家。
他又不想因为自己的无能和失职,造成哄动全国的新闻大事件…
他只能跪。
只能按照他自己当了这么多年信访办主任积累下来的经验教训和良心化解本来就没有任何办法解决的眼前危机。然后上楼汇报,老太太一家已经走了,什么时候,老太太一家那些重大的损失和人命能提上zhèng fǔ工作会议,列入县委的常委会议题。
不然的话,他能怎么办呢?
肖子鑫回头偷偷了一眼办公室里的情景,见刘主任已经起来了,站在老太太身边不知正在和她们说什么,脸上一会儿挤出尴尬的笑,一会儿又擦眼睛,他观察一下老太太和他的两个儿子,也是这种动作,悄悄摸出手机,按了一会儿,发了一条信息。
那信息是发给柏心钰的,内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反正,肖子鑫如释重负,他椅着墙壁长长地朝天吐了口气。
哦耶!
一会儿,他见老太太出来了,儿子和刘斌主任在两边扶着,肖子鑫急忙跟上去。老太太一点一点拄着棍子走进隔壁的办公室,让儿女们跟她回家去,她声音颤抖地一字一句道:“走吧,咱也别得理不让人,别太难为人家主任了,zhèng fǔ也不易,都跟我回家吧,再给领导一点时间。”
听到老太太这句话的那一刻,肖子鑫一下子就感觉两眼发热,不知不觉就哭了,眼泪怎么流下来的几乎没有反应,只觉得脸上潮湿,赶紧擦了一把,他心里是佩服刘斌主任的,不管用什么招,他成功地说服了这一家铁了心来寻死觅活的人,无论如何,像一个信访办主任的样子。
另一方面,他也为老太太一家老小担心,马上就十月了,天越来越冷了,住的地方都没有,这一走,领导又什么时候能兑现自己的职责和良心呢?
他心里没底,但那不是他管的事,他只管安安全全跟着刘主任、老孙、老解和王波等人把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儿媳妇们送出县zhèng fǔ大楼。
在门口,挥手之间,肖子鑫再次突然想起了大半年前那个来上访的老矿工。当时他也是这么心怀歉疚地望着老人家无助的面容和背影,朝老人挥了挥手,完全是下意识的,后面却传来同事的讥笑。现在,他们和他一样,不由自主向坐进了刘主任安排的车里的一家七八口人挥了挥手。一回头,肖子鑫见身后几个办公室窗口都有干部朝外。
小面包就开出了县zhèng fǔ大院。
小面包走了,刘斌主任顿时差点儿昏厥坐在地上,一转身,见肖子鑫的背影,他低着头已经回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