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和平到路山前,郝智一直住在宾馆里,那是既方便又不方便的地方,吃饭、洗澡等这些事情当然方便,但安排自己的时间,或者是阻挡前来汇报思想的下面的干部甚至是那些上访人员,就很不方便了。一次,竟然有一个疯子穿了套西服,戴顶礼帽,径直敲开他的房间门,一进去来个下跪,连说是在行大礼,吓得郝智倒退几步。当他稳住神后疯子也扬起头,这才看清楚那人眼光游移,满脸的污垢,嘿嘿干笑着,嘴里像是含着一块糖,口齿不清地骂道,你是个王八羔子,王八大羔子。在郝智目瞪口呆中,疯子猛地把口里的糖吐在他的脸上。他拿起电话报警,疯子却扬长而去。后来疯子在宾馆门口被保安抓住,他嘻嘻哈哈地说,有人给穿了新衣服,还给了一把糖,叫到208房间去骂人。宾馆经理哭丧着脸请示,是不是给公安局报警。并说立马开除今天晚上值班的保安,以后对入住的客人进行严格盘查,并保证这类事件以后不再发生。郝智摇头表示制止,只告诉经理今晚的事情要严格保密,至于今后还是加强管理吧。他知道,这里是宾馆,是接待四面八方客人的地方,仅仅因为自己住在这里,就对来人进行严格盘查的话,那生意怎么做下去。至于是谁指使疯子,自己心里明白路山的情况复杂就是了,没有必要沸沸扬扬地去叫警察办案。

    后来郝智对姚凯歌说,自己想搬出宾馆另找地方住,姚凯歌弄不清楚他的意思,是住在这里不方便呢,还是怕影响不好?揣度了一会儿后,想到了一个绝对好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提出:郝书记是不是住到军分区里去,那里有个内部宾馆条件不错,除了安静外,最大的优点就是有哨兵站岗,没人能随便进来打扰。郝智起先一听认为这倒真是个好主意,但转念又想住在那里太脱离群众了,还有受到军管的意思,恐怕住的时间长了影响不好,便予以否定。姚又提出不如到省属单位的那些家属院里租赁套单元房,条件好保卫措施也到位。郝智觉得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后来在地区保险公司家属院租到一套100多平方米的单元房,住进去后还真有一种家庭的感觉。地委这边采取了这样的办法,行署也就开始效仿,等姜和平上任时,早给他在建设银行家属院租好房子,是三室两厅带双卫生间的那种,屋里买了新家具,安装了空调和有线电视,摆上34寸大彩电和一套DVD系统,还配备了冰箱、电磁灶、电饭锅等全套厨房用具。虽然这里每周两次供热水,但为了再方便些,还安装上电热水器,装了浴霸,以确保能全天候洗澡。现在的工作人员讲起认真来真的一点都不含糊,还给他准备了两套睡衣、一打毛巾和十捆卫生纸等等这些日常生活用品。在为给他究竟准备几双拖鞋的问题上,大家颇费了思量,如果准备多了领导还要收拾,而准备少了又害怕万一哪天领导叫人到宿舍开会的话,那给谁使用才好,总不能在这个问题上按照级别分配吧,叫先来的人把鞋脱给后来的领导穿?争论了半天,决定准备五双高级拖鞋,再另外预备十打一次性拖鞋。当然,所有的东西都是建行给配备的。

    姜和平刚到路山的时候,电信局还没开办宽带上网业务,过了不久,准确地说是梁少华捐赠电脑的那阵子,路山地区才有了宽带的概念。有了宽带,他马上在办公室拉了一条宽带,没事的时候也抽空到网上看看,社会上不是说嘛,现代人要带着“驾照、外语和电脑”三把钥匙进入新世纪,否则就会遭到社会的淘汰。驾车早几年就会了,外语以前也学过,现在起码不算英语盲,就剩下电脑还没有入门。他相信自己这个聪明人,根本不用怎么学一定会很快掌握这门实用技术的。果然,只是叫机要科新分来的大学生教了几次,不仅学会了打字、在网上自由地进行浏览,而且还掌握了初步的网页制作技术,只要有时间,他觉得自己可以制作出非常漂亮的网页。遗憾的是,每天一进办公室,属于和不属于专员管的事情就像潮水一样涌来,永远有处理不完的事和接待不完的人,所以一个月里也没几次上网的时间。建行家属院安装宽带时,建行也顺便给他送了一台电脑,这倒使他在宿舍里的单身生活翻腾起几朵小浪花来。

    姜和平上网很特别,他电脑的首页里设置的是“路山之窗”,在这个路山行署和电信局联合创办的网站上,可以把《路山日报》上最新的和一个月里刊登的主要新闻随便找到,也可以把每天的路山电视新闻反复播放,逐词逐句地收听和一个一个画面观看。看完路山地方新闻后,再打开省报的网站大致进行浏览,主要是看领导的动态和有关路山的文章,再后面就看省内各家媒体的文章标题,有关路山的新闻自然都全部打开一个不放过。同时,邻省的那个令人爱恨交加的华夏网,更是每天必看的网站。他早听说这个网站已成为供中央领导了解基层情况的中心网站,因此更加不敢小觑。每看华夏网时,他的心里不得不承认这是真正敢为老百姓说话的媒体,也正因为说真话才能赢得群众的喜爱,实现了读者和报社经济效益的双赢。每天做着这项工作,姜和平就想自己还算是不错的领导,恐怕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都不翻一张报纸的干部也大有人在吧。那天他到牛副专员办公室里,看到光桌子上堆的新报就有两尺高。他开玩笑地说你那报纸快成“抱纸”了,谁知牛副专员说,岂只是“抱纸”,差不多成为“睡纸”了,每天十几份报纸就是自己不忙也没办法看完,何况找项目已经忙得团团转了,足有两个多月没时间翻报纸了。牛副专员大概想借机表白工作的繁忙,但在姜和平看来,这简直是一个傻瓜的逻辑,这样在政治上毫无建树的人,还怎么要求进步啊!

    今天晚上怎么了?进入每天该履行的程序,匆匆浏览完那几个网站后,姜和平的脑子出现了一片空白,没有获得任何信息,茫然地面对“路山之窗”,却不知道该干什么是好。短暂的犹豫后,突然记起电信局长说他们的网站里办起了聊天室,经常是人满为患,真不知道现在人都在想些什么?抱着探询人们思想的心理,他仔细寻找到了“人间处处都是情”聊天室,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点了鼠标。屏幕上提示:“这里不欢迎游客,请你申请网名。”应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他思忖了一下,在“注册昵称”一栏里随便写了“性情中人”,并在潜意识里输入了8888作为密码,很快根据提示瞎编了内容填写进去,点击了几下鼠标,完成注册,第一次走进当地的网络聊天室。

    还在他手忙脚乱地更换输入字的方式和找“密谈”、“私聊”等等这些窗口时,有一个网名叫“给你爱敢要吗?”的女士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没来得及理睬人家,那边的人性子也急,就走了。等他调整好“智能ABC”的输入状态,比较笨拙地用汉语拼音随便打了几下,连续打出几个“你好”、“晚上好”后,却不知该发给谁?握着鼠标,滚动着屏幕,看那些奇怪的网名,比比皆是“一夜情”、“吻死你”、“要你抱”这些网名,更有那些“我要我要我还要”、“赤裸女人等人上”、“大xx子任你摸”之类刺激感官的名字,看着叫人胆战心惊。姜和平像《地雷战》里排雷的工兵,如履薄冰地在网络世界里慢慢前行。突然,“嘀嘀嘀”响了起来,他像正在翻入别人家的小偷,猛地被主人的大喊吃了一惊,醒过来方知道是自己的手机响了。这样的铃声好长时间了他还不习惯,在省委的时候,作为管机关后勤服务的副秘书长,在生活的细微方面他没有太多的顾虑和讲究,不像那些写材料的秀才或者是紧随领导左右的人,平时走路是一路小跑,说话也不敢喘着大气,这些人平时把手机都放在震动档上,有电话了也躲到外面去接,不方便的时候甚至会躲进卫生间里接,而他则在这方面放得很开,换了几部手机都调为欢快而充满昂扬的西班牙斗牛士乐曲,自我鼓励时时要有斗志。但到了路山后,作为地方的最高首长,他倒是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接打手机,但那些歌曲音乐之类的声音,放在手机里显得很不庄重了,所以他调整了几次铃声,总找不到自己满意的声音,只好选择了最原始的“嘀嘀”声。

    电话是城建局长孟伟打来的,在建的广场上那座难以拆倒的厕所突然倒塌了,还压住了两人,一名当场死亡,另一名正在抢救。死人的事情是很大的事,姜和平听说后心头马上一紧,别的现在也不好指示什么,只说要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活伤者。

    这个难以拆迁的厕所有一个故事,是比较滑稽的故事。路山城市改造计划中,把中心广场建设列为第一批工程。姜和平按照“三大”即大手笔、大动作和大变化的思路,请北京一个著名设计院搞了广场设计,占地300多亩,是毗邻地区中目前最大的广场。绿地、园林、小桥流水等这些设施完备,为了提升档次,还搞了大型音乐喷泉,其规模准备超过新加坡狮城音乐喷泉,后来在郝智的强烈反对中才取消了这个音乐喷泉。在地委行署的一再号召和相关部门、单位的共同努力下,被动迁的大多数群众每户能兑换一套新单元房,对那些一直住着小平房的群众,能住进设施齐备的单元房,他们早已心满意足了,所以拆迁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谁料,在拆迁队最后准备拆除广场角落里的一座长期使用的公共厕所时,突然有个叫陆军的人冒出来阻挡。

    陆军拿出的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份城建批复,他说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他家花了50元手续费得到了这个批复,当时家里没钱,修房子的事就一直拖着。后来父亲有病时,全家都忙活着给父亲看病,过了几年父亲在省城去世,家人拿着骨灰盒回到路山时,那块地上已建起一个公共厕所。既然公家占用了,加上自己家里也没有钱,所以一直没有再揪拿这事情,一晃过去了近二十年。现在遇到城市拆迁,作为土地的主家,他们应该得到补偿。

    在人人为路山建设做贡献的时候,出现陆军这等趁火打劫的刁民,孟伟很气愤,他亲自带人开着几台大型机械进行拆除。陆军也蛮横无理,拦住车头不让行动。大家一拥而上把他控制起来,谁知他拿起一块石头掷过去,把推土机的玻璃窗砸破,还打伤了驾驶员。这还了得,马上报了警,陆军被行政拘留了15天。原本估计他进了看守所应该接受点教训,出来会变得老实点,谁知出来后他反而变本加厉,一夜之间变魔术般地在废墟上把厕所又恢复了原样,还在厕所上面插上一面红旗,本人也支起旅行床,日夜守护在厕所旁边,大有达不到目的誓不罢休的英雄气概。

    建设局派人进行调查后也感到事情很头疼。陆军的父亲是一名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在解放战争攻打路山的战斗中,两腿都被炸断,是一等革命残废军人。这位离休老干部辛苦一辈子却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全家七口人住在路山老城墙上挖的土洞洞里。七十年代中期,有一位将军到路山视察战备工作,顺便打问起老部下的情况,当得知他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将军流着眼泪给老部下放下500元钱。这下,县里领导挂不住面子,当场表态此事要城建局特事特办。果然,将军还没有离开路山,建设局破例批了20多平方米的地皮给他家盖房子,民政部门也给了200元的补助。要说盖两间简易房子,这几百元也就差不多了,但他们家用钱的地方真是太多了,这里三元,那里五元,哗啦一下700元早已没了影,房子自然一直没有动工。后来,附近的居民方便问题难以解决,就自发地把这块地变成了厕所,惹下今天的祸端。

    建设局和陆军僵持的时候,大华电力集团项目论证团正在路山实地考察,几天里他们从宾馆出出进进,总能看到鲜红的旗帜在厕所废墟上飘扬的一幕。在他们离开路山前的那个晚上,集团的一位副总在闲聊中问郝智这事,虽然和项目无关,但隐约里流露出对项目外部环境的担心。郝智颇为尴尬地说这是一个特殊情况,马上会处理好的。当天晚上,他打电话给姜和平,说这件事情已经影响到了路山的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的工作,必须马上解决好。姜和平叫来孟伟,首先传达了郝智的指示,询问了具体的情况后,就说不管采取什么办法,把事情尽快搞定,并确保类似的事情不再发生。他说:“陆军的问题是偶然的、个别的甚至是特殊的,所以个别问题应该个别对待,这也是我们党的一种工作方法嘛!继续这样下去,无论对工程的进展,还是路山的形象都有很大的负面影响。”孟伟明白他的意思,也及时表态,这个问题两天内保证圆满解决。

    孟伟虽然年龄比较大,但他在姜和平面前十分谦虚,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很叫姜和平舒服。那天,他看到刊登“好心人”捐款一万元的报纸后,对那一万块钱的事情感到了释然,便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孟伟见面。孟伟一进门,他压制住自己心头的不安,平静地说了准备经营城市的打算,希望建设系统行动起来,投入这一巨大的工程建设中。谈话结束后,他俩东拉西扯地说起闲话,姜和平仿佛无意识地翻动着桌上那叠《路山日报》。孟伟看到其中的一篇文章及时插话,指着报纸说:“姜专员,这么多年了路山报上也没有看到这么好的文章,这篇‘投资环境也是生产力’的言论,观点明确,问题突出,针时贬弊,写得真是非常好。”

    “说得是啊!投资环境是生产力正是我们必须明确的观点。”而就在那篇言论的旁边醒目的是“寻找好心人”的大标题,俩人都不提这个事情,显然是心照不宣。姜和平就表扬他说,“看来,孟局长平时学习还是抓得很紧的。”

    “那当然,通过‘三讲’后,我们局把学习已经当作一项中心任务。”孟伟谈到自己过去对理论的认识仅仅是深奥的说教,现在不同了,理论真是纲,纲举目张,用理论武装头脑来指导实践,其意义是深远和巨大的。

    姜和平转达了郝书记的意见后,孟伟马上带领建设局的工作人员,抱着解决问题的积极态度来找陆军。见如此被公家人抬举,他的气焰更加嚣张,先说自己的人权遭受到践踏,必须撤消错误的拘留决定、给予赔偿并向他赔礼道歉,然后按照其他拆迁户的标准,给自己补一套单元,还要一间铺面。面对得寸进尺的无理要求,孟伟进退两难,虽说目前是陆军一人,但面对以后的拆迁工作,答应他恐怕会引起连锁反应。不答应吧,这样再僵持两天,领导再怪罪下来,恐怕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也戴不住了。犹豫不决中,厕所倒塌的事件发生了。

    那天晚上,有一个在附近小酒馆喝酒的醉汉,醉眼惺忪中跑到这个新恢复的厕所里方便,没想到竟然尿到了已经睡在床上的陆军身上。陆军猛地跃起,对着那方便者就是一脚,受到攻击的醉汉酒醒了大半,和陆军打斗起来,两人挨着墙推挤斗殴,摇晃中黄泥砌的墙轰隆倒塌,把两人全部压了进去,等到挖出来的时候,陆军已经死亡。

    钉子自己拔了,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陆军的家属联合了几十个人到行署上访静坐示威,行署要城建局出面平息。几经谈判,最后答应给陆军家属一套单元房,并在未来的城市改建中给一间百十平方米左右的铺面,至于那些丧葬费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经济上的问题解决了,但拿到钱的家属提出还要严惩直接责任人。为了平息事端,地区纪检委准备给予孟伟党内警告处分。作为主管专员,姜和平找孟伟谈话,从死人的事情入手,话还没有说完,孟伟就痛快地提出请求组织给自己以处分,说是为了路山城市建设工作的顺利开展,受个处分也是值得的。这使姜和平深受感动。处分后孟伟私下里对别人说:“这算个鸟事情,革命导师们都还坐过大牢呢!在当今的这个社会,给什么你都应该要,没有受过处分的人,那说明他是个四平八稳、不思进取的人,是一个饱食终日、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