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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肖明川那儿回来,郭梓沁的心,就沉不下来了,拿了一支烟,捻来捻去,后来他把这支捻得稀松的烟点着了,深吸了几口,还是稳不住飘浮的心,就打开了电视,切换了几个频道,结果哪一个频道也看不到眼里去,心里烦乱起来,索性关掉了电视,坐进沙发抽烟。烟快要抽完的时候,手机响了,抓起来一看是谢处长打来的,就接听了。

    谢处长说,跟肖处长交流的时间不短啊。郭梓沁说,哟,别吓着老弟,你老弟可没交过搞情报的朋友。谢处长道,刚才你俩的笑声,隔几道门听着都是噪音。郭梓沁说,照你这么说,够得上环境污染了,要罚款吗老兄?谢处长停停说,常言道,不打无准备之仗,你跟他提前过过招也好,这样等到明天,对方心里多少都会有些压力。郭梓沁说,他都走到这一步了,他还能有什么压力?谢处长说,这就是你跟他交流的心得?咱不说咸鱼能不能翻身,就说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我说老弟,你可别感情用事啊,该往北走的时候,找不到北可就麻烦了。郭梓沁道,听着怎么怪悬的呀?不就是一次例行考核嘛,说深说浅,难道还能妨碍什么?谢处长加重语气说,这次考核,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四只眼睛两张嘴呢,你不要高枕无忧,还是处处小心为好,千万别马虎大意,千里堤坝,不是可以毁于蚁穴吗?

    以往没事时,郭梓沁跟谢处长说话,不管是面对面,还是在电话里,那都是不能分心的,可是现在面对又多了一个考核小组组长身份的谢处长,郭梓沁就是不能集中精力跟他对话,就像是他这会儿脑子里缺根弦似的。

    谢处长说,我来时,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这次本不想对你说的,怕影响你的考核情绪,现在看来得跟你讲讲了。虽说是例行考核,但说不定意义重大。早些时候,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我估计领导们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但不会一步到位,很有可能先组建一个筹备小组过来,搞机构选址调研,办公设备采购等一系列前期工作。如果我的这个判断,不偏离主航线的话,那领导们现在的着眼点,我想应该是放在物色筹备小组组长的人选上,而最合适的人选,我觉得离车西不会太远,因为水庙线,就有两个现成的挂职后备局级干部。郭梓沁心里动了动。谢处长的说话艺术,他还是了解的,谢处长向来是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轻易不会把话说满,就算某个结果出来了,但在没有落地之前,谢处长说话也会留出余地。有关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他心里装着的,也许要比挂在他嘴上的多,看来他牵头的这次例行考核,背后还真有文章可作。郭梓沁试着问,北京方面,我是不是要打打电话呀老兄?谢处长说,眼下倒是不必要,等等再说吧。不过你舍命救肖处长这件事,晚饭前我打电话跟部长汇报了,另外跟有关部门的几个哥们也说了,相信你的英雄事迹,不等我回去,就能在机关大楼里传开,事后的影响嘛,我想会比当初赞扬你保护古墓的感激信要大多了。

    古墓两字,把郭梓沁的心刺了一下,他想到了那个因救肖明川而意外破碎的彩绘陶罐。他这次带陶罐来车西,并没打算直接就往谢处长手里塞,他要视情况机动行事,说开了就是他要看看谢处长懂不懂古董,懂得,这个彩绘陶罐的商业价值和艺术价值,才能装到他的眼睛里,而他把彩绘陶罐捧回北京的意义,也就不必多言了。谢处长的官位虽说不高,但他手里有实权,机关大楼里的局级领导,剔出三五个,剩下的他差不多都能玩得转,时常是他请客,局级领导争着去埋单,而他跟几个副部级领导的交情,深深浅浅就不是一般人能琢磨透的事了。背后没几只无形的手撑着推着,谢处长也很难在这个官不大权力重的位置上,四平八稳地坐到今天。现在,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又从谢处长嘴里冒出来,郭梓沁不免有些懊丧,眼下正是往外送彩绘陶罐的大好时机,却是想不到该出手的时候,古董变成了一堆古垃圾,狗日的肖明川呀,这都是因为你一条命闹的!

    谢处长说,怎么没话了?行了,你也用不着多想了,对你而言,现在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这我一来就感觉到了。不过明天谈话呢,你还是得讲点技巧,我的意思是你的救人举动,在肖明川身上已经大放异彩了,那么明天在言语上,就可以考虑退让一下,适时说他几句好话,让那两个人听听,我觉得这样比较好。郭梓沁说,你这是又帮我补了一个漏洞啊,谢老兄。谢处长说,都指望你改朝换代呢,我现在不多为你出点力,日后等你治理江山的时候,我可就没资本在你面前称老兄了,老弟。郭梓沁笑道,我幸运啊,昔日被老兄扶上马,一路送至今天。谢处长也笑了,说,打住,别忽悠了,早点休息吧,明天别红眼八岔的就不好看了。郭梓沁噘了一下嘴,感到右脸上一疼。

    转天吃过早饭,谢处长由韩学仁陪着在院子里散步。谢处长说,韩总,等一会儿先跟肖处长和郭处长谈谈,之后再跟你和唐交流交流,争取上午把工作都做了,下午我们就往回返了。韩学仁说,这么急呀?下午走,那你们还得在半路上过夜。谢处长说,家里事多,没办法。韩学仁说,都是身不由己呀!谢处长道,是啊是啊……话音未散,手机响了,忙掏出来看来电显示。韩学仁悠着胳膊,独自朝前走去。

    打来电话的人是集团公司组织部陈部长,陈部长问他在哪里,他说在车西,陈部长又问工作进展如何,他说上午差不多能谈完,陈部长说那就不用再往下谈了,公司领导要找他们谈话,你把他们带回来吧。谢处长谨慎地问,陈部长,马上动身吗?陈部长道,对,马上动身,这样赶天黑前,你们就能到北京了。谢处长说,好好,我们马上动身,陈部长。陈部长沉吟一下说,注意安全。谢处长说,谢谢陈部长,我们会注意安全的。陈部长说,噢,对了谢处长,你们的车子进京前,你想着跟我联络一下。还有,跟唐总他们,不要讲太多,说领导让他们回来汇报工作就行了。谢处长说,是是是,陈部长。陈部长说,那就祝你一路顺风,晚上见。谢处长说,晚上见,陈部长。收了手机,谢处长看了一眼韩学仁的背影,就匆匆回了房间。他摘下眼镜,用一条镜腿顶着下巴想,陈部长是正局级,陈部长喊的领导,至少是副部级,那会是哪个副部级领导呢?主管干部人事这一路工作的杜副总经理?还是……陈部长刚才在电话里没有把话说明,看来这次召见的意义不同寻常。那会是什么事呢?想着想着,谢处长就想到了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这件事上,认为这次紧急召见的主题,差不多就在派驻机构领导人选上了。这样一来谢处长心里就有谱了,因为他明白现在的肖明川,已经没有能力和实力与郭梓沁对抗了,北京的好事,只能落到郭梓沁头上,郭梓沁就要走运了。谢处长在为郭梓沁高兴的同时,心里多少也有些酸溜溜的。

    谢处长戴眼镜时,竟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曹董事长,就掏出手机来,想跟曹董事长交流一下,听听他那里有没有与郭梓沁相关的信息。手机连线后,一个女人告诉他用户不在服务区。谢处长嘿嘿一笑,嘟嚷道,这条老猫,又躲到哪个豪宅里吃荤腥呢?依照陈部长的吩咐,谢处长三言两语,就把唐总和韩学仁应付过去了,带着郭梓沁和肖明川上路了。在院门口,唐总不动声色地说,老韩,你看这事……韩学仁操着手,盯着自己的脚尖说,来去匆匆,让人费解。唐总望了一眼车子远去的方向,笑而不语。韩学仁也往远处看去,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这时在项目部二楼的一扇窗户前,刘海涛两束僵硬的目光,一直在追着那辆远去的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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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学仁把放大镜夹到《考古研究》里,站起来抻抻腰,捶捶胸,打着哈欠来到窗前。夜空里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的影儿,漆黑的屋外卧着几盏亮灯,断断续续的乐曲声和歌声不时飘来。韩学仁咔叭咔叭地抻着手指头,眼睛里游动着几许困意。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来,韩学仁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扭过头往桌子上看了一眼,并不急着去接听,而是伸手把窗帘拉上了。韩学仁瞥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走到桌旁,拎起听筒。

    大女儿韩婧的声音,急风追赶一般刮进了他的耳朵,我,爸,我刚得到消息,郭梓沁和谢处长出事了,晚上一进京,他二人就被拉到顺义培训中心管制了,听说信宇的曹董事长也关在那里。韩学仁松弛的脖子一梗,眼睛里跳出惊色来。

    韩婧急促地叫道,爸——韩学仁空闲的那只手,按到了桌子上,身子倾斜着,稳住受惊的心问,知道为什么事吗?韩婧说,据说是过去的一些经济问题。韩学仁舔了一下嘴唇,眉梢颤动了一下,问道,肖明川呢?韩婧说,没听说他有事。爸,这件事,你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吗?韩学仁皱着眉头,无话可说。韩婧语气紧张地问,爸,你跟郭梓沁没什么……韩学仁挺直身子,眼里突然闪出冷光,烦躁地说,好了,我知道了。韩婧说,唉,那好吧,爸,等再听到什么新情况,我再给你打电话。韩学仁又把那只空闲的手,按到刚才触及的地方,语气柔和地说,我没什么事,你放心吧。

    撂下电话,韩学仁再次来到窗前。他捏着下巴想,怎么一下子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呢?以前光听说郭梓沁会搞关系,在送礼的运作上有一些花样,至于说具体在哪件事上有权钱交易什么的,倒是还没有夹在哪股风里乱刮。再就是谢处长,从车西走的时候,还一副掖着上级领导特殊指示的显贵作派,怎么一回去就变成了阶下囚?

    韩学仁低着头,背过手,离开窗前,踩着圈儿踱碎步。现在要不要跟唐总沟通一下?左思右想后,老到的韩学仁,并没有给唐总打电话,而是把电话打到了北京集团公司一个要好的局长家里。

    局长告诉他,郭梓沁确实是出事了,谢处长的问题也不少,他俩是被信宇房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曹董事长双规后供出来的,过去郭梓沁在贸易公司当一把手时,涉嫌行贿受贿,偷税漏税,侵吞公款,可能还帮境外的什么人洗过黑钱,另外他在房地产做副总的时候,好像也有经济问题。

    局长说,眼下我就知道这些。韩学仁说,那肖明川呢?局长说,肖处长的工作,可能有变动,传说他去这去那的说法不少,关于他的一些具体情况,你最好打电话问问佟部长。佟部长也是韩学仁的老熟人,于是韩学仁就打通了佟部长家里电话。那边接电话的是佟夫人,佟夫人说老佟还没回来,有事叫韩学仁打老佟手机。挂断电话,韩学仁思索了半天,还是打通了佟部长的手机。佟部长说他在外面陪客人呢,韩学仁只好长话短说,直奔主题,问肖明川的工作是不是有可能变动?佟部长说,肖处长有可能时来运转,前阵子传说的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听说已经定下来了,先弄一个筹备小组上去,肖明川极有希望出任这个筹备小组组长,如果他能把握住这次机遇,那么日后筹备小组改办事处,或是联络处什么的,他顺理成章就是副局级的主任了。韩学仁说,噢,是这样,谢谢老弟,你先忙吧。佟部长说,哎老兄,我问你一句,在水庙线上,你没难为过肖处长吧?韩学仁浅浅一笑说,这我也说不好啊,老弟。佟部长说,那你可要小心了老韩,肖处长这一步要是迈上去了,权力可就大了,往后说督察你们这些下属局的头头脑脑,就可以随时去你们的一亩三分地上检查,然后听你们的工作汇报,翻你们的帐本,撬你们的小金库。韩学仁脸上闷闷不乐,但说话口气并不郁闷,谢谢老弟及时提醒。佟部长咳嗽了几声说,当心点好,都老骨头棒子了,万一给人点了穴,那是吃不消的老东西!韩学仁笑道,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散了架,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佟部长说,哪个不知道你老东西钢筋铁骨,大锤砸你,你也挺得住啊!好了好了不扯了,客人招呼我了,记着老东西,回北京找我喝酒。韩学仁说,一定一定。

    通话都结束半天了,韩学仁才长长喘了一口气。

    韩学仁一落目光,就看见了压在玻璃板底下的几张照片,神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在那几张照片里,最大的一张是郭梓沁和肖明川刚来时与项目经理部全体人员的合影,还有一张是他在某工地上与郭梓沁的并肩照,从表情上看,两人一副知己模样。看得眼神有些花了,韩学仁才动手把玻璃板上的茶杯等东西一样样移开,从一头掀开玻璃板,抽出了他和郭梓沁的并肩照,接着在犹豫中,又把那张集体合影拽了出来,然后轻轻放下玻璃板,把一大一小两张照片对面一扣,拉开抽屉,放到了一个记事本下面。脸色不大好看的韩学仁,这时出神地看着处理过后的玻璃板,像是在感觉刚刚拿走的照片,是否会留下影痕?抑或是某种气息?他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右手伸出去,抚摸着光滑的玻璃板,动作很精心也很耐心。当脸色恢复了平静,他收回手,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心里禁不住感慨世事难料,命运难测。

    转天,韩学仁从北京方面得到可靠信息,说是郭梓沁与肖明川在顺义培训中心分手那一刻,场面多少有些让人心酸。

    郭梓沁和谢处长在两名纪检监察干部的监护下,刚往小黄楼方向走了几步,就被肖明川追上了。

    郭梓沁停下步子,犹豫着转过身。谢处长也不往前走了,扭头看了一眼,就又把头扭了回去。

    咫尺之距,两人男人的目光,又像昨晚在车西喝酒时那样缠绕在了一起,只是这一刻他们目光里的内容,与昨晚大不一样了。

    肖明川看着郭梓沁脸上的那道划痕,身子禁不住抖动了一下,两个腮帮子上的肌肉,顿时硬成了两个疙瘩,他提上一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郭梓沁,感觉到了他的身子正在打摆。

    肖明川哽咽地叫了一声,梓沁——

    自知大势已去的郭梓沁,尽管这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但他还是抬起手,在肖明川颤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打了几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