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除了不可避免地要遇上些纠纷和矛盾,其他方面因为有了资金保障,总的来说紫黎公路的工程进展得还比较顺利,一个月后就全线拉开了。同时还带动了沿线的开发,特别是公路两旁二十多个小城镇的开发,市委市政府喊了好多年了,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这一下全部动了起来。

  要说受益最大的还是市本级,过去的政府工作报告年年说要加大紫江沿岸新城的开发,土地都规划好了,优惠政策出台了一个又一个,却总是进展缓慢,收效甚微。这一下随着汽车西站的改造和扩建,周围的商品房基地,粮油市场,百货五金市场,餐饮娱乐休闲中心都动了起来,地皮往上翻了三四番,市财政光国土资源税土地出让金就增加了一个亿。

  为此毕云天特意请高志强到江西新城转了一天,建议常委尽快拍板,由政府把土地市场垄断起来,在外围征几千亩土地,等价格上扬后再出让出去。高志强觉得毕云天这个主意不错,对他还有在场的国土城建等部门的头头说:“一定要把思路打开,不能坐在家里等着人家上门缴税。特别是国土部门要有超前意识,在不违反土地政策的前提下,学会积聚土地,待价而沽,以地生财,不要老是跟着开发商的屁股跑,只知道给人家办手续,跑项目,看着现成的票子河水一样流进人家腰包,而我们政府却穷得没裤穿。”

  “有高书记的支持,我们就有底气了。”毕云天说,“回头我们再根据高书记的指示,定调子,弄方案,然后放手去干,多为政府创效益。”高志强说:“当然做事情除了要有政策依据之外,还要学会保护自己。近两年各地,在土地使用方面出的问题可不少,倒了不少干部。怎么保护自己呢?那就是不能违背的政策,坚决不要违背,不能进私人腰包的钱,坚决不要进,不然到头来害人又害已,那就太划不来了。”

  江西的事有了规模,高志强觉得江东也该动手了,这可是牛副书记的秘书宋晓波亲自跑到临紫交给他的任务。这段时间文书记的学习已经结束,被安排在省政法委任副书记兼省公安厅长,那么临紫市委书记的位置鹿死谁手,也该见出分晓了。高志强有了紧迫感,集中时间和精力,分别到计委、规划局和城建局三个单位进行现场办公,听取他们改建江东大道和紫街的前期准备情况,明确指出,必须尽快出台全方位引进资金的具体方案,争取年前破土动工。

  三家拟出初步方案后,高志强又主持召开了常委扩大会议,让常委们针对方案各抒几见,提建议,出主意。大家象征性地说了几条不痒不痛的所谓建议,高志强便表态说:“大家没有别的意见,这个方案就这样通过了。”又回头对列席常委会的三个单位的领导说:“为这个方案的制定,三家都辛苦了,我代表常委和临紫人民感谢各位!你们回去后,把常委的意见吸收进方案里,使方案尽可能少些纰漏,然后再送人大常委会通过,接下去就是正式实施阶段了。”

  方案只要在常委定下来,就等于说江东大道和紫街的改建已经有了雏形,因为人大那边只是走走过场,常委定了的事他们不可能不通过。高志强情绪高昂,拿起电话拨了省城的区号。开始他想直接给牛副书记打一个电话,把情况向他汇报汇报。号码拨到一半又压下了叉簧。他突然想起,牛副书记本人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改建江东大道和紫街的事,打这样的电话岂不要惹他不快么?

  高志强于是把电话打到了牛副书记的秘书宋晓波的手机上,告诉他江东大道和紫街的初步方案已经出台。宋晓波显然很兴奋,说“高书记你真有能耐,办什么事都这么利索。牛副书记没看错你啊!”高志强说:“我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宋兄弟你的抬举。”宋晓波说:“哪里哪里,是你自己有造化嘛。”

  说到这里,宋晓波换了种声调说:“由于我省反腐工作力度大成效显著,据说最近全国反腐败工作经验交流现场会将放在我省召开,各地市的主要负责人都要参加,到时我和老钱请你的客,让你开心开心,怎么样?”

  宋晓波说的没假,召开全国反腐败工作经验交流会的通知很快就到了市里,高志强又赶忙把一些当紧的事情提前做了安排,准备上路。可要出办公室时,却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就在桌旁徘徊了一会儿。

  后来才想起,好久没开电脑了,也不知戴看兰发了邮件过来没有。自从熊书记找过他后,高志强便强迫自己没和戴看兰直接联系,只偶尔发发电子邮件。是呀,一份二十多年的深情是说了就了得了的么?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这么感叹着的时候,电子邮箱已经打开,高志强才发现戴看兰已给他发了好几份邮件过来了。

  其中有一封邮件,戴看兰告诉高志强,她已经离了婚,对方的理由是他们感情已经破裂,但事实是他早就好上了一个大四女学生,那女学生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她当然不会去管他们的事,她对那份名存实亡的婚姻已经厌倦,很平静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读到这里,高志强不安起来,不知戴看兰的遭遇是不是自己造成的。

  痴想了好一阵,高志强才关掉这封邮件,打开了另一件。戴看兰告诉他,她已经去了省人事厅,在那里做工会主席,升了半级,算是组织上给了她一个面子。高志强非常清楚,工会主席有职无权,这是明摆着的明升暗降,哪里能跟在组织部当管干部的处长比?高志强给戴看兰回了信,安慰她说,没有权有没有权的好处,因为没有权肯定就有闲,有闲读点书,或重操旧业画点画,闲世人之所忙,忙世人之所闲,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关上电脑后,高志强捧着脑袋,在办公桌前坐了几分钟,才走出办公室,上车离开了市委大院。这次是出公差,高志强没有亲自驾车,把方向盘交给了小罗。

  半个小时后,快出临紫地界了,小车忽然往左一拐,上了一条机耕道。行驶不到一公里,小车就停了下来,高志强下车进了路旁的一户人家。一只高大的黄狗狂吠着从屋里冲出来,但立即黄狗就刹住了步子,也停止了狂吠,对高志强摇起了尾巴。

  屋里的主人闻声而出,原来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女人,见是高志强,眯眼笑道:“是高同志,好久没见您了。”高志强一边用手抚着黄狗的头,一边说:“是呀,田大妈您还好吧?”田大妈说:“好好,搭您的洪福。”高志强说:“还做猪血粑吧?”田大妈说:“做做做,怎么不做?现在大家生活好了,大鱼大肉吃厌了,都来买我的猪血粑,我不做行吗?”高志强说:“谁叫您做得这么好,吃了一次想二次。”田大妈说:“您又是来要猪血粑的吧?”高志强说:“是呀,给二十个。”

  进屋没多久,田大妈就回来了,手上提了一只小藤篮。高志强一边接过篮子,一边从身上掏出一张票子,塞给田大妈,说声谢谢,转身要走。田大妈说:“别走,还要找您钱呐。”高志强已经走到车旁,掉过头去说:“别找了田大妈,留着给您小孙子买书吧。”

  到得省城,已是下午6点,小罗问高志强是往省委招待所开,还是先送他回家。小罗说:“高书记好久没跟宁姐在一起了吧?”秘书小马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你不见高书记买了猪血粑?”小马的意思是高书记晚上还要去送猪血粑,这下当然不会回家。小罗于是把方向盘一打,往省委招待所开去。

  这时高志强的手机开始频繁地响起来,都是省城里的电话,有的要请他吃晚饭,有的要给他安排晚上的活动,都被他一一拒绝了。后来一个姓裴的老板也打来了电话。临紫市最大的紫江大桥,就是通过高志强的介绍,由这个裴老板承包修建的,裴老板一直在寻找机会报答高志强。

  电话里裴老板执意要请高志强去喝茶。高志强知道这喝茶的含义是什么,没有答应裴老板。裴老板就开玩笑说:“您是两个星期不见嫂子,迫不及待了吧?”高志强说:“就你的想象丰富。我今晚还得去看一个人。”裴老板说:“还要看谁?是秘密朋友吧?”高志强说:“哪像你们当老板的风流,我是去看老爷子,我给他准备了几个猪血粑。”裴老板说:“真难得呀,晏副书记退了那么久了,您还这么记着他。”

  高志强有些生气的样子,道:“你这是什么话?晏副书记是我什么人,你知道吗?”裴老板就说:“这谁不知道,您的老领导。”高志强说:“岂只是老领导,是再生父母。”裴老板连声说:“是呀是呀,高书记真是重情重义,怪不得好多人都说,晏副书记培养了您这样的接班人,说明他有眼光,看得准呐。听说省里其他几位老领导却没这样的福气,一退下去,先前那些被他们一手提起来的人却难得上门了。”

  高志强不想说人家的不是,说:“别东扯西扯,没事我关机了。”裴老板说:“到了省城,却不跟我见一面,您就这么狠吗?”高志强说:“别误会,我有时间会给你打电话的。”

  小车很快进了省委招待所。说是招待所,其实是宾馆,豪华着呢,省里的重要会议都在这里召开。下了车,报了到,找到了房间,听说还有会议餐,三人就去了餐厅。听完饭,看看表,已经7点多了,高志强对小罗说:“你和小马去休息吧,把车钥匙给我。”

  高志强把车开进了省委大院。

  大院树荫如盖,高深莫测,外面来的人常常走着走着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半天也找不到出去的方向。但高志强在这里呆了好多年,自然轻车熟路。这半辈子,高志强有几步关键的棋是走对了的,不然他也不会做到如今的主持常委工作的市委副书记。首先是大学毕业进了这个大院,接着是被晏副书记看中,做了他的秘书,然后才是在临紫市的进步,从县委书记做到市委组织部长和市委副书记,现在又主持了半年多的市委常委工作。

  晏副书记是从省军区司令员位置上转到省里做副书记的。他为人正直,极少城府。说起来,晏副书记选高志强做秘书的理由,还有些难以让人置信,那是因为高志强走路的姿势比较挺拔,有点军人的风采。想想还是有道理的,在省委大院里工作的人,有谁会注意自己走路的姿势?总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自然没形没状的。军人出身的晏副书记看不惯这些人走路,骂他们没有脊梁骨。

  偏偏这个高志强走起路来还像走路,腰不弯腿不软,收腹挺胸,目不斜视,还有点姿态。原来高志强从小在做军人的叔叔身边长大,受叔叔的教训和影响,说话做事走路都沾了点军人的气息。也是高志强时来运转,省里要给晏副书记配备个人秘书,征求他的意见,他二话不说就挑了高志强。

  在晏副书记身边做了几年秘书,高志强很得晏副书记的器重。越是器重,晏副书记就越是要为年轻人的前程考虑,于是趁自己还在台上掌着权,忍痛割爱安排高志强到临紫市下面的南安县做了县委书记,后来又促成他一步步走上了市委副书记的高位。高志强不忘晏副书记的再造之恩,离开他多年,每次回省城出差或开会,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看望他,顺便给他带一包猪血粑去。

  晏副书记虽然身居高位,但生活却很简朴,有粗茶淡饭就能满足。唯一的嗜好是喜欢吃猪血粑。原来晏副书记出身贫寒,从小没了父亲,是她母亲以卖豆腐维持生计把他带大的。卖豆腐的生意时好时坏,有时豆腐卖不完,放着容易坏,自己又吃不了好多,母亲就到隔壁屠户那里要点猪血,用豆腐和匀,放炕上烘干,再拿出去卖,同时也要留几个自家炒了吃。从那时起,晏副书记就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也就是母亲做的猪血粑了。后来戎马倥偬,官至将军,再后来到地方上做了省委副书记,吃过的山珍海味也不知其数,可最令晏副书记难以释怀的,还是小时候吃过的猪血粑。

  开始高志强并不知道晏副书记这一嗜好,是某年八一节晏副书记几个老战友聚会,晏副书记一位老部下偶尔说出来的。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高志强偷偷记住了晏副书记那位老部下的话,然后四处寻找猪血粑,终于在出差临紫市时打听到了田家的猪血粑,田家的猪血粑在临紫早已久负盛名。高志强当即买了几个带回省城,晏副书记一尝,对味得很,高兴得连吃了大半碗,如果不是老伴怕他撑着,在一旁止住,他会把一大碗都消灭掉的。吃过了,晏副书记还意犹未尽,点着头赞道:“好好好,跟小时我娘做的一个味道。”

  赞过了,晏副书记忽然奇怪起来,问高志强道:“呃,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猪血粑的?”高志强说:“我也不知道您喜欢这猪血粑,是随便买几个回来给您尝尝的。”晏副书记不信有这么巧,点着高志强的鼻子说:“你这个鬼精灵,不晓得你在哪里搞到的情报,要在战争年代,你一定是个做将军的料。”

  之后高志强隔几个月就要设法到田家去弄几个猪血粑送给晏副书记,一直到他下县做了地方官,依然没间断过。

  小车左弯右拐,一会儿就到了二号常委宿舍楼前。这是些两层高的苏式宿舍楼,高志强三两步就上到晏副书记住的二楼。按过门铃后,里面立即有了响应,晏副书记家的小保姆来开了门。小保姆是认得高志强的,笑嘻嘻道:“高书记您回来了?”听听这口气吧,高志强来看晏副书记,小保姆都说是回来了。

  高志强换了拖鞋,走进客厅,晏副书记正在专心看快要结束的晚间新闻。见是高志强,就回过头亲切地说:“小高你回来啦。”高志强说:“刚到,在招待所报了到就上这儿来了。”晏副书记说:“是来参加全国反腐工作经验交流会议吧?”高志强说:“是呀,您老也知道了?”晏副书记说:“才听说的。”高志强心里想,这老爷子人退心不退呀,嘴里说:“您老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哪。”

  说着把猪血粑放到桌上,然后坐到晏副书记身旁,微笑着说道:“我也没什么好孝敬您老人家的,就带点猪血粑。”晏副书记说:“猪血粑好,我爱吃,总吃不厌,你要是送几坨金子,我还吃不下呢。”高志强说:“金子我是送不起啰。送得起,我也不敢送。如今不是正在大反特反腐败么?从胡长清到成克杰,再到厦门走私案和沈阳大案,中央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晏副书记摇着头,说:“动真格是动真格,可这是杯水车薪,腐败之风已成蔓延之势,中国这么多官员,贪官污吏大有人在啊,抓几个胡长清,无异于沧海之一粟。所以有人说,贪污受贿败露比飞机失事的概率低多了。”高志强点点头说:“那倒也是,但反比不反还是好嘛。”晏副书记叹道:“真是世风日下啊,想想我们那时,哪个有这么大的胆子?”

  退位的老干部都这样,喜欢今昔对比。高志强不便多说什么,叉开话题,聊起了家常。

  聊了一阵,高志强准备告辞,晏副书记示意他再坐一下,说:“如今我无职无权,也帮不上你什么了。”高志强说:“您老说到哪里去了,我的哪一点进步,不是您老教育扶持的结果?没有您老,有我的今天么?我是没齿不忘啊。”晏副书记说:“别这么说嘛,是你肯学习,有上进心。俗话说师傅领入门,修行在各人,还是靠你自己。”高志强说:“我的行修得还不高,还得您老多多点拨。”

  晏副书记有些无奈的样子,说:“世道变得快得很呐,我们这些老家伙跟不上形势了。”停停,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我知道你今晚会到我这里来,特意给你准备了一个东西,你跟我到卧室里去一下。”

  来到大卧室,晏副书记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交给高志强,说:“这是我写给北京一位老首长的。朝鲜战场上,我们有过生死之交,后来我就一直跟着他,是他把我一步步扶到司令员的位置上的。他跟我不同,虽然已经离休多年,但中央有一位位显权重的大领导是他过去的老部下,他们过从甚密,关系很不一般。你拿着我这封信,专程去一趟北京,把这根线给拉上吧。”

  接过信后,高志强看了看晏副书记毕恭毕敬写在信封上的关老首长亲鉴几个毛笔字,心头感激顿生,心想晏副书记为了自己这个秘书,真是处心积虑啊。这时晏副书记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瓦罐,告诉高志强说:“这是九芝堂出的陈年米酒,老首长爱喝,你替我给他带一罐过去。”

  捧着这只瓦罐,高志强只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真想跪下给老爷子叩三个响头。

  下楼后,高志强又借着路灯,将信封上关老首长几个毛笔字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才小心塞进自己贴胸的西服内袋里。同时不免一番浮思,心想是那几个猪血粑给了我神助啊,今晚如果不来送这几个猪血粑,老爷子会把这封信给我吗?

  接着高志强又开车去了牛副书记家。

  牛副书记住在常委5号楼。5号楼是新修的宿舍楼,在省委大院的另一个方向。一进牛副书记家,牛副书记就说:“小高你来得好,我正要让小宋去找你呢。”

  听牛副书记这口气,又瞧瞧他那略显深沉的脸色,高志强就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但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又不好吱声。牛副书记望一眼高志强,说:“你跟我到书房里去一下。”高志强乖乖跟着进了书房。牛副书记放低声音说:“我最近一直在考虑你的职务问题。前一次省纪委派人到临紫审查江永年那事,尽管已经摆平,但多少对你还是有些影响,不然常委早该研究你的事了。”

  顿了顿,牛副书记又深沉地说:“不过那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只是现在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看来还有一步棋,恐怕得由你自己去走走了。”高志强说:“有什么。牛书记您尽管吩咐吧。”牛副书记说:“本来晏老书记出了面,我也找过童书记两次,你的事情已经基本敲定,不想最近一段中央进行人事调整,各省市区的主要领导变动了不少,这些你可能也看到了。我省呢,童书记已经另有安排,新任朱书记很快就要上任,严部长有可能会做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如果是这样,对你可就不利了。”

  高志强吃惊不小,没料到这个时候又出了枝节。他急切地说:“前一段您不是已经在管着党群了吗?”牛副书记叹口气道:“这倒不假。只是你有所不知,这位朱书记是严部长几十年的老战友和老上级了,两人从当兵的第一天开始就在一个班上做战士,后来两人又一起考进军校,一起到一个师部里做军官,又一起在一个师里做正副师长,直到先后转业到地方,从没分开过,关系铁杆得很。所以这次北京找朱书记谈话时,他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提出让严部长来做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果真这样,那我就孤掌难鸣了。”

  高志强一下子凉了半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只听牛副书记又无奈地说道:“我管不管党群都无所谓,反正这个副书记,中央总会让我继续干下去的。我是担心姓严的一管党群,朱书记跟他一唱一和,我胳膊扭不过大腿,你这个主持人恐怕就到此打止了。”

  真是世事难料啊!高志强无声地哀叹道。他一时也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有心里干着急的份。牛副书记在地上徘徊了一会儿,手在头发稀疏的脑袋上狠狠挠了挠,又说:“你已经去过晏副书记家里了吧?”高志强点点头说:“去过了。”牛副书记说:“你的事情,我已跟晏副书记碰了头。你就按照他的意思去一趟北京吧。”

  高志强这才知道,原来晏副书记的安排,是他俩早商量好了的。高志强心里就生出一线希望来,心想车到山前必有路,事情总不可能就这样了结吧?

  41、这次全国反腐工作经验交流会议的主要内容有三项,一是贯彻落实中央全会关于加大反腐力度,全面整顿党纪党风精神;二是东道主介绍反腐工作经验;三是部署安排全国反腐倡廉工作。

  会议开了整整两天。开会前,会议主持人宣布了会议制度,任何人都不得开手机和会客,会议气氛空前严肃,接着中纪委领导花一上午时间,认真传达了中央全会精神。下午由省纪委熊书记介绍全省反腐工作经验,他先慷慨激昂,痛陈了当前的腐败之风,然后通报了全省认真查处腐败大案要案的情况,并总结了数条如何以胡长清成克杰为戒,把好权力金钱美女关,不折不扣搞好廉政建设工作的宝贵经验。第二天上午各省市区代表发言,下午中纪委领导部署全国反腐工作,宣布了新出台的廉政建设制度,同时各省市区纪检部门跟中纪委领导签订了廉政建设责任书,省里也仿照中纪委的做法,让各地市书记跟省纪委熊书记签订了廉政建设责任书。

  开会时不能会客,那些要来看高志强的人,只好中午或晚上到房间里来拜访了。牛副书记的秘书宋晓波也来了。一见面他就说:“高书记呀,本来昨天晚上牛副书记就要我来拜望你的,知道你进城后先要去晏副书记那里,就只好今天中午来了。”高志强说:“感谢牛副书记和宋老弟,我何德何能,敢享受你们如此深厚的恩遇?”宋晓波说:“高书记你别谦虚了,我知道你跟牛副书记的交情,你在牛副书记心目中是有位置的。”高志强说:“还不是你老弟常在牛副书记那里美言,今后还要靠你多加栽培哟。”

  晚上钱老板敲响了房门。高志强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就到了。”钱老板是个灵性人,一听就听出了高志强话里有话。钱老板在承包紫西工业品市场时,是狠赚了一把的,现在又准备接手江东大道和紫街的改建工程,他当然要多接近高志强。曾多次上门重谢高志强,无奈高志强不肯接受,后来也一直没有给他机会。现在听高志强要给他打电话,钱老板自然很高兴,立即说:“高书记您有什么,只管吩咐。您就是要我到天上去摘星星月亮,我也会即刻就动身。”高志强笑了,说:“摘星星月亮,下次再说吧,现在你给我去打一张明天下午飞北京的机票。”

  钱老板就泄气了,说:“就这么一件小事?”高志强说:“您做大事做惯了,不屑做这样的小事,我只好另外托人了。”钱老板说:“哪里哪里,我是说高书记您什么时候也给一件重大点的事,让我去跑跑腿?这样吧,这次我跟您一起去北京,也好服侍服侍您。”高志强说:“免了吧,你业务太忙。”

  第二天下午,钱老板老早就把小车开进了省委招待所的大坪里。一散会,高志强就钻进钱老板的车,直奔机场。钱老板一直将高志强送到检票口,告诉他,已经给北京打了电话,下飞机后有一个姓徐的男人会开车把他接走,在北京的一切开销都由他负责。高志强谢过钱老板,进站登机。

  飞机滑过跑道,徐徐升向空中。高志强微合了双眼,觉得这往上浮升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尽管未来的事情充满了变数,但高志强却对此行很有信心。他望着窗外映染着晚霞的云层,想想自己这次北京之行如果马到成功,那么很快就会告别代理主持人的身份,做上正式的临紫市的一把手,心中就陡生几分豪气。

  这么想着的时候,高志强脸上就露出一份自得的微笑。刚好空姐从过道上经过,还以为高志强是向她示意,就停下来问道:“先生需要什么服务吗?”高志强说声谢谢,摇了摇手。空姐也就对她笑笑,走了过去。高志强就发现这空姐的微笑还有些生动,真想过去跟她说上几句什么。

  后来高志强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睡得很甜很美,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挑着一副担子正往山顶上登,虽然有点吃力,最后还是顺利地登了上去。就在他正站在山顶,扬着手向还在山腰里没上来的同伙挥手时,兀地醒了,这才发现飞机已徐徐降落在北京机场。高志强饶有意味地温习着梦中的情形,从从容容往外走去。

  这时一个高个子男人已举着写了高志强三个字的牌子,站在出口处恭候着了。高志强知道他就是钱老板说的姓徐的男人,走过去打招呼。那男人说:“我姓徐,您就是高书记吧?钱老板刚才还打电话,问您到了没有哩。”

  高志强便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说:“徐经理你好。”徐经理说:“经理可不敢当,您叫我小徐得啦。”高志强说:“给你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徐经理说:“高书记您客气什么?您是钱老板的好朋友,我是钱老板的手下人,那您就是我的老板。”高志强说:“岂敢岂敢。”徐经理说:“我说的可完全是实话哟,钱老板投资在北京办了一家公司,我是他公司的全权代表。”

  两个人这就算是认识了。徐经理又把一旁的一个漂亮女孩介绍给高志强,说:“这是我公司里的白秘书。这两天,高书记您的生活全由她来安排。”白秘书大方地把手伸给高志强,说:“您叫我小白好了。”

  高志强觉得这个白秘书跟她的姓一样白净得可爱,就说:“你这个白,是不是《林海雪原》里那个白茹的白?”白秘书忙点着头说:“就是那个白。”高志强说:“白茹可是离不开少剑波的,你的少剑波是不是这个徐经理?”白秘书瞥一眼徐经理,哼了一声,说:“他还不够格。”徐经理说:“如果我是少剑波,那我就艳福不浅了。”

  说着话,三人就到了候机楼外的大坪里,然后钻进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高志强问徐经理:“往哪里去?”徐经理说:“钱老板吩咐了的,让您住到沙家浜去。”高志强不解,说:“沙家浜?”徐经理笑道:“沙家浜是钱老板投资修建的四星级宾馆,开业没几天,设施和服务都是一流的。”

  这钱老板规模搞得蛮大的嘛,高志强心想,说:“怎么要叫沙家浜呢?”徐经理说:“这是钱老板自己取的名字,说他是看《沙家浜》听《沙家浜》唱《沙家浜》长大的,对沙家浜三个字特别有感情,同时沙家浜这个名字好记,容易打出品牌。”高志强说:“这钱老板还真有意思。”

  大约五十分钟的样子,小车缓缓开进一栋二十多层高的大楼前的坪里。下了车,高志强抬头望了望大楼上沙家浜宾馆几个烫金大字,跟着徐经理和小白步上台阶,走进前厅。

  在厅中央那装潢考究的墙壁上,高志强一眼望见一幅装裱得十分别致的字,竟然就是自己在海叔家里写的那幅《琵琶行》。高志强有些诧异,这幅字已被海叔送给了牛副书记,怎么又到了这个地方?

  徐经理见高志强站在字幅下不动,就走过来,得意地说:“好多到沙家浜来住过的客人都喜欢这幅字,一进宾馆就要立在这里看上一阵。”还说:“这也是钱老板的主意,说是办企业要讲究文化品位,大厅里挂这么一幅字,能增加宾馆的文气。”高志强说:“这幅字哪来的?”徐经理说:“哪来的不太清楚,据说是钱老板花了八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购来的,八个八,多吉利的数字!”

  高志强回头瞥一眼身旁的徐经理,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的。这样一幅毫无名气的字就值这么多钱,全国人民还不都当书法家去了?不过高志强也不傻,他知道,实际上不是这幅字值钱,而且出手这幅字的人手中的权力值钱。

  吃了晚餐,徐经理要安排高志强去潇洒,高志强笑道:“我可不是来北京潇洒的。”徐经理说:“这里又不是你们临紫,您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这里是北京,皇城根儿,谁也不认得谁,高书记您大可不必瞻前顾后。”高志强说:“你就别拉我下水了,我这人意志坚定得很。”白秘书插话道:“跟刘胡兰有一比吧?”高志强说:“差不多。”徐经理说:“那怎么行?钱老板是打了招呼的,我没让您住好玩好,钱老板要下我的岗。”

  正说着,徐经理的手机响了,正是钱老板打来的。徐经理跟钱老板说了几句,对高志强说:“我没说服您,钱老板已经批评我了。”把手机递给高志强,要他说话。高志强才将手机捂到耳边,钱老板就在那头说道:“高书记您到了北京,一切就听小徐的安排,他稍有怠慢,我对他不客气。”高志强说:“徐经理已经够周到了,你别操心了。”

  放下手机后,高志强就赶徐经理和白秘书走。两人又缠了一会儿,高志强说:“我今晚还要出去。”徐经理说:“您去哪里,我们都陪着,听您使唤。”高志强说:“那怎么行?我这是秘密行动。”

  没办法,徐经理只得说:“您要单独行动,我们也不好干预您。这样吧,您会开车吧?我的车就留在您这里,您办事方便些。”高志强说:“我又没有驾驶执照,哪来那么多的款给人罚?”徐经理说:“一般情况,交警是不会管的。就是罚款也没事,我来出。”高志强干脆说:“我不会开车。”

  两人走后,高志强回到房里洗了个热水脸,就准备上关首长家去。连晏副书记的书信都揣在了怀里,瓦罐也提到了手上,临出门又改变了想法。高志强想,好事不在忙中取,如果就这么行色匆匆地赶去,恐怕难得给首长以上佳的第一印象。

  今天晚上唯一的任务就是休息和睡觉,把精神养足了,明天再上首长家不迟。高志强不出声地对自己说。

  主意已定,高志强就从容不迫了。他将电视打开,看了一阵新闻。新闻结束,正要脱衣服去洗澡,忽然门铃响了。高志强以为是服务员有什么事,就大声道:“请进!”却没人进来,只是门铃又响了起来。高志强想,是谁呢?我来北京,除了钱老板,可是谁也没告诉的。

  开了门,原来是白秘书。高志强就有些奇怪,说:“小白你还没走?”白秘书说:“没走。”高志强说:“徐经理呢?”白秘书说:“他没事走了。”高志强说:“你有事吗?”白秘书没说有没有事,却说:“高书记您看,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高志强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堵在门口,赶忙将白秘书让进屋里,歉意地说:“对不起啦,只顾跟你说话去了。”一边拉过沙发,让白秘书坐下,还热情地给她倒了一杯茶。

  坐了一阵,高志强也不知这个白秘书到底要找自己什么事,又不便多问,只得跟她东一句西一句聊着。两人见面没两个小时,彼此并不了解,很难有好多共同话题,聊着聊着就觉得没什么可聊了。为避免尴尬,高志强就提了水壶,过去给白秘书的茶杯添水。白秘书其实一口水都没喝,见高志强这么客气,就端起杯子象征性地抿了半口,让高志强把水续上。过一会儿,高志强又要去添水,白秘书摇了摇手,说:“高书记您没找我有事?”

  高志强真有些奇怪,你并没找她,怎么她却反过来说你找她有事了?高志强手上还提着那个水壶,他站在地上,莫名地望着白秘书,说:“我有事吗?我好像没有说过找你有事吧?”白秘书笑笑道:“你没有事,那我就走了。”高志强客气地说:“还坐坐吧。”

  白秘书已把手上的包撂到背上,做出个要走的样子。但她还是没走,拿过桌上那写着服务指南字样的文件夹,打开,在里面的空白纸笺上写下一串数字,然后递给高志强,说:“高书记,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您有事就打我的电话,我随喊随到。”高志强便点了点头,客气地说:“有事我一定找你。”心里却说,我到底有什么事要找她呢?

  白秘书走后,高志强将手中的电话号码瞧了瞧,也想不出这个白秘书到底要干什么,便把号码塞入桌上的文件夹里。脑袋里忽然闪了一下,心想这个白秘书莫不是那种女人?否则她无缘无故跑到房间里来干什么?徐经理不是明明说过白秘书是他公司里的么?要么就是徐经理说慌,故意安排一个这样的女人来给自己服务。

  这么想着,高志强就觉得身上有些躁热了,徐经理吃饭时说过的那句话也在他耳朵里响起来。是呀,这里不是临紫市,这里可是北京,皇城根儿,没有人认得你高志强是谁,你大可不必瞻前顾后。高志强甚至拿出白秘书的手机号子,差点要去拨号了。

  不过高志强就是高志强,他很快把自己从这种杂念里拽了回来。他意识到自己使命在身,可不能因了一时的异念,而影响了自己的大事。高志强将手上的号码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他到浴缸里痛痛快快泡了几十分钟的热水澡。然后舒舒服服歪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视节目。然后熄灯高卧。

  谁知睡下后,却不能入眠,大脑越来越清醒。他已经将白秘书的影子完全赶出了自己的大脑,这样的一个女人还不至于让他高志强心驰神往到这个地步。

  那么又是什么让自己无法平静呢?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明天就是决定自己升降去留的关键时刻,能平静吗?只是平时高志强很少失眠,今晚看来确实是不同以往。高志强不免有些担心,晚上没睡好,明天黑着两个眼圈去见首长,没给首长好印象,岂不要坏了大事?他就痛骂自己,高志强啊高志强,你也太沉不住气了,就你这样子,这辈子还想成就大事业?可骂也不管用,还是睡不着。

  转辗了好久,高志强想起人家跟他说过的数数入眠法,平时从没试过,今晚大概只有这个办法了。同时又想起一个小笑话,说是一个人犯了严重的失眠症,每夜都无法成眠,搞得很痛苦,便去看医生,医生就告诉他数数的催眠法,要他睡下后从一开始数,数上一千,保证能够入眠。晚上他真的按医生说的数起数来,数到五百的时候已疲倦得不行,只想睡过去了,却想起医生既然要你数到一千,总不能半途而废,只数五百就罢休吧?于是起床喝了一杯咖啡,提了提神躺回床上再继续数,直到数完一千,这时他已经睡意全无了。

  高志强想,自己如果数到五百的时候,大概不会起床去喝咖啡吧?要喝的话,食品柜里有的是。他开始从一数起。数到一百,没有睡意。高志强警告自己,别急,再往下数。数到两百,依然无效。无效也得数,数一百两百不行,数上七百八百,数上千,总可以了吧?高志强不信今晚数不睡。就这么耐着性子一路数下去,真的数到了一千,竟然还是没有一点睡意。

  高志强没信心了,恨恨地骂了一句娘,不数了。

  不数数又做什么呢?高志强把灯打开,望起天花板来。天花板苍白得如死人脸色,什么也没有。后来高志强下了床,在房间里踱起了方步。踱了几个来回,忽然见桌上有一份当天的日报,心想,反正睡不着,看阵报纸吧。于是拿过报纸,重新躺回到床上,不紧不慢看起来。报纸上的新闻和文章甚是无趣,看着看着,高志强就打起了哈欠,而后眼一合,歪着头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下大白。

  开始高志强以为还在临紫,扭头瞧瞧房间里豪华的设施,蓦然想起自己已经身处京城的沙家浜宾馆。又发现手上还抓着一张日报,这才慢慢忆起昨晚翻来覆去睡不觉的情形。把报纸扔到一边,高志强起身下床,顿觉神清气爽,斗志昂然。

  穿戴洗漱完毕,准备出门,回头见扔在地毯上的报纸,又踱回来,把它捡到手上,小心抚平折好,装进随身带着的小包里。高志强心里说,真该好好感谢这份报纸,没有它,哪有昨晚高质量的睡眠和今天良好的精神状态?

  出了宾馆,并没直接上老首长家,而是打的先去了王府井的一家服装大楼。高志强看中的是一套笔挺的青灰色西装,也不问价,要一旁的女售货员拿过来试试。售货员的笑容很灿烂,张着涂了口红的性感的嘴唇说:“先生真有眼光,这是刚从意大利进的,穿在先生身上一定再合适不过。”

  高志强不傻,知道售货员是在提醒他,这种进口服装价格不菲,如果没足够的票子试也是白试。心下暗忖,我一个堂堂市委常委负责人,属下百姓七百万之众,可不能让你一个小小售货员小看了。于是夸口说:“我就是要意大利产的西服,过去穿过几件,感觉颇佳。”

  售货员闻言,又看了一眼高志强,热情地取下西服让他去试。高志强并不很高大,但胸挺肩阔,气宇轩昂,西服一上身,就更加卓尔不群了,惹得一旁的售货员睁大了眼睛,赞不绝口起来。高志强去镜前照照,非常满意,便穿着衣服回来问价。售货员说:“6666元,大大顺。”高志强说:“打多少折?”售货员笑着指了指货架上方的招牌说:“先生看见上面的字没有?”高志强抬起头来,只见那里写着本店一律不打折的字样。

  高志强自然不在乎这折不折的,伸手去掏包。想起刚才售货员用意大利来提醒自己的话,就想逗逗她。他拿包的手故意缩了回来,做着欲脱衣的样子说:“这么贵,我钱少了点,可不可以下回再来买?”

  售货员脸上就有一丝不快。不过她很快就把这丝不快从脸上抹了去,不细心是发觉不出的。只见售货员笑容可掬地说:“没买没关系,下次来也一样。”伸了玉手欲来帮忙脱衣。高志强就把她挡开了,开心地说:“这么优质的货和这么诚恳的服务,我能不买吗?这样吧,还麻烦你给选一条般配的领带和皮鞋,选最好的,不在乎价格。”

  就这样,高志强扔下8888元现金,换回一个气度非凡的全新的高志强。他想起徐经理说的那幅《琵琶行》的买价,心想我也随乡入俗,大发一回吧。

  待高志强从王府井百货大楼走出来的时候,他的感觉已经达到绝佳的境界。

  现在高志强乘坐的的士已经徐徐开进老首长的住地。然而提着瓦罐在首长家门外的电铃按钮上揿了半天,里面也没什么反应。高志强想,不对呀,晏副书记说过,首长一般不会到哪里去的,就是到哪里去了,还有家人和保姆嘛。再揿,还是没有动静。

  此时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开了,出来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太太,见高志强揿着门铃不松手,就问:“你找谁呀?”高志强把手从门铃上撤下来,笑着对老太太说:“我找关首长,他住这里吧?”老太太偏着脑壳,将高志强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目光停在他的瓦罐上,怀疑地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高志强就愣了愣。是呀,我是关首长的什么人呢?是他的部下?不是,关首长的部下大多是军人,自己也太缺少军人风范了。亲戚?不是,关首长是北方人,自己一个典型的南方人,跟关首长怎么搭得上界?故交?亦不是,关首长的故交至少也得晏副书记这样的人,自己显得太年轻了点。

  高志强一时语塞,心想,我怎么却没考虑过这个重要问题呢?最后只好说:“我是他的战友介绍来的。”

  也许老太太也看出来了,高志强还不像坏人,就告诉他说:“他原来住在这里。”高志强心想,不好了,原来住在这里,相当于现在已不住在这里。便赶紧问道:“现在住哪去了?”老太太说:“现在?现在他在殡仪馆。”

  高志强一时好像没明白过来,嘴巴张得宽宽地说:“殡仪馆?”老太太说:“关首长昨天去世了,已经送到了殡仪馆。”

  高志强只觉得脚杆子软了一下。

  42、在北京的街头,高志强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北京的冬天不比南方,冷竣的风肆虐地刮着,像一把无形的扫帚,似要尽快把他这个外地人扫出京城。那只鲜艳的领带被风托起,仿佛一只干冷的手,偶尔在他脸上猛抽一下,极具讽刺意味。高志强悲凉地想,莫非这就是北京此行的结局?我是人算不如天算呀,本以为这次一定马到成功,谁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街上彷徨了半天,最后高志强回到了沙家浜宾馆。宾馆里的暖气很足,可高志强依然那么心灰意冷。他在床边呆呆地坐着,没有心思看电视,也不知道干些别的什么事情才好。想就此一走了之,但徐经理给他订的是后天的飞机票,此时想走也走不了。何况就这么回去,怎么向晏副书记和牛副书记交代呢?他们对他此行可是抱了很高期望的。原打算拜访了关首长之后,好好在北京玩一玩,高志强有两位在北京某部委做副司长的大学同学,如果打个电话,他们一定会开了车过来,接他去外面兜上几圈的。徐经理也说过,要让白秘书陪他去看看他原来没去过的慕田峪长城,那里的长城比八达岭长城原始,当又是另一番光景。可现在要他干什么或去哪里都没有了情绪。是呀,没有了那位关首长,今后的一切都成了未知数,什么同学,什么长城,对高志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么悲凉地胡思乱想着,高志强就觉得被冷水泼过一样,浑身都凉透了。他连坐着的力气似乎都已失去,咚一声倒在了床上,就像一棵被岁月掏空了根系,被冬天的寒风刮掉了枝叶的老树,气数已尽,再也直不起腰杆,一头栽倒在地。栽倒后许久也没动一下,仿佛成了一具僵尸。

  也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反正对于高志强来说,时间已经完全失去了它应有的含义。也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反正睡着也好,醒着也罢,高志强的脑袋里都一样是空空荡荡的。

  弄不清又过去了好长时间,床头柜上的电话机突然响了。响了好一阵高志强也没明白到底是什么在响。那电话机有些倔犟,没人理它,它还在起劲地震响着。最后高志强的身子蠕动了一下,他抬头在屋子四周瞧瞧,最后目光才落在身边的电话机上。高志强很不情愿地拿起话筒,里面一个陌生的女声甜甜地说道:“先生您好!”高志强懒懒地说:“我不好。”话筒里就笑了,说:“您不好?那要不要我去看看您?”高志强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那女声说:“相逢何必曾相识?不认识同样可去看你嘛。”

  高志强就有了一丝心动。当然不是为一个陌生女人,而是为白居易《琵琶行》里的这一句诗。这句诗前面还有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高志强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女声说:“我是什么人?见面就知道了。”高志强说:“我不会跟陌生女人见面的。”女声就笑了,说:“先生您还不明白?我可以给您提供特殊服务呀。”高志强说:“对不起,我不需要特殊服务。”

  不想挂掉电话后,那个女声却久久地留在耳边,萦绕不去。特殊服务。特殊服务一下又有何不可呢?高志强心想,我都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还在乎什么呢?他甚至朝床头的电话机看了一眼,心想如果它再一次响起的话,就让那个女人到房间里来,享受一回特殊服务再说。高志强心头不禁暗暗生出一份渴望和欲念。是呀,这个时候身边若有一位女人,那可能会让自己好受一些吧?不由得就想起戴看兰和丛林来,已好久没见过她俩了,此时她们在哪里?如果这两人现在有一个在跟前的话,那一定会减轻一点心头的失意和悲哀。可是世界上的女人并不是你需要的时候,她就会马上来到你的身边的。

  大概是想到了女人,高志强万念俱灰的心头这才有了一丝丝暖意。女人真好啊!高志强心里说道。意念中的女人让高志强稍稍平静了些,慢慢他就感到困倦了,不知不觉间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以至有人在他门上敲了好一阵,他也没听到。

  见里面没动静,这个人就在门上用了用力,门就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高志强从外面回来时忘记把门哐死了。这个女人就是昨天那个白秘书。白秘书进来后,见高志强睡着了,就轻轻给他扯扯被头,还把他床外的手往里塞了塞。然后白秘书便坐在一旁候着。候了好一阵,高志强也没醒来,白秘书就低了头去瞧高志强那熟睡着的脸。她发现这个南方汉子虽然不像北方男人方头大耳,阳刚气十足,却也生得端庄耐看,那睡相也挺不错的。

  就在白秘书看得正认真的时候,高志强忽然醒了。一见床边坐着一个女人,高志强又惊又喜,揉揉双眼,以为还在梦中。他兀地坐了起来,定睛一瞧,才看清楚是白秘书。高志强说:“原来是小白。你是怎么进来的?”白秘书笑着说:“我变作一只蚊子,从门缝里飞进来的。”

  高志强就觉得这个白秘书还有几分开心,说:“你来了,我却在这里呼呼大睡,真不好意思。”白秘书说:“您的事情办好没有?”高志强苦笑笑,说:“办好了。”白秘书说:“那就好,您可以专心专意玩玩了。北京可玩的地方很多,您打算上哪里去?我是特意来陪您的。”高志强说:“我哪里也不去。”

  白秘书有些奇怪,说:“你不是办完事了吗?您要后天才走了,这两天就呆在屋子里不动?”高志强说:“我过去多次到过北京,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白秘书就看看表,说:“中餐时间到了,我们先到楼下吃点什么,然后再做定夺怎么样?”

  在楼下餐厅里坐了一会儿,白秘书点的几个菜就上了桌。白秘书说:“我姓白,今天就喝白酒吧?”高志强对酒没什么讲究,就让白秘书要了白酒。端起酒杯抿下一口,不想满嘴都是苦味。高志强不禁皱了皱眉,心想人在失意的时候,连酒也喝不出了味道。

  高志强脸上的表情其实非常微妙,可还是被白秘书觉察出来了。她望着高志强,关切地问道:“这酒不合您的意?要不要换一种?”高志强说:“不错不错,这酒不错。”

  白秘书将桌上酒杯往一边移移,轻声道:“在男人眼中,这酒嘛,跟女人一样,都是尤物,你心情好的时候,它妙不可言,你情绪不佳的时候,它索然无味。”高志强就抬头看白秘书一眼,说:“你对酒和女人很有研究嘛。”白秘书说:“当然。酒和女人让男人伤肝伤身伤脑筋,但没有了酒和女人,男人又伤怀伤情伤心,高书记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高志强首肯道:“看来你对男人更有研究。”

  “那当然。”白秘书得意起来,又举起杯来,“来,为您的夸奖干杯!”

  高志强的情绪就这样不知不觉被调了起来,跟白秘书碰碰杯,深抿一口。酒还是刚才的酒,却似乎少了一份苦涩。只听白秘书又说道:“当然,男人离不开酒和女人,同时也离不开金钱和权力,因为没有金钱和权力,男人就是拔毛的凤凰。拔毛的凤凰不如鸡啊,哪还会有酒和女人投怀送抱?”高志强说:“如果没有酒和女人呢?”白秘书说:“没有酒与女人,男人就没有动力去争权夺利,这世界就会变得沉闷消极,一潭死水。”高志强说:“所以才有酒色财势一说。”白秘书说:“对,酒让男人勇,色让男人雄,财让男人豪,势让男人威。”

  高志强不敢轻看这白秘书了,说:“你这么一说,看来这酒我不喝还不行了。”仰脖又喝下一杯。

  一杯又一杯,高志强后来就醉意阑珊了。

  再后来白秘书买了单,把高志强扶回房间。高志强坐下后,白秘书给他倒了茶水,还跑进卫生间打开热水,拧了热毛巾让高志强抹了一把脸。但白秘书还是不走。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坐在高志强对面,不紧不慢和他聊起来。

  聊了一阵,白秘书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说:“宾馆里的热水就是热,我可以在这里洗个澡吗?”这时候高志强的意识还比较清醒,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当然可以,反正我也想到外面去走走了。”白秘书把高志强按回到座位上,说:“外面风大,您出去干什么?在这里给我当当保镖嘛。”

  高志强想想也是呀,人家都那么大大方方的,自己何必鬼鬼祟祟呢?也许人家才没你那么多邪念哩。于是说:“那好吧,就当一回护花使者吧。”白秘书说:“这就对了。”然后换了拖鞋,扭扭腰进了卫生间。

  听着卫生间里的水声哗哗哗响得欢,高志强有些迷糊的脑袋里就起了幻想。他想,这个白秘书,怎么想起要到我房间里来洗澡了?

  也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高志强过去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着会议新闻,会议主席台上坐着一排要员,肥头大耳,红光满有一个。这种会议镜头总是千篇一律,吸不住高志强的目光。最后高志强找来那张日报,斜躺在床上看起来。看了几分钟,却不知所云。

  这时卫生间的门就开了,白秘书一边说着好舒服好舒服啊,一边走了出来。高志强身上就胀了一下。只见白秘书身着薄如蝉翼的睡裙,连里面的小裤衩和低低的乳罩也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睡裙里的白秘书,身子显得格外的白,白得就像那透明的玻璃。无论是高志强接触过的戴看兰还是丛林,都没有这位白秘书白得这么令人难以抵挡。高志强都无法自持了,不知是酒力开始发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慌慌地说:“衣服呢?小白你的衣服呢?”白秘书笑道:“我身上的睡裙也是衣服嘛。”

  说着白秘书就蹲到高志强身前,开始去剥他身上的衣服。高志强望着眼前那半露的一对Rx房,以及Rx房之间深深的乳沟,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他没有力量去制止白秘书,但嘴上还是艰难地说道:“你要干什么?”

  白秘书手上在麻利地动作着,嘴里说:“你是堂堂的市委书记,难道你的智商就低得连这个时候我要干什么,也不明白?”高志强只顾摇头,好像他真如白秘书所说的智商偏低似的。白秘书哄小孩一样对他说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也不用你付款,徐经理已经先替你付了。”

  没几下,白秘书就把高志强的衣服剥开了,然后一头偎进他的怀抱,嘴里喃喃道:“高书记,我难道没有一点可爱之处吗?你喜欢我吗?我可好喜欢好喜欢你哟。”

  高志强脑袋里一片空白,仿佛自己已经悬在半空中,不知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神思恍惚中,有一个声音好像在高志强耳边呻吟道:高志强啊高志强,你不是有一个自己的小原则吗?今天你的小原则到哪里去了?高志强的意念深处浮出洞口镇上那个月夜,那个美丽的女人从水里出来后,也是全裸着扑进了他的怀里,而且那个女人是真正地爱着他的,但最后他还是抵挡住了她猛烈的进攻,守住了这个所谓的小原则。而今天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你并不讨厌她,她也许像她所说的有点喜欢你,但仅仅如此,你就可以这样吗?还有戴看兰和宁静,自己这样对得起她们吗?何况自己还是堂堂市委主持工作的副书记,这样的行为与自己的身份相配吗?

  可这些声音马上被高志强自己体内那悄悄涌动着的欲望的呼啸声所淹没,他无声地悲哀地为自己解脱着:关首长都已撒手而去,你升任正式的市委书记的计划就要落空,你还企图独善其身,还要假仁假义地坚持你那可怜的小原则,你这不是有点虚伪吗?

  酒精在高志强的血管里奔腾着,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有心头那拂之不去的失意和落泊,忧伤和悲哀,甚至绝望和仇恨,海潮般澎湃着,前起后伏,积聚消散,跃起跌落,如此数度轮回反复,慢慢涌起升腾,直窜至无上的顶端。高志强仿佛看见自己飘了起来,像空中的一只汽球,越飘越远,越飘越高。慢慢这只汽球便积聚起太多的空气和张力,恨不得炸开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这只汽球收住,扎紧,不想什么东西在这只汽球最薄弱的地方捅了一下,汽球猛地爆裂了,他把自己喷射出去,彻底地喷射出去。

  随后世界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沉睡中的高志强慢慢开始苏醒。开始他脑袋里是一片浑沌。后来这片浑沌像雾一样化开了一丝丝,有意识缓缓渗入,他才一点点想起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的一些片断。他有点无法面对自己。他缩在被子里,忽然想起白秘书说过的拔毛的凤凰那句话来,觉得自己真像一只拔去了毛的受伤的弃鸟。高志强颓废极了。他打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你这是干了些什么?高志强在心里无声地责问着自己。堕落,低级,卑劣,肮脏,无耻,这些刺耳的词汇像毒蜂的尾针一样扎向高志强,让他无从躲避。不由得想起别的跟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来。比如跟宁静,那是婚姻,其基础是爱情亲情和传宗接待的最传统的需要,也是维护婚姻的最根本的手段,是一种奉献和责任。比如跟戴看兰,那是爱,是刻骨铭心的爱,虽然是非法的,但却出自真情,是先有精神的倾慕和灵魂的相娱,才有肌肤的性的水乳交融,性其实是一种平等的给予和索取,是为爱景上添花。

  而跟白秘书呢?那又是什么?

  又过去了许久,高志强才悻悻地起了床,去清理自己的东西。他准备马上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个宾馆,离开这个城市,否则说不定还会发生什么荒唐事。

  他抬起步子往门口走去。这时他看到了桌上的那只瓦罐。他想,这只瓦罐可是晏副书记亲手交给自己的,可不能就这么扔到这个充满了危机的房间里。高志强就把瓦罐提到了手上,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现在高志强来到了街上。他感到哀伤颓唐和无助。白秘书的影子还在他的脑袋里盘旋着。他不愿意让她再扰乱自己的心绪,努力不去想她。他去想他来北京的真正目的。为了争取这个市委书记的位置,他上窜下跳,东奔西忙,结果遭人算计,差点栽了进去,后幸有贵人相助,终于逃脱一劫,才得以再生。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了,不想又逢变故,本指望到了北京后,能傍上关首长这棵大树,偏偏大树已倒,自己再一次被逼上绝境。思前想后,高志强绝望极了,真想一头扑到车轮滚滚的街心,把自己结果掉,这样也就一了百了,再无忧心。

  一时也不知要到哪里去,无意识地往前踉跄着。冬天的风吹散了他的头发,也将他手中的瓦罐悄悄地荡起来。高志强把瓦罐提高一点,对它咕噜道,今天我和你一样,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了。又想起晏副书记和牛副书记对自己的厚望,他俩热切希望你通过这只瓦罐跟关首长搭上线,日后好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可你到哪里去找关首长?

  关首长哪,你死得真不是时候啊!如果你没死,我也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关首长你真是害人不浅啊!

  这么哀叹着,高志强就恨不得把手上的这只瓦罐扔到地上,摔个稀巴烂。或者一甩手,把它扔得远远的,让它现在就见关首长去。高志强当然没有这么做,他站住了,将瓦罐瞄了半天,并且用手指在上面敲了几下,敲出脆脆的当当声。他一边对着瓦罐说,我真的想就这么把你给结果啦,又怕回去不好跟晏副书记交代,但总不能又把你提回去退给老爷子吧?你不烦,我还烦呢。

  高志强跟瓦罐说了一会儿话,最后做出一个决定,反正到了北京,干脆把瓦罐送到姓关的灵前,一来算是晏副书记对关首长的吊唁,二来回去也好在晏副书记面前有个说法,三来自己内心也好受一些,不然辛辛苦苦到北京跑一趟,什么也没干成,也对自己不起。主意一定,高志强就打听清楚了关首长灵堂的方向,扬手叫了一部的士。

  很快找到了关首长的灵堂。灵堂外站着两位哨兵,但灵堂里却冷冷清清的,除了四周花花绿绿的花圈外,没什么人。高志强缓缓步入灵堂,先把瓦罐和书信摆到灵柩前,默默地望着水晶棺里红光满面的关首长,心里说,关首长啊,我终于见到您了。然后高志强跪下了。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总得代表老爷子给他的老上级磕几个响头吧。

  磕第一个响头的时候,高志强心里说,姓关的呀,你怎么不多活几天呢?你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选择我到了京城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候去死?你这个时候死掉,我白白耽误了几天工夫不说,还堕落了一回,到底是你死不逢时,还是我生无好运?

  磕第二个响头的时候,高志强心里说,姓关的呀,你说说我容易吗?我一个七百多万人口的市委常委主要负责人,放下千头万绪的事情不管不顾,却越长江过黄河,跑到北京来跟你这具无动于衷的死尸相会,我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位置?

  磕第三个响头的时候,高志强心里说,姓关的呀,你死了,这封晏老爷子和牛副书记绞尽脑汁炮制出来的信交给谁去?这个该死的抱紧了怕箍破抱松了怕掉到地上打碎的瓦罐交给谁去?你死了,功成名就,盖棺论定,无憾无恨,可我的仕途才刚刚起了个头,今后的前程该怎么办?这一回我不能扶正做上正式的市委书记,下一个轮回得等五年七年的,到时我年龄已大,后面的新贵穷追猛赶,自己还有多少指望?

  这么不出声地诉说着,高志强真是百感交集,不觉得悲从胸中来,恨从心头生。他越往深处想越感悲凉,越觉哀伤,恨只恨人生在世,变数无常,实在是没甚意思,于是鼻头一酸,喉头一梗,两行不争气的泪水竟悄悄流了下来。这泪水也怪,从此就止也止不住了,越流越欢,越流越起劲。紧接着喉咙里有悲声禁不住倏然而出,开始还细如丝竹,接着就声似流泉了。

  再后来,高志强干脆放开了喉咙和泪腺,让自己哭他个痛快,反正这京都皇城也没谁认得自己,就是偷扒抢掠也没有什么面子可失,痛哭失声自然更不会失什么面子,不像在临紫地面上,一举一动都要端着个架子,都要注意周围的眼光,生怕影响了自己的光辉形象和领导风度。

  哭着哭着,高志强便有些不满了,觉得自己的哭声多少有些单调,连自己都感动不了。高志强听一位当作家的朋友说,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作品不是好作品,那么推而广之,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哭声也不是一流的哭声。

  忽然想起小时见过的乡下人请道士给死人做道场,那道士大放悲声时,是伴有高低不同平仄有别的哭辞的,虽然那辞谁也听不懂。高志强于是对自己说,今天我既然已经哭开了,何不也哭点什么辞句出来,把心中的郁积和苦闷给彻底释放出去?那么什么辞句最适合呢?高志强有些茫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辞句。

  但很快高志强就想起才在沙家浜宾馆里见过的自己书的那首《琵琶行》来,思量着何不就汤下面,拿来将就一下?主意已定,高志强就声声长声声短地哭起来: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高志强的哭腔一开,刚才还冷冷清清的灵堂一下子就围过来好些人。高志强哭《琵琶行》用的是南方的方言,北京人自然听不太明白,但有辞有调的哭唱,加上高志强气足韵长的嗓音,那是确有几分生动和感人的,比他们听惯了的京腔京韵的京剧亦毫不逊色。据说南方方言更接近古汉语,音韵婉转,意味深长。

  开始围观的人们还以为高志强是关家人的至亲,可关首长属于高寿,他的儿女们都没欲望出来啼哭,亲戚谁有这样的雅兴?那么就是从什么地方请来的哭丧专业户了,只是高志强如此的投入和动情,又不太像是假情假义的哭丧专业户所能做得到的。他们就感到大惑不解了,更觉新奇起来。但不管怎么样,他们算是大开了眼界,大饱了耳福,一时灵柩旁边的人越来越多,用里三层外三层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随着哭声和哭辞的步步推进,高志强那本来就积聚得又厚又沉又深的失意和忧伤,酸涩和苦楚,悲愤和凄凉,哀愁和绝望,仇怨和罪恶,全都涌上了心头,像浪潮一样将他往前推搡着。加上人一多,气氛变得更加浓烈,高志强的劲头就更足了,一声比一声亮丽,一声比一声悲怆,一声比一声悠长绵远,哭得脸上的泪水不是泪水,鼻涕不是鼻涕,连胸前的领带,连那昂贵的西服,也沾满了光彩照人的泪水和鼻涕。

  《琵琶行》总共六百一十二言,高志强就这么滔滔不绝痛痛快快地哭将下去,既有江河日下排山倒海之势,又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功。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琵琶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高志强哭毕,整个灵堂已变得鸦雀无声,连灰尘掉到地上,都仿佛能听得到声音。

  此时,有人从身后给高志强递过一条崭新的毛巾,同时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低声劝道:“先生节哀吧,家父戎马一生,功成名就,如今享尽天年,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只是先生您可别伤了玉体。”

  高志强接过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缓缓转过头来。就见一位汉子立在一旁,尽管身着孝服,面有戚色,却依然掩不住那一身的英气。闻其言,观其色,高志强就知道这是谁了,但他还是凄然问道:“先生您是……?”

  “我就是不孝子关余。”那人说:“先生到此多时,我这才知道,实在是失礼了。我俩一旁相叙吧?”

  高志强心头豁地一亮,他这才隐约意识到,他这一番歇斯底里的悲嚎,其实并没有白费气力。原来这个自称关余的人是老首长的大儿子,四十多岁不到五十的样子,他在父亲当年的老部下现在的某大首长手里做了多年文字秘书,从科级处级一直升至师级和副军,现在已是那位大首长办公室主任,是大首长的左右手和贴心人。

  关首长的儿子关余把高志强带进灵堂一侧的休息室后,两人稍稍说了几句相互安慰的话,高志强便呈上信件和瓦罐,说:“这是晏副书记特意托我捎给老首长的,不想我来迟一步,没有完成重托。”

  关余是在军营里长大的,从小就认识晏副书记,听说是他捎来的东西,赶忙双手接住,同时关切地问道:“多年没见过晏司令员了,他可好?”高志强说:“好好,硬朗得很,比在位时身体和心情还要好些。”关余说:“晏司令员向来就有大将风度,我家老爷子最欣赏他这一点。”

  又看了看信,对高志强说:“这事就交给我吧。老爷子生前常跟我说,在部队时,晏司令员处处冲锋在前,几十年跟着他出生入死,却从来没有对组织提过什么要求,他这可是第一次求老爷子,而且还是工作上的事。老爷子虽然已经无能为力了,但还有我呢,我跟首长说说吧,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望着关余那一开一合的嘴巴,高志强就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