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回到临紫已是下午两点过几分,高志强突然接到常委值班室的电话,两点半在常委会议室召开常委扩大会议。高志强问是什么议题,值班室的人说,是文书记从省里回来后临时布置的,并没有告知内容。高志强想,肯定是关于交警走私车的事,看来毕云天这一劫是躲不过了。高志强就给毕云天打电话。开始占线,第二次才拨通,问他接到开会的通知没有,毕云天说:“刚刚接到的通知。”

  高志强心里说,看来这次只好让毕云天委屈一下了,不然省纪委是不会放手的。就说:“你恐怕要有思想准备哟。”毕云天说:“这我清楚。”

  毕云天有午睡的习惯。这天午睡前他跟夫人董小萍说了,两点就得把他叫起来。上午毕云天就和教育局的邓局长说好了的,两人下午一起到紫云中学去现场办公,紫云中学的事再也拖不得了。文书记和雷市长昨天下午从省城回来后,就直接去了省纪委检查组那里,毕云天这才得以脱身开来,把精力转移到因检查组的到来而搁下的一摊子事情上。

  可中午毕云天睡得不很踏实,两点还没到就突然醒来了。只是他的双眼还眯着。他总觉得有什么搁在心里,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当然不可能是紫云中学的事情,谁会为工作这么难以释怀?直到董小萍进房里来轻声喊道,两点了,起来吧,毕云天才睁开双眼,下了床。他不再想那一时想不出来的事,脑壳里忽闪过朱自清作品里的一句话:鼾眠固不可少,小睡也是别有风味的。朱自清的作品毕云天读过不少,几个名篇都是背过的,但到了后来那些精彩绝伦的丽辞佳句都淡忘了,就这么一句一直记着,不时从记忆里冒出来。毕云天想,一个人的欲望说简单也简单,懊恼时的一声问候,失意时的一张笑脸,焦渴时的一杯凉水,疲惫时的一阵浅睡,就足以让你心生感激,觉得生活充满了明媚的阳光。

  就在毕云天洗完脸,刚走出洗漱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毕云天过去拿起了话筒。是市委常委值班室来的电话,叫他两点半赶到常委会议室,参加常委扩大会议。毕云天心里忐忑了一下。对方的电话已经挂掉了一阵,手上的话筒还握着。常委的扩大会议都是事先有布置的,一般要提前一两天通知到各位常委和相关人员,大家好有个准备,安排好各自的工作,这么临时通知开会,自然是有什么紧急情况。毕云天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恐怕自己在劫难逃了。

  这么怔怔地痴了一阵子,毕云天才放下话筒。不想还没起身,电话又响了。这回是高志强打来的,问他接到开会通知没有,提醒他要有思想准备。

  又在电话机旁痴了一片刻,毕云天才动身出了门。那辆泛着幽光的黑色红旗牌小车已忠实地停在楼前。还没走近小车,坐在副驾驶室上的秘书小陈立即返过身子,伸手把后面的门打开了。

  可毕云天勾了头正要上车,有人在身后低低地喊了一声毕市长。毕云天回过头去,是紫云中学的小个子李校长。毕云天说:“李校长你怎么到了这里?”李校长怯怯地说:“我十二点半就候在这里了。我知道找您的人多,怕你还没出门就被人抢了去。”毕云天只得歉意地说:“今天抢是没人抢,可刚才接到通知,下午要开常委扩大会,看来你那里今天是去不成了。”

  李校长立即蔫了,那样子像家里死了人似的。他用手在头上敲了一下,苦着一张脸说:“我们不是一个星期前就约好了的么?你再不到我们学校去,恐怕要出事了。”毕云天想了想说:“这样吧,你递个报告,我跟雷市长商量商量,先给你们学校的教师补发两个月工资,其他问题我抽时间去你们学校看了再说。”

  李校长也是没有法子,他不可能取消常委扩大会议,只得低了头说:“毕市长您太忙,也只好这样了,我回去就写报告给您送来。”

  这里跟李校长磨了一阵,赶到常委会议室时,其他与会人员都已经到了。毕云天在窗边的位置上坐下,先从包里取出不锈钢水杯,放上随身带的茶叶,让工作人员上了水,才拿出记事本放到桌上,等着开会。毕云天还不是常委,在政府那边也排在常务副市长欧阳智后面,所以他的到来并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文书记见人已经到齐,宣布开会。他看了看桌上会前秘书科提交的议题,说:“今天的会议主要是汇报全省工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动员大会精神,另外还有几个议题也在会上通报一下。”说到这里,文书记侧首瞧瞧雷远鸣,说:“雷市长就由你汇报吧。”雷远鸣就清了清嗓子,开始汇报。工业方面,无非是要优化资源配置,搞好资产重组,扶持支柱产业,促进地方经济健康持续发展;农业方面要突破传统农业模式,根据市场经济规律,大力发展科技农业,订单农业,效益农业,以实现农民增产又增收的目的。雷远鸣汇报完毕,欧阳智接着说了几句,一起参加省里会议的部门领导作了补充。接着市纪委尹书记简要地贯彻了前两天省纪委主持召开的反腐电话会议精神,最后组织部长和列席常委会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也都发了言。

  至此几项主要议题已经进行完毕,文书记作了总结性发言,然后将全场扫视一遍,问大家还有没有什么新情况?没人吱声,他就重重地咳了两声,说:“散会前,我还要给大家通报一件事。”

  说到这里,文书记瞥毕云天一眼,便移过目光望望窗外灰色的天空,缓缓道:“据说毕云天同志最近胃病复发,毕云天同志本人也跟我说过,要住几天医院,我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工作再当紧也不能把身体拖垮,我意从明天开始,毕云天同志就去住院,他的工作暂时由欧阳智同志跟其他几位副市长分摊一下。”接着又对银秘书长说:“银秘书长你也在这里,你立即给市委行政科打个招呼,去医院联系好高干病房,而且不是一般的高干病房,要位置和设施最好的,要对毕市长的休息和康复有绝对的把握。如果毕市长在医院里住得不好,我拿你是问。”

  文书记的话还没落音,大家的眼光就探照灯一样向毕云天身上闪去。毕云天好像对文书记的话和大家怪怪的目光浑然不觉似的,木木地坐在那里。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嗡响起来。这一下他想清楚了,中午总觉得有什么搁在心里,原来就是这回事。

  毕云天当然什么病也没有。

  他也就四十来岁,吃得进,拉得出,睡得着,像牛一样健壮。既然没病,文书记怎么又要他去住院呢?住院当然是一个托词和一种比较含蓄的说法,说白了就是停职反省。但到了市委这一个层次的官员里,说话的艺术已经很讲究了,说你生病,让你住院,既照顾了你的面子,如果事情不是太严重,时过境迁,能通融的尽量通融过去,到时你病好出院就是。

  住院就住院吧。毕云天想。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大家已陆续出了会议室。他也站起身来,挟了包往会议室门口走去。

  这时有人喊了声云天。毕云天回头一看,原来高志强还没有走。高志强一边朝他走过来,一边说:“你怎么打算?”毕云天苦笑笑,说:“还能怎么打算?”高志强说:“文书记让你住院,你就听他的吧,好好休息一段,到时我再去接你出院。”

  高志强的话也很平常,但此时此刻的毕云天听来,就倍觉亲切。一双手也下意识地伸了出去,和高志强握了一下。就这一下,让毕云天振作多了。

  两人分手后,毕云天来到市委大楼前,上了自己的车。他没有再去办公室,径直回了家。董小棠还没下班,家里冷冷清清的,仿佛一座好久没来过人的地窖。在客厅里徘徊了一阵,颓然仰倒在沙发上,望着屋顶上的绿色玻璃吊顶发起呆来。在那绿色玻璃里,毕云天看见了自己,不过那已是一个扭曲了的人影,怪模怪样的,他不太有把握肯定那就是毕云天。

  毕云天还看见了那个人影旁边的一样红色的东西,那是一部电话机。他有些奇怪,平时只要自己呆在家里,这部电话机就会不停地响,搅得他恨不得将它摔个稀烂。偏偏今天它却死气沉沉的,没有了一点动静。毕云天就心生一份渴望,渴望有人这时给他打个电话,向他请示句什么,或者随便说几句废话也行。最可恶的是包里的手机也好久没有响动了,以往它总是枝头的蝉鸟一样啼个不歇。是不是手机没了电,或什么时候不注意关掉了?不由自主地从包里把手机取了出来,一瞧,其实并没关机,机屏上的信号足得很。那莫名的失落感于是悄悄爬上毕云天的心头。那些平时鼻子特长的跟屁虫哪去了?莫非文书记刚在常委扩大会上宣布我住院,他们就全知道了?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阵,毕云天忽觉困意袭来,沉沉睡了过去。直到董小棠下班回来,开门后亮了灯,忽见沙发上蜷缩着一个影子,吓得尖叫一声,才被惊醒过来。毕云天懵懵懂懂的,赶忙坐直了身子。董小棠见是毕云天,一边拍着胸脯,一边说:“把我的魂都吓掉了。”毕云天没有什么反应,仍然呆坐着。

  董小棠开始并没觉察出异样,问道:“今天回得这么早?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一边换了拖鞋,准备去做晚饭。这才发现毕云天神色有些不对,忙过来摸摸他的脑壳,觉得有点烫,问道:“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上趟医院?”

  毕云天这才开了口,说:“我明天就去住院。”

  5、毕云天这趟医院住得多少有些冷清。记得去年扭伤脚踝,曾在医院住过两天,病房里那才叫热闹呢,送营养品的,送鲜花的,送现金的,络绎不绝。连晚上已经熄灯,还有人走进病房,偷偷往枕头下塞装了大额钞票的信封。可现在不同了,国家打击走私犯罪的力度越来越大,电视里天天播放这方面的案例,不少官员因涉嫌走私犯罪案而纷纷落马,所以在临紫市人的眼里,毕云天这一次住进医院,一时三刻要想出来,恐怕不是太容易,自然也就失去了到医院里来给他送这那,送金送银的热情。

  不过有一个人还是进了毕云天的病房,他就是高志强。当然高志强没有拿礼品或红包,他是空着手来的。但这足以使毕云天心存感激了。没问病人病情,高志强不是代表组织来的,觉得没必要这么虚伪。也没别的客套,直奔主题告诉毕云天,省纪委检查组跟市委常委开完见面会后,便离开了临紫。毕云天说:“我知道,只要我一住进医院,他们就会离开的。”高志强说:“常委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接着简单跟毕云天通报了见面会情况。

  见面会是在省检查组住地紫江宾馆小会议室召开的,文书记雷市长高志强和市纪委尹书记都在场。文书记请省纪委熊副书记先作指示,熊副书记让文书记先讲,文书记就说:“各位在临紫工作了二十多天,对我市各方面工作都带来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对不起大家的是,临紫条件太差,没给大家创造优质的工作环境,我也老是被身边的事务缠住,前几天又和雷市长上省里开了一个会,难得来关心大家一回,这是我们的失职,今天向大家做深刻检讨。”接下来文书记把头天常委会上让毕云天停职反省的决定告诉了大家。

  雷远鸣在一旁插话说:“这也是常委的一个态度,我们是非常尊重检查组的意见的。”文书记接过雷远鸣的话说:“是呀,我和老雷也很清楚,交警的错误除了毕云天同志有责任外,主要责任还在我们两个尤其是我的身上。”停了停,又笑着说:“如果还不能达到检查组的要求,便只能让我和老雷停职反省了。”

  文书记说这话时口气很轻松很随意,但份量却并不轻,检查组的人是听得出来的。熊副书记于是赶忙说:“文书记言重了。其实我们也不愿你们就这事处理市一级的领导,本想早点结束检查,无奈临紫这边的举报一直不断,省里又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往我们这里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诸位领导多多原谅。”

  熊副书记还说:“现在处理决定的初稿快出来了,正式成文前还会征求市里的意见的,也就象征性地罚点,好回去交差,至于已被检察院拘留的人员,我们可管不了了,只能由他们按法律程序办理。不过根据群众举报,市里有关领导在这次走私车上户过程中是得到过好处的,我们已责成市纪检部门继续追查,希望市委大力支持。”

  文书记点头道:“这熊书记您放心好了,市委对反腐的认识是明确的,决心也是很大的,我们一定全力支持纪检部门的工作。”又回头对市纪委尹书记说:“老尹你有什么困难讲一声,我们为你排除干扰,创造办案条件。”

  高志强转述到这里,毕云天说:“追查就追查吧,我还怕他们不查呢,不查清楚,人家还以为我毕云天得了好多好处。”高志强说:“云天你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毕云天说:“谢谢高书记的理解!”

  临走前,高志强还吩咐毕云天道:“你也不要死死地守在病房里,这样没病也要憋出病来的。到外面走走嘛,生命在于运动。”毕云天说:“高书记您放心,我会善待自己的。”高志强说:“这样就对了。”

  可高志强走后,毕云天想起这次给走私车上户的事是集体作的决定,背黑锅的却是他一个人,省里的检查组走了,市纪委还要继续追查,心里就有气,于是伸手捞过枕边的杯子狠狠往地上砸去,吓得从门外经过的护士小姐慌忙跑进来,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但过后毕云天又有些后悔,这何必呢,自己没问题,莫非还怕他们查出问题来?心想,好吧,就听听高志强的话,到外面去走走,在病房里憋久了,真的有些不是滋味。

  出了医院大门,抬眼望了望街上流动的车辆和人群,一时又不知往什么方向走才好。平时出车入辇,只说声去哪里,司机就会很快把你送达,那是用不着你亲自选择道路的,现在要由自己决定何去何从了,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不过毕云天立即意识到了,此时此刻的他本来就是毫无目的的,并没有什么地方要去。

  毕云天自嘲地笑笑,信步朝前挪去。

  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地方,竟是紫江旁边的紫街。毕云天觉得有点奇怪,自己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紫街是毕云天的出生地。紫街因傍着紫江而得名。紫江来自西南方向高高的紫山。开始紫江是一条涓涓细流,名曰紫溪,经过紫山县城时已成了一条紫河,待它七弯八拐,到了临紫市,就成了浩浩荡荡的紫江。

  临紫市是一座古城,旧属吴地,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据临紫市地方史志办的人说,开初的临紫其实就是一个码头,周围六县九镇的木材都要在这里集中,然后由木材商雇人扎了木排,顺紫江放往长江。码头上的生意一旺,就有了一条紫街,医药百货,餐饮典当,烟花歌舞都兴隆起来。紫街于是像蚕吃桑叶一样,慢慢向深处向远处蚕食开去,最后成为远近有名的府地。

  不过再怎么变化,紫街的雏形似乎还保留着。一眼看过去,那溜青的石板路,斑剥的木楼,高扬的当幡,脱了漆掉了笔划的门楣上的招牌,无不让人想起这紫街最初的模样来。还有从檐下从老槐树的黯影里走过的紫街人,你见了他们那静如止水的眼神和不慌不忙的飘逸的身影,还以为他们仍然生活在褪了色的旧时代,与世隔绝,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天毕云天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一直走到街底才停下来。他眼前是一道斑剥的宅门。他就在宅门外站着,久久不愿离去。那道宅门里曾经住过一个女人。毕云天没法将这个女人从脑子里拂去。毕云天心里明白,他之所以不由自主地到了这个地方,原来就是为了赶赴记忆里这个女人的邀约。

  紫街虽然年深月久,人事变迁不断,但有两姓人却一直居住在这里。哪两姓?一曰毕,二曰梅。毕云天记忆中的女人就是梅家女。这个梅家女长着一双桃花眼,桃花眼漂亮迷人,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这个女人名叫梅丽臣,比毕云天小五六岁。梅丽臣从她上小学的第一天开始,就跟这个叫做毕云天的男孩联系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薄雾如纱的清晨,梅丽臣挎着花书包才迈出屋门,就望见一个男孩骑着一部旧自行车从街外飙了过来。梅丽臣认识他,他是前街毕家的小子,每天都要骑车从这里经过,到街外的向阳小学去上学。他的车骑得特别快,但每次骑到她家屋门口时,只要她站在门边,他就会把车速放慢,朝她笑笑。她就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觉得他骑着车从街上飞快地飙过的派头很足。她就想,如果哪一天能坐在他的车后,跟他一起去上学,那一定是一件特别美妙的事情。

  梅丽臣终于可以上学了。她像以往一样站在门口朝毕云天笑着。毕云天也像以往一样放慢了车速。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车慢着慢着就停了下来。他看到了她屁股后面的花书包。他说:“你上学了?”她偏着头说:“是呀。”他说:“你敢坐我的车么?”她说:“敢。”

  毕云天就笑了,一弯腰把梅丽臣抱上了车子的后座。然后一边上车,一边回头叮嘱道:“坐稳啰。”梅丽臣嗯一声,抓住了座位下的铁环。而且把头靠在了毕云天的背上。听见身下的轮子吱吱地响着,梅丽臣就觉得毕云天的后背是那样的宽厚,那样的柔软,美美地微合了双眼。立即她就看见那白色的薄雾变成了彩色的丝绸,梦幻般飘扬起来。

  真是日月如梭,在毕云天背上这么一靠,眨眼间就靠过了六个年头。这时梅丽臣小学毕业了,毕云天也从向阳小学隔壁的中学毕业,刚好碰上高考恢复,他不声不响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那个时候的大学还属于精英教育,大学生很俏,毕业后北京和省城好几家单位都到学校去要毕云天,他完全可以任选一个单位留在北京或省城。不知他是忘不了紫街那位长着桃花眼的梅家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然又回到临紫,到紫街后面的市委里做了一名干部。这时梅丽臣已经是一位高中生了,出落得水仙花似的。有意思的是毕云天又骑上了那部旧自行车,又天天往梅丽臣家门口经过。可当毕云天把车停在梅丽臣前面,笑着问她还坐不坐他的车时,梅丽臣那双亮丽得仿佛要渗出水来的桃花眼却羞涩地低下了。

  毕云天感到一丝丝惊慌和失落。梅丽臣那双光华四溢的桃花眼总在他眼前闪着,拂之不去。他尽量回避着她。直到梅丽臣高中毕业后在商场里做了营业员,他才鼓起勇气,把自行车骑到了商场门口。梅丽臣终于再一次坐上了毕云天的自行车后座,一如多年前一样。

  不想就在两人如胶似漆难分难解的时候,紫街人确切说是毕家人出来干涉了。这个说:“云天你是大学毕业生,你找一个小营业员,不般配不说,你脸上也无光啊?”那个说:“你现在是堂堂市委干部,前途无量,鹏程万里,而梅丽臣父亲早死,母亲躺在病榻上,你娶了她,不要拖累你一辈子?这对你的仕途可一点也不利啊。”毕云天的父母也说他:“妻好半年粮,云天你可要考虑清楚,将来再吃后悔药却为时太晚了哟。”

  那时的毕云天正是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的年龄,他将这些劝告全当成耳边风,置之不顾,仍然我行我素地跟梅丽臣好着。

  这时有一个人走进了毕云天的家。这人是毕云天的叔叔毕四海,毕云天从小就叫他海叔,紫街年轻一辈的人也都喊他海叔。海叔当过临紫师专中文系教师,后来离开了师专,在紫街开了一个小店,经营书刊和字画,多年下来,他已经把生意做得挺有规模了,广州上海武汉好多大城市都有他的分店。海叔对毕云天说:“云天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梅丽臣吗?”

  这一问,倒把毕云天问哑了,他好像从来就没想过这么一个问题。毕云天说:“喜欢就喜欢,爱情是没有理由和依据的。”海叔说:“你这都是从那些浪漫的外国小说里学来的,可现实毕竟不是浪漫小说。”毕云天说:“可现实与爱情并不一定矛盾。”

  海叔摇了摇头,背着手在屋里绕了一圈,然后站在毕云天面前说:“你注意过梅丽臣的那双眼睛没有?”毕云天这一下得意了,他说:“您一问我倒明白了,我爱上她,原来就是喜欢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海叔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是为她那双眼睛所迷惑。你知道那是一双什么眼睛吗?”毕云天说:“那是一双什么眼睛?”

  “那是一双桃花眼。”海叔说。毕云天眼前立即闪烁起那双钩魂的眼睛,他乐了,说:“桃花眼!多好的比喻,又形象又贴切。海叔您是从哪首诗上得来的这个词?”

  海叔说:“诗上有没有这个词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相学上有这样的说法。”毕云天说:“相学?海叔你对相学有研究?”海叔说:“我也没什么研究,不过粗通一二而已。按相学上的说法,有那样眼睛的女人,不仅淫邪,而且克夫。”海叔说:“因此谁娶了这样的女人,谁便家无宁日,不是短寿,也会穷困潦倒一生。”海叔说:“这样的事,我可见得多了。也许是遗传的原因,梅家好些女人都有这种眼睛,娶了有这种眼睛的梅家女的男人不是早逝,就是家道中落。”

  这时轮到毕云天哈哈大笑了。笑够了之后,他才说道:“海叔呀,什么年代了,你以为你的话会有人相信吗?”海叔有些生气,说:“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好了,你如果愿意断送自己,你就娶这个女人做妻子吧。”

  说完,海叔拂袖而去。

  此后,毕云天依然和梅丽臣来往着。但不知何故,他却多了一个心眼,常偷偷去瞧梅丽臣那双桃花眼,越发觉得那双眼睛好看,总是看也看不够。梅丽臣发现毕云天在看自己,就说:“我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没看够?”毕云天说:“你太漂亮了,尤其是你这双眼睛。”

  越觉得梅丽臣的眼睛漂亮,毕云天就越容易想起海叔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他不出声地说:难道海叔说的真是那么回事么?毕云天虽然是一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不久前还入了党,信奉的是唯物主义,但他究竟生于紫街,长于紫街,不可能一下子做到超凡脱俗。

  关于梅丽臣的桃花眼淫邪克夫的话,慢慢也传到了她本人的耳里。梅丽臣开始并不当回事,可后来说的人多了,她心里也不自在了。她开始寻找借口回避起毕云天来。恰在此时,另一个女孩走进了毕云天的生活,这就是董小萍。

  董小萍那时刚从师范毕业,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她的父亲是当时的市委常委兼市委秘书长,是毕云天的顶头上司。董小萍跟她父亲住在市委大院里,有空常到他父亲的办公室去玩玩,就认识了毕云天。机关里年轻人不多,董小萍的到来总是给死气沉沉的机关平添一道亮色,毕云天就似遇见了许久不见的知已,跟这个小姑娘有说不完的话题。慢慢两人就投机起来。也就是说,毕云天生活里从此有了两个女孩。他当然无法不去比较这两个女孩。一比,董小萍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

  后来毕家人知道了关于毕云天和董小萍的一些情况,就都来撺掇他,说董小萍可是大权在握的市委常委兼秘书长的女儿,把她逮住了就等于逮住了今后往上爬的天梯,这辈子飞黄腾达就有了希望。毕云天竟也变得犹豫起来,一边是青梅竹马的情人,一边是关系自己前途命运的顶头上司的女儿,摊到谁都不是那么好做决断的。

  是梅丽臣的离去,成全了毕云天和董小萍的婚事。那时沿海刚刚开放,梅丽臣不声不响地去了那边,走时连毕云天的面都没见,只留下一封短信,说缘起聚,缘尽散,两人的缘已尽,要他不要等她,等也是白等。

  梅丽臣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后梅丽臣的母亲逝世,她才风尘仆仆从沿海回到紫街。这时毕云天已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他本人也到下面县里做了县长。毕云天是在梅丽臣母亲下葬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他扔下县里如麻的事务,匆匆赶了回来。在梅丽臣母亲住过的屋子里,他见到了老人的遗像和这个他一直无法忘怀的女人。他在这个屋子里陪了梅丽臣三天,四眼相视,却默默无语。到第四天,梅丽臣再也抑制不了自己,扑进毕云天怀里大放悲声,不知是痛哭她那死去的母亲,还是自己逝去的爱情。

  此后梅丽臣就在这个小屋里住了下来。她没去外面找工作,她的存款几辈子也花不完。她深居简出,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没有约定的日子,毕云天驾着车从县里赶回紫街,悄悄推开自家那道静静的虚掩着的木门。而这个时候梅丽臣那双上挑的桃花眼便更亮丽更湿润,一碰上这双眼睛,毕云天全身的血液就抑制不住地膨胀起来。这一辈子恐怕再也没法拒绝这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了:毕云天难免痴想。尔后他就在一只铺着花布垫的木椅上坐了,让一份温馨的感觉雾一样在心头弥漫开来。梅丽臣嗔道:“你好久没来了。”毕云天说:“其实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梅丽臣说:“你是一只花舌子。”毕云天说:“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喜欢说蠢话的男人。”

  梅丽臣就笑了。她笑着转过身去,进了厨房。等梅丽臣从厨房里出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小木盆,里面盛着直冒白气的热水。梅丽臣把木盆端到毕云天的身前,让他把脚放进木盆里。那热水有些烫。当然是刚好能够承受的那种烫。毕云天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暖流自脚底升起,慢慢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寸皮肤洇去。梅丽臣就在他的斜对面坐下,很感兴趣地听他说些县里的事情,偶尔也插上一两句,好像她就是他的领导,在听他的汇报。说着说着,他就忘记自己说到了哪儿,他的注意力被她那双上挑的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吸引了过去,他觉得他这辈子能与这双桃花眼相遇,真是自己的福分。

  6、其实毕云天到梅丽臣那里去得也很节制。他总是在最困难甚至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迈进那道宅门。

  那时毕云天在宁阳做县长,县一中那座六层的新教学楼快封顶时突然倒塌。一时整个县城闹得沸沸扬扬,议论四起。当天下午市纪委就打电话到县里,三天内要把情况弄清楚,然后作出详细汇报,责任在谁,谁负责,该处分的处分,该撤职的撤职。这座教学楼是毕云天亲手签批的项目,出了这样的事,他这个县长怎么脱得了干系?毕云天立即派公安局的人去抓捕有关人员,结果除校长被带回来外,那包工头和出纳已经逃走。毕云天急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续两个晚上都无法成眠。他心里清楚,这事如果没弄个水落石出,责任将全落到自己头上,到时他这个县长的位置就难坐得稳了。毕云天满脑子都是麻纱,心想反正这么躺着也无济于事,干脆披衣下床,在他所住的县委招待所坪里绕起了圈子。绕着绕着就绕到了他停车的地方,他于是掏出随身的钥匙,打开车门,发动马达,把车子开出了招待所。在县城里兜了一阵风,不知不觉就驶上了通往临紫的那条毛马路。

  毕云天没有回自己的家,鬼使神差把车开进紫街,停在了梅丽臣的屋外。他在车上犹豫了好一阵,还是下车推开了那道宅门。一接触到梅丽臣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毕云天心里就感到踏实了。她已从他眼里看出了什么,就说:“又碰上麻烦了吧?”毕云天就砂罐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苦衷全都说了出来。

  男人其实也是需要倾诉的,憋在肚里的话说出来后,毕云天那郁积于心头的不安和焦虑就减轻了许多,等他离开紫街回到宁阳,一个周密的计划已经在脑子里形成。他撇开县公安局长,秘密带上两个跟自己关系不错的干警,把一中的教导主任抓了起来。开始教导主任还硬得很,什么也不说。毕云天说:“你别瞒了,我问你,那天晚上你和包工头到县委大院去干了些什么?你以为你不说,就不会有人说了吗?你要知道,包工头已经掌握在我们的手里。”

  原来有天晚上,毕云天正要去找县委银书记谈一中基建资金缺口的事,还未曾上楼,忽见银书记家里走出两个人来,竟是一中的教导主任和大楼的包工头。当时毕云天就起了一丝疑虑,掉头离开了县委大院。过后毕云天一忙,也就把这事淡忘了,要不是回了一趟紫街,他恐怕再也想不起这事来了。

  经毕云天这一诈,少见世面的教导主任就紧张得手脚直哆嗦,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讲了出来。教导主任和县委银书记沾点亲,带点故,包工头就是通过他与银书记搭上界,才揽到了这个工程,那天晚上他俩就是到银书记家去感谢他的。

  毕云天喜出望外,让干警做了笔录,又让教导主任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然后离开宁阳去了市纪委。

  事情的结局是,毕云天虽然挨了记过处分,但还是保住了县长的乌纱帽,银书记则被降职调往外县做了副书记,三年后才重新恢复到县委书记的职位,直到去年被提拔为市委常委兼秘书长。有人说,银秘书长如果不是在这件事上打了个大折扣,现在不是市委书记或市长,也至少是副书记了。

  后来毕云天升任宁阳县委书记。再后来省里要在各地市配备四十岁以下的县级干部进市府班子,而这个年龄段这个级别的干部临紫市并不多,毕云天便被列入省委组织部考察对象。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省电视台经济频道记者悄悄闯进了县里。他们是到下面里来暗访环境污染情况的,在宁阳县已经呆了两天,县里的领导还一无所知。

  原来这几年宁阳县委为搞活地方经济,大力提倡发展乡镇企业。宁阳地属边远山区,也没别的什么好发展的,就山上还有一些矿藏,县里一提倡,一时间,小金矿小锑矿小锰矿小磺矿遍地开花。几年下来,县里国民生产总值和农民人均收入确实有了提高,但污染问题也接踵而至。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年全省乃至全国各地小矿多得很,都没什么环保措施,为什么省电视台记者偏偏相中了宁阳?原来是毕云天在使用干部时得罪了一些人,他们早就对他怀恨在心,现在省委组织部又要下来考察他,他们更加不服气,又苦于别的地方抓不到什么把柄,就借题发挥,往省里打了电话。省电视台的记者也真是了得,两天工夫就把宁阳县域内的矿业情况摸个一清二楚,拍了好几本带子,等到县委听到风声,他们已经离开宁阳县境。毕云天就是闻讯追到市里来的。可他又晚了一步,记者们早已经连夜回到了省城。

  毕云天知道这么追下去是追不出结果的,就是追上了也不可能把他们扣留下来,你一个县委书记,还敢动人家省记一指头?在临紫街头徘徊复徘徊,毕云天真是一筹莫展。他意识到,如果此事在省电视台一曝光,自己别说进不了市政府,就是县委书记的帽子恐怕也得拱手让出去。这样的先例也太多了,不少地方官员就因为一两件不说没事,一说就可上纲上线的小事被媒体曝光而栽了跟斗。毕云天越想越气愤,越想越觉得危险,脑壳里像装了烈性炸药,随时都会爆炸。他无奈地叹道,算了吧,天要灭曹,我也是没法子啊!

  这么哀叹着,毕云天已经下意识地进了梅家院子。他又与那双桃花眼相遇了。他暗想,在这双美丽动人的媚眼面前,那鸟县委书记,那鸟市政府副市长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时他才猛然想起省城里的一个同学,他神通广大,说不定能给出点主意,想点办法。毕云天一个电话打过去,同学在那边说,省电视台我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有一个哥们跟他们有点往来,我给你打听打听。一个小时后,他就回了电话,说他的哥们这两天正好在省电视台做节目,可以带毕云天去找找他。

  这一回梅丽臣阻住了毕云天。她说:“我听说省电视台做环保节目的那帮记者硬得很,否则他们的节目早做不下去了,你这一套恐怕管不了用。”毕云天想想也是,说:“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节目播出来?”梅丽臣说:“我觉得应该让他们播出来。”

  毕云天诧异地望着梅丽臣,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梅丽臣说:“我知道你们那些小矿都是土法上马,要设备没设备,要技术没技术,就更不用说环保措施了,对生态的破坏自然十分严重,你这个县里的主要领导如果听之任之,以牺牲生态为代价,来发展所谓的地方经济,这本身就是一种短视行为,是一种犯罪啊!”

  这个道理,毕云天当然不用梅丽臣来给他讲解,他在电视报纸和其他许多场合听得还少吗?但就是怪,平时听到这些话,毕云天总是不当回事,总认为媒体和上面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不懂下情和地方政府养家糊口的难处,现在这话自梅丽臣的口中说出来,竟然一下子就把他给触动了。他望着梅丽臣那双可爱的桃花眼,没有出声,让她继续说下去。

  梅丽臣又说道:“现在国家对环保问题抓得越来越紧了,你们那些小矿迟早得关。我看你不要上省城去了,还不如让人家把节目播出来,触一触你们县里的大小官员,使你们下决心把小矿关掉,想办法搞点别的产业。”

  毕云天听了梅丽臣的话,马上回去组织县里干部,集体收看省电视台的节目,然后全县干部和司法干警一齐上山,强行拆除关闭了各类小矿。毕云天知道,拆了关了并不等于事情就结束了,因为矿山上的农民如果没有别的出路,你今天拆,他明天建,你今天关,他明天开,你又不可能天天守在山上,那还是同样解决不了问题。毕云天于是筹集资金,奖励农民上山种树,又带着人上省城进北京,向林业部门申请退耕还林项目资金,让农民把力气从破坏生态,转移到保护环境上来。

  宁阳县因为环境污染上了电视,一下子知名度变得很高,每到一处,没有不知道宁阳二字的,毕云天把县里的做法和打算跟上级部门一说,大家都很支持,项目资金很快到达县里,县里又科学合理安排到乡镇,一下子把农民的积极性调动了起来,退耕还林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受到林业和环保部门的高度肯定。记者们闻风而动,又到了宁阳,把他们的工作写成文章,拍成带子,在媒体上一宣传,毕云天一下子美名在外。组织部门因为头次电视曝了宁阳的光,停止了对毕云天的考察,现在又到了下面,把他的材料整理出来,带了上去。就这样,坏事变成了好事,毕云天很快就进了市府班子。

  毕云天在心里暗暗感激着梅丽臣,到市政府就任的当天晚上就进了梅家院子,他要让梅丽臣跟他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可当毕云天喊着丽臣两个字往里走时,屋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搜寻遍了,依然没有梅丽臣的影子。毕云天预感到了什么,颓然跌坐在门槛上。以后的一个多星期里,毕云天天天往这里跑,可梅丽臣从此再也没出现过。她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突然离去?是厌倦了这份没有结局的爱情?还是怕影响他的前程?毕云天不得而知。

  这天下午,无病住院的毕云天再一次推开了这道宅门。面对布满蛛网的木屋,禁不住被盈盈泪水模糊了双眼。在院子里徘徊良久,毕云天好像已铁了心,不等回梅丽臣就不走开似的。就这样挨到天色已晚,还在黑暗里呆了许久,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站在街口,茫然四顾,毕云天满心都是惆怅。又不想立即就回医院去,迟疑了一会,想起好久都没去海叔家了,打算去看看他老人家。又想起家中还有一筒新出产的碧罗春,是绝对的真品,说不定海叔喜欢,便绕道去了一趟家里。

  到了海叔家,海叔婶到街上打麻将去了,就海叔一人在家。毕云天把碧罗春递给海叔说,这是江苏朋友送的。海叔把竹筒揭开,凑到鼻子底下闻闻,连连赞道:“我一闻就知道不是假货。”当即就给毕云天和自己各泡了一杯。

  举杯抿上一口,海叔便匝巴着嘴唇说:“果然不错,看来云天还懂得茶道。”

  茶至半盅,海叔忽然望着毕云天说:“云天哪,你海叔心中有愧啊!”毕云天说:“你一辈子慷慨为人,何愧之有?”海叔说:“我对不起丽臣啊,是我把你俩拆散的。”毕云天说:“那都是过去的陈年旧事了,何必再提它?”

  海叔沉吟半晌,又说:“云天啊,当时之所以让你俩分手,也都是为你着想啊。”毕云天说:“这我知道。”海叔说:“你知道就好。可你懂得这个中原因吗?”毕云天把海叔说过的话还给他:“丽臣有一双桃花眼,这样的女人克夫。”

  海叔笑了,说:“这只是一般的说法,有道理也没道理。”毕云天有些奇怪地说:“这不是你当时亲口对我说的吗?”海叔说:“我亲口对你说的没错,我不这么说,你舍弃得了她吗?后来我知道你喜欢你上司的女儿,而且你和上司两人的关系也不错,我就偷偷去看过这个女孩。我发现她比梅丽臣更适合做你的妻子,无论她的气质还是出身。从那时开始,我就断定,你如果能娶这个女人为妻,那你就会成功。”

  毕云天只笑笑,不吱声。海叔望着窗外那条流光溢彩的紫江,沉默了片刻,然后转换了话题说:“你在医院里还好吗?”毕云天说:“还行,只不过天天在家里呆着发闷,有一个地方可去也好。”海叔说:“这也许对你不是什么坏事。”毕云天说:“我都失业了,还不是坏事?”海叔说:“你前几天不是还到火车站去堵过郭宝田他们吗?”毕云天说:“是有这回事,郭宝田他们因为郭家冲石膏矿的事要去省里上访,是我和高志强把他们拦回来的。这事海叔你怎么知道的?”

  海叔喝口茶,避开毕云天的疑问,说:“郭家冲的石膏矿几乎没有什么安全设施,前几天的雨又下得那么凶,雨水只要渗入矿井,我敢断定不出三个星期就会出大事的。”毕云天说:“我好像也有这个预感。当初紫东区孙麻子要我在他们申请恢复采矿的报告上签字,我就没签。后来我又提醒过雷远鸣和欧阳智,不能掉以轻心。只是他们好像并没放在心上。”海叔说:“你不知道雷远鸣和欧阳智都跟矿主有私下交易?”毕云天说:“有人这么议论,但真实情况如何,我这个副市长也不便去调查。”海叔说:“你当然没必要去调查。我的意思是石膏矿如果出事,而你已经住进了医院,也就回避了不少矛盾,这就是老话说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毕云天觉得海叔的分析颇有道理,说:“照海叔的意思,我安安心心住院得了?”海叔笑道:“看来你并不傻,一点就通。你要把住院当作一次难得的休整机会,只要迈过这个坎坎,你很快就会有进步的。”

  正说着,屋角的电话铃忽地响了。海叔拿起电话,只说了几句,便放下了电话,对毕云天说:“是一个店子里打来的,要我过去看看。”毕云天就站起身,说:“您有事,那我走了。”海叔说:“你反正也没事,跟我走走吧。”

  毕云天就跟海叔出了家门。他想,海叔要带我到哪里去呢?

  走了一小段,两人就出了紫街,迈入一条小巷。小巷曲曲弯弯的,有点像电影里的迷宫。小时毕云天几乎天天跟小伙伴们在这些小巷里钻进钻出,后来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却很少到这些地方来了。所以这天晚上,当毕云天跟在海叔后面,再次走进这条小巷时,便感到有些陌生,旧时的印象再难复现。

  等两人终于走出小巷时,迎面竟是那条宽宽大大的紫江。两人不觉放慢了脚步。紫江在夜色里大大咧咧地流淌着,晃荡着倒映在水里的两岸灯火。沿岸上行,大约十分钟后,便来到人流如织的临紫广场。举目而视,不远处市委大楼上的霓虹彩灯金碧辉煌,格外显眼。

  穿过广场后,两人便走进另一条小巷,隐入一扇旧门。当即有人迎上来,把他俩带进里间。这一下毕云天大开了眼界,他眼前那个不大的丁字形玻璃柜台里摆满了金银玉器、古董珍奇、进口高级钟表以及各式各样的手机什么的,都是一些时髦而又贵重的奢侈品。毕云天隐约意识到,这是一家没挂牌的当铺。

  这时,刚才带他们进来的那人从密码铁柜里取出一张写着字的白纸,递到了海叔手上。海叔眯着老眼瞧了瞧,把它递给毕云天。

  毕云天一看,是一纸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列了一串典当物品的名单,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纯金项链一条,当金12000元;某年某月某日高级手表一根,当金20000元;某年某月某日新款手机一部,当金5000元。如此如此,不一而足。而且每一款的后面都打了括号,里面写着死当二字。紫街也是有当铺的,毕云天知道死当是典当的术语,意即当主把东西当给当铺后,不会再赎回。

  也不知海叔要自己看这份清单的意思何在,毕云天在上面浏览了一遍,把清单退还给海叔。海叔又还给了原来那人,说:“这单子和单子上面的东西都要留着,没有我的话不能处理,以后我会有用场的。”然后跟那人去了里间。毕云天就在外面等着,一边想,海叔今天不是叫我来学典当业务吧?低了头去看柜台里的当品。

  离开当铺后,海叔才告诉毕云天,这家当铺是他开的,已经开了好些个年头了。毕云天说:“您在紫街不是已有好几家当铺么?”海叔说:“紫街哪有这里码头好?既隐秘又与市委等大机关比邻,回头客多。”

  毕云天略有所悟道:“你是在做那些官员的生意?”海叔说:“你终于明白了。”毕云天说:“以前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海叔说:“我能随便说吗?我要保证顾客的安全,说多了吓着人家,今后谁跟我做生意呀?”

  海叔还说:“这个铺子也不挂我的招牌,也没人知道是我毕某人开的,白天我从来没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