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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念基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厚厚的调查报告,这是平房支行的老行长直接转交到他手里的。调查报告的标题十分醒目:《关于省汽车工业集团经营状况的调查报告》,副标题是“——对新形势下如何开展银企合作的深入思考”,作者是马力、岳振阳。这两个人他都认识,马力是信贷处的科员,经常到他的办公室里来请他签批文件。岳振阳是平房支行的信贷科长,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杜念基相信这篇调查报告应该出自岳振阳的手笔,马力不会有这样的理论水平。

    调查报告他已经反复翻看了几遍,这篇长达数万字的文章以大量翔实的数据和深入细致的分析作支持,论述了作者的几个观点,杜念基已经做了总结,并详细地写在了纸上:

    1、汽车工业集团目前的经营状况令人堪忧,但其实力雄厚的生产设备在国内仍然占据比较优势;

    2、大量最新的国际、国内经济信息表明,集团传统的卡车生产优势已经减弱,继续投资卡车生产具有巨大的潜在风险;

    3、极高的负债率证明集团的偿债能力已经十分有限,资金周转率明显降低,盈利能力减弱,银行发放贷款必须极为谨慎;

    4、为了解决经营的被动局面,集团必须考虑转产其它产品,在确定能够转产成功的前提下,银行仍然可以注入启动资金。但文章也暗示:如果转产失败,将会使企业面临破产,银行资金也终将无法收回;

    5、汽车工业集团的情况是当前经济形势下企业界的一个代表。对于濒临危机的企业,银行的贷款无论对企业还是对银行来说,都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它同时决定着企业和银行的兴亡,所以新形势下银企合作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

    杜念基看着手中的纸片沉思着。他估计,可能是马力向岳振阳泄露了关于汽车工业集团将投资卡车生产以及商贸银行将向汽车工业集团提供贷款的商业秘密,对于这种毫无组织纪律性的行为,他感到很生气,但是他不准备追究这件事,因为文章本身的价值已经深深地吸引了他的兴趣。如果说这篇调查报告的前三条论点是杜念基早有预料的,那么后两条论点则出乎了他的意料,也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关于调查报告的第4条论点,可能由于作者国际经济信息渠道并不十分畅通,所以没有提出汽车工业集团转产的具体方案,这是使杜念基感到遗憾的地方,也同样是他心里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所以他已经让信贷处的张亚明处长通知岳振阳今天早上八点准时到他这里见面,他要见一见这个从未谋面的城区支行的小信贷科长。

    杜念基正在沉思中,办公室的门被人毫无礼貌地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杜念基抬起头,这个人是信贷处的老处长,当年杜念基的顶头上司郑效敏。郑效敏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径直走到杜念基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杜念基放下调查报告,看着他,不说话。

    杜念基刚进入商贸银行省行的时候,就在郑效敏的手下工作,业务上是郑效敏手把手教他做的,工作上也是郑效敏一步一步把他从一般科员提拔到副处长的位置上来的。一般来说,银行的信贷处长都是副行长、行长的最佳候选人,只要不出大的差错,工作具有一定的能力,早晚会走到领导的岗位上来——信贷处在银行毕竟是核心业务部门。可是这个郑效敏却天生是个杞人忧天的性格,本来可以水到渠成地坐上副行长或行长助理的交椅,他却整天忧心忡忡,患得患失,生怕有人把他的位子谋了去。那时,总行已经开始酝酿杜念基的职务,有意把他破格提拔为行长助理。可杜念基看着眼前这位德高望重、有恩于己的老处长,说什么也不肯取而代之。就在总行权衡利弊,深入考察两个人的时候,郑效敏却感觉到大势已去,前途渺茫,整天借酒浇愁,终于突发脑溢血,幸亏抢救及时,才捡回一条命。也许是开颅手术时,不知那根神经受到了损伤,从此精神就不大正常了。行里耗费数十万资金,最终也没有使他的头脑变得彻底清醒。他的理智时有时无,有时会迸发出超人的智慧和敏锐的思维,有时却是痴人说梦,鬼话连篇。行里鉴于他的健康状况,又不敢再刺激他的神经,就保留了他的职务,把他的工作挂了起来,同时提拔了杜念基做信贷处长。杜念基升任副行长后,又提拔了现在的张亚明做处长。

    郑效敏经常跛着脚来上班,对信贷处的工作指手画脚,但是再也没有人听他的指挥了。他经常到杜念基的办公室里坐一坐,杜念基有空就陪他神秘兮兮地聊一聊,生活上的困难总是及时地帮他解决,良心上也算是对得起他的知遇之恩了。

    杜念基拿出一支烟递给郑效敏,亲自替他点上。他不想多说话,否则不知会聊到什么时候。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是省汽车工业集团的老李会计给我托来的梦。”郑效敏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说。他说的老李会计,就是李小强去年过世的父亲,“他说,那边刚给他分了两室一厅的新房,邀请我有空去坐坐。”

    杜念基憋不住笑了,说:“那边单位的福利待遇还不错嘛,老李去年刚去报到上班,今年就分房子了?”

    “那边的汽车工业集团经济效益比这边的好得多。老李去了后仍享受副厂级待遇。因为他老伴儿还没过去,就暂时分给他两室一厅,算是单身公寓。”郑效敏不无羡慕地说,杜念基低下头接着看调查报告,不理他的话茬。

    “你知道那边集团的效益为什么这么好吗?”郑效敏把头伸过来神秘地问,杜念基皱了皱眉,摇摇头。

    “老李是看在多年老朋友的份儿上才透露给我的。他说,他们厂子早就不生产卡车了,转向生产不同档次的家庭用小轿车。他们改变了商务用车豪华、宽敞、配置很高的传统做法,使车型设计更适合于三口家庭的生活需要,既有三厢的,也有两厢的,还有客货两用型,车型外观小巧别致,还配以不同颜色。这些不同档次、不同型号、不同价位的家庭用车投放市场后,非常受欢迎,所以现在经济效益很好。他们的产品不仅填补了国内空白,而且因为价格低,质量还过得去,所以已经远销到欧洲和美洲了!老李还用贷款买了一台车呢,就等着拉上他老伴儿和李小强出去旅游去呢!”

    杜念基惊异地抬起头,关于家庭用小轿车的发展趋势,他早就在一些行业理论研究的杂志上有了粗略的了解,那些内容真的和郑效敏说的差不多,就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信息?”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是老李告诉我的!”郑效敏不耐烦地说。

    “如果你手头有关于家庭用车的资料,麻烦你拿来给我看看?”杜念基十分有兴趣地探过头来。

    “放心!我已经让老李立即把所有关于家庭用车的资料用特快专递给我邮寄过来了,这两天就到!——你是我提拔起来的干部,有什么好东西我还能瞒着你?”郑效敏一脸得意地说。

    “拉倒吧你!”杜念基一挥手,懊恼地坐在椅子里。

    “我身体不好,现在处里是你主持工作,希望你考虑给老李他们厂子贷点儿款子,也算是我们支持朝阳产业嘛!”郑效敏大度地说。在他的意识里,杜念基仍然是信贷处的副处长。

    这时,张亚明走了进来,不由分说,扶起郑效敏就往外走,好说歹说把他劝了出去。

    “这老先生跟我扯了一早上的家庭用车,我就知道他又跑到你这里来了。”张亚明笑着说。

    “老郑从哪里搞来的家庭用车的资料?”

    “可能是处里小青年们从因特网上下载下来,拿给他消磨时间的,没想到他倒当回事儿了。”

    “你还是把那些资料拿给我看看吧,我们要随时掌握汽车行业的发展方向。”杜念基沉着脸说。

    “是。”张亚明感觉到了杜念基的不悦。

    停了停,杜念基指着桌上的调查报告,说:“这篇调查报告你看过了么?”

    “看过了,有一定的理论水平。”张亚明说,“这个平房支行的岳科长是名牌大学毕业,总有些自命不凡的架势,这是最让我看不惯的地方。这次他托人把这份材料直接送到你这里,似乎有毛遂自荐,公车上书的味道,倒好像是我这个信贷处长嫉贤妒能,压制人才了。”张亚明笑着递给杜念基一支烟。

    杜念基说:“勇气可嘉,方式欠妥,作为天之骄子的当代大学生似乎都有这样的毛病。我们应该为他们更多地提供发挥能力的机会,毛遂之所以能够自荐成功,就是因为平原君给他创造了一个能够施展才华的软环境。毕竟这种自荐的方式是有一定的成功率的,尤其是自荐者遇到一个开明的上司的时候。他的业务水平怎么样?”

    “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样,水平可嘉,方式欠妥。只要是他认准的道理,就是九头牛也没办法把他拉回来,但幸好是他认准的道理往往是比较高明的,平房支行这几年的经营状况也多亏了他这个小小的信贷科长了。”张亚明简单地介绍了岳振阳的情况。杜念基沉吟了一会,问:“你认为这个人有没有培养的价值?”

    “如果他能改掉自己那种目中无人、桀骜不逊的脾气的话,还是有一定的前途的。”张亚明诚恳地说。

    杜念基吸了一口烟说:“在银行这样的专业单位,人才可以分为三类,一种是业务人才,这种人心无旁骛,一心只研究业务;另一种是政治人才,这种人善于搞政治投机,能够妥善地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第三种则是前两种人才的集合,只有这种人才可能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当然,对于前两种人才,我们必须充分发挥他们的长处,利用他们的能力为我们的业务发展多贡献力量。”停了停,杜念基又说:“关于是否向省汽车工业集团投放外汇贷款一事,我行正在可行性调查的初步阶段,这件事必须向外界保持谨慎的态度。最近我向黄行长正式汇报之后就组建调查小组,我来挂帅,你任副组长,成员要挑选一些精兵强将,我看这个岳科长可以加入到小组中来。”

    “好的。”张亚明点头同意。

    这时,有人敲门,杜念基故意把头扭向一旁,张亚明把门拉开,岳振阳走了进来。“杜行长,这位就是平房支行信贷科长岳振阳,《关于省汽车工业集团经营状况的调查报告》的作者。”张亚明瞥了一眼岳振阳,向杜念基做了介绍。

    杜念基转过头来,淡淡地说了一声:“坐吧。”岳振阳不知所措地坐在很远处的沙发上。

    “《庄子》一书中有这样一则故事。”杜念基眼睛看着桌面,微笑着说,“楚庄王有很多侍者,有人专门伺候他的衣服,有人专门掌管他的帽子,有人则负责他的佩剑。这些人之间分工十分明确,负责衣服的人决不会去摸帽子,管帽子的人也决不会去拿佩剑,否则就会有被杀头的危险。这种做法后来被管理学家们广泛地应用在现代企业管理理论当中,我们金融系统的信贷政策也讲究‘分工明晰,责权明确’。所以你这种插手省行信贷业务工作,甚至不顾及保守我行的商业机密而提前介入某种信贷项目调查的方式,我是不赞同的。”

    “而且你不通过我,直接把这篇东西送到杜行长这里来,也是一种没有组织纪律的做法。我想我还不是那种嫉贤妒能的人吧?”张亚明也微笑着说。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岳振阳涨红着脸嗫嚅着。

    “不过,我对文章本身的理论水平还是比较欣赏的。”杜念基打断了岳振阳的解释,“抛开我行是否向省汽车工业集团贷款这件事不提,你在文章中揭示了商业银行和现代企业之间的一种比较新颖的关系,这种关系正是我们在银企关系研究中的一个空白。”这时杜念基才抬起头看着岳振阳,等着他说话。

    “我写这篇调查报告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将汽车工业集团目前的经营状况向领导做个反映,另一个目的就是想进一步探讨市场经济条件下,如何建立一套有中国特色的银企关系。”岳振阳小心翼翼地说。

    “所以你的调查报告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它正在潜意识地寻找着一条银行和企业之间的新的合作伙伴关系。”杜念基赞许地点点头。

    “所以,我想,在我国改革开放的现阶段,计划经济的管理体制和思维模式还没有完全退出市场的时候,我们必须承认和接受这一现实。其实,计划经济也并不是完全与市场经济相抵触的,西方国家也经常动用计划手段和行政命令来维护市场的稳定和繁荣,关键是如何发挥市场经济条件下计划手段的优点和长处,使这种手段能够更好地为市场服务。”岳振阳已经摆脱了紧张和尴尬,坐在沙发上沉思着说。

    “所以我认为你应该在这方面做更为深入的研究和探讨,而不要去关心什么汽车工业集团的外汇贷款。”杜念基直视着岳振阳,“这篇稿子留在我这里,在适当的时候我找个够档次的刊物将它发表。如果你在银企关系的研究中再有什么新的进展,我们可以随时进行沟通和交流。”沉吟了一下,杜念基又问道:“对了,你既然对省汽车工业集团进行了全面的调查,那么这个公司给你的总体印象如何?”所谓“总体印象”包括的内涵很多,杜念基并不想把岳振阳的思维束缚住,但这样的提问反倒让岳振阳不知怎样回答是好。

    “它的经营状况在调查报告中已经有了详细的反映,我就不赘述了。”岳振阳字斟句酌地说道,“给我印象最深的,倒是汽车工业集团主管财务工作的李小强副总经理。那天他给我们阐述了他对政府、银行、企业的看法和观点,对我很有启发。我想,他的这种观点代表了当前中国企业界相当一部分管理者的思想。他是从另一个角度来阐述他对银企关系的看法,虽然这种看法从银行的角度来看是荒诞不经的,但是它确实反映了我国经济体制中的管理弊端,是值得我们深思和研究的。”随后,岳振阳详细地复述了李小强的一番话,并对他的观点做了进一步的总结和分析。

    杜念基一时没有作声。虽然他从骨子里并不把李小强的学识和能力放在眼里,但岳振阳的话使他不得不要认真地看待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了,也许多年的企业管理经验确实使李小强成熟了起来,只不过他在杜念基面前从不谈起自己的理论和想法罢了。当生活经历和切身利益的砝码在思维的天平上发生变化的时候,就会直接影响到一个人的思维方式的变化:李小强总是站在企业的角度思考问题,车樵民总是站在政府的立场上处理事件,而自己的思维则总是从银行的经营管理角度出发。谁又能说这三个人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呢?而另一方面,谁又能保证自己的看法是最全面,最深刻、最正确的呢?如果今天没有岳振阳的这一番话,自己还认识不到这个问题。

    杜念基站起身来,走过去,微笑着握了握岳振阳的手:“不管怎么说,你的责任心和理论水平都是值得肯定的,希望我们以后多多交流。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岳振阳的脸再一次涨红了,语无伦次地说:“是是,没有没有。”退出了杜念基的办公室。

    重新坐下来,杜念基扔给张亚明一支烟,问道:“他是你的下属,有什么生活困难你心里最清楚吧?”

    “生活困难家家都有,他的困难是住房太紧张了,现在还和马力挤在一套两居室里,搞得马力也是满腹牢骚。”

    杜念基拨通了总务处长的电话,询问商贸银行在市内还有多少套内部掌握的空闲住房。“剩下的只有一室一厅的旧房了。”总务处长如实报告了几套房子的地点,杜念基挑选了一套距离商贸银行省行办公地点比较近的要了下来。放下电话,杜念基对张亚明说:“你通知马力从现在住的地方搬出来吧。”

    “好的,我立刻去办。”张亚明起身离开。

    考虑了一会儿,杜念基拨通了总行主管信贷业务的刘明副行长的电话:“刘行长您好,我是念基。”

    “念基啊,你好,好长时间没有你的消息了。”刘明说。

    “最近是忙了一些。我们省分行正在对省汽车工业集团‘银团贷款’工作进行初步的论证和可行性研究,这是一项很大的工程,必须十分慎重,我想在您方便的时候,专题向您做一个汇报。”

    “对这个项目,你有十分的把握吗?”刘明问道。

    “现在还没有,所以想请您给把把关。过些日子这个集团要去法国,就进口生产设备问题进行考察,我想邀请您参加这个考察团,一起出去看看。”

    刘明打了个哈哈:“总行三令五申,禁止行领导以贷款企业邀请的名义出国考察,你不是在拉我下水吧?”

    “我哪敢啊。”杜念基笑着说,“到时候我会搞到一个合情合理的邀请函的,您放心。”

    “那好吧,我也想去看看我那宝贝女儿了。”刘明的女儿在英国伯明翰大学留学,攻读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既然是大买卖,就要小心慎重,现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刘明语焉不详地说。

    “好的,我会小心的。不知总行那里事态怎样?”

    “黄可凡多次在大老板那里保举你,我也是里应外合。不过老李从中做了很多手脚,现在可是拉锯战啊。”刘明无可奈何地说,仿佛有所暗示,杜念基自然心中有数。双方又聊了一会儿才收线。

    晚上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洗漱完毕刚要休息,客厅里楼宇防盗门的对讲电话响了起来,杜念基不禁有些恼火,这么晚了,不知是谁还来骚扰。省商贸银行行长们居住的家属宿舍楼很早就安装了楼宇防盗门,也配上了对讲电话。这倒方便了杜念基,因为他是极少在家里接待任何客人的。无论是商贸银行的干部职工,还是来自社会上、企业界的人,尤其是后者,杜念基坚决把他们拒之门外,绝不允许他们到自己的家里来送礼送钱,说三道四。他甚至经常更换住宅电话的号码,别人向他索取联系方式时,他也不轻易告知。陆婷和儿子在家时,如果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一律一问三不知,同时拒绝外人闯进家门。杜念基知道,虽然这么做有些太不近人情了,但是这种极端的行为也为他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下级单位逢年过节总要挨家挨户地走访省行领导,口头上说是汇报工作,实际上就是把钱装进信封里,当做工作总结递上去,或者送上价格不菲的礼品、年货。人家提着东西来,无论收还是不收,都不妥当。现在的社会,人心不古,凡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有人给你送两块大豆腐,也可能带来上告信满天飞的恶劣后果。所以杜念基的这个绝招倒是给他带来了很好的名声,做副行长七八年,还从来没有人反映过他收受贿赂这样的事情。下级单位和干部都知道他的这个“家规”,所以时间一长,也就没有人再来造次了,大家倒乐得个清净。

    杜念基拿起对讲电话,不耐烦地“喂!”了一声,没想到电话里的人毫不客气地说了声:“我是老冯,给我开门。”

    “我操。”杜念基骂了一句,按下按钮,电话里听见楼宇防盗门“哒”地一声开了。他放下对讲电话,又打开自家的门,不大一会儿,商贸银行临河市分行的冯明璋行长就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了。

    冯明璋五十七、八岁年纪,长得人高马大,即使是上楼梯的时候,肥肥的大肚子也向前挺着,显出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对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架势。

    杜念基说:“全行员工,也就你一个人敢到我家里这么跟我说话。”

    冯明璋气喘着说:“你家的门对别人来说是固若金汤,对我来说就是自己家的门,想什么时候进来就什么时候进来。”

    “你干脆说我媳妇就是你媳妇得了。”

    冯明璋连忙摆着蒲扇一样的大手说:“可不敢开这样的玩笑。”

    这时陆婷穿着睡衣从卧室探出头来,笑着说:“老冯你也是越老越不上路了,哪有这么晚还到人家里来骚扰的?”

    冯明璋笑嘻嘻地说:“我们屯子人进一趟省城不容易,这不,刚办完事,就是想来看一眼弟妹嘛。”

    杜念基把冯明璋让进书房,两人点上烟坐了下来。杜念基问:“干什么来了?”

    “参加半年会计决算会,黄可凡很重视这个会,亲自到会讲话,各地区分行的一把手也都赶大集似的凑热闹来了。”

    “上半年你们怎么样?”杜念基问。

    “半年算账可能要亏损一些,但是到年底还是能够赢利一点儿的——好歹也得撑一撑门面啊。”冯明璋说。

    临河市分行是商贸银行最大的地区分行,地方经济状况也好于其它地区,省行对它的工作向来十分重视,黄可凡几年来就一直坚持下达死命令——临河市分行只能赢利,不能亏损,否则拿冯明璋头上的乌纱帽是问。也多亏得冯明璋多年来一直在临河地面上混,无论是政府还是企业都很把他放在眼里。在临河市分行当了十几年的副行长、行长,在行内提拔了一批比较有能力的干部,这才能够压住这个一千多人的大分行的阵脚,如果换了其他人,指不定干成什么爷爷奶奶样呢。

    杜念基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听说利润方面省行又给你追加了任务指标?”

    “是啊,追加的任务也是死命令,可要把我这副老骨头累散架子了。”冯明璋打着哈欠,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我出来一趟也不容易,给你捎来五万块钱,你拿着花吧。”

    杜念基说:“你们日子过得也够紧的了,以后别再给我拿钱了。”

    “我们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儿小钱儿。再说了,你也就是从我这里拿点儿零花钱吧,别人的钱你也不能收,这我是知道的。”

    杜念基问:“这钱是从哪个渠道支出来的?”

    冯明璋回答说:“我给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放了八百万贷款,人家给我拿来十万表示感谢,我留了五万,给你拿了五万来。”

    杜念基看着冯明璋说:“现在房地产行业越来越不看好了,你放出去的贷款能保证都收回来吗?”

    冯明璋满不在乎地说:“如果放贷款的时候就不打算收回来,他们也不敢拿这么点儿小钱儿来糊弄我,坐地分赃,他们至少要给我三百万才叫够朋友。”

    杜念基赶紧摆了摆手说:“千万别干那样的事情,否则早晚要翻船的,这话我跟你说过无数次了。”

    “我收他十万块感谢费,那意思就是要求他们到时候连本带息一分钱也不能差地还给我八百万贷款——这是先决条件。你放心,在临河地面,只要我说一声收钱,他们砸锅卖铁也得还上欠我的债——否则这个老大还怎么做?”冯明璋接着说,“人家都说共产党的干部都有‘五十九岁现象’,一到快退休的时候,总要给自己弄一笔养老金。我今年毛岁也五十九了,可在你的管制下,却一直也不敢出手搞钱,否则也不至于现在还是这点儿可怜的家业了。”

    杜念基笑着点了点头。

    “跟老曹斗得怎么样了?”冯明璋转了话题。

    “现在还看不出分晓。”杜念基抽了一口烟说。

    “各家地区分行这边,有我压着阵脚,保证全都归顺在你的旗下。”冯明璋认真地说。

    “打铁还需自身硬,关键还要看我自己。”

    “不管什么时候,要钱要人,你知会一声就是。”冯明璋说。

    杜念基笑了笑说:“现在看,还不需要烦劳你老兄。”

    两个人便不再多说些什么,兀自抽了一会儿烟,冯明璋起身告辞。杜念基送他到门口,挥了挥手,关上了门。